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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園中的養蛇人

花園中的養蛇人

作者:徐皓峰
她現在是學院中的講師,在十五年前作為學員,她和一位老師發生了戀情。當年她對我倆說的山中典故,也都是那位老師講給她的。老師有妻子,一時在學院鬧得沸沸揚揚。所有的外地女兵都想留校,她的舉動無異自毀了前程,而那位老師權衡再三,疏遠了她。
我打斷他倆的話,詢問旅遊為何選擇這裏?兩男說,他倆從報紙上看到一個新開發的風景區營業艱難,那裡在古代有著名的溫泉,如果能找到溫泉就能將此地完全開發。
他的魅力除了他的童年,還在於他研究邏輯。他一直在尋找這個世界的邏輯,認為自己一旦頭腦清晰,便能四兩撥千斤地解決一切。他在花園中凝思苦想,古代哲人般令人敬仰。
他母親很漂亮,但不久就變成一個昏沉沉的老太婆了,她的情人也從此不見。他母親在一家蛋糕廠上班,三十年的工作是摺紙盒,新機械引入后,只得下崗。
傳消息過來的是他父母,他父母是唯一回來帶孩子走的父母——他想不通的是,共經了患難,父母感情本應更深,怎會離異?
眾人說,他母親是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雲南知青,這次索賠鬧得人數眾多,令他母親重溫到上山下鄉的熱鬧,一直處於興奮中。
回到賓館,迎迎拿出門票。門票上印著一行婦女騎毛驢上山的畫面,正是十五年前女兵講述的典故。門票粘在一個筆記本上。一進風景區大門,他就囑咐迎迎將門票粘上,說是留個紀念。他保留門票的細節,令他的死亡像早有預謀,我已不敢再想。
父親講的是傣族話,所以大吼一聲,能令幾個傣族人感到有必要停下。雖然他們總是腰裡插刀,其實是一個質樸民族,非常講理,他們被父親話中的道理所折服,從而離去。
他有點手足無措,怔怔地看我收拾東西。我雖然沒對他說過傳記書中的吉卜賽少年,但他一定能隱約感到自己扮演的角色。
依稀記起是山中的對聯,我才反應出那是繁體字,看來在石壁下女兵問我念什麼,是她真的不認識。回想起女兵在冰雹中的姿態,她蹲下后顯得膝蓋方挺,臀部支在小腿上,荷葉一般——
我想,他也許真是拿我當最好的朋友,應該逐漸疏遠而不傷情面,就說:「去喝酒吧。」
在迎迎的晶瑩的淚光中,我低下了頭,十五年過去,我只是在他死後湊了一份熱鬧。迎迎說她剛才向墓地打了電話,墓地管理員講,如買夫妻合葬的兩個坑,可以打折,她沒有在他的旁邊買下自己將來的位置。
她梳著標準短髮,顯得脖頸長長,樹葉暗影潑灑在身上,猶如一位服飾繁瑣的古代仕女。她冷冷地看了我們大約三秒,又轉身隱入樹林,鬼魅般消失。
女教師泣不成聲地離去。

我說我今晚就走,她說沒有車了,我回答:「十五年前我就是一步步走來的,十五年後難道不能一步步走回去嗎?」
由於和冬眠之蛇前後出現,這個在黑暗中辯不清五官的女人,有著妖孽的色彩,著名的「白娘子」傳說,就是一條蛇慕戀上一位書生,化作美麗女人出現——
裝修直到天黑,她是最後一個走的,他一直送到車站。等車時,她問,你是不是住在附近?他說,對,你要回學校晚了就住我那。她說,有點晚。
兩男回憶起初遇他的時刻,他倆的情況一樣,許多年前,在花園中發愁時,一個人走來大談邏輯學,這個神神叨叨的攀談者,會唱一首傣族民歌,非常感人,所以就交上他這個花園朋友。
但對我從學校借來的邏輯學書籍,他翻了兩頁便極度失望,他概念里的邏輯更像是能逆轉命運的法術。那些書籍提供了一個信息——西藏有一種邏輯學叫作「因明」,他對此給予厚望,甚至去了一座喇嘛廟。喇嘛廟沒有「因明」的書賣,他在廟內第一次見到了唐卡。唐卡是西藏繪畫,以色彩艷麗著稱,對於唐卡之美,他歸功於畫家的邏輯性思維。
喝酒的時間不是很長,出了飯館就各奔東西。回家后,我想了一夜,他為何要給我介紹個姑娘,也許想對我作出補償,難道他真和女兵有了關係——
在一百多年的時光中,每到山花盛開,山谷中滿是馱了婦女的毛驢,毛驢掛著鈴鐺,當山下鈴鐺響成一片,山上的和尚便知道春季已猛烈地到來。
我不見他已有多年。
她高中時代的戀情早已結束,現在是獨自一人。我跟當年一樣,一見到她就啞口無言。而她一來就喝酒,速度很快。
到母親家后,他一直閑著,靠迎迎養活,迎迎又找了家餐館當起服務員。他買了許多折價書,如《官場厚黑學》、《精明交際法》,每晚寫筆記,徹夜不眠,到次日凌晨,他會叫醒迎迎。
我將錢都給了他,釘在牆上的畫,我一張沒帶。對於那些他躺在我身後時畫出的風景,莫名其妙地只想擺脫。
後來聽說,他和飯館中的一個服務員好上了,叫「迎迎」。男生們講,有一度他很愛討論「性」的問題。
「如果你感到憂傷,就往水裡扔塊石頭。
我對他說我家就在附近,暗示可以就此分手,但他一直跟著我,只好尷尬地解釋,不是要請他去我家吃飯,他的臉色登時灰暗。
咀嚼著那句話,我轉身走了。
他的衣衫在打撈時被鉤桿撕碎,脖頸周圍一片紅斑,風景區人員好心地解釋:「這表明他是一口水嗆死,死得沒有痛苦。」
展覽廳門口威武地坐著一個藏人,應該是辦展覽的畫師,我上前詢問。他以生澀的漢語對我說:「不是從技術上解決,是從心上。」
我買了張報紙,發誓只要一看完,就立刻回家。但我的誓言沒有實現,當我看到美術館正在舉行西藏唐卡展時,便去了那裡。
如果吉卜賽少年是個凡人,他的離去也恰如其份,因為一個不懂繪畫的人意外地啟發了一個畫家,再呆下去,他在畫家眼中的靈性色彩必將敗露。吉卜賽少年一定是在享受畢加索的感激時,決定了永遠離去。」
它還是一條初步長成的小蛇,腹部尚是柔和的白色,只在背上有淡淡的棕褐。它處於深沉的睡眠,疏懶地繞在他的手臂。
母親給父親織了雙手套,一個晚上,父親沒有再搭床,睡進了母親的房間。那一晚,是自父親來后,他和迎迎第一次作|愛,據迎迎講,當高潮來臨,他已淚水滿面。
他的檯球打得越來越好,最終斷了考大學的念頭。父親總批評他,一天父親言辭過激,說:「我要知道你這麼不爭氣,當初就不回山寨帶你走了!」
十五年了,這漫長的時間很難令女兵記憶準確。我和她拉著手,她手心的熱量,令我腦海升起一團溫柔的紅。這紅色潤澤了我周身皮膚,也潤澤了整個山巒。在下山的路徑上,我和她同時摔倒,碰觸到彼此的嘴唇。
迎迎一愣,止住了哭泣,我補充說明:「他是怎麼跟你說我的?」
風景區人員要帶我去殯儀館。為了施加談判壓力,朋友們要求每來一個人便去看一次他的遺體。
雖然彼此說話,但這女人仍有著濃濃的妖氣。這條她帶領的道路曲折狹隘,荊棘遍布。她在河灘出現后,我詢問過招待所所長,他說女兵是不容許隨意外出的,女兵們都來自外地,而她像講自己家裡事一樣講著此山歷史,越來越像山裡的妖精。
原來婚禮上有人撒酒瘋,掏出把小刀上下飛舞,說要殺個血流成河,以至賓客紛紛告辭。喝醉的人躺在新婚夫婦中間睡了一夜,醒來后說:「你們真好,不愧是同學。」點上根煙,揚長而去。
通過這個女兵,我倆了解到這裏的山巒在19世紀曾有許多廟宇,圍攏著一個能令婦女生育的溫泉。
他的父母是雲南知青,在一片原始森林中自發地結合。他一生下來便遠離地面,住在竹樓。他的床也是竹所編就,一歲時床被劈爛,因為竹管中發現了蛇。
也許只在有人能體會他快樂的情況下,他才能感受快樂的充分。他在30歲結婚時應該是快樂的,所以又一次作出這種瘋癲之舉。
他認為這是命之所至,所以稍一受挫,便滿是怨氣——這是他朋友們的一致看法。但在動物園裡,他說過一句話令所有人記憶深刻。
遠望著那水霧朦朧的肉體,我倆沒有觀賞異性的歡愉,反而升起恐懼。憑著直覺,知道就是她出現在河灘的夜晚。荒野中,她突兀地出現,暴露優美,有著強烈的妖孽色彩,也許就是那條冬眠之蛇變化而來。
一條魚,被手電筒照住,雙目在水中是鮮艷的紅。村民的網斗將觸到魚鱗,那魚才扭動而逃。它背貼水面很慢地遊行,以至令村民產生捕捉它的希望。但數次的捕撈角度均差一點,小舟在黑暗中漸行漸遠,直至進入湖的西北地帶,逢迎上一片莽莽蘆葦,那條魚忽然潛入了水底。
處於體察自身的年齡,我總希望能天賦迥異,幻想有奇迹來暗示證明,恍惚於畢加索的經歷,我將紙筆塞入他的手中。他一副受寵若驚的表情,如同所有的初學者,畫得顫顫巍巍。對他拙劣的筆法,我反覆揣摩,固執地認為其中有天才的印痕。
他們的話引起女教師的反感,說她要退出談判,因為用錢來計算他的生命十分齷齪,雖然他幹校對工資微薄,但人的可能性是無限的,比如他在1995年的計劃真的實施,那他已是千萬富翁。
我在黑暗中幻想紅色,卻引起淚水奔涌,耳聽的哭聲連我自己都害怕,足以驚動山裡的妖精。
聽了我的話,他反而很高興,連連點頭,卻欲言又止。看著他怪裡怪氣的樣子,我已無心再與他糾葛,我說:「我得先回去了。」
她為我的風趣幽默所打動,緊緊抱住我,聽著昆蟲的鳴叫,再一次睡去。睡夢裡,我見到他坐在花園,他的周圍有許多憂傷的人形,他起身,向他們走去。

「我是四歲時離開雲南的,對雲南的記憶是滿天的箭羽。收割季節,雲南的孩子用麥稈作弓箭,麥桿打在身上十分舒服,令人渴望著被亂箭射死——」
他的一生都處於劣勢,令人感慨這種劣勢在他死後依然延續。朋友們後來提出一個演算法,按他現在每月的基本工資,預計五十歲死去,他一生可掙得22萬,而彌補他母親妻子的精神創傷,得給三萬,所以風景區一共應該賠償25萬。
看到我,女兵臉色一下煞白,我才醒悟這次泡澡,他倆的計劃中本沒有我。他也許想將石壁的對話延續在水中,在等他拿暖壺時間里,女兵可能也有著期待。
迎迎說這機緣來得突然。
他有沒有收到那封信,我已不忍心再去探究。我問:「你的那些事情?」她說:「解決了。」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彷彿是他的鬼魂。
那是個炎熱的夏日正午,他大片地濕漉,黃色的襯衫上有菜湯點染的污穢,沒有襪子,兩腳直接插|進球鞋,耳廓油膩。但他有一張清俊的臉,睡著后嬰兒般完美。如果他純然是一張臉——
植物類如此美麗。作為一個動物類,我正在面臨每一個雄性個體相應上一個雌性個體的重大時刻,但人類作為地球物種的怪異分枝,所有問題要複雜一些。
口乾舌燥時,風景區人員走到門口,說領導來了,但從你們剛才的行為看,你們已失去冷靜,如果所有人一起去談,勢必七嘴八舌,不會談出個結果,所以你們只能選一個人。
他的眼神兇狠之極,迎迎在萬分驚恐的情況下,跟他去了。先去了父子二人租的小屋。他從抽屜里搜出大把錢票,但都是一元兩元散錢,他握著那些毛票發獃,突然大叫一聲「呸!」就將迎迎按在了床上。
她是不可能給我寫信的,唯一的可能是,將我誤認為是他。我想自己在手電筒光柱中的臉,一定是read•99csw.com布滿皺褶的笑容。
我試探地問:「那個洞還在?」
對於出事的當晚,兩男作出解釋,之所以他跑起來后沒去管他,是因為他平時常喝多,對於他的撒酒瘋已經見怪不怪。
我已年近三十,對於當年與他了斷友誼,早想明了原因,在古廟中女兵毛衣的湖蘭色,將我深深地打動——
她雙眼閃爍著冬季天光,輕聲說:「是呀,把人血饅頭寫得那麼有滋有味,真想嘗嘗。」說完后,臉頰緋紅。她不再說話,叼著勺子,兩眼轉來轉去。
陽光直射下,他的襯衫彷彿被洗滌,呈現出一種高度提純的瑩黃。望著他,我心中有著強烈預感,只要模仿著他就能追到那斜線上的姑娘。
他的目光充滿友善,轉過身再次攀登。
手電筒光中只剩下一片圓形的綠水。不甘心的山民繼續搜尋,引起水浪波動,一張臉在瞬間浮出又迅速淹沒——
女兵認真地說:「你要真掉下來,我是沒力氣接住你整個人的,我只能接你的頭,其它部位摔壞了可以到醫院修。」
沉默了許久,她又一次問我:「他不會是自殺吧?」國家規定,旅遊單位都要上保險,門票就是保險的憑據,所以死在這裏,將得到風景區與保險公司兩筆賠款。
她酗酒的惡習也是那次事件后才有的吧?我想在她醒來前找個辦法死掉。
他十八歲時離家出走,三十歲時組建自己的家庭,不料一結婚便死去,看來他真是命運不濟,一場喜事便將所有的福氣耗盡。他的女人被喚作「迎迎」,也許一直同居著便也沒事。
沿著河道,我有種想一步步走回北京的衝動。此時是中午十一點,水面上是比陽光更強烈的閃光,那片明晃晃中,應該有個洞口正在陰險地潛伏,也許裏面藏著寶藏。
他所記憶的雲南,是一團鮮亮的綠色。此地有搶親風俗,女知青外出總是結隊而行。母親當年是有名的美人,一天獨自外出,被幾個傣族男人攔住,看架勢便要搶親。
他們是帶著行李去縣城談判的,孩子留在山寨,嫁給知青的傣族婦女預感到將被拋棄,紛紛跪在寨門燒香。她們的預感在晚上被證實,知青們與組織談甭了,直接去了火車站。
一晚,泡澡後上岸,山風給予皮膚一種鞭打的痛楚,帶給大腦皮層未有的清爽。跳進樹叢穿衣時,他發現了一個樹根處的小洞,認為是松鼠的藏食之所,稍一挖掘就有香噴噴的松子。
他回憶起喇嘛廟中見到的一副唐卡——美麗的女性雙手上揚,攀附在一尊牛頭怪獸上,正是所有情人擁抱的熱切姿態。他問過喇嘛,為何將女人的手心畫成紅色?回答是,代表她在那一刻全身勃發的熱能。
被驚醒的也有本地傣族,他們認為:藏蛇的竹管處於嬰兒頭部,它的信子從竹管裂紋中伸出,這是它唯一的生機,毫無疑問,它靠著舔嬰兒的口水過活。
行走到天亮時,我搭上了一輛車,在上午十時回到北京。
三年前,他父親來了。
受驚一夜的新婚夫婦氣色極差,彼此看著,都有種痛不欲生的感覺。我問那喝醉的人是誰?新郎告訴我那人名字,就是我那斜線上的同學。
討論到這,他母親哭了,這時風景區人員通知我們,領導為讓我們有充分時間考慮,已經先走了。
我掛了。
十一時,她還在睡,此時響起電話鈴聲。是倒霉的新郎打來的,說我十五年前對她的暗戀,同學們均深表同情,此番見面如能好上,當然激動人心,但為了對我負責,有一事必相告。
對他情緒熱烈的母親,朋友們勸說道:「這是談判,不能參雜個人情緒,把此事看成一樁買賣便能看清大局。」
天明后,走進風景區會議室,我驚訝地發現,眾人都浮現出滿臉皺紋的笑容。
蒿草盡頭是直立的山壁,隱約刻有字跡,我正要辨認,他已飛奔而去。那女兵在此時問我:「寫的什麼呀?」
由於嗅覺作用,她躺在裏面有一種沉入海底的幻覺,在那張被子里她獻出貞操,但明顯的他有著經驗。
外面鳴響著一種從未聽過的聲音,怪異得彷彿不是來自人間。他在那晚越走越快,將兩男遠遠甩開,衣衫飄蕩,突然響起了的四濺的水聲。
母親也不願作,交給了迎迎。
隧道上方有著一大片瓦礫。見我觀望那裡,他終於找到話,炫耀地說:「你知道哪是什麼?楊六郎養傷的地方,《楊家將演義》中都有記載,叫養傷廟。」我想,一定是女兵告訴他的。
看著唐卡,我不知自己為何要來。我的體能已在一夜行走中耗盡。掏出手機,我用僅剩的力氣給倒霉的新郎打去電話:「你說我要娶她,便會彆扭終生——什麼意思?」
我一直在推測他,也許冥冥中,已經虛化的他也在窺視著我,將他的一生向我展示——也許我真是他最好的朋友。
然後便上山寫生。
不知他能聽懂多少,等我停下來,他開始講述。他以悠揚的音調講著一種我聽不懂的漢語,引來許多人圍觀者。我惶恐地環顧左右,無意中瞥見大威德金剛畫幅上空茫茫的眼神,悟出了一個屬於我的涵義:
我說:「我在上課!」我們的繪畫課都是自習,老師許久才來一趟。我的語調也許嚴厲,同學們紛紛從畫板后探出了腦袋。
每當感到孤寂,她便會去石壁下坐坐,不料今日碰上了我。她忽然說:「謝謝你了!」
我,還有幾個被借了房間的,都坐到賓館外的花園中去了。
鑽過一條隧道,到達一片乾涸的河灘。灘石三五一堆地湊在一起,猶如一個個天然的瓷碗,盛著剩餘的河水。此時身後隧道傳出巨大迴響,一輛軍用卡車呼嘯而出,向著河道上游駛去。
在掩蓋著一條生死不明的蛇的土層上,我和他高度敏感,覺得一尊大型動物正在不遠出躲藏。在星光所照的地面,樹影里混淆著一條人影,他大吼:「誰!」便有了一聲女性的喘息。
只有他母親不受影響,托長音叫著:「我的兒呀。」語調始終高昂悲涼。他母親身邊坐著賀叔,不時拿出水壺喝上兩口,他是我們中間唯一帶水的,令人感到老謀深算。

我想給自己所愛的女人以最好的面目,也許我內心深處,他是最純凈的人。看著燈光下女同學的裸體,我想將自己身上的肉一片片割下。那種自我猥瑣感糾纏天明。
希望不是女性的本能,而是十五年前她對我的愛慕有一點輕微的感觸,令她雙臂一緊,縮進我懷裡。
他死了。我最先聽到的是找尋屍體的經過。
下冰雹的那片雲從遠方漂移而來,正為在他舉目所見,被一顆冰晶砸在眼角。他捂著眼拉我跑進一處坍塌的廟宇后,整條山巒都在被動挨打。
他在十五年前作為一個早慧的青年,總愛給我們講述哲理,或許可以認為,他在用賀叔的嘴,向我們講述他死後悟出的邏輯,教育他的朋友們該如何對付生活。
我最後說了聲:「下來。」低得連我都聽不見,就邁步走了。也許不是受了蠱惑,而是一股畫家才有的血性,令他在風景中變得激昂——這一激昂我沒有。
窗外,三百多女兵在食堂門口整隊。據此分析,那個山上的女兵一定是山妖了,不然她就會在此時此地。我離開后,時間已過去不少,他應該死了吧?
他唱完后,扔了塊石子,激起幾圈細膩的波瀾,水面很快平整,真的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
下午,迎迎趕回北京家中,找到他一寸免冠照片,放大比例,配上了黑木鏡框。晚上,這張遺照拿來了,這張照片在一寸時很多人見過,這就是他身份證的照片。大多數人的身份證照都勞改犯般表情呆板,而他的照片笑得自然,很有感染力。
那種溫暖來於大腦的迷醉,所以我稍一恍惚便沉入睡眠。在夢中視野擴大,由紅色手心看到了女子赤|裸的全身,後來又看到她所擁抱的牛頭怪獸——當時並不知道,這一形象在日後將我的命運更改。
她的牙齒竟已又黑又黃,小得可憐。她說她不知道喝完酒要漱口,結果牙根萎縮,並鄭重其事地告訴我,她已有三顆假牙。
我終於有了靈犀。
我上岸后回身一望,茫茫灘石中有一小小人影單腿而立,依稀是女兵正褪下長褲,從此我知道,女人解脫衣褲的動作是那麼的婀娜多姿。
剛見他的母親時,他母親正在給自己織一頂小紅帽,處於和別的男人的熱戀中,面對兒子領來的女人,他媽說:「不漂亮。」
她:「我剛才是去看對聯了。」她查出了石壁上的繁體字,對聯其實是首唐詩:「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她氣憤無比。我說:「那些石榴雖然長在我的窗外,但不是我的呀。」她恍然大悟,我倆笑了很久,最終她說:「那你給我也摘一個吧。」
看水紋消失,想著一切都能過去。」
仰望上去,他意外的瘦小。他在高空出現一個嬴弱的形象,令我惘然,許久以來,我有著深深的自卑——
我進入一群陌生人中,他們都知道我的名字,有的人講:「他說你是他最好的朋友。」
他說他不是無家可歸,而是離家出走,原因是父母離婚。離婚在當時已經常聽聞,對他的訴苦,我大失所望。安慰了他幾句,我推託上課起身便走。他慌裡慌張地將我拉住,說:「你給我的錢我現在沒法還你,這個送你吧。」
他的朋友大多是在花園中結識,在他死後接踵而至,共同的感慨是:他死在婚禮的第三天,一個人的福氣竟如此之薄。
我堅定了對自己的判斷,說:「你有什麼痛苦,都說出來吧。」他疑惑地看著我:「你想聽什麼?」
以上一切我都是聽人所說,他這次遊玩並未邀我同去,出事的當天我也未得到通知。但在十五年前,我和他有過一次出遊。
我認為這是他喜歡邏輯的嗜好使然,而女教師講,同學們認為是他對自己沒上大學作一點心理補償,今日看來,那道數學題他沒有作出來——說到這裏,女教師便哭了。
但第二天醒來,又止不住地後悔,也許婚禮上,可以碰到那位斜線上的同學。她,我畢業后就再也沒見。給結婚的同學打去電話,祝新婚快樂,不料新郎極為懊惱,說:「糟透了!」
但見到迎迎眼中的星光,我極度驚慌,這裏的夜晚並不是一團漆黑,他應該看到前方的河水——
迎迎:「有。」
但那片土靜靜的,我預感到,由於熱量的突然而至,那條蛇已在土層下死去。他也應該有此預感,望著那片濕土,眼神獃滯。
她從農村來到城市打工,在他父親的飯館作服務員,工資可憐,每晚搭板凳睡覺,唯一能讓她留下的就是老闆兒子,他髒兮兮的但五官清秀,整日罵罵咧咧,對姑娘們散發著英俊歹徒的魅力。
我也曾發出那樣的目光。
面對眾人未表露出的抱怨,賀叔語重心長地說:「鬧歸鬧,一旦真談反而要讓三分,有進有退,這是成事的第一關鍵。」賀叔又講,要貼近生活、圍繞現實,不能想當然,不要情緒化——講得深通世故富於哲理,估計他活著,一定很愛聽。
我身邊響起女兵的驚叫。他穩定住身形,看了我一眼,目光便越了過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女兵雙手捧在胸前,緊張地比劃,隨時準備要將他接住。
他在用尋寶的失望代替他對整個生活的失望,亢奮地表達他的失望——我這樣看待他的舉動,當時很有一種想了解他真實生活的興趣。
他的童年令我羡慕不已。
五千元存摺也就斷絕了她和他生前死後的聯繫,迎迎說原本就不應該有聯繫。投奔女同學時,他只在吃飯時與她相見,她明白他嫌她是個農村姑娘,如果卿卿我我,就在老同學面前丟了臉面。
九*九*藏*書我去摘石榴的時,發現樹下有隻蟋蟀,便捉了回去。
還有更美好的,飯後在學院草坪上小歇,我倆逢迎上一隊洗澡歸來的女兵,由於頭髮濕漉未戴軍帽,裸|露著額頭整齊而來,她們驟然見到兩個抽煙的男子,不由得紛紛低頭,快步而去。
那一夜戶外有風不息地作響。
小道拐入了一片開闊地帶,搖曳著一人高的蒿草,他突然興奮地大叫:「看啊!」
我們後來累得坐在地上,由於翻來覆去就那麼幾句詞,令圍觀群眾漸漸厭煩,紛紛散去,只剩下兩三個人抱著「要出大事」的希望,仍然堅持,令我們倍覺慚愧。
他吃住都在花園,學校每天上午的課間操過後有十五分鐘休息,許多學生都遛出校門買零食。我與眾不同地抽著香煙,一走進花園,就有一人從長椅躍起,口中叫道:「有糧食了!」我總是節省買顏料的錢給他買煙,無過濾嘴,七角一包。
我趁著她醒來前逃離了,只留下張字條:「別走,為我看家。」
回到招待所后,他分析起那個女兵。
它應該是在幼年時鑽入竹管的,不知是貪圖竹內的舒適還是對外界恐懼,沒有及時鑽出,它的體格按照竹管的長寬生長,幾次蛻皮后,被囚禁於此。
隨著天空的逐漸明媚,飢餓感達到無以復加的程度,以至我撕下一角報紙,放入口中貪婪地咀嚼,他先是嘲笑我,最終也撕了紙片放入口中。
他說:「你想爬上去嗎?」
十五年前,我總買煙與他分享,他管煙叫作「糧食」,看來這一稱呼在他的朋友中成了公用——想到這點,我叫了聲:「有。」下了河堤。
她母親似乎並非想為自己多要錢,從她的亢奮狀態看,是她幾十年前在鄉下當知青的慣性使然。聽說知青一有集體活動便興奮異常,也許她想配合我們。
我將女兵送到學院門口。在門崗巨大的燈照下,她凝視著我的臉,有一絲困惑,但她開口問的是:「你在這住幾天?」
之後,他們去了師範學院,當晚他和迎迎分別住進了男生宿舍與女生宿舍,這種留宿外人的行為違反校規,稱為「蹭床」,為他們安排的是他高中的一位女同學。
過了七八年,他父母所在的山寨,也沒有一個傣族人娶上女知青,倒是有不少男知青娶了傣族姑娘。當知青們紛紛生了小孩,就變得焦躁,連續討論了四個夜晚,決定找組織要求返城。
我從山野提前歸來,耐心等待寒假結束,但在開學時,斜線上的同學已和別人談上了戀愛。此事對我形成巨大打擊,不過也有一份自豪,我終於受苦了,像傳記書中的一個畫家。
想到是她帶我倆走上的此路,那些字應是她所熟識——我感到將有不祥的事發生。
我用初中三年的所有課餘時間,畫了四百張方形圓形,考上了美校,終於看到夢寐以求的名貴畫冊。但面對世界名畫,我毫無反應,方知道自己的魯鈍。
聚會結束后,我決定離去,此時又有些人的女友到來,我的房間很快被佔用。臨走時,我只想跟迎迎告別,但她的門內,傳來沉重的喘息,我敲門的手就此縮回。
這時他的母親說:「不,我就要100萬。」談判立刻陷入僵局,風景區領導說你們再商量一下,就退席了。
我倆懷抱濕衣匆忙離去,在無燈的路上,不斷有水珠從懷中滴下,打在路面,從遠方山壁傳來驚心動魄的迴音。
對於他倆的生活方式,他母親不太在意,只是有時叫一聲:「別看電視了!」
但現在他的畫,在我眼中,只是外行人的塗鴨。我走到他跟前,他立刻起身,欣喜地將畫面展露。我說:「別畫了。」他說:「——行。」
我們三人無言地蹲著,遙遙相視,由於冰雹的阻隔,看不清彼此的眼神。她蹲下后臀部伸展,毛褲褲腳向上抽縮,露出小腿一截白色,我能真切地感到她脛骨上的冰涼。
十五年後,女兵仍妖精般地出現。當年她出現在深夜的河灘后,我和他的友誼便開始崩潰。女兵見我,滿是幽怨。她說,當年我離開后,她曾給我寫過一封信,但我沒回。
在《畢加索傳》上,吉卜賽少年的結局是:
他在那段時間非常高興,每晚父子倆一塊看電視,他倆看的是一部香港武打劇,聲音開得很大,倆人眼睛圓睜,神態一模一樣。
聽完他的話,我說:「我剛才走了——」他連忙說,是他惹惱了我,不該在我的規勸下還要攀登,對於我的怒吼,他認為:「只有最好的朋友才為我著急。」
我左手背上有一道傷痕,那是山上的荊棘所划,剛才離開石壁,我曾有過激烈的奔跑。我舉起左手,說:「有傷,不能粘水,我先走了。」
黑暗中卻出現道亮光,將我上下掃射。亮光處隱約有女性大腿的形狀,那條腿是綠色的,來人的手電筒持在腰部。那人走近,驚叫:「是你!」
我走時,他仍趴在地上挖掘。
那些畫家傳記更為明顯,倫勃朗活在貧民窟中,梵高背過煤球,郁特里羅一生借酒澆愁。許多名畫上都是被飢餓與疾病折磨的流浪者。
口中有物可嚼,飢餓奇迹般減輕,他分析,與睡眠一樣,飢餓只是頭腦中一種固執慾望。我和他口嚼報紙,在正午時分終於進山。
見我歸來,楚楚可憐地說:「對不起,你家的石榴被小孩摘走了。」
在眾人的目光中,他一副畏縮的神情,但很快產生變化,變得英姿勃勃,一步邁了進來。他向我要紙,撿起根廢棄的碳筆,咬出筆芯,趴在地上畫了起來。
估計這一可能他也曾料到,以他喜愛高昂的性格,這個結局決非他所能忍受,所以設計了自殺,他要在幸福中死去,也許除了結婚,他生命中將不再有熱烈,他決不會錯過。
我被她的聰穎完全震撼,此時文學名著響起,是魯迅的《葯》。她不再理我,入神地聽著,她在雙杠上的姿勢美妙異常,使得站在地上的我像個傻瓜,我說:「真是名著,寫得太好!」
之後,她昏昏睡去。我打開了燈,燈亮的一刻,有種奇怪的念頭,希望在光明中出現的我是他的形象——他,我的花園朋友。
想起十五年前,她說她想嘗嘗人血饅頭,我真有一種衝動,切開自己的血管,為她染一個饅頭。我問她想吃什麼主食時,她已酩酊大醉。
他講述自己童年有一股深切的語調,我認為這就是魅力所在。當時我正被一個女人深深困擾,她是我的同班同學,我倆的位置在教室中呈一條對角斜線。與所有男生一樣,對喜愛的姑娘,我有口難言,為自己的魅力不足而倍感煩惱。
此事最終沒有成功,他也曾為此奔波,然而稍稍受挫便不再努力。
「人類是地球上覆蓋面最廣的大型物種,之所以分佈廣闊,是因為個體與個體之間相互排斥,所以吝嗇與冷漠是人類的基本特性。個體與個體也有極度密切的時刻,就是男女相親之時,即便是極惡之人也會在這一刻有一絲溫情。
為尋出名畫的底細,我看了大量畫家傳記。他們的生平就像是一篇篇傳奇小說,大多橫死。我沒那麼烈性,所以也沒有靈性。喜歡上斜線上的女生后,我本該天然地將她追求,但那些傳記已印在我腦中,有他們作比,我信心全無。
聽到女同學三年前的事件,我兩眼空茫茫的沒有了定點,這世上沒有什麼能挽回災難,所以也不值得一看。把她帶回家的夜晚,我依靠幻想與她作|愛,使她遭受厄運的那股邪惡,就在我身上。挽回災難的方法,是我對此負責。
我輕車熟路地將她帶到床上,摸索著她,這是我多年未遇的強烈感情,然而身體卻意外的無能,在黑暗中喘息很久,我只得再次於腦中幻想,方才完成。
一些朋友認為,他在花園中所思考的,不是作一件事的邏輯,而是自己生命的邏輯,之所以想養蛇,不是經濟考慮,而是他覺得一條蛇伴隨自己出生,那是他一生的邏輯起點,他的生活也應靠著蛇而騰達。
自從他在刀砍父親的夜晚抓住她的手臂,她的生活就像是進入夢境,他死後,方覺得清醒過來,她決定回農村了,從此活得真實無比。
在山野里,我曾從他的畫上尋找啟示,一定令他記憶深刻,也許認為那是他對我的價值,以至現在要用畫重新贏得我的友誼。
回答是:「嗨,你自己也該知道。」
大家都沒有哭訴的經驗,舉例如下:「不好了,風景區死人啦!」「這地方能玩嗎?裏面全是害人精!」——喊得連我們自己都覺得丟人,但對遊客有極大吸引力,算上附近山民,圍觀群眾達三百多人。
他分析睡眠只是一種心靈需要,證據是,穿多少衣服,睡著后都會覺得冷,但只要蓋上一點什麼,便奇迹般地暖和。他的分析千真萬確,每次我蓋張報紙在身上,果然從不曾被凍醒。
隨著眾人逐漸都獲得了性經驗,他就被同學圈子所淘汰。
幻想紅色而獲得的溫暖,多年以後,我從一本視覺心理學書上得到解答,因為紅色引發了生物本能,那是祖先們對火最初的記憶。
他拎著暖壺在灘石上跳躍,靈氣十足。我跟在他身後動作笨拙,正如他的童年,他與女兵在石壁的對話無可抗拒地將我征服,他是一個吉卜賽少年。
回到招待所,面對貼在牆上的畫,我越發沮喪。作畫時他躺在我身後,傳來無形的壓力,我幾個小時一動不動,在風景中毫無領會,我所有的魯鈍都被他窺見。
在他刀砍父親的夜晚,迎迎第一次聽到了我的名字。那晚他倆發|生|關|系后,開始商量去投奔誰,他首先提到我。
一輛軍用卡車揚塵而過,我猛然意識到,十五年前的通訊兵學院應該還在。
在去風景區的車上,我猛然有股野獸被捉般的毛骨悚然。車窗外,每一米的路面都曾為我的雙腳所踏,在十五年前。
我的題材是大威德金剛,牛頭怪獸和裸體女人,其中的色情因素和異域格調,令它銷路尚佳。畫它是為了掙錢,我甚至沒捨得買唐卡畫冊,可供參考的只是這一份明信片。
十五年前,我和他意外地走進一片廢棄的古山,十五年後它被開發出來。婚禮的第二天,他被引到這片風景,可以想見他剛到時內心的驚詫。
我們一致推選賀叔。賀叔臨走時,他母親叫了聲:「小心!」面對這個六神無主的女人,賀叔流露出一個溫暖的微笑,然後毅然而去。我們所有人都為賀叔猛然爆發出的男性魅力所傾倒。
我:「行呀!」
已經忘了當年破除陌生感所用的話語,十五年的人還少有現今的冷漠,社會氣氛便有種交友的熱情,反正就結識了。我和他都剛為青年,頭腦單純知識面狹隘,除了聊第二次世界大戰,就是說說自己的童年。
或者是天命。他們剛到風景區時興奮地遊玩,划船時經過一個岸邊岩洞,他非要下船拍照,在照片上留下一個若有所思的神情。而在他屍體上浮的地點,兩男發現,照片上的洞口正陰險地潛伏。
他跑回餐館跟父親說了句話,把她帶回了家。那天晚上,他父親住在餐館里,幾張椅子一拼睡了一夜。
他想分析蛇類的冬眠,將它從手臂捋下,重新放入洞穴,蓋上土,打開暖瓶,將剩餘的熱水澆下。他推斷,蛇將吸收熱能從冬眠中醒來,如小草發芽般自土下鑽出。
然而他倆沒有找我。
圍攏著樹,有一圈條凳,上面睡著一個人,為適應條凳弧度,身形捲曲成一個彆扭的造型。我站住,打開畫夾。
他找來尖利的石片,挖開了這個洞穴,果然盛著東西,暗暗的一團。用手觸摸是薄脆的鱗甲,捧出來一條冬眠的草蛇。
在他停止跳動的地方,我看到了女兵。
他倆扔的是用餐巾紙撕成的紙錢,也許那清潔工知道淹死人的事件,對他們破壞環保的行為有所體諒,才沒有制止。學著他倆,我將餐巾紙撕成紙錢,一放入水中就縮成一團read.99csw.com,如同水母,隨著波浪一顛一顛地遊走。
他口中的我,是他的生死之交,陪他挨餓、受凍,教他畫畫,循循善導,就像童年時教他識字的父親。我是行俠仗義的好漢,有著威風凜凜的相貌和強健體魄,例如在比賽爬山到養傷廟時,他便輸給了我。
距家門四十米遠,我停了下來。我家居一樓,窗戶外有棵石榴樹,正在成熟季節,吐露出一個個紅艷的渾圓。
一說1995,眾人立刻七嘴八舌。
風景區領導詢問要多少賠款,他的朋友們一時沉默,女教師叫道:「100萬。」
這五千的存摺看來是早就準備好的。我一直奇怪,以賀叔的才智,為何要七八萬便滿足了,原來那錢早就預計不是給兩個人分的。我甚至懷疑賀叔與風景區談判的真實數額,不管明天風景區給多少,既然迎迎拿了五千,也就只有五千了。
高中時代,他以課外知識豐富而聞名,於是有同學問他現在看什麼書。他說,在看一本借來的大學代數,人生就是一道數學題,總有作對的方法。
旁晚,我進入了西山的夕陽中,那片他喪生的水域。賀叔一幫人已經撤離,他的死亡事件被老練地解決。
(完)
天亮時已沒了風。
為適應冰櫃的長寬,他的雙手雙腳被強力扭曲,風景區人員解釋,由於冰櫃的不合理,每一尊屍體都要被彎曲一番。我不由得想起第一次遇到他的情景,他在花園中睡覺,為適應石凳的長寬,他的身體便彎成這樣。
但那個念頭一閃即失。
他攀著刻痕,已爬到了第二個字的位置,女兵拽住我說:「他可別掉下來啊。」我猛然醒悟,他已經受了蠱惑,在失控制的情況下爬上字跡,當爬到最高一字就會掉下摔死。
回賓館的路上,我詢問迎迎和他相好的機緣。
在學院大門,我徘徊很久,想重溫一下三十多個女兵一起含羞而過的情景,但自從建立了風景區,學院的招待所就不再對外。我想起他攀登的石壁,於是上山。
他母親來到風景區后,在眾人的勸說下一直裝病,甚至將門鎖上才敢起床活動,多虧了他母親裝病,令大家能在風景區白吃白住。
如果他是自殺,推就遠因,此人要對他的死亡負責,但如果此人不是他母親的情人,那麼知青集體的團結就令人感動。
女兵的話讓他確信了幸福的到來。他說幸福是一種麻酥酥的感覺。女兵緊張的面容可愛之極,他不由得想逗逗她:「你要接我,也得把胳膊張開呀,否則接不住。」
我十六歲的時想當天才,畫行畫破滅了我的初衷,但能畫大威德金剛,心中尚有絲寬慰,感覺在面對一個畢加索的題材。
他指著卡車興奮地大叫:「有部隊就有招待所!」
也許我倆當年真的很像,他是我的吉卜賽少年,想從他身上獲得啟示,不自覺地對他模仿。他在離家出走期間,對我隱含一種依賴心理,詳細觀察著我所有的表情,也潛移默化地在他臉上出現。
也有人提出,如果他當年真的挖出了寶藏,寶藏現在何處?他划船時非要在一個洞口拍照,說明寶藏就埋在裏面。有的人想馬上去洞口,但因風景區人員的到來而未能成行。
喝酒時,他問了我家電話。從前我和他在花園中天天見面,即便是準備那次旅遊,他也想不起向我要電話號碼。
他送給我的是一套明信片,上面印著西藏唐卡,應該來自他尋找「因明」的廟宇。我想到其中會有那美麗女性,在一個寒冷的夜晚向我展示紅彤彤的掌心。但我並沒有抽出翻看,說了聲謝謝,拿了就走。
想著他十五年前為女兵所作的畫像,我舉步夜行。那是某種極至時陶醉的表情,只有這女人最親近的人才會發現。我終於明白了一個男人能對女人作出怎樣的改變。
賀叔走後,我們回了賓館。在等待的時間里,有幾人的女友來到風景區探視,這夥人已經駐紮了五天。因為我是單人房間,有人帶著女友來敲門,問能不能借半個小時?
在距北京四十公里有一處新開發的風景區,他在一個夜晚失足落水,消失在五公里範圍的水域。那裡的夜晚有捉魚的山民。
他驚訝地回頭,身體晃了一下。
這番話征服了我們,中年人自我介紹,原來是與他父母同在雲南的知青,還是知青的頭。以此人與他母親的親密神態看,我懷疑當年與他母親鬧婚外戀的就是此人,直接造成了他父母離異和他的輟學,敗壞了他全部的生活。
上次,我倆來時為冬季,河道乾涸,我和他泡澡時曾想象過河水夏日的奔流,現在,那些拼湊澡盆的石塊淹沒在水下,痕迹全無。
剛才集會結束后,眾人散去,賀叔將迎迎留下,問:「這7萬元中,你要多少?」迎迎一時恍惚,賀叔便繼續說下去:「你還年輕,而他媽媽是需要有錢養老的。」
不久學校放了寒假,我和他抬頭望著壯麗的遠山,他彈開煙頭,說:「我們到那去。」
他說:「去幻想女性的紅潤手心,就能獲得溫暖。」我如他所言地想象,眼前黑暗中現出轉動的手指——
他一次喝醉后,對迎迎說起了父母的愛情:
山野里的蚊蟲毒性很大,我的臉上被叮了好幾個包,帶動整張臉鼓起——那是他死後沒有經歷過的腫脹變形吧?
忽然很想畫畫,但沒回招待所取畫板,空手便進山了。我遊逛了很久,下山前,拾起根樹枝,在地上畫了幅畫。那幅畫是橫七豎八的幾個道子,山風吹來便模糊一團,但我覺得它是我畫得最好的畫。
走近,看清是陪他夜遊的兩男。我不想打招呼,悄悄走過,但背後傳來他倆的叫聲:「有糧食嗎?」
上午十點,她仍沉睡不醒。猜測她昨晚醉酒的程度,幾乎令我瘋狂,如果她是全然醉酒,那麼我昨晚就是強|奸。
我向家人說學校布置了風景畫作業,必須出遊寫生,得到了五十元錢。他也不知從哪穿來身新衣。為仿效古代朝聖者,我倆步行而去。
遠處的清潔工終於不耐煩了,划船過來,與兩男吵成一團。
她哭泣時向我靠攏,被我避開。
牛頭怪獸便是這種震驚的形象化。用這一刻的痛苦悲憤,激發出關愛他人的慈悲,攻破人類心理堅固的吝嗇冷漠,所以名為『大威德』。
這位禿頂的中年人被稱為「賀叔」,賀叔提出的第一個反擊措施是,將屍體從殯儀館抬到會議室,以表示決不善罷甘休——這項提議令所有人目瞪口呆,後來賀叔又說了一個退而求其次的提議,讓我們抱著他的遺像,在風景區門口哭訴,時間定在明日清晨。
結果我倆一無所獲,落寞地走在有許多女生晃動的校園,他的女同學不在。他說:「你要有錢,咱倆喝酒去吧。」
當食堂門口走得空無一人時,他跑進屋來,興高采烈地寫了幾個字,說:「看看念什麼?」
看水紋消失,想著一切都能過去。」
一個中午,我走進花園。
第二天他組織了遊園活動,帶著迎迎和許多朋友。他們去了動物園。在兩棲爬行館中,他宣布了一個發財計劃——養蛇。
由於輟學,他在知識上和同學們拉開距離,當時大部分男生還沒經歷過女人,談論性是他保持優越感的唯一方式——男生都這麼想。她想,也不知他口中的性,是那個迎迎多些,還是她多些?
火化父親那天,他對迎迎講了刀砍父親的緣故:
那本通訊錄上有我的名字。
他應該是在招待所等了兩天,因為她查過招待所登記,登記上有他的家庭地址,便照此寫了封信。
第二天,他越過校門,推開了我教室的門。
如果他是自殺,賠款就是他籌劃的安家費,只有七八萬就太少了。但以他一生能獲得22萬來計算,三十歲是壽命的二分之一或三分之一,7萬是22萬的三分之一,補償他30年的生命,這個價碼也算公平。
談判雙方同時大笑。笑完,他的朋友們臉色難看,一笑過後談判已處於了劣勢。
這種眼神我多年畫不出來,眼睛是人類最豐富的表情器官,無論怎樣畫都會有喜怒神情,真不知西藏畫師如何解決這一技術問題。
他送出我很遠,直走到來時的穿山隧道。
他產生了一種類似於幸福的感覺,喊道:「你在幹什麼?」「你要是掉下來,我能接住。」

我倆和她之間,是水簾一樣降落的冰雹。她不知還有旁人,褪下外衣擰水。裹著她身體的毛衣為湖藍色,在冰凌的閃光中毛線起伏。
沿著河邊遊盪,覺得他的面孔隨時會出現在水上。他一生喜好邏輯,可惜他分析出來的邏輯,與這個世界相去甚遠,但現在的我,卻需要一種不屬於這個世界的邏輯。
對自己的失態,她解釋說我在一瞬間恍若是他。我說,按照邏輯,即便我真的像他,如果你跟他只是一般同學,也不會有如此反應。
山路走到一半時,周圍已是全然的黑暗,想到即便登上山也無法看清石壁上的對聯,失控般地流下眼淚。風扎在淚水橫過的顏面,份外陰寒,十五年前我有過一個將被凍死的夜晚,那時他勸我幻想女性的手心。
關於人的可能性,眾人討論了很久,結果認為,他最大的可能就是一輩子掙22萬,然後普普通通地衰老死去。
戶外的交談結束后,我回到房間后,他們給我安排的是單人間。在深夜十一點,有人敲門。來的是陪他旅遊的三個人中的女子,談了一會,我知道了當年他帶我去師範學院所要找的就是此人。
迎迎帶我去了河邊。
她——我從未親近,同學四年,只和她有過一次接觸。十五年前,電台有文學名著節目,學校用放體操口令的喇叭轉播。她愛端著飯盒到操場吃飯,兩腿晃悠地坐在雙杠上,即便在冬天也是如此。
他像吉卜賽人一樣,有著驚人的野外生活技巧。通訊兵學院中有專門的澡堂,但他看著河灘中相擁的石塊,發明了天然浴法。
父親的屍體在家中放了七天,因為他從一本折價書上看到,人死要停屍七天,以備有還魂的可能。他等了父親七天,但父親的亡魂沒有回來,屋中瀰漫怪味,只能及早火化。他給父親買了新衣服,但不願洗刷屍體,也許害怕脫下父親的衣服,便證明父親真的死去。
在賓館外坐了一會,兩個人影向我走來,怯懦地坐下,試探著和我說話——是陪他夜出的兩男。
我決定來,大半原因是對他妻子好奇,一個男人的真實可以由他的女人來判定,迎迎的形象再次讓我清醒,他身上的吉卜賽氣息是個幻覺。
這支步伐紊亂的隊伍漸行漸遠,我倆久久無言,看到三十多個女子一齊作出含羞的表情,我和他都有種「此生足矣」的感覺。
這條蛇以弱者的姿態癱躺在眾人腳下,有人提出將它亂斧劈死。動手前,眾人想到一個有趣問題,它囚禁在竹管中何以維生?
我讓她看家的囑託,令她找回了一點女孩的感覺,想讓我歸來后見到家裡煥然一新。拖地時,她抬頭見窗外的石榴被小孩摘走,急忙跑了出去,但那些小孩動作靈活,她一個也沒追上。
我倆並排而坐,默默無言,遠方,我們曾經同去的山巒稜角分明。他又對我說起了他的童年:
從殯儀館歸來,我問眾人與他初識的情況,他們無一例外地都說自己當時心情不佳,小坐在花園,此時一人過來主動聊天,那就是他。那個為五條馬路交叉、圍攏著十一個公共汽車站的花園,在我的記憶中逐漸清晰,回想當年所畫的速寫,那個花園中多是失意的人物。
倒霉的新郎對我說,如果你要娶她,就要彆扭一生。
一個晚上,他母親噩夢驚醒,見兒子床中閃著一絲鮮紅,便大叫一聲,將整村人驚醒。他的嬰兒床被粗暴地劈碎,飄出雪花般的蛇蛻,一條蛇滾落在地。它沒有蛇類的纖長,只是短短的一截read.99csw.com,痴獃呆趴在地上,更像是一條魚。
我往往坐在山中一兩小時不動,畫筆許久才劃一下。他總是遠遠躺在我身後的草叢,他說山野中散發的草木氣息,會像酒一樣將人地醉倒。
他大吼一聲:「都是你害的我!」抄起了菜刀。
我問:「女兵呢?」他的臉上浮現出一種難以言說的表情,改變了面部結構。
此時對面山上一聲大吼,一個黑影飛奔而來。等了好久,那人才跑到近前,就是他日後的父親。父親蹲在地上氣喘吁吁,歇了半天,才能說話,嘰哩哇啦講了幾句,傣族人就把他母親放了。
我想起十五年前和他步行到此,走出黑暗的隧道,躺在灘石上,他給我唱了首歌,名為的《石子天堂》。原是傣族民歌,翻成漢語后,曾在雲南知青中廣為流傳,陪伴他父母的青年時代,感動了我的當年:
他父親的飯館倒閉,只好屈辱地投奔離婚的妻子。父親睡在他倆的房間,每晚用椅子搭床,因經營飯館多年,作得一手好菜,贏得一致讚揚。
女兵出現后,我倆再沒了畫畫的興緻,產生了一種莫名的匱乏,空背著畫夾四處遊逛,逢迎到一場冬季的冰雹。
我大吼一聲:「下來!」甩開女兵,奔到石壁。
有人猜測它吃的是自己的蛻皮,為了維生,它的生理產生變異,蛻皮的次數遠遠超過了物種規定,靠著自己吃自己的方法活到了竹管被敲碎的一天。
我看過繪畫大師畢加索的傳記,他19歲時和一個吉卜賽少年去遠遊,他教少年作畫,不料少年手中流露出天使的筆法,令畢加索心儀,成了他一生的筆法,貫穿于所有的風格。
曾有人開玩笑說,他這張照片是身份證照片中的精品,他也對此極為得意,常拿出來炫耀。但照片放大后,在一寸時看不見的皺紋一根根顯現,原本生動的笑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尖酸的冷笑。
吃午飯時,服務員熱情地說,領導吩咐,給你們多加了兩個菜。此時來了一位年近六十的男子,摸著自己的禿頂講,據此分析,風景區很快會提出個賠款數額,放心,一定很低。
走出賓館,我看到迎迎孤單地坐在花園,就走過去說:「你不應該把房間借給他們。」迎迎哭了起來。
迎迎說她剛才一直在他喪生的河邊溜達,發現從路到河有50米斜坡,說明他是跑了好長一段才跳入水中的。她問我,他該不會是自殺吧?
寫生的過程中,他醒來,發現我后尷尬地一笑,沒想到,如此秀氣的臉上出現的笑容竟如此褶皺,彷彿迅速戴上的面具。他說:「在畫我?」我走上前,展示手中的畫,就此結識了他。
迎迎對我說:「如果當初他抓住別的女服務員的手,也一定會帶走的。當時有三個女服務員,所以成為他的妻子是三分之一的機緣。」
臨別時,迎迎對我說:「你真是他最好的朋友,他很多神態都像你。」
「吉卜賽少年是在畢加索睡覺時離去的,這一切都很像是西班牙古老的聖人傳說。在聖人的成長過程中,天使會化作一個凡人來給他啟示,然後消失。
我向倒霉的新郎要了她的電話。我倆相約在美校門口的一家餐館,誰知那天會大雨磅礴。她來時,開口一笑,令我傷心欲絕。
他沒考大學,跟著父親過。他父親後來買下一家破舊餐館,他請高中同學來幫忙打掃,當時不但男生去了,還去了好多女生。
養傷廟的遺迹,我比他先到一步,對此我倍感快慰。他又運用邏輯思維,分析說,此處可能埋有寶藏,見對我沒有感染力,便跳進碎瓦堆奮力地挖掘。見到他弄髒了渾身上下,我說:「我得走了。」他抬起頭,瞳孔擴散得很大,說了句:「就快挖到了。」
唯一不解是,為何我令女教師感到像他?
尋找溫泉令旅遊多了浪漫,而且營業艱難的地方收費不高,基於種種考慮,反正來了這裏。出發前他曾興緻勃勃地說,他以前找到過一個溫泉,但一入此地,卻再沒聽他提過溫泉。
我搭上了一輛運菜的農車,躺在白菜堆上,想明白了他流落花園的真相,其中沒有一絲浪漫,他是一個弱者,已被生活廢棄。
我聽著,漸感胸悶,最終跑到外面。
回到招待所,見走廊里晾了濕衣,知道他也回來了,想到女兵可能在屋裡,我便敲了敲門。女兵並不在,他興奮地打開門,手中拿著我的畫板。
她當時想尋死,不顧學院規矩,整日遊盪在外,意外地碰上了他,在洞中的一夜激活了她。她調整了情緒,開始處理學院關係,兩天後方想起作為活人的他,但那時他已經從招待所走了。
我其實很感慨,他是有靈性的。我所受的藝術教育是,真正的藝術不取決於個人才華,取決於對貧苦大眾的深深同情,接觸他們叫作「體驗生活」,真正的生活是痛苦的生活。
雖然我畫大威德金剛多年,但這一形象的涵義卻從不明白,便祈求西藏畫師告訴我。畫師好奇地問我為何要知道,我顛三倒四地把我的繪畫生涯、死去的朋友、斜線上的同學都說了出來。
回到北京后,來了一個電話,通知我參加一位美校同學的婚禮。我沒去,畫「行畫」一直令我自慚形愧,與所有同學羞於相見。
還有種解釋,他是自殺,所以他要帶上她,強迫她向自己告別,他死時也許有一絲閃念,是對海洋味被子下的回憶。
他告訴我,那是他和女兵分手后,憑著心中的記憶所畫。我曾千百次想從他的筆觸中尋找啟示,他終於畫出了一幅可稱為畫的作品,但他晚了一步,我的繪畫天賦已然蘇醒。我說:「你畫得不像呀。」
凌晨一點,響起敲門聲,是他的遺孀——迎迎,一個笨拙的農村姑娘。我剛達時,迎迎將我的手抓得很緊:「他總說你,說你是他最好的朋友。」
教育使然,令我對流浪者天然好感。我給他買煙給他錢,我在我的行為中發現了深深同情。我並不是在夢想吉卜賽少年的奇遇,而是在體驗生活。
我們這些美校學生,從小被教育過一種痛苦癲狂的生活,那是所有畫家傳記上唯一的生活。
她一直呆在家裡等我回來。
望著父親挺立的陽|具,他跪在地上嚎啕大哭,由於聲音過大,影響了左右鄰居,迎迎勸他小聲點,他咬住嘴唇無聲地哭泣,直至咬出鮮血。
聽完傣族人的話,他母親噁心得嘔吐,但傣族人說,那是她兒子養的蛇,要讓它活著。這條蛇最終被放走,它雖已失去了蛇的纖長,但腹下的大地復甦了原始本能,它像它的祖先一樣開始扭動。
他說,當他爬到第一個字時,回身一望,山上草木是一片憂傷的濕漉。女兵雙手捧在胸前,緊張地對應著他的身形,正是我走之前的姿態,像是在召喚他跳進懷中,摔在她溫暖的乳|房上。
晚上,我和女同學相抱而睡,聽到一串昆蟲的鳴叫,調子竟像那首傣族歌曲《石子天堂》,我的女同學驚醒,我對她說:「不要怕。那是我最好的朋友為我們祝福。」
「如果你感到憂傷,就往水裡扔塊石頭。
她走過來說:「是畫畫的吧?」我倆立刻站起。
我們幾人去敲所有房間,叫大家到賀叔屋裡開會,最後到來的是幾對氣喘吁吁的男女。
我:「你們的門票還留著么?」
畫板上的是一張女人頭像,所有的線條都塗抹多次,可以看出畫得很辛苦。依稀是那個女兵,卻又不太像,呈現在畫板上的,與其說是女兵的一個表情,毋寧說有一張臉在女兵的臉上綻放。
他給了我明信片后,我倆就再沒見過。接到他的第一個電話是前幾天,邀我去參加他的婚禮,我沒去。不料我留給他的電話號碼,第二次被使用,是將我叫到這裏。
她笑了起來,說:「我不信。」轉身向學院跑去,在燈光下一閃即逝,在那一瞬,好像擦拭了一下眼睛。
他父親反覆說的只是一句話:「她,我已經搶過了!」
它的身軀被竹管壓縮得太短,難以形成蛇類爬行時的連貫圓弧,在火把照射下,人們眼中所見的是一條魚在土地上遊動的奇異景象——
樹林中走出一個女兵。
聽到那條蛇形的魚,不由想起我初遇他的時刻。十五年前,我是個美校學生,常到校外的街心花園寫生,那裡歇息著各色人物。它處於五條馬路的交點,安插著十一個車站。
明晃晃的河水突然黑了一下,很快又亮起,在黑暗的一瞬,我見到那晚的真相:他的奔跑,不是自殺。他所體會到的,正是十五年前我倆體會到的河灘的召喚,我理解了他死前最後一面的笑容——
兩男方醒悟,響徹夜空的鳴響是水庫的放水聲,那時他已在百米之外。消失前他極力仰頭呼吸,給河岸上的兩男留下仰天長笑的印象。
她掛晾完外衣外褲,肉體方猛地感到受涼,雙臂環抱著蹲下,蹲下后就看見了我倆。
由於她說不清自己的住址,我只好將她帶到我家。我的家在一樓,到家門只有三個台階,攙扶著她走上台階,她的手臂傳來女性骨骼特有的清涼。在打開家門的一刻,我終於抱住了她。
和他同去旅遊的有三位朋友,兩男一女,去那片風景區也是他們的建議。出事那晚,一伙人喝了十一瓶啤酒,迎迎和那一女醉倒后,他提出要去散步。
她擦乾淚,緊繃面容與我對視。我想安慰她幾句,但找不出詞彙,只得起身告辭,囑咐她以後有事找我。迎迎說:「不用了,我已經被他家趕走了。」
我走到雙杠下,說了句:「你不怕冷呀!」就此接近了她。她說:「食堂的菜太差,在寒風裡吃,會覺得飯特熱,熱量能夠彌補味道的不足。」
我無趣地走開——這就是我和她唯一的接觸,她叼著勺子的牙,光潔雪白,給我留下永生難滅的印象。
很久后,她慢慢地坐起,問:「你還記得那地方嗎?」我不知是什麼地方,裝模作樣地點了點頭。不料她神情感動,拉著我往黑暗中某個方向跑去,跑了幾步又停下,說:「別去了,聽說那剛淹死個人,怪可怕的。」
然而大威德的眼神與畢加索的牛頭全然不同,那是一種說不清的空茫茫目光。我迴避開那無法理解的目光,畫著,維生至今。
部隊招待所價格便宜,一個雙人間才5元一晚。這是一所培養通訊兵的學院,我倆在部隊食堂中換了飯票,渾身放鬆地聞著米飯香氣,覺得生活超乎想象的美好。
第二天清晨,照片被帶到風景區門口,我們對著進出的遊客哭訴時,照片上的冷笑更加明顯。
他1995年的計劃確實恢弘。
掀開門票,發現筆記本上寫滿數字,是他倆結婚的所有花銷,細緻到一盒煙、一雙襪子。他倆結婚共花兩萬四千六百七十元,之所以帶著這個本子,看來是將這次旅遊也看成了婚禮開銷的一部分,是要繼續記下去的。
直到畫室方將明信片打開,我看到那幅畫的標名為「大威德金剛」,畫面中央是紅手心的女子,充滿整個畫面的是牛頭怪物,它有著眾多的手臂,雨傘般撐開,正要一起向懷中的女人抱去。
她點點頭。
迎迎又養成了在晚飯前作|愛的習慣。他家在大雜院,為掩飾動靜,他倆總是打開電視,由於常在新聞聯播的時候,迎迎日後只要一聽到播音員的腔音,就臉頰發熱,渾身酥軟。
畢加索的畫,有許多有美女與怪獸,怪獸也是牛頭。傳記書上說,他是西班牙人,西班牙文化中牛代表男性,所以畢加索的牛頭怪獸與美女,描畫的是優美的愛情。
當時已是凌晨兩點,兩男隨他去了。
我倆將招待所的暖壺拎來,選擇團成水凹的石堆,用衣服將漏縫堵住,倒熱水在其中,冰冷的河水就有了些許暖意。
當時他還沒有得到校對的工作,一天回到流浪過的花園,坐到黃昏時,忽然有所領悟。
而且我的性格,充滿雄性的稜角,當他淘氣地攀登石壁,我對他大聲訓斥,就像一個嚴read.99csw.com厲的父親,最後總結,我遠遠好過他的父親。

它的眼神是悲憤到極處才有的空茫。」
迎迎和他在一起后,養成了清晨作|愛的習慣,直到他找到工作。他當了報紙校對,閱讀量一日七萬字,開始興緻勃勃,後來那些錯別字惹惱了他,每天下班都氣勢洶洶。
當年我沒有想到這疊明信片的意義,是十五年後我靠它生活。我美校的同學現在已沒幾人畫畫,多開酒吧拍廣告。我社會活動能力較弱,只得以畫「行畫」為生,所謂行畫就是畫可供掛在卧室的題材,略帶色情。
剛知道他的死訊,他母親一天到晚躺在床上哭個不停,不吃不喝,直至高燒39度,但當他的朋友越聚越多,決定集體向風景區要賠款后,便奇迹般地恢復健康,兩眼總是發出堅定的目光,吃得很多。
洗時,屍體的陽|具驟然勃起,迎迎驚叫著把他拽進屋。但父親沒有復活,是一點未凝結的血液所起的作用。
從此我交上了這個朋友。
走夜路,因為夜晚陰寒,只有活動肢體方能抵禦。走了五天夜路,雙目適應了黑暗,所有草木清晰可見,公路生出乳白色澤。
中年人解釋,對於氣勢洶洶的大眾,先讓你們白吃白住,等氣勢一弱,再收拾你們,這是兵法中的消耗戰,對烏合之眾總是行之有效,大家來都是憑著一口氣來,一口氣又能維持多久。
和我同在花園的人講,昨天午飯後,賀叔進了他母親的房間。昨天中午的陽光非常充足,他們的年齡都六十,也許充沛的陽光可以彌補體力的不足,帶來久違的激|情。
據說是被一條魚發現的。
他陶醉於友誼中,「一起泡澡去」的話脫口而出。
小腿綁上撿來的草繩,我倆模仿電影里的行軍戰士,白天睡覺,夜晚行路,為了省錢露宿野外。白天找一片陽光下的沙土,睡在上面,沙子積聚的熱量烘在身上非常舒服。
想起他死前非要在一個洞口前拍照,十五年前他和女兵相約泡澡,他倆的激|情可能就發生在那個洞穴。他們的激|情我剛剛經歷,照片上陰險的洞穴里,不是埋藏了楊六郎的寶藏,而是埋藏著他一生不遇的感覺。
迎迎回答:「人都死了,那錢我一分都不要。」賀叔勸她:「我不是那個意思,要不你拿五千吧。」然後將一個五千元的存摺給了迎迎。
第二天醒來,聞著被褥的汗腥,她陷入恍惚,向他問明公共廁所的位置,獨自去了。那骯髒的廁所令她恐懼,不是恐懼骯髒,而是恐懼每日上這樣廁所的人所過的生活。她上完廁所后,沒有回他家,徑直地去了車站。
他的死亡賠款應該遠遠大於他婚禮的開銷吧?
女兵說著山中典故,帶我倆走上一條回招待所的近道。
這一說法得到他母親的支持,叫了聲:「我懂!」估計當年知青遇到難事,便有人提出要置身局外地考慮問題,令他母親印象深刻。
他在一個冬天,扮演了吉卜賽少年的角色,原本不該再次出現。一天放學,他在校門口等我,說他一個中學同學上了師範學院,可以介紹給我那裡的姑娘。處於失戀狀態的我,就隨他去了。
在爬山的過程中,他極力表現自己步伐的輕盈,令我產生難以忍受的厭煩。漸漸的,我和他在荊棘中奔跑起來,臉上手上割出無數傷痕。
隨著時光流逝,女人們有了新的生活方式,不再到來,香火斷絕後,和尚紛紛離去,被遺棄的寺院自然地破敗。漫山遍野的花開景緻也不再出現,長出怪異的荊棘,迷失了溫泉。此地的秀麗逐漸魯鈍,淹沒于燕山山脈的無數峰巒里,不再有什麼特別——

他說的對,幸福是一種麻酥酥的感覺,我耳聽得萬物生長,也許19世紀那漫山遍野的開花景緻正在重新發生。她的臉正在微妙變化,彷彿一張新的臉在她的臉上綻放,正如十五年前他所作的畫像。
我倉促地作出悲傷的表情,當他的屍體從冰櫃中拉出,我和風景區人員都不由自主地向後退卻。
她說,他在高中是一個優秀學生,門門高分,個性激昂,許多同學都崇拜他。但在考大學前夕,他忽然失蹤,據說浪跡在一個花園。他的父母在那時離婚,也許他想通過作賤自己來挽回父母的婚姻——很長時間,女生們的話題主要是他。
大家談論了養蛇場建設與銷售程序,一個朋友甚至還算出了投資的準確數額。後來,為進一步討論,舉行了多次聚會,他認為自己將成為一代「蛇王」,說了無數遍他童年床中有蛇的故事,每次都喝得酩酊大醉。
我倆在倒斜的影壁下蹲身隱藏,一條人影尖叫著跑進,鑽入殘存的一片屋檐,是個女人。
我們難民般坐在花園,談盡了所有話題后,遠遠看到一個身影,頭頂亮著反光,不由得精神一震,同時起身大叫:「賀叔!」
兩年前,她辦了個人畫展,開幕當天有許多同學到來,晚上大夥聚餐。她喝了許多,要先回家。同學們仍聊天喝酒,沒人送她。她一個人努力行走,走到了一片建築工地。後來發生的事情是,她被幾個民工抬到一堆水泥袋后,那幾個民工又通知了各自要好的朋友——
冰雹停止后,整個山野閃閃發光的狀態的狀態維持了兩三分鐘。對面的女人站起身,她四肢很長,散發著雌性的香氣,套上濕斑外衣,向我倆走來。
我看了看窗外,外面的雨早就停了。
我們在抽煙時討論邏輯,每一次花園歸來,都令我感到智慧增長。除了邏輯,還常說到遠山,那時的北京空氣純凈,天際的山巒在每一個落日時魚鱗般閃光,對人有著特殊的誘惑。
我恍然醒悟,她就是他曾找到的溫泉。即將走到學院,我問:「你為何總在山中遊逛?」
他跟著我走出學校,到了街心花園。
他夢想家庭複合時,父親卻在廚房摔倒,法醫鑒定是自然死亡。
此時眼前出現一個熟悉的形象,一位手心紅潤的女性背我而立,攀附在一尊牛頭怪獸上,那是我多年所畫的大威德金剛。它依然閃動它空茫茫的眼神。
我又吼了一聲:「下來!」
我們只在夜晚露宿過一宿。那晚起了大風,我倆躲在一棵樹后渾身打顫,感到血液越流越慢,他分析我倆將在天亮前凍死。為獲得溫暖,我倆吃光了所有食品,卻沒有產生一絲的熱量。
他在花園中向人宣講邏輯學,散發著智慧的光芒,對失落的人有特殊魅力。也有人說這一光芒隨著與他的深入交往而日漸暗淡,他和他的口才一樣,好似充滿智慧,實則糊裡糊塗。
他說,蛇是有高低之分的,那些高級的蛇趴在樹枝,是昂揚頓挫的線條,一流的書法也難以企及,而低級的蛇,只是屎一樣灘在地上。他是高級的,決不讓自己的生命灘在地上。
她還年輕,她肯定會再嫁的,這個女人,也許以後再也見不著了。來到風景區后,有個問題糾纏得我不得安寧,再不問便永生沒了答案,我說:「為什麼我是他最好的朋友?」
重見養傷廟,我所感興趣的是,他當年究竟有沒有挖出寶藏?我一說出來,也成了一個他的死因,分析者是他母親。
夢中的我視線模糊了,我夢見自己的雙眼在流淚,只有耳朵尚且聽到他的聲音:
他和迎迎結婚旅遊,卻帶上個曾與自己發生肉體關係的女人,決非常人所能作到。我想起十五年前,他和女兵相約泡澡,還要拉我同去,也許這是他的一貫作風,什麼事都要找人分享。
離婚是由父親提出的,令他對父親懷恨在心。跟父親生活后,父親幾次勸他考大學,但他一翻課本就血脈噴張,非要去打十幾盤檯球才能消解。
我就此離開,帶著我的推理。
他獃獃地看著我,臉上出現了滿布的皺褶。
我沒有開燈,多年已來,我就是一個人,過著起居無定的畫家生活。我漆黑的家,曾有過不同的姑娘來臨,一閃即逝,而畫色情畫,令我的心理超常,與我的身體不再協調,以至有時要幻想才能興奮。
女教師對我的分析能力十分欽佩,說在幫他打掃飯館的那天,她比所有同學都多出一個夜晚。
他死的時候是什麼樣子?有水草依託,肢體呈現出靜寂的美感。他應該被淹死,只有水方能緩解他一生的經歷。
當年的穿山隧道成為風景區天然的大門,洞口上方的廟宇得到了重建,「養傷廟」三字金碧輝煌。
賀叔說向風景區報價15萬,風景區領導說明天給答覆。賀叔預計最終會得到七八萬。這一結果離25萬太遠,與100萬更是天壤之別,一瞬間,所有的人都調整了一下坐姿。
在一個冬日夜晚,他與父親激烈爭吵,最終掄了菜刀。父親的上衣被劃開一道長長口子,幸好沒被砍傷。他扔掉菜刀,走到看傻了的店員中,一把拽住迎迎,說:「跟我走。」
在高空的他沒有被逗笑,他說女性的考慮方式,真的很好,他想摔爛了四肢軀幹,只把自己這顆腦袋送進她懷裡。
女兵幾次說要走,都被他急躁地制止,他口齒不清地說可以用衣服堵出兩個水池。
倒真希望昨天中午是那樣,他無知的母親,可以得到男人的安慰,希望賀叔真是他母親的情人,代替他照顧母親的晚年。
遠處有兩個人蹲在水邊,往水裡扔著什麼。河中有艘清潔船,清潔工正用網兜將他們扔的東西一個一個撈上來,雙方無言地一扔一撈,彷彿有著默契。
在這一刻,如有災難降臨到與自己相親的女人身上,即便是極惡之人也會有一絲髮自心底的震驚吧?
十一點半,她仍未醒。陽光正變得越來越強,窗外有遠方的山巒。在十五年前,他和我在花園,面對遠方的群山,他豪氣萬丈地說:「咱們到那裡去!」從此心情全然改觀。
酒館沒有衛生間,她到外面上廁所后滿臉雨水地回來,搖晃著一頭水珠,說真是痛快。一會她又去廁所,回來時興奮地說:「老天就是愛護我,雨就滴不到我身上。」她後來還去了兩次廁所,每次都為沒被雨淋而得意洋洋。
他和一條蛇共度了童年,經歷傳奇得正像是一位畫家。我強烈地預感到,模仿著他就能追到斜線上的女生,但當我走上斜線,即將說出蛇的故事時,一種恥辱感突然降臨。我收緊四肢,讓故事中的蛇將我一個人纏繞,我不能模仿著別人追求我喜愛的姑娘——
他父子二人租的是間平房,幾天前下過雨,街上的積水淌進屋裡,至今未乾。她那晚睡在牡丹圖案里,那是一張有著濃重鹹味的大被,不知有多久沒洗。
她已經成為一名青年教師。
當晚有漁民發現了屍體,天明時,他的朋友們一撥撥趕來,對陪他夜遊的兩男滿是怨言。兩男反覆說起他落水后的笑容,還有落水前的奔跑,暗示著他是自殺。
蛇的可懼形像被重新描述,他說,蛇的造型在所有生物中最為神性,只是長長的一段,沒有手足頭尾的繁瑣,蛇的形狀是單純的典範,所以最美的女人就應是蛇所變化,寫《白蛇傳》的古人真是天才。
在沒有路燈的山野,我知道自己眼睛反射著遠空的星光——這一經驗是當年和他夜行時彼此發現的,令我倆第一次感到作為一個生物的喜悅。
聽到兒子曾在此地挖寶,他母親號啕大哭,說兒子觸怒了神靈。有人說,這老婦人講兒子觸怒神靈時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得意,她是在年輕人面前炫耀自己見多識廣。
他們在師範學院住了十來天,直至被校方趕走。那段時間,迎迎和他只在食堂見面,吃完飯,便回各自的男女生宿舍。直到被趕走,他才又拉住迎迎的手,說:「去找我媽吧。」
我聽到他的死訊很遲。也許為補償內心的負疚,出事那晚陪他外出的兩男,決定向風景區索要高額賠償,為壯聲勢,按照他遺留下的通訊錄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