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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手機的女孩

不用手機的女孩

作者:大冰
我走過去戳戳她,發現淚水浸濕了她整個膝蓋。她原來在安靜地,嘩嘩地流眼淚。
那天的羊湖霧氣繚繞,美得和假的似的,比大明湖美多了,比喀納斯湖美多了,比雨西湖美多了。那不是水,是一整塊兒大的要命的玉石,幽幽的碧色靜止的水面,水面靜止得讓你覺得這哪兒是液體啊,簡直就是固體。人要一直走到離湖面快五六米的地方,才能看到微風吹皺的一點點兒漣漪,微微顫顫的,那湖水像是有彈性的。
揮舞曇花一現的謎底
也許有人會問:那你那愛立信大鯊魚手機怎麼沒賣?
早知道那是我們一路上住得最舒服的一個夜晚,我就該討點熱水洗洗臉、燙燙腳了。後來的一路上,我一直很後悔沒這麼做。
老人家示意我等一下再說話,然後很神奇地從懷裡摸出一個吱吱響著的手機,開始接電話。
後來,羊卓雍措水邊的小魚館有了窗戶,還有了永固的四面牆壁,專門招待專程來吃高原裸鯉的遊客。再後來,一度有一個傳言,說羊湖上了觀光遊艇項目,還要在湖邊設置200多個遮陽傘、沙灘椅供遊客休息……也不知道最終到底叫停了沒有。
來吧電光火石,滾吧安靜的平庸
我回頭看看酒吧里,一桌北歐窮老外已經徹底喝大了,頭對頭趴在桌子上淌口水,一桌是兩個老房子著火的中年背包客,四目相對濃情蜜意呢喃不休,完全沉浸在二人世界。
這時,我們已經橫穿出了拉薩城,沿著河谷走在國道上了。拉薩城的燈火早已被拋到了身後,眼前只有黑漆漆的山和一條被月光照得發白髮光的路,河一樣地綿延曲折沒有盡頭。
讓我如何想辦法?我只是個站在嘉措拉埡口大風裡和你一樣灰頭土臉的流浪漢,身無分文只有那半袋子糌粑,我該上哪兒去弄根哈達?
我再沒遇見過你這樣的女孩。
開始,有一輛輛車路過我們身邊,捲起一陣陣汽油味的風。我又冷又餓,掏了半天褲兜掏出來一塊兒阿爾卑斯奶糖,立馬飛快地偷偷塞進嘴裏。一抬頭,她沒人事兒一樣默默站在旁邊看著我。
我自己從沒聽說過拋石頭子兒也算拋龍達……可我那會兒連一張白紙也沒辦法給她。我想山神是會原諒這種善意謊言的吧,總不至於打雷劈我吧。
山風撲面,我聽不清她說的是「出生」還是「重生」。
藏地三大聖湖,納木措、瑪旁雍措和羊卓雍措。我差點把半條命丟在納木措邊。納木錯是神聖的,瑪旁雍錯是神秘的,至於羊卓雍措,於我而言是美麗而神奇的。
我說:「我們不吃魚,來兩碗麵條就好。」
我捨不得我的手機,那個愛立信大鯊魚是我唯一的家用電器,於是我就很沒臉地走開了。
我心說你丫矜持個蛋啊,我又不是要請你吃飯,你腰那麼粗,和頭小牛似的……
人可以嚮往流浪,實踐流浪,但流浪是個多麼美好的詞彙,無需和落魄挂鉤,也不應該和乞討划等號,他本應跟你自身的能力和魅力合二為一。窮游這個詞兒沒錯,但窮游的精髓不是一分錢不帶白吃白喝,真正的窮游者皆為能掙多少錢便走多遠路,有多廣的人脈行多遠的天涯。偶爾厚著臉皮蹭車是可以的,但每時每刻都琢磨著靠佔著陌生人的便宜往前走,那還不如回家坐電腦前學習痴漢電車東京熱來的崇高。
她和女主人拉姆睡在一起,我和男主人才讓丹喝了一晚上酒。才讓丹喝高了以後張嘴說的全是藏語,一邊說話一邊大巴掌拍我後背。我會的藏語單詞實在有限,只能一個勁兒應和:「歐呀!……歐呀!(是的)」我心裏面琢磨,這夥計怎麼和我們膠東老家的大老爺們兒一個德行,喝完了酒就愛拍人。但我們老家人不拍人後背,只拍大腿。
不一會兒人品爆發帽子里有了大約幾十塊錢。飯錢肯定夠了。我想看看能不能再多掙包煙錢,就沒停。
……願他安好。
我們離開的時候,她手裡多了一個帶花的頭繩。是那個小女孩遞給她的,應該是從垃圾里撿到的。她噙著眼淚邊走邊戴,後來一直戴著一直戴著,一直帶到了珠峰,從她那天晚上戴上起我就沒見她摘下來過。
恩公!不吃魚,咱炒個菜吃也行啊,下個麵條吃也行啊,誰知道前面還有沒有飯店了,難道還要繞著湖跑到南岸桑丁寺去找女活佛化齋不成?
中尼公路早就修好了,聽說現在從拉薩到珠峰只需要一天。這條路我後來不止一次坐車經過,每過一個埡口,都迎風拋灑一把龍達。想起與你的同行,總覺得如同一場大夢。
我每喊一次,老人家就笑笑地看我一眼,後來還伸過一隻手來摸摸我的臉,說:「哦,好孩子。」
後來,把她給說煩了,狠狠跺了我一腳。
我和她說,今天這湖怎麼和一大碗獼猴桃果凍一樣?簡直可以拿個大勺子挖著吃嘍。
越往西走投宿點越少,當時中尼公路正在修建,能搭的車也少。我們有時候沿著路基走,有時候繞著走,滿身的灰土,髒得像兩隻土狗。蹭過工地的帳篷,晚上一起吃大鍋飯,吃完了給道班的人唱歌。都是些年輕的小夥子,我每唱完一首他們都問:「還會不會其他的現在流行的歌?」他們用乾電池幫我們充電,已經關機數天的愛立信大鯊魚一開機簡訊箱立刻就滿了。
我們一直沒等到後面的車隊。那一路都是這樣,藏族人的車明顯比漢族人的車好搭。她說:「咱們不能怪那個大哥,人家還給了咱們兩瓶水呢。」
她站在獵獵風馬旗下,微笑著對我說:「再給我唱一次《冬季怎麼過》吧。」
那時候有車就搭,搭上藏族司機的車好幾次語言不通,只要大方向沒錯人家去哪兒我們去哪兒,於是時常莫名其妙投宿在一個離大路很遠的地方。第二天想盡辦法重新找回主路了一看,我操!怎麼又倒回前天路過的地方了。
天地良心我真沒有想泡她的意思,就是想和她這樣漂漂亮亮的小姑娘聊聊天扯扯淡吃吃飯什麼的而已。我那時候是個五講四美文明禮貌又單純又感性還很隨和的文藝小青年兒。
我說:「怎麼辦,我餓了」。
然後在墮落中自做多情
這是句廢話,去過羊湖且雙目健全的人沒人會說羊湖不美。
我和她說:「快點快點,手機號給我。你的老闆快要拿大藍眼珠子瞪死我了。」
其實唱什麼都一樣,這幫孩子未必就聽過我唱的兒歌,未必人家不把崔健的歌兒當https://read.99csw.com兒歌聽。他們不會說漢話,應該是群周邊農區來的沒上過學的孩子,嘰嘰喳喳的后藏方言,和拉薩口音差別極大。
已經是入夜光景了,那段時間治安很差有人被打劫。走之前,我把隨身帶的英吉沙短刀借給了她,也沒怎麼多話,只是叮囑了她,這個點兒有幾條巷子最好別去。
山路曲徊,空氣乾冷且硬,那時珠峰剛被重新測量過高度,8844.43米,我們搖晃在馬車上,海拔每攀升一截,心跳就加快一點兒。我知道,那不是因為高原反應。
在薩迦附近休息的時候,她襪子大腳趾的地方磨破了個洞。我們想了很多辦法也沒解決這個難題,後來從衣服上拽出來一根線把窟窿扎了個疙瘩。她走了一會兒嫌腳尖難受,又自己把那個窟窿給掏開了。弄到新襪子之前,她走路都別彆扭扭的,像崴了腳一樣。
回望稍縱即逝的路徑
……你個天殺的!搶錢啊!
然後一片落入水中隨波逐流,一片飄在風裡浪蕩天涯。
我瞅著她的鞋,說:「哎呦,厲害啊你,穿個小靴子還能走這麼遠。你屬藏羚羊的啊你。」
我不是羊也不是英國流氓,所以我被石子砸中的時候會很委屈。
明天是否依然
在大鯊魚離開我的同時,她右腳靴子的鞋底部分也發出了離她而去的警告。我把手鼓的皮背帶裁下來一長條,幫她捆住整隻右腳。
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就是有一點小難受,慢慢就好了呢……你陪我出去走走吧。」
不熟,沒怎麼說話,一起坐在吧台邊吸溜著喝白開水。蝸牛裹著毯子在吧台里吸溜,我抄著手趴在吧台上吸溜,她背靠吧台雙手捧著大杯子吸溜。三個人用此起彼伏的吸溜聲來打發午夜時間。
玩兒了有好一會兒,又唱了幾首歌。我累了,熱乎乎的大包子在前方召喚我。我起身拍著屁股上的土,跟她說:「收工走嘍。」
刺探這世界的雲淡風清
他說:「你背著手鼓哦!」

茫然時就喜歡眯起眼睛
那是個漫長的夜晚,屋裡是噼噼啪啪的柴火,屋外是嗚嗚咽咽的喜馬拉雅山風。圍著火堆的人們跟著我的鼓點兒搖晃著身體,分抽著煙,似睡似醒的眯著眼睛。
他說:「撿啊!但不是再去珠峰撿,我覺得咱們這代人啊,不能老做象徵意義大於實際意義的事兒。」
我嗓子發乾眼眶生疼,心口和胃裡火燒一般。我看看站在我左前方的她,她低著頭在掉眼淚,手捂在嘴上,又在不出聲地哭。
她在拉薩浮遊吧里哭的時候,我沒有感覺到心酸。一路上不論她看起來有多麼饑寒交迫,我都沒有感覺到心酸。唯獨嘉措拉埡口裡她可憐巴巴的這一句話,忽然一下子讓我心酸得無以名狀。
燒魚的味道飄出來,她也開始咽口水。
我們到達嘉措拉山埡口的時候已經完全沒有個人樣兒,又瘦又臟,已經不知道多少天沒刷牙洗臉梳頭了,兩個人頭上頂著兩塊兒氈,手都撕不動。
我想翻翻她的護照,她打死不讓翻。
她埋著頭說:「嗯嗯嗯……」
我說:「我們就是去日喀則哦。」
一路向西走向薩迦,薩迦再往西是拉孜。然後是定日。
藏區放羊的時候也喜歡用石頭,但不是鏟子,而是一種叫「鱷多」的甩石鞭。有牛皮做的有牛毛作的,可以將雞蛋大小的石頭甩出一兩百米遠。這種鞭子神奇得很,不僅能攔羊,還是不錯的武器。一百年前抗擊英軍的江孜保衛戰中,鱷多曾大顯神威,擊碎過一個又一個盎格魯撒克遜強盜的腦袋瓜子。
……
海拔5248的嘉措拉山埡口是我一直無法忘卻的地方。
……
半夜,我拉她出來看星空。珠穆朗瑪的星空之瑰麗,不是筆墨可以詮釋的,所有的星星都在閃爍,亮得像億萬顆鑽石,讓人驚喜的是,我們居然看到了流星。貨真價實的流星,像是有生命一樣地跑過天空,然後便不知落入了哪一國的紅塵中。
她左右望望,然後把目光放在了車外。
事實上沒在車上顛簸多久,我們到了羊湖就被拋棄了。
她用力裹緊衣服,推開門走進拉薩深秋明亮的午夜。
我沉默地看著她,孩子們奇怪地看著她。簡易路燈的黃色光暈鋪灑下來,我們站在一副中古的油畫里,畫外是海拔四千多米的藍色日喀則,以及滿天神佛海會諸菩薩。
有人站在那兒往經幡上綁哈達,大風把哈達吹成一條直線,特有儀式感,特讓人眼饞,這把我們倆羡慕壞了。
我記得我是一顆流星
又過了幾年,寧波PX事件的時候,我在網路圖片中看到過他那張忿怒的面孔。
快到絨布寺的時候,已經能看到珠峰的全貌,還拍到了日照金頂。我想慶賀一下,就跑去花20塊錢買了一罐不知道什麼年份的健力寶,我們分著喝,從舌頭爽到了腳趾頭,居然有了一種極致奢華的感覺。
她抬起臉來,一臉鐵青。她也沖我吼,你追什麼追追什麼追!——我踩著屎粑粑了!
我真心佩服她,我說:「且不說你一分錢都沒有就拽著我去珠峰,單說昨天晚上你怎麼就敢一分錢都不帶,跑到我酒吧里去喝酒,你就不怕付不起酒錢被我把相機給砸了?」
我很委屈,我說你剛剛才吃了我一碗面!做人怎麼能這麼沒有節操?
我說:「我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第一個抱著手鼓在這唱歌的流浪歌手,也不確定咱們算不算第一對一路賣唱來珠峰的神奇組合。我甚至不確定在這座高山上應該獻給你一首什麼樣的歌。」
冬季怎麼過
我後來寫了首戾氣很重的歌,用來反襯絨布寺那夜的星空和流星。
藏民永遠是樂善好施的,不論經濟社會的輻射力怎麼浸漬洗禮,都改變不了藏地文化基因里「布施」這一傳統。這一點,是我對藏文化至今為止始終為之著迷的重要原因之一。大部分時間他們只是一毛一塊的給散票子,但錢再少也是心意,善意的心意。
她摘下帽子,說:「來,你可以摸摸呀」
稜角漸漸消磨的瞬間
象秋天裡兩片落下的樹葉。
我說你怎麼認出我來的?
後來2007年看CCTV的春晚,這才知道那就是著名的拉孜堆諧舞。
我和那群孩子一起,看著她哽咽到上氣不接下氣。
她說:「曾經信過,以後或許還會信吧。你說,一顆流星,意味著一個人死去了,還是一read.99csw.com個人出生?」
她說:「我說了,別問了。」
那個愛立信大鯊魚是我唯一的家用電器,捨不得呀。
我當然理解,我指指她的鞋再指指我的褲子。人家車裡那麼乾淨,當然不太樂意讓咱們兩個灰頭土臉的人上車嘍。她的小靴子現在已經髒得看不出顏色來了,鞋頭破了一點兒,踢石頭踢的。
我說:「那我……吃不吃?」
除夕的夜裡,身後沒有人在吃油炸果子,只有一扇開滿煙花的落地窗。
孩子慢慢都變得安靜,他們圍在她左右,有的蹲在她腳邊抬頭看她。
……
她問我:「咱們去把別人繫上去的哈達解下來,然後再繫上去,這樣算數嗎?」
第二次遇見她是在藏醫院路口。她給一個英國作家當臨時翻譯,滿世界採訪混在拉薩的人們。她沖我抿著嘴笑,抬起手做了個喝水的姿勢。
我和她說,你給我點兒力量,咱們來唱會兒歌掙點兒飯錢。
我急著過安檢上飛機,沒等他說完就跑了。
風橫著吹!迷的是我的眼!
我一直很喜歡那些一邊擺攤一邊行走天涯的孩子,就像我一直很喜歡我那些一邊賣唱,一邊流浪江湖的兄弟。他們是些有骨氣有廉恥相信自力更生的孩子。

二、羊卓雍措的魚

她當了真,攔著說:「要不咱看看有什麼能賣的吧。」
冬季來臨的時候
我們在扎什倫布寺旁邊的馬路邊坐下,帽子摘下來擺在前面。我記得很清楚,晚上九點半的時候,我們開始賣唱掙飯錢。
……我覺著我挺會說話的一個人啊,怎麼話一說完就把人家整哭了呢。
在拉薩的同學們,在簡訊里對我拋店舍業的不辭而別表示了由衷的感慨和強烈的懷念,他們紛紛用一些生動的語氣助詞表達了他們心中激蕩著的情愫,並對我重新回歸后的情形做出了美好的暢想,情感之強烈,措辭之生猛,讓我實在難以複述。事實上,我當時立馬選擇了拆電池關機。
我一直不知曉你的真實姓名。
他們要揀多少垃圾才能換回這麼一點點錢?我在拉薩見過一群和他們一樣的小孩子,在街頭跟著遊客走出去好幾條街,只為了等一個可樂罐。他們揀起空罐子,你掙我奪的放在嘴邊舔上半天。他們要撿幾蛇皮袋垃圾才能換來一毛錢,他們要掙多少個一毛錢才能掙夠一罐可樂?
我一邊忙活著穿外套一邊問她:「說吧,咱們去哪兒?」
後來,我不止在一個地方看到這樣一幕:一身衝鋒衣的背包客舉著一張白紙,要不然寫著「求路費」,要不然寫著「求飯錢」,旁邊還放著登山杖和登山大包。其中有些是騙子,有些是為了好玩兒,應該也有些是真缺錢的吧。這種事情我從來沒幹過。真山窮水盡了把衝鋒衣賣了不行么?把大包里的零碎兒賣點不行嗎?把手機賣了不行么?
從2003年到2013年,從拉薩到麗江,我再沒遇見過她這樣的女孩。
我說:「你別整那些沒用的,這小丫頭根本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外表心如止水內心玩世不恭

她跟我說:「抱歉啦,我沒有手機也不用手機,要不然你把你的手機送給我。」
你一直到現在都還不用手機嗎?
我腿長一點兒,有時候會把她落下十幾米,她就撿小石子丟我,養成習慣以後懶得每次彎腰撿,就揣了一口袋。我又好氣又好笑,我說:「你不嫌沉啊?你張嘴喊我一聲『沉又怎麼樣』。」
我說:「你吃嗎?」
他們對我們說:「吐金納(謝謝)。」
其實她值得肯定的地方還有不少,比如體力和耐力。海拔四千多米的長時間行走絕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是對於一個女人而言。不過說來也怪,這一路我們走走停停翻山越嶺,她居然一次高反都沒出現過。

五、天空中的石頭龍達

我說好啊!我隨手在身後的絲綢大藏區地圖上一點,說:「您覺著去這兒怎麼樣?」我回頭順著手臂一看,手指點著的地方是喜馬拉雅山的珠穆朗瑪峰。
我咽著口水說:「你看,這棚子連扇玻璃窗都沒有,肯定是怕不吃魚的信徒來砸。」
廚師兼服務員過來點單,一口川普:「朋友,你們打算來條幾斤的魚?」
我立馬用一聲親切的語氣助詞問候了她的大伯父,然後使勁揉眼。我揉得眼淚嘩嘩的。我說:「等著!回頭回拉薩了我非給弄來十斤龍達讓你拋不可,我累不死你個倒霉催的。」
她說:「你給我唱《流浪歌手的情人》吧,哎呀好開心呀,好難為情啊,趕緊唱吧趕緊唱吧。」
我們在強工村附近闖入了一次聚會。一群人傻樂傻樂地圍著,我傻樂傻樂地敲鼓,有人傻樂傻樂地彈后藏六弦琴,幾個半老不老的藏族老人傻樂傻樂地跳起了踢踏舞。全部的人裏面只有她不是傻樂傻樂的,她坐在藏榻后,一直忙著埋頭往嘴裏塞油炸果子吃。丟死我的人了,怎麼就沒噎死她?
她抱著膝蓋坐在我身旁,亂成毛線球一樣的頭髮被火光映成酒紅色。一整夜,我沒唱那首惹哭了她的歌。
……
我只記得我是一顆流星
我當時唯一的家用電器(愛立信大鯊魚R320藍色)在離開我之前,起到的最後一次作用並不是通訊。我和它分離在定日邊檢站,它跟著一個開三菱越野的司機走了,它用離去換來了我們最後的上山盤纏,和過邊檢站的機會。
我一下子就樂了。
我看看她那銹色斑斑的臉頰,看看她草一樣的頭髮,以及上面的花,看看她已經分辨不出本來顏色的衣服和用皮條子綁著的靴子。看看她一路上曾流淌過的眼淚和曾帶給我的心酸,還有她眼中的我自己。
才讓丹第二天非要送我們一程。他把我和她擠在一輛老摩托的後座上,一直送出我們很遠去。才讓丹走的時候留給我們一小塑料袋油炸的果子。頭天晚上喝酒的時候,才讓丹表示很喜歡我的愛立信大鯊魚手機。他小孩子一樣翻來覆去把玩了很久,但什麼也沒說。我拎著果子琢磨要不幹脆把大鯊魚送給他得了……後來還是沒捨得。所以,果子我沒太好意思吃,都留給她吃了。
後來,沿著湖邊走了一會兒,看見一個新開的小飯鋪,專門賣魚的小飯鋪。我倆繞著鋪子轉了一圈又開始嘖嘖稱奇。羊湖是神湖,藏民把所有的魚read.99csw.com都當成龍王的子孫,從來不吃,所以不論裏面的高原裸鯉多麼肥美也沒人煮它們。藏地原住民不吃魚是個基本常識,這家小魚館兒的出現讓我們很驚奇。
尋遍了卻偏失去,未盼卻在手……夢裡每點繽紛,一消散哪可收。
冬季怎麼過
我們從羊湖開始攔車,邊走邊攔。漢族司機看到我們是兩個沒背行李的徒步者,根本就不停車。快走死了才攔到一輛藏族人的車,開了沒多久就把我們撂在一個莫名其妙的小岔路邊。繼續接著走,人走得熱氣騰騰大汗淋漓,被風一吹立馬冷得想蛻皮。我把手鼓扛著,甩著手臂走,她縮著肩膀走。
天快黑了的時候,我們才走到日喀則城邊。
她嘖嘖感慨著,我也嘖嘖感慨著。
讓我永遠作個像孩子一樣的人吧。
還洗臉呢,我整個人早都餿了好不好。
我說:「不一定非要系哈達啊。你見過康巴人過埡口是怎麼敬山神的嗎?他們朝天上使勁兒拋灑印滿經文的彩色紙片,一邊高聲喊著阿拉索索,也就是所謂的拋龍達。龍達多有氣勢啊!比哈達更有形式美感!況且龍達不一定非要用經文紙片,白紙片也行,沒白紙片樹葉子也行,實在不行石頭子也行啊。」
她手裡拎著一個塑料袋,裏面是吃剩下的捏好的糌粑,她像個趕集賣雞蛋的農民一樣站在我面前。起皮的嘴唇,深陷的兩腮,和拉薩時的那個美麗女孩子完全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
她惡狠狠地嘆了一口氣……

七、嘿,你還好嗎?

那就走唄。
我說:「唉,那個誰,留個手機號碼給我,回頭一起吃飯。」
她扭頭和那個英國作家說:「你看,我還是蠻有市場的」。那個穿著雪白襯衫的威爾士女人挑剔地打量了我一眼,矜持地歪了一下頭,算是打招呼。
《流星》
可他們聽我唱完歌后給了我一毛錢,還對我說:謝謝。
她身旁坐著一個臟髒的小女孩兒,應該是其中年齡最小的。那小姑娘估計也就五歲的光景,一直吃著手指盯著她錫紙燙的頭髮看。
她不是這樣說的。
我背著的那隻手鼓早就已經丟了。
千辛萬苦,走去日喀則。

六、流星劃過珠穆朗瑪

那個季節的日喀則比想象中要人多點兒,街上一輛一輛的全是4500。後來聽說是因為那幾天扎什倫布寺有個什麼活動。我們走到那裡的時候已經餓成馬了,站在寺前看了一會兒,我和她講了講世界上最高的強巴佛鍍金銅像,高22米,和一座樓房似的……然後,我們往前走,路過一個個小飯店,各種香香的味道。我心裏面這叫一個難受。我開玩笑說不行咱們就找個包子鋪兒什麼的,你掩護,我去搶個包子給你吃。
我說:「你要不要打個電話找個人報個平安什麼的。」她說:「不必了,我不用手機。」
小姑娘「咯」的一聲笑了出來,所有的孩子都嘰嘰嘎嘎地笑了起來,然後挨個來摸她的頭髮。這會兒輪到她笑了,一邊笑一邊說:「哎呦哎呦,別揪別揪」
若我來世復為人身,請護持我,讓我遠離心魔永遠是個善良的人。

三、日喀則的頭花兒

好象沒什麼能賣的。
幾年後,他在杭州蕭山機場的安檢前攔住我,說他後來沒再怎麼玩兒騎行,再出行都是用純走的。
她忽然問我:「大冰,你記不記得咱們有多少天沒洗過臉了?」
他說:「我們去日喀則出差……」
有一段路,沒吃沒喝沒車,沒找到地方住,我們並排坐在石頭後面,差點兒凍死在凌晨。我怕她當真睡著了被凍死了,就老找她說話還一個勁兒講鬼,還講了兇惡的「念」神喜歡出沒的紅色山崖、恐怖的「贊」神、恐怖的盤羊角。
她有一回丟石子正好打在我後腦勺正中心,太疼了,疼得我虎軀一震菊花一緊。我是真被打急了,扭頭「噔噔噔」跑回去抽她,她自己也嚇了一跳,連蹦帶跳地往旁邊的青稞地里跑。我追了兩步就不追了,看她好像彎腰在地上找什麼東西。我沖她吼:「你幾個意思啊!還打算撿塊磚頭扔我啊!」
傳說中我註定敗絮其中
我心想壞了,看來這小姑娘是玩兒真的。然後我開始心痛那兩桌註定跑單的客人。早知道就該先收錢再上酒,那桌北歐退伍兵指定是要在酒吧睡到天亮了,保不齊明天睡醒了以後他們就會自己跑到吧台自己開酒胡喝……我唯一那瓶為了撐門面才擺出來的瓷瓶派斯頓金色禮炮威士忌肯定保不住了,還有我自己都沒捨得吃的新疆大葡萄乾,都他媽便宜那幫維京海盜了……
我說:「你相信流星許願這回事兒嗎?」
我們坐在日喀則街頭自力更生唱著歌,打算買點兒包子吃。夜色漸深,街上人不多,但每一個路過的人都帶著微笑走到我們面前,微笑著聽一會兒,然後放下一點零錢。
天亮后,好心的馬夫請我們吃了方便麵,又把我們塞進小馬車,一路馬鈴踱向珠峰。
晚上,我們住到了絨布寺對面的旅館,服務員不肯還價,我們賴著不走,磨了半天,被安排到一間燒著柴火的屋子過夜。夯土地面冰涼冰涼的,我們和一屋子的藏族馬夫圍著火堆默默烤火。火烤得每個人的臉都是紅彤彤的,背後和屁股底下卻是冰涼的。我輕輕拍起手鼓唱歌,人們安靜地聽,有個扎著紅色英雄節的康巴漢子走過來拽起我,然後往我下面鋪上一方卡墊。
我逗她,她也不接茬,只是拿鞋尖踢地上的石子,踢了一會兒自己跑到路邊兒,伸出一隻胳膊開始攔順風車。她有個美麗的背影,修長的腿,纖細的脖頸和腰,看起來很好吃的樣子……我嚼著糖看著她攔車,心說厲害啊,技術嫻熟經驗老道,看來是個攔順風車的老手。
墮落在這個明媚的人間
就這樣,我在二十浪蕩歲時,跟著一個不肯說名字也不肯用手機的女人,一路顛簸,從拉薩去往珠峰的方向。
這事兒說起來該怪我,說實話又不是第一次來羊湖,可那天羊卓雍措湖太美了,我之前和之後都沒見過這麼美的羊卓雍措。趁著司機停車,大家下車方便的空檔,我拽上她就往湖邊走。
他對我說:「吐金納(謝謝)。」
我從沙發里站起來跟著節奏踏出舞步,一踩一跺,一踩一read.99csw.com跺……
單身的被窩
她搖搖頭說:「你不吃我就不吃。」
我說:「OK,我不問了……那您老人家怎麼稱呼。」
她沒理我。我隔著指頭縫看見她又朝天空拋了一把石頭子龍達,又喊了一聲「阿拉索索」。
在空中幸福的交錯片刻。
沒想到那個孩子聽懂了,小姑娘衝著她的方向,猶猶豫豫伸出一隻臟乎乎的小爪子。她把孩子的手抓住,一下子摁在自己頭髮上。
大冰,電視主持人、民謠歌手;微博ID:@大冰
陝北人趕羊時有個羊鏟,領頭羊領著羊群亂跑時,放羊娃用羊鏟鏟起一鏟土石,準確地甩到亂跑的領頭羊前面,擋住它讓它按正確路線前進。
整整八年過去了,我已從一個單純莽撞青年變成了個圓滑世故的中年人,我早已失去了我的西藏我的拉薩。可八年前的那一幕,一直在灸刺著我,一直在提醒著我,我這一輩子該去堅持哪些放棄哪些,該如何走接下來的路,到死之前該成長為一個怎樣的人。
我們走過一頂頂帳篷,爬上大本營旁的瑪尼堆,在風馬旗旁迎風拋灑了一把石頭龍達。矮矮胖胖的珠穆朗瑪峰從絲綢地圖上遙遠的一點兒變成了觸手可及的龐然大物。
我們終於來到了珠峰大本營。
你知道的噢,我不愛你,真的,咱倆真談不上愛,連喜歡也算不上吧。
她指指羊卓雍措說:「吃吧,果凍。」
……

四、一口真氣過薩迦

我一邊唱歌一邊看著這幫孩子們樂,好像這邊的孩子們有個習慣,就是不摳鼻子。每個人都是鼻孔眼上糊著一塊黑黒黃黃的鼻屎,加上黑一道白一道的花臉,那臉真不知道是多久沒洗了,上面汗水衝出來的泥溝一條條的清晰可見。衣服就更不用說了,我酒吧里的拖把也比他們的褲子能幹凈點兒。我讓她幫忙拍了個照,那幫孩子推來推去的,誰也不肯好好和我合影。
我想,你我之間的關係比陌生人多一點兒,比好朋友少一點兒,比擦肩而過複雜點兒,比萍水相逢簡單點兒。
我舉起手鼓擺POSS,心說,慚愧,走了兩天還一次沒敲過呢,哪兒唱過歌兒啊,光琢磨著蹭車找吃的了……
我不是還背著手鼓么,我不是還有手藝在身上么,我不是個已經背著手鼓在川藏滇藏線上一路賣唱,走過好幾個來回的流浪歌手么我?
八年了,那個頭花你現在還留著嗎?
我吃完麵條后,很想把面碗一起帶走,她把我攔住了。付完面錢,我身上只有10塊錢了,那個服務員壞,找了我一張五塊的,剩下的都是一毛一毛的。看起來厚厚一沓很富有的樣子,聞起來一股子生魚腥味兒。她很客氣地說:「你身上味兒太大了,走路的時候離我遠一點點可以嗎?」
她淚汪汪抬起頭,說:「……去個比拉薩再遠一點的地方。」
大姐,手鼓不響還叫手鼓嗎?
我跑到路對面擺了好多POSS讓她給我拍照片,她假裝拍了半天,後來我發現其實只拍了一張。
旁邊的老人家笑笑地搖著轉經筒,我腆著臉搭訕。我說:「阿尼,名熱卡?」(老人家您怎麼稱呼?)
我已經都記不太清路過的村子的具體名字了,那時營養不良口內潰瘍,高反眼花記性很差。但熱薩鄉的強工村,這個地名兒我一直沒忘。
途中,我們在路旁的藏族村子里借宿過一晚。她摘下包頭的帽子后,女主人很稀罕地摸著她的錫紙燙,很驚喜地說:「哎呀,羊毛一樣。」說完又拍拍我的手鼓,很開心地說,「哎呀……響的呦。」
……
我說,好吧。過了一會兒,我問她:「你小名兒叫什麼?」
我拽著她進屋坐下,其實算不上屋只是個棚子,緊挨著就是廚房。我在油膩膩的桌子上給她畫了個羊卓雍措的環湖路線圖,給她講,如果我們去桑丁寺找食兒吃的話,大約會餓死在哪個位置。我說你看,羊卓雍措是個蝎子形的湖……
反正腳都凍木了,我也不覺得太疼。
事實上,我當時唯一的這台家用電器在離開我之前,起到的最後一次作用並不是通訊。接下來的旅途中,要不就是有電有插座的地方沒萬能充,或者有電有插座有萬能充的地方沒信號。再不然就是什麼都沒有。
所以說羊卓雍措真的是個法力無邊的神湖,我只不過祈禱別出車禍,人家羊卓雍措達欽姆大湖主很負責任地從根兒上解決問題,直接把車給我弄沒了。
我們倆穿的都是日常棉服,她穿的小靴子,我腳上也是一雙靴子。那時我是個很單純很感性的文藝小青年,為了不讓騎行者們看出我對他們胯|下軲轆的羡慕之情,我盡量很淡定地和他們說:「徒步一定要穿1000塊錢的登山鞋嗎?去珠峰一定需要專業羽絨服嗎?上天賜予我們兩隻腳,難道這不就是最好的交通工具嗎?若說裝備,音樂就是我最好的裝備!——我們要一路賣唱去珠峰!」
我問:「你後來還去珠峰撿過垃圾沒?」
我說:「好吧,我挺樂意陪你出去走走的,但你要把眼淚抹抹鼻子擤擤,不然一會兒出去了別人還以為我怎麼招你了似的。」
沒有這條大鯊魚的話,我們指定會功虧一簣在珠穆朗瑪前,所以我永遠緬懷它。
這姑娘有個不好的習慣,喜歡踢東西,她經常一邊踢著路邊石子一邊走,像個皮孩子。
我們走路慢慢走出了點兒默契,有了個固定的節奏和方式。一般是我在前面走,她跟在我右後方,大約每走一個小時左右停下來休息一會兒。沒車的時候路上安靜得要人命,有車經過的時候老遠就可以聽到響動,讓人精神一振,等車屁股都望不見的時候,又是要人命的安靜。有時候,我實在悶得慌,非常想找人扯扯淡聊聊天磨磨牙,但很明顯她不是個好的交流對象。我後來想,她真是個難得的話很少的女人,這點兒很罕見,值得肯定。
沒想到這番話卻深深打動了其中一個騎行者,他留了我一個電話。後來還在天涯社區發過帖子,描述他遇到了兩個浪漫的原教旨主義徒步者,把我們誇得和花兒似的。
嘉措拉山埡口是中尼公路的最高點。站在埡口處已經能很清楚看到喜馬拉雅群山了,一大堆雪白的峰巒橫陳在眼前,一覽無餘,讓人很有成就感,讓人高興得直想笑。翻過這個埡口就是定日縣,也就意味著我們的珠峰之旅進入倒計時。

一、背起手鼓去珠峰

九-九-藏-書
她很迅速地把四個口袋都翻過來,翻出來一塊兒口香糖,一串鑰匙,一本護照證件夾,一個小卡片相機,還有我那把短英吉沙……然後就什麼都沒有了。
不論正在看這段文字的人是誰,我都想告訴你我打這段文字時雙手有多麼的顫抖,呼吸有多麼的急促和粗重。
一個人生活
按理說她應該和我解釋一下她不用手機的原因,但她沒有。一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這個神秘的原因。
第三次見面是一周以後,她半夜來我的酒吧聽歌。進門就窩進卡墊兒里,木木獃獃地一個人出神。我唱了一會兒歌,抬頭看她不知道從哪兒掏出一瓶酒開始喝酒。她失魂落魄,看也沒看我一眼,所以我也沒管她,繼續唱我的歌。我唱了一首鄭智化的《冬天怎麼過》,唱完了以後瞅瞅她,她縮成一團靠在卡墊上,低著頭,一點聲音也不出,像睡著了一樣。
我把手鼓背起來,想了想又放下了……最後還是背著出門了。
我想逗逗她,讓她笑一下,別哭出個高原反應什麼的最後死在我酒吧,就用話劇腔說:「朱麗葉,在秋天是沒人會幫你擦去冬天的眼淚的。」
他說:「哦,你們再等等吧,後面好像有個車隊」。
車上的人應該喊過我們,估計是我們走得太遠又站在水邊,所以沒聽到。現在就是想讓老人家的轉經筒扇我也扇不著了。
製造點滄海桑田后的風
迷眼了。
又唱了四五首歌的時候,來了幾個揀垃圾的小孩子,背著蛇皮袋子,吵吵鬧鬧的圍著我們。他們聽不懂漢語,但很起勁地和著手鼓打拍子。我給他們唱紅星閃閃,唱花仙子,唱多拉A夢,唱我會的所有兒歌,實在沒得唱了就開始唱崔健和許巍。
條條有始無終的愛情
一種歷久彌新的曖昧而已。
那個孩子掏出了薄薄的一疊毛票,橡皮筋扎著,大約有七八張。又黑又髒的手,抽出裏面最新的一張,遞到我面前,放在我手裡。
在心裏生把火
服務員掐著腰說:「哦,吃魚的話,麵條5塊錢一碗。不吃魚的話麵條20一碗。」
吃完果子以後又走了好久,我們一直沒搭上車。中間有一輛自治區政府的車曾經停下來,給了我們兩瓶礦泉水。我看車上還有空位,就說:「大哥,捎上我們一段兒吧。」
這是怎麼個情況?這首《冬季怎麼過》,沒什麼毛病啊,怎麼就把人家給惹哭了啊?這可如何是好。
我們就站在湖邊嘖嘖感慨著,感慨了很久。羊湖是神湖,我跪在湖邊磕了長頭,祈禱羊卓雍措達欽姆大湖主保佑我接下來一路平安別出車禍,零件完好地到珠峰。然後,我們踩著石頭往回走,這時候才發現,壞了,車跑了。
我捅捅她,說:「你看你看你連個手機都沒有,連人家老阿尼都用手機。還是諾基亞」。
不一會兒天就亮了,我實在是累了,賴在路邊呼哧呼哧喘粗氣。
她給我一飛吻。
我總是想到我
她說:「好吧,那咱趕路吧。」
後來,我們又遇到兩個騎自行車的人,裝備精良地都穿著緊身秋褲,都戴著小頭盔。我們互相打招呼。他們說他們是計劃去珠峰撿垃圾的志願者。他們知道我們要走路去珠峰的時候,很誇張地豎起大拇指說:「牛逼啊哥們,連個包都不背,就穿著這一身兒去珠峰?就這鞋?」
我唱歌的間隙和她說:「接下來當是義務演出吧,反正掙的錢也夠吃大包子了。」
我說:「你別說的那麼可憐行不行,你讓我想想辦法行不行。」
我蹲下來,說:「這個季節來混拉薩的誰沒點兒故事,不管你有多坎坷,也沒必要讓別人看到你哭成這個熊樣兒哦。」
她玩兒著手指,說別問了,問了我也不說。
撕開夜色闌珊時的穩重
我琢磨著公賬不能動,但錢包里還有50多塊,要不然就出次血帶她去宇拓路吃個烤羊蹄兒吧。不是有位哲人說過這麼一句格言么:女人難過的時候,要不帶她逛逛街買買東西,要不就喂她吃點兒食兒。反正看她這小細胳膊小細腰也吃不了多少……
她孩子一樣背著手,對我說:「這次我不會再哭了。」
作一片因寒冷而凝固的水晶
她目光渺茫地看著地圖上那一點,然後點點頭說:「走」。
那群流浪兒中有個年齡稍大的孩子,自始至終手一直插在口袋裡。他盯著我起身的動作,忽然走了過來……
我們在星空下站了許久,抬著頭,各自審視自己短暫的半生。
怎麼個意思這是?演偶像劇呢?
每一個孩子都學著他的樣子掏口袋,往我們手心裏一毛一毛的放錢。
八年了,那個頭花你現在還留著嗎?
她是我認識的唯一一個不肯用手機的女孩。
我忽然想起兩句歌詞:
我履行了承諾,帶她站在了當初手指所點的那一點上,一個「比拉薩還要遠的地方」。一口長長的氣從胸中嘆出來,心裏一下子變得空落落的,不知道該拿什麼去填充。
我記得我是一顆流星
我跟老人們學了一會兒踢踏舞,我沒藏袍穿,跳不出那個味兒來。
她這時終於有了一點兒笑容,她往旁邊挪了挪,給我讓出點兒躲避流星錘的空間。我緊貼著她坐著,心說這姑娘怎麼這麼瘦,隔著衣服都感覺骨頭硌人。我想起一件事情,我問她:「你叫什麼名字?」
初次見她是在蝸牛的酒吧,我喝多了青稞酒,去討白開水。拉薩晚秋的夜已經很涼了,她依然穿著很單薄的衣服,酷酷地抽著大前門。錫紙燙過的頭髮,包頭的線帽,長得象極了瞿穎。那時候開往拉薩的火車還未開通,混在拉薩的女孩子們還都像是爺們兒一樣的,一水兒的登山鞋。她卻穿著帶跟兒的小皮靴子,看起來很神氣。
冬季怎麼過
沒過一會兒,我們搭上了一輛開向後藏方向的中巴車。開車的是藏族人,滿車都是藏族人。我擠在一個老人家旁邊,老人家一身的羊肉味,和所有的藏族老人一樣,不停轉著手裡那個長經筒。車每次一轉彎,她手裡轉經筒的墜子就狠狠扇在我腮幫子上,我給扇急了,又不好和老人家發火,只好每被扇一次就大喊一聲:丹瑪澤左(丹瑪澤左是呼神護衛佑持的意思)。
我向來逃避所謂的光明
我連忽悠帶扯,她還真信了。她立馬連石子帶土的抓了一把朝天拋灑,一邊高喊「阿拉索索」……話說還真就那麼巧,還真就遭報應了。
一個半小時后,我開始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