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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員

演員

作者:姚瑤
後來她要考研,就不再實習。我來到電視台之後,也幫她投過校招簡歷,可惜沒通過。再後來就是她告訴我考研成績出來,進了復旦面試。說想回來先實習。我自然希望她來電視台,但是她說不熟悉,想回周舟那裡。
他們走之前都會說,快結婚,我們再回來喝酒。
我說又是一出好戲,不是么?連她口中的那個人,究竟是誰,我們也都沒能夠聽到真話。
我突然很想劉黎,想念她看完電視劇,評頭論足,頭頭是道的樣子。其實我總是很想她,只是形式不同,最多的方式,是拒絕和周舟回家。我想我是嫉妒他,想回家,父母近在身邊。
從此以後,比我大三歲的周舟,再也不敢在我的面前說自己是個成熟的男人了。我想,大概是劉黎嚇到他了吧。
我們曾供職同一家平媒,這是我畢業后的第一份工作。在我過年回家的一個月里,他從家裡搬出來,租好了房子,說他可以睡沙發。
她說那就好,我最見不得女記者比愛惜新聞素材更愛惜自己的勞動力。
那時候我確實很難過。因為發現生活就和劉黎看的電視劇一樣,家長里短,充滿了狗血。
主任大概是看我拍完火災現場連線回來之後抽空了三包小熊貓,精神極度委頓,於是拍拍我的肩膀說,這周你來做晚間送禮吧。
突然有了一種闖進曾經默默偷看別人家窗口的感覺。
所以,我成了記者,對人的興趣僅止於了解。
我知道,她在自欺欺人,因為我們是一路打著架共存到今天的。晾衣桿,筷子,菜刀,都是她追殺過我的武器,而每一次都是以我逃進書房把她關在門外打死不開門告終。
送禮的最後一個晚上,和攝像分手,我買了一杯熱奶茶,蹲在街邊,看夜色一點點蔓延,等待停在我面前的一輛車。
沾沾自喜的時候,看著滿街行人都貌似幸福洋溢,覺得自己的驕傲其實很微小,誰也沒空看你表演。難過的時候,傍晚坐在小區里看一個個窗口,覺得每盞燈光里都有故事,那麼多燈光,隱藏那麼多眼淚,於是,我就平衡了。
其實她也沒怎麼找過我。她想進學生會找過我一次,我給朋友打電話,她進了宣傳部。
這件事情成了全組的笑柄,還被寫進了新員工培訓材料。
也許這是第一次,我覺得我和這座城市,也許只有一條紐帶,就是周舟。
她說我這麼善良的人,怎麼可能生得出賤人。
第一次暗訪任務,是在某品牌售後服務店,我心驚膽顫攜帶針孔攝像機潛伏進去,故作鎮定,四處閑晃。突然周舟的電話打來,問我在幹嗎,我脫口而出,出來採訪呢,瞬間就有幾個店員把目光鎖定在我身上,我九_九_藏_書連忙灰溜溜落荒而逃。
他把手機拿給我,給我看聊天記錄。基本是,周舟抱怨我和別的男生出去吃飯,她就會問我打扮了多久。周舟抱怨每次都要等好幾個小時我才下班,她就說反正你又不是沒等過。她問周舟求婚結果,周舟說你以為我想結婚啊,她說其實我和你更熟,如果不是因為先認識她,我肯定站在你這邊。
後來她說其實和你不是很熟,不算是好朋友,也問起我們兩個的情況,我就把不愉快的事情都說了。覺得自己在忍,不知道你什麼時候能為我也付出一點,能顧慮一點我的感受。因為說的多了,就覺得算是好朋友了。你知道我很容易信任別人。後來她就說考研沒考上,想來實習,父母不同意,自己堅持回來找工作的。她也不好意思和你說沒考上。
這以後的接觸才慢慢多起來,一起狂街,看電影,有重要採訪都會帶著她。有轉正機會我也使勁兒幫她推銷,結果主編都被我騷擾得在QQ上裝死。偶爾帶她出去吃飯,她說起寢室的女生孤立她,針對她,說起那些看似很好的朋友其實都是有事兒才找她沒事兒不理她。並且說我有周舟真好,有依靠,就算不上班也行。
又過了一會兒,她說,不過,做個好人,總沒有錯。
我越來越覺得人是最可怕的生物,惡與冷漠,是這種生物的本來面目,就像最簡單的草履蟲一樣,趨利避害,是唯一的條件反射。善者偽也,這話沒錯。
而那個她,才是本來的她吧。撕下人皮,才讓你發現,你從未認識過她。
我說這個本事,我倒是從小蹲街邊給蹲出來了。
「生活都是一出寫好的戲,誰快活,誰觸霉頭,早安排好,你只負責演好你的小角色,電視劇哪有現實精彩,生活那麼狗血,電視劇還能給一個光明的尾巴,寬慰一下我觀盡世態炎涼的心。」
那天晚上,老李照例在外面應酬。我和周舟陪著劉黎看電視劇,她說電視劇里的壞人,都有逼不得已的理由,在傷害了最親近的人之後,會最終痛哭流涕求得原諒。但是現實中從來不是這樣,人們只會竭力掩蓋自己的錯誤,並奮起反咬他人
在我敲開家門,放聲大哭的時候,劉黎說,單純,善良,對誰都好,是你最開始喜歡他的地方,也一定會是你以後最討厭他的地方,我早和你說過。
周舟說自從你換了工作,我的工時也要自動延長五小時。
我告訴過他,工作和你,是我與這座城市唯一的關係。
他說我就是幫朋友一個忙,沒想別的。過年時候她發簡訊祝我新年快樂,我記得你說她要考研,就聊起來了。那時候我值班,壓力大,她九九藏書挺願意聽我說話,你之前說,不希望友情愛情親情混為一團,你需要不同的圈子,我怕你不高興,就沒提。
有事兒還是沒事兒呢?
「這世界上真的有好人嗎?」我打了一個哈欠,「有時候,我恨不能把話筒當鎚子,把我的採訪對象腦袋砸開花。有時候,我真希望那個一直偷我採訪稿替換我素材的女人趕緊得重病!有時候,我會以為這次回來,我坐的公交會把吳然撞死。我,也是這麼可惡的人。」
後來她搜查我窩藏起來的數學卷子時,才發現書房門后,被我用粉筆寫滿了「劉黎大壞蛋!」「劉黎神經病」「劉黎最討厭」,而她悶不吭聲把自己的名字擦掉,全都換上了「李軟軟」。
這大概是劉黎說過最有哲理的話。而她的真理,只會出現在嗑著瓜子,看著狗血劇,被我鄙視后奮起反擊之時。
他說我沒想到事情會這麼嚴重,我不理解,所以就忘了尊重。
每天睡下之前,我都和周舟說,你說明天,我又該演什麼呢?
接著我又扮成無知少女,去藥店涕淚連連買驗孕棒,拚命忍住不笑場,再按照藥店員工的介紹,拽著一男同事去私人醫院登記人流。當然我有藝名,叫李小強。為此還特意辦了一張假身份證。
後來就是她想來我所在的平媒實習,找過我,我和周舟打了招呼,她便來了。
我說老李還不是一樣,是誰被借了十萬塊錢十年都沒還?不是你老公?
周舟依然堅持來接我,有時候會迷路,我就在小區門口找一家小店,一吃一碗面等他,放很多很多辣椒。然後辣到突然想哭。
其實在周舟來之前,我已經給吳然打過電話,她矢口否認,並說給我發簡訊的那個人一直追她,她只是拿周舟做擋箭牌,沒有手機的事情,並且用極為難聽的話咒罵她口中的那個人,說他不是第一次做這樣的事情。而我,四年來,第一次聽見她說出那麼多髒話,彷彿從不認識她。
我喝完一瓶奶茶,打了一個電話,周舟的車停在了我的面前。他說你怎麼了,看起來心情不佳?
在假期的最後一天,周舟捧著一束盛開的向日葵出現在我家樓下。
幾乎所有的朋友都站在他的陣營,但是請原諒,我依然還沒有找到婚姻的意義。而在這件事情上唯一不著急的,就是劉黎。她說一個可以給全組同事帶一年早餐、十年不聯繫的同學突然張口借錢馬上答應、誰求他點事兒都當大事兒的好男人,不一定就是好男人。
我說周舟,摘下你所有的面具,陪我一起做個聰明的觀眾。
後來就沒有下文了,她再也沒有找過我。
不知道這一刻是劉黎的智慧附體,還是平時採訪總是一九九藏書個故事聽三四個版本,我習慣了拼湊完整的事件,甚至覺得我應該拿一個話筒對準他。
這種時候,她大概會想起自己80年代的大學生活,想起自己揮斥方遒的二十歲。
周舟說你們的生活太驚心動魄,我說我從不覺得驚心動魄,只覺得錐心刺骨。突然有一點懷念平媒的主旋律,這樣的工作做久了,對生活就基本不報什麼希望了。
可是劉黎卻笑了笑,說:「只要你想到人總是要死的,就沒什麼可難過了。」
見了一些朋友,看望一些老師,劉黎每天帶我去不同的火鍋店吃飯,請假陪我去郊區爬山釣魚,騎車燒烤。她說這叫慶祝我分手快樂。
而她是公務員,可惜沒有具備一顆與頭腦匹配的野心,因此我失去了成為官二代的機會。
她說這叫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並且恐嚇我說口出惡言要下地獄。我指著「李軟軟」三個字說請問這又是什麼意思,她說我怎麼忍心看你一個人下地獄。
離開工作近兩年的平媒,初入地方台,做民生新聞記者。生活節奏突然天翻地覆,每天睜開眼的感覺,就像要冒著槍林彈雨不知道能否再有機會回到自己的床上。
但是我來不及和她討論這個命題,來不及思考兩個人的未來,也來不及體諒周舟的心情,因為我每天大部分時間,扮演的,都不是自己。
我說我從來不知道你心裏有那麼多不滿。
我們在一起兩年,許多朋友陸陸續續離開這座城市,每送走一個人,就要一起喝一次酒,一個又一個燥熱的夏夜痛飲之後,只有我孤零零地留了下來。
突然我才明白,每個人都是演員,每個人都在演戲,你看到的生活,永遠都是被表演出來的,你認識的那個人,也絕不會是那個人。
當然這一次我沒敢告訴劉黎,但是節目播出第二天她就一個長途給我扔過來,「難道不拍臉我就聽不出來你的聲音嗎?如果你想做正義使者,因此遭遇危險,我都不會阻攔你,但是,做任何危險的事情都要讓我知道,否則我只會更加擔心。」
這是我第一次覺得她有點像個正經的母親。甚至有一點我不要你死於一事無成那種大義凜然。
經常半夜從郊區和攝像一起往回趕,連天加夜做好片子被告知,不用了。
姚瑤,作家、翻譯
所以我一直覺得,這是一個特別有用的愛好。
他說我沒想到她會在自己前男友的面前那樣說你,我說她應該和你道歉,她問我,為什麼。我突然之間不知道如何回答。好像,不認識她了。
我說完推開車門,打電話給主任請假,買了當晚回家的機票。
吳然是我的師妹,是劉黎朋友的女兒。大三那年,在劉黎的熱情參考下,read.99csw.com她考來我所在的學校,要我多照顧。我跑了好幾個宿舍樓才找到她,一起吃了飯。是個大眼睛,乖巧內向的姑娘。我總和人誇她,把自己最好的朋友介紹給她。對她說,有什麼事情都可以找我,我是姐姐。
她說過最狠的話是,「只要你想到人總是要死的,就沒什麼可難過了。」
結果她來第一天就生病了,下班來我跟前,話都說不出,我說那我送你吧。再來上班是一個星期以後,公交車上手機丟了,一來就站到我旁邊哭,說不敢告訴爸媽,不敢要錢,怕被罵,本來就不同意她回來。我說那我先借你,等你找到工作再還我。那天她總哭,我就把她送回去了。第三次,她已經下班,過了四十分鐘發消息說等公交等了四十分鐘還沒來,冷死了,這意思就是讓我送啊,那就送唄,你妹妹,我朋友。
那到底是什麼事兒?
我們的性格始終背道而馳,我也從不想成為她,但是我很信任她,超過信任自己。
有怒氣沖沖的男子在打開門的一刻看到我伸上前貼著台標的話筒,立刻換上笑容,招呼神色有點尷尬的太太來接受採訪。我看到了他們的燈光,只看到笑容,他們把悲傷藏了起來。他們也同我一樣,在扮演一個不是自己的角色。我叫記者,他們叫幸福一家。
我說你這是什麼態度,是安慰自己女兒被人傷了一地玻璃心的態度嗎?
我想他大概做了很久的心裏鬥爭,最後說,我本來想,瞞過去就沒事兒了。
手機有消息。我翻了半天,才確定是哪一支手機。我有三部手機,一部劉黎專用,一部電視台專用,我最怕的就是後者。收到簡訊不回復,三次未接電話,扣錢。用生命在賺錢,說的就是我們這些做民生的小記者。
後來我成功演出與飯店分成的導遊,曝光旅行社與餐飲業同宰外地遊客的勾當,這才一雪前恥。但是那一次我將工商局某官員那一句「我不懂怎麼執法,你教我怎麼執法」隻字未剪,做進新聞,害主任被請去喝茶。
緊接著又來了一條信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周舟對吳然特別好,生病了給送回學校,手機丟了買手機,天天聊天,吳然都是很被動的,考慮到和你的關係,她很為難。我不想她受傷害。
我說我對她的好,幫她的忙,你全都知道。你竟然相信她說和我不熟。
好像大幕拉開,我突然退回到觀眾席的位置上,看著自己與周舟的對手戲。
製片人推了推黑框眼鏡,說,以前我當記者的時候,幾天幾夜做的片,說不用就不用了,都不會有領導向我一樣給你做什麼解釋。干這行,要特別不把自己當回事兒。
我從沒有想過他會在這種情況下和九-九-藏-書劉黎見面。
好像是偷來的一段時間,晚上和劉黎一起看自己的節目,有錄播的系列視頻,從電視里看著自己,好像看到了兩年來自己走過的每一步。我沒有什麼太大的成就,我只是個小記者,但是每一步,都是自己的努力。
於是我就提著穀物大禮包,和攝像一起開著車,流竄一個又一個小區,敲開一戶又一戶陌生的人家。
沒事兒。
我說,周舟,這件事我很傷心,傷心在我是農夫,遇到了一條蛇。
她白了我一眼說,這樣一個不聰明的男人,你自己願意操心受累,我說你聽嗎?
我把手機舉到他面前,說說看吧。我給你一個說實話的機會。
他是一個不會說謊的人,所以我知道,這一刻,我能夠得到真相。
我說劉黎,你女兒沒長歪,你得慶幸。
簡訊來自我的常用手機,陌生號碼,說管好你的男朋友,吳然在周舟那裡實習你知道的吧?
這世上最重大的新聞不在政治,不在戰爭,就在市井坊間。
短短半年時間里,我扮演過咖啡店員,KTV侍應生,飯店服務員,配合英勇男同事偷|拍各種黃賭毒,當然,我是躲在外面隨時準備報警的那個。也見過砍死父母的兒子,為了一間房打得頭破血流的親兄弟,農民工丟了工資坐在街邊嚎啕大哭,尋找女兒的媽媽每天堵在電視台門口。
劉黎的愛好是剖析人性。她似乎永遠都能剝開你一層層粉飾過的話語,找到你沒有表達的核心,而你不曾在意的小細節,她早已從中看出隱患。
我說說實話是我的底線。
就像汶川地震時候丟下孩子逃跑了老師,求生本能無可厚非,但你是老師,桃李滿天下是你的榮耀,那麼保護孩子,就是你的責任。
可是周舟,突然眼睛紅了。他說對不起,我從來都不想在你的戲里扮演不堪的角色,跟我回家,好不好?
有時候做完片子,我從吸煙室的窗戶往下看,看到他停在樓下的車,車窗外有明滅火光。
他說我以為和別人抱怨完,就不會和你吵架,我不願意和你吵架。但是我錯了,這樣不會解決矛盾,只會埋下炸彈。
我曾問過她,為什麼我會有李軟軟這麼個奇怪的名字,她說因為你出生時皮膚紅如火,頭髮硬又長,不用打屁股就自己哭得起勁,一看面相就知道是個任性固執的主,所以防微杜漸,從小把你叫軟了。
其實我從來都沒有什麼英雄夢,我想那些參与黑幕報道,甚至被送出國躲風頭半年之久的記者們,也未必就認為自己是超人化身。也許只是因為選擇了這樣一份工作,拿一份工資,付出一份勞動,這些危險,也都是分內之事而已。
我的愛好是蹲在街邊看人。人群可以解決我的一切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