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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敢再去

不敢再去

作者:鯨書
不理我。
我扭頭一看,網上確實看不到:一個遇難學生的遺體掛在教學樓陽台上,沒有頭,餘震來了,遺體劇烈搖晃······我腳一軟蹲在地上,捂住嘴怕吐出來。
小旅館里都是藏族人。經過一個房間,五六個男人躺在兩小床上,從被子里露出粗壯多毛的胳膊腿兒。全是赤|裸的。晚上在他們的歌聲里睡著,早上在他們的歌聲里醒來。午夜被驚醒,恍惚間以為自己經蟲洞爬到了高原的另一端。
江風浩蕩,大群蒼蠅黑煙似的散不去。每戶人家都是三層樓的羌寨風格重建房,一樓二樓都做生意,三樓自己住,都在三樓插國旗,掛塑料玉米,每一面國旗都在風中獵獵作響。
很多鎮民與她觀點類似:只是天災而非人禍,政府已然儘力。
小姑娘最後把那塊羌綉展開,我們看到,內側綉著「寶寶真乖」。婆婆講了近三個小時,似身體里有一團繁雜的線,她用儘力氣想把它們理順。這五年太堅硬了,她想打碎它們。再一點點咀嚼,消化,接受。
裏面幾乎沒有人。一個人逛一個展廳,安靜得奢侈。看到古羌那些紋飾陶罐,感動地想哭。什麼「穿越千年與我相遇它們才是永垂不朽的在時間中靜默不語經歷幾千年的動蕩竟能保存如此完好」之類矯情但真誠的句子噴涌而出。
在岷江邊某飯店,菜單上的價格高得讓我們面面相覷。女店主抄下菜單又對我說,這個給你們算15吧,那個算便宜點呀,最後算下來不過60塊錢。旁邊那家毫不避諱地叫「震中飯店」。店主在店外廊橋上掛了很多照片:與央視記者的合影,與援建公司高層的合影,與某領導人的合影······
鯨書,@鯨書,學生https://read•99csw.com
次日去博物館。
映秀陽光再濃烈,都是清冷的。被作為一個展示性的模板,真正的生活在這裏已經稀薄。而汶川,更熱鬧熙攘,真正的日子,在他們的鍋莊和刺繡里,被重建得很好。
我們買了一袋糖果,朋友跟小姑娘們一起玩猜糖果。一人手裡揣幾顆糖,讓人猜到底有幾顆。
飯後在鎮里轉悠,非旅遊旺季,人跡寥寥。
而後去了茂縣一座山上,山間一座寺廟。
就是這麼簡單的一個遊戲,玩了一中午。大些的孩子已經十四五歲,大孩子的驕傲讓他們更羞怯,眼巴巴看著,偶爾指導一下小傢伙們,就是不過來。
山腰上一片櫻桃林,風從公墓吹到這兒,紅色漿果在陽光中閃閃發亮。十多個小孩呼呼咋咋爬上樹,上躥下跳地摘櫻桃。我平復了些走過去,逗他們,「給我吃一顆吧?」
她只說,「誰能想到呢?這就是命呀。」
她的兩個小孫兒,在學前班。震前幾天,老師突然換了床位。他倆的床從房子中間換到了牆角,地震時輕傷,而中間的小孩,被大樑砸到,死狀慘烈得我不忍描述。
「你······是不是超人呀?」
我難以忘記,再不敢去。
他們都只說「沒了」,不說「死」。
「哇!你怎麼知道?!」
他又讓我猜他在幾班。
風聲呼嘯,陽光烘烤得人暖暖的。我們要離開了,婆婆牽著我的手,把我們送到路口。江對岸是她曾經的房子,如今是「地震民房遺址」。
我翻了他的數學書,還在教四則運算。
我放棄了,把他一把抱在懷裡,跟他聊天。
次日又去汶川,步行去縣城外的中學,想去看看去年做類似支教活動時https://read.99csw.com認識的一個學生。如今她開朗很多,胸前掛著一支藍色的小口琴。她激動地拉著我,告訴我她在四川省中學生科技創新比賽中獲獎了。小口琴也隨之晃悠。她堅持拉我去找其他學生,那些學生變化很大,他們搶著幫我背書包,咋咋呼呼怪我不早點告訴他們。我有些羞澀,竟然臉紅了,非常感動。
死難者公墓上沒有埋骨於此的人的名字。
是的,最幸運。
然後去了汶川。在汶川,印象最深的是韭菜豬肉餃子和博物館。
只覺得都是命。
只有一個小男生,六七歲的樣子。怯怯地抱著數學書,看著他們發神。
她感念最多的,是解放軍的得力救援。「那些兵娃子,都年紀輕輕的,震好凶哦,他們都去搬,都不吃啥東西······」
隨意圍觀路邊攤,發現一個大理石做的仿古玉冊,上面是各種姿勢體|位場合的春宮圖。老闆說是這邊送給女兒的陪嫁。喲,這性教育好及時呀。我大喜過望,想買去送朋友,然後看他羞澀興奮的賤樣子。砍價一番還是買不起,還好沒買,不然就要走著回成都了。
上周我去阿壩一帶,第一站是映秀。
下車遇到一個畢業來四川旅遊的大四男生,與我們同行。到旅遊廣場已近12點,有個老阿姨拉我們去店裡吃飯。那個男生轉頭對她說,地震的時候你被埋了嗎?你們好可憐呀!那位阿姨倒是淡定,只說,「是,我們都是泥巴里爬出來,撿一條命的喲!走嘛!去我們家吃飯嘛!老臘肉蘑菇,啥子都有,好吃得很!」
不久,我們也要離開。我不知道他們是否已經習慣突然的探望和消失。而我,陪他們玩了一會兒,並決定如果和院方接洽順利的九_九_藏_書話,暑假再去陪他們玩點其他的。
牡丹開得繁盛,花朵低垂。菩薩是素色的,低眉垂首。阿壩一帶風都極大,傘骨都折斷。但此地的風,竟呼嘯如海,天地在其中搖墜,海浪淹沒所有,卻忽而溫柔下來。整個寺廟在風中習以為常地顫慄,梧桐花一朵,又一朵,緩緩墜落。後殿失修,村人重建了一座。一座小象端坐在廢墟中,貅側著頭,燃盡的香火,風聲尖嘯。我們在山間,我們在寂靜的海底。
教學樓的鋼筋被撕扯裸|露出來,她鄰居的兒子,從三樓跳下,被鋼筋割斷大動脈,鮮血噴湧出來,沒有任何措施可以止血。他開始還嚷著要喝水(大失血后的生理反應),狂躁著掙扎,求周圍人拿刀殺了他。而後在母親懷裡漸漸沒有聲息。
我摸出塊巧克力,吃一塊?
婆婆告訴我,震后第一時間家長們都冒著餘震危險衝到學校,一喊自己孩子的名字,學生們都在廢墟下應答,哭喊著分不清誰是誰。她心裏就想,完了,救不出來了。
她看著我,咯咯地笑了。
他開始給我介紹,穿藍衣服的是索熱,拖著鼻涕的是安多。我朝索熱喊,快過來玩呀!索熱一驚,打了個噴嚏。鼻涕水兒噴了一臉,他提起袖子抹了抹,踢踏著腿跑過來。
再之後,去了壹基金兒童福利院。恰逢福利院種花木,大門打開。否則我們連門都進不去。乖乖在門口角落裡蹲著,不敢輕舉妄動。小孩兒們放學回來,在門口集合,點名,合唱「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有氣無力。老師一聲令下,全部衝進食堂搶飯。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理我。
俯瞰整個映秀鎮,它們跟一般熱鬧熙攘的俗世已然不同。
午後九_九_藏_書,岷江風極大,日光亮烈。婆婆不斷講訴,我們仨坐一旁安靜聽著,她鄰居的小姑娘乖巧地玩一塊羌綉。講到傷心處,婆婆低下頭拭淚,我握住她的手,轉頭叫那個男生給我幾張紙巾。發現他已經把鼻頭都哭紅了。他每見到一個映秀人都發自肺腑地感嘆,「你們好可憐呀,好不容易呀。」那一刻我才覺得,他只是憨直。
對幾個細節印象尤其深刻:那個遇難的小姑娘,地震那天第一次穿一雙亮色的新球鞋。震后,死難孩子的遺體都被雨篷布蓋住,排放在學校操場。開始父母沒能找到她,直到她媽媽認出了那雙鞋——她第一次穿的那雙鞋。小姑娘沒有明顯外傷,只是面色青紫,眼睛睜得很大,婆婆猜測是灰塵導致的窒息。
這個只能碰運氣了,「嗯,二班?」
她們大概已經習慣,習慣被這樣提問,習慣記者採訪,習慣在漩口中學遺址外、死難者公墓等所有不宜拍照的地方舉剪刀手的旅客,習慣五年前的災難同化成當下生活的一部分。
縣城有無數地攤,賣野菜野蜂蜜櫻桃草莓花卉,以及假古董袁大頭瓶瓶罐罐,當然還有永遠的羌綉牛角梳氂牛頭。城管戴著墨鏡氣鼓鼓地讓他們搬到菜市場去,賣蜂蜜的阿姨眼睛一抬,才怪哦,老娘得哪賣關你啥子事?說完頭也不抬飛針走線繡鞋墊。
我把巧克力分成兩塊,我們一人一塊?只有最後一塊了喲。
小男孩們陸陸續續過來,我們玩了一中午小恐龍。大家圍坐成一圈,我把小恐龍拋出去,搶,比誰搶得多。
一個黑瘦的小姑娘,抓起一把遞給我,並不笑,臉上羞澀得有些僵硬。我撕開皮兒,「哎呀,好酸哦。」我倒吸口冷氣,捂住腮幫子。
走了很遠,我回頭一看,她https://read.99csw.com還站在路口,微微笑著,朝我們揮了揮手。
從茶店子汽車站乘到汶川的車,中途下車被扔在高速路邊。又坐上小麵包,穿過隧道再走一段路,才到映秀鎮廣場。公路兩側,靠山一側是死難者公墓和紀念館,另一側是旅遊廣場和鎮政府。
回成都,經行都江堰,滿心都是嫩綠的驚喜。雨中的都江堰溫軟可人,在阿壩一帶真是看累了昏黃荒蕪的山。
隨後經一條山路去死難者公墓,路邊跟所有川西景區一樣,賣羌綉、牛角梳、氂牛頭。不一樣的是,還賣光碟,都叫「大地震紀實」,都支一小攤,用粉白粉紅的康佳小電視,都定格到最慘烈的畫面。有人一經過,立馬點開,「你們看看嘛,好慘的,網上都看不到的······」,「這才是真的,你們在電視上看到的都是假的······」
我過去逗他,幹嗎不吃飯呀?
不遠處,山頂有積雪,午後雲霧瀰漫。大家都玩得忘情,趴在地上彼此虎視眈眈。偶一抬頭,恍如隔世。
午後風更大了,在街角喝茶。跟一位婆婆聊天,無非還是那些事情。地震那天怎樣,如何失去孫女。那些慘烈動蕩,於我們是一個個類似的遙遠故事,於她是五年後面對陌生人還是忍不住傾訴和流淚的斷腸。
槐花開得真好。
餃子里的韭菜把豬油吸得恰到好處,保留了它的鮮嫩,嚼起來不幹澀也不油膩,皮兒有韌勁兒。吃完忍不住告訴老闆,這是我這輩子吃過最好吃的!他有些靦腆,只告訴我,「得用高壓鍋蒸,皮兒才好吃。」
發現孫女的遺體后,她說,只有一個想法,一下就沒了是最幸運的,熬幾天才沒了的最難受。
不理我。
「嗯······一年級?」
他慢慢跟我熟絡,讓我猜他是幾年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