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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認識的三個Sandy張

我認識的三個Sandy張

作者:蘇更生
高考逼近,我無暇他顧,埋頭做題。身邊的座位一直空著,Sandy沒來收拾東西,書還堆在桌上,再也沒人推翻她的書。燕妮和少女天團也很快被開除了,她們都是渣滓,影響升學率。
我站在她身邊,兩人都面朝著黑暗,口中呼出的白氣清晰可見。我懊悔自己多嘴。如果她告訴我秘密,是不是意味著我們是朋友?我一時覺得她可憐,脫口而出:「你不要跟韓東混,他是地痞,沒有前途的。」說完我又後悔了,這關我什麼事?
蘇更生,書評人、專欄作家。微博ID:@假蘇更生
「那是Sunday。」
我們的人生註定不同,我是優等生,讀完大學出國深造,回來找體面的工作。我應該在這座光鮮亮麗的寫字樓踩著皮鞋「蹬蹬」來去。你不能指責我無情,我能為她做什麼呢?不錯,我曾在某個瞬間同情過Sandy,但更多時候我對她感覺憤怒,恨她那麼輕浮又無知,輕易地獻出自己。其餘兩個Sandy出現時,最讓我難受的竟然是這個Sandy曾抬頭看我,笑著說:「他很喜歡我呀。」那晚她說出這句話,面龐隱沒在口中呼出的白氣里,好像很幸福的樣子。
但這兩位Sandy,像古怪的木頭戳在我舒適平坦的金光大道上,總讓我想起另外一位Sandy張。
我再也沒有見過Sandy。你在一生中會遇到很多人,聽很多故事。故事會有結尾,但人生沒有。這些人就像你看到的一列列迎面而來的火車,它們疾馳而過,還沒看清,便已消失。你甚至未必記得這列火車,但它就是會留在你的腦海里,成為某部分的回憶。我還是聽到過Sandy的消息。她父母離婚,母親捲走繼父留下的學費,打發她到某個縣城上班,在公交車上當售票員。
有天語文課代表陳橙的父母突然來了,說自己女兒周末被同學跟蹤。陳橙是個好學生,成績僅次於我。陳母在辦公室哭訴:「龍老師,你一定開除這種學生啊,不然真出了事,誰都負不起責。」她要求開除的就是Sahttps://read.99csw.comndy。陳橙父母說,Sandy嫉妒自家女兒成績好,要在期末考拉垮她的名次。於是她周末跟蹤陳橙,還威脅用摩托車撞死她。陳母聲淚俱下,要求龍老師保證學生的生命安全。
我跟燕妮當然不會有任何交集。她也是個差生,還帶領著一幫成績差的女生組建了少女天團。每天不是商量著如何把校服裙子剪短就是討論指甲油的新顏色。當然,她們還商量著修理Sandy,這對她們簡直是種樂趣。
我不解,又問:「那你剛才在怎麼不這麼說?」
「那是sunny。」
高三學習緊張,我和Sandy的課桌上各摞半米高的教輔。我埋頭做題,她趴在書堆后睡覺。每天早讀前,她桌上的那堆書就全散落在地。我心裏清楚這是燕妮的少女天團乾的,晚自習后她們滯留在教室,把Sandy桌上的書全都扔在地上。Sandy也知道,但她有什麼辦法呢?只好在我們早讀前默默把書撿起,然後開始補覺。我最瞧不起上課睡覺的人,她這個倒數第一不是白來的。
寒假過後,我們都在等待高考來臨。全班人發瘋似的學習,想考上好大學。每人身上都掛著一支MP3,走路、吃飯都在聽英語。只有Sandy例外,她照樣睡覺。有天班上突然流傳起一隻銀色的MP3,看起來精緻小巧,男生們都面帶神秘笑容,擠眼說有好東西。
「My name is Sandy,你不覺得很好聽嗎?是陽光也!」
「但他不是我爸爸,我們肯定不像。」她說。
她過了會才說:「如果我不寫檢查向陳橙父母道歉,龍老師說就把我和韓東的事彙報給教導處。」我立即想明白了來龍去脈。這消息本是從燕妮嘴裏傳出來的,陳橙根本沒見過Sandy跟蹤,只是聽信謠傳,嚇得半死,搬來父母。我一時激憤,說:「你不會叫韓東打燕妮一頓嗎?」她停住筆,盯著我說:「他說,不管女人的事。」我算聽明白了,她是叫我不要多read•99csw•com管閑事。這女孩不僅笨,還倔。不管就不管嘍,我的時間用來做題還不夠呢。
那年冬天特別冷,期末來臨,學校要舉辦新年文藝晚會。陳橙父母對龍老師的處理非常滿意,於是贊助我們班歌舞表演的服裝。每個女生都發了緞子長裙。主唱本應是陳橙,但她讓給了燕妮。我也領了套看上去硬愣愣、光滑鮮亮的裙子,但以補習忙為由逃避了演出。
晚會的前幾天,龍老師終於請來Sandy的爸爸。我送作業時正巧碰到他們談話。龍老師滿臉痛心,說為Sandy成績擔心,怕考不上大學,最好能請老師補習。Sandy爸爸一臉無措,說:「沒有問題,龍老師,我的女兒交給你,你只管請老師,多少錢我都可以出的。」龍老師笑容滿面,說:「你也別太擔心,補習肯定有效果。」——我心想怎麼可能有效果,她成績那麼差,不可能上大學,沒什麼可擔心的。她爸爸看起來很土,不像老闆,倒像個農民。
我撇下在台上滿臉深情唱得起勁的燕妮,尾隨Sandy走出大廳。陽台上寒風撲面,但空氣清澈,聽不見室內的聲音,只能透過霧氣蒙蒙的窗戶看到五彩燈光。Sandy站在陽台邊,什麼都沒有做。我知道她經常一個人站在這裏,其實韓東對她不錯,有時早上會送來早餐。她不想讓人看見自己吃韓東送來的食物,就孤身到禮堂的陽台上,站在這裏靜靜吃完。我走上前去,輕微地咳了幾聲,她扭頭看我,懶得開口打招呼。
通過面試順理成章,我從小是優等生,從小學到大學牢牢坐在老師眼皮子底下。留學歸國,在外企找到高薪工作,一切順風順水。我男友是留學時結識的學長,成績甚至比我還好。我很難理解失敗,從小就不明白為什麼有人考試不及格,更不明白有人說工作難找。
高考結束,我考得出乎意料得好,不算上那些額外加分也能上最好的大學。父母狂喜,帶我到全國旅遊,回來還要辦謝師宴。我求他們別辦,我再也不想看到這些人。我爸爸想了想說https://read•99csw.com也成,反正他再也不想開車接送龍老師。
但這兩位Sandy張是我的噩夢。一個在你最忙的時候讓你挪挪腳,她要掃地;一個在你剛走進電影院時打來電話說,親愛的,得出差。如果你膽敢拒絕,前者可將污水灑到你最貴的皮靴上;后一位則在上司面前扭成麻花說你不配合工作。我喜歡穿靴子時的堅定感和成就感,它就像我現在的生活。
我簡直不知道為什麼高三她還在練習初一的口語,後來我逐漸發現這個矮小瘦弱的笨女孩竟然是全校的頭號麻煩人物,沒有任何人喜歡她。當然了,她男友韓東除外。他也算是高年級學長,不過高三前夕,學校為保證升學率,讓他退學了。別說二本或三本,他連三十二本都考不上,乾脆上街做混混,躋身收保護費的流氓隊伍,這比讀書有前途。
我隨便想了幾句話,說出口卻是:「前幾天見到你爸爸了,你們長得一點都不像啊。」說完覺得很蠢,想著她肯定會說關你什麼事。
「我沒有跟蹤她。」她抬眼瞪我。
她卻沒有如此反應,只是沉默片刻,說:「他不是我爸爸。」
後來我才聽說,韓東揍過Sandy繼父。這工程包工頭有時對繼女動手動腳。Sandy不敢告訴媽媽。那女人每天在牌桌上過日子,輸贏的都是她男人的錢。
我本來沒打算聽,燕妮讓我聽著玩玩。中午吃飯時,我戴著耳機聽了聽,起初是段雜音,我還以為惡作劇,卻聽到了聲音——這是做|愛的呻|吟,女生嬌喘連連。我覺得噁心,正想關掉卻愣住了,這女生是Sandy——有男人清晰地叫出了她的名字,她急切回應。我把耳機扯下來,心想糟糕了。這隻MP3肯定放在足夠近的地方,呼吸和呻|吟清晰地錄了進去。
那夜,燕妮穿著直徑一米的大裙子,裝模作樣地戴上了半截白手套,全班女生都站在她身後合唱。只有Sandy和我在台下,她沒有分到裙子,自然不能上台唱歌。她們在台上唱起《感恩的心》,向高三的教師們致以感謝。我坐在後排,見Sread.99csw.comandy起身走了。
她像覺得好笑,望了我一會兒,說:「他很喜歡我呀。」
自打辦公室的保潔阿姨提著水桶和拖把進來介紹「大家叫我Sandy」,我就認識三個Sandy張了。我在上海最高級的寫字樓上班,這裏同事好像都沒有中文名。我第一次來時,重達200斤的HR胸前銘牌上也寫著Sandy張,我順利通過面試。
她是我高中三年級的同桌。當年時興幫對,我全班第一名,倒數第一名Sandy就成了我的同桌。我對她確實沒好感:成績差,又很笨。第一堂英文課時,老師讓我們英文對話。
每周五放學,韓東杵在校門口,身旁歪著一輛摩托車。他穿白色緊身背心,腳踩人字拖鞋,反正是標準流氓行頭。Sandy飛快奔去,熟練跨上摩托,緊貼在韓東背後離去。人們在尾氣里嘖嘖不滿,噓聲最大的是燕妮。她是我們班的大姐大,捲曲的爆炸頭昂立腦門之上。她是韓東的乾妹妹,以前總混在一起。那輛摩托車的後座本長期帶著她屁股的體溫,後來韓東找了Sandy做女友,燕妮再也沒坐上去過。
Sandy家也有錢的,她爸爸是個工程包工頭,據說本市最高的建築就是他承建的,但奇怪的是他從沒來過學校。有次我見到龍老師把Sandy喊進辦公室,說:「我周三有空,讓你爸爸來學校一趟吧?」Sandy低頭不語。我有時覺得她太笨而察覺不到別人的用意,又或是太倔強。等了半天她才說:「我沒有爸爸。」——那周三我爸爸按時上崗,接龍老師去本市最高檔的酒樓設宴款待歸國的親戚,買單的自然是我爸爸。
等全校人都聽完錄音,Sandy就被開除了,原因是敗壞校風。後來我才知道,那段錄音是韓東錄的,燕妮在收保護費的流氓里找了個男友,是韓東哥們。她唆使男友與韓東打賭,說有沒有錄過性|愛音頻。韓東說每周末都開房,這玩意輕而易舉。燕妮拿到錄音,在學校里傳給了每個人。
我努力遺忘這段過去,但保潔阿姨和HR的名字,卻又讓我不得不read.99csw.com經常挂念起這個女孩,想象她現在的生活,是不是還在某個縣城灰撲撲的公路上賣公交車票。不知道她會不會向人介紹自己,說:「我叫Sandy張呀。」
雖然Sandy與我同桌,但我們很少說話,大部分時間我都在做題或準備各種競賽。我是全校的種子選手,班主任龍老師為讓我考上重本想盡各種辦法:先是讓我爸爸花錢改成苗族,雖然我世代為漢人,這樣高考可加十分;再讓我參加國家二級運動員考試,雖然我跑步全班倒數,但高考又能加十分。幾番弄下來,我還沒高考,龍老師算是發財致富了:他收了我爸爸好多錢。雖然他是個看起來無比猥瑣的歷史老師,但出門派頭不小,來回有轎車接送。家長們全成了他的司機,周一到周日都不重複。我爸爸周三請假來接送他上下班。其餘家長往他家送錢就跟買彩票一樣狂熱。燕妮家送錢最多。雖然這沒法改變她成績差的事實,但起碼可以不被開除。她的少女天團橫行霸道,聚眾吸煙,龍老師對此都放任不管,何況她欺負Sandy呢!
我也扭過頭來,她滿臉天真的無知,歡欣如每個戀愛中的少女。
那晚Sandy不知著了什麼魔,或許是我們都沒有上台唱歌,她竟向我說起她的身世。她從來沒見過父親。媽媽未婚先孕,生完就丟給外婆。直到Sandy初中,她媽媽嫁了土老闆,才把她接回身邊。那老闆不壞,出錢給她念書。
她確實像個木頭人,不止是燕妮欺負她,全班同學都不喜歡她。她不愛說話,每周末一放學就跑得無影無蹤,沒人知道她去了哪。燕妮說韓東讓Sandy在KTV陪人唱歌。這種流言讓Sandy更像個怪物,大家不止討厭她,更害怕她。
Sandy就在辦公室里聽陳母控訴,杵了四個小時才被放出來。後來我才知道,Sandy根本沒時間跟蹤陳橙,她每周末都跟韓東在酒店開房做|愛。那天我見她趴在桌上寫檢查,本來與我無關,但還是忍不住好奇問:「你為什麼要跟蹤陳橙?」
「哦,那起碼星期天不用上課,也很好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