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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愛一點點

只愛一點點

作者:周木魚
傅必輝宣讀完自己的愛情理論,靜靜等待寶麗的回應。
她也明了,她愛上他的那一刻,離別的笙簫便已嗚嗚響起。
驕傲固執的顧寶麗當然不允許自己犯這樣低級的錯。她開始對自己進行洗腦和催眠。
寶麗做了一個夢。再也未見的陸唯茲和王羽諾穿著結婚禮服站在了她面前。她對他們說:我原諒你們了,祝你們幸福!
寶麗面無表情地搖搖頭。
她不由浮起一個解脫般的微笑,撐著長凳,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帶著江水獨有氣味的空氣。
傅必輝點點頭,波瀾不驚。似乎在顧寶麗身上發生任何事情,他都不覺得訝異。「可是,水至清則無魚,寶麗。」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粉絲可以這樣選擇偶像,偶像又為何不可呢?真正值得的,一個其實就夠了。你覺得呢?」傅必輝舉重若輕,寒光一閃,劍已出鞘。
「我在綜藝部做了六年,新聞部做了六年,跟大家算是老同事,新搭檔。這次奉台長聖諭加入咱們這檔重量級情感類節目,是老驢拉新磨,還不太上道,今後希望大家多幫襯,大家一起再創輝煌。」傅必輝說話語速不緊不慢,不卑不亢,話裡有話。幾句話,即表明了自己的資歷,也表達出新來乍到的謙卑,同時還樹立了目標,拉攏了人心。一場短會下來,並不見有新官上任的刻意變革,說了一些意見,也都不溫不火。寶麗心想,知道下面的人最討厭新官上任的人擺出革命一切的嘴臉,所以故意收斂著,這城府,真不能小覷,且等看著他下面的招數吧。自己其實是無所謂的,不是非得做這個節目,然而,也不是非得不做這個節目。自己願做能做的,無非本分二字。
「傅總,你確實想多了。我下午失態,的確不是針對你。我自己以前也跑過兩年社會新聞,不過吃苦力、抓爆點之類的居多,像老董和他老婆這種需要走心的,接觸得並不深。這類題材跟之前《愛情不等式》裏面那些小情小愛處理方式完全不同,我今天也才第一次上手,還不太適應。所以情緒上控制得不太好。」沉默了片刻,寶麗說出了自己真實的想法。
寶麗看著隧道里綿延不斷的指示游標,笑了笑。「您這麼客氣,也太見外了,現在咱們可是利益共同體,或許我不過是自己的東西越看越歡喜,換了別人不一定喜歡,您也別太相信我。別回頭再埋怨我,我可消受不起。」
在寶麗的理念指引下,節目初期辦了一批「陳世美」「潘金蓮」式的男女,觀眾反應熱烈,收視率一度在台里周播節目中位列第二,僅次於王牌綜藝節目《超級周末》。觀眾紛紛來電來信,老觀眾們稱讚節目在忠貞過時背叛流行小三橫行的惡劣世風下,不懼流俗,樹立了一種健康的情愛觀,年輕觀眾們則覺得節目精彩刺|激,挖出了人性深沉的脆弱和灰暗地帶,不落俗套。
「傅總,現在是下班時間,您想教育我,可以利用明天上班時間,我一定隨叫隨到。」寶麗掙扎著想要甩開傅必輝的手。
不愛那麼多,只愛一點點。別人的愛情像海深,我的愛情淺。
「再後來,你做《愛情不等式》,那些普通人的小情愛故事被你折騰得跟直通天地神靈事關生死攸關似的,我一直有一種感覺,你在這個節目上投注了太多的自己。你的才華為你在一開始贏得了掌聲,但你的走火入魔招致越來越多的質疑,直到讓你快走不下去。」
「你落落大方,應對機智,人也漂亮,很難讓人不記住你。不過,你的眼神讓我印象更深刻。像遭過大劫死而復生一般,寒意凜冽。當時我想,這孩子,想必是在寒冰仙爐里折騰過一番。」
「我問過我自己,二者是否可以兩全。答案是,當然可以,只要你情我願。條件是,能夠開花結果。或許個性使然,任何事情我都會提前做風險預估,我看重過程,但更在意結果。倘若一眼便可望穿是無果的結果,走到頭註定是恨意,我一定放棄。所以,我選擇懂得。愛情是曖昧不清時的幻覺,當足夠了解一個人,便是幻覺消失之時。
「我哪有你們幾位好命,下崗在即,最近壓力大得感覺都有點心理扭曲,跟苦大仇深的李莫愁似的,恨不得天天殺人解恨。」寶麗擺出一副玩笑樣子。
「難道就沒有一點點……一點點……你唱的。」寶麗反唇相逼。
「然後呢?你和他再也沒有聯繫過?」聽完寶麗用平靜如水的聲音講述完她與陸唯茲王羽諾之間那段愛恨情仇,傅必輝抄著胳膊,用恰如其分的語調繼續滿足著自己的好奇心。
果然是個幻覺。她心裏暗自罵了一句,瞬間元神回體。
「那必須要的,我跟傅總現在可是一個團隊,沒點默契哪成。」寶麗也堂皇起來。她打定主意,無論傅必輝打什麼主意,她安守好自己的本分,便是不變應萬變的最好對策。
第二天,傅必輝把她叫到自己的辦公室,溝通改版事宜。他微笑示意她坐在自己對面。「其實,我是你節目的粉絲。」
於是傳聞四起,有傳她是拉拉,有傳她被來歷不明的多金大叔潛著,有傳她的男友出國之後遇車禍去世從此她一蹶不振……寶麗時不時會在茶水間、樓道拐角處、同事湊的酒局上、業務飯局上直接或者間接地接收到這些傳聞的訊號,她從不反駁,別人向她求證真偽時,她總是帶著幾分曖昧的譏笑反問:「你覺得呢?」對方表情里通常都會閃過一絲慌亂,在當事人面前,路人的八卦之心就像上不得檯面的小姐一樣,在他們的眼帘下閃爍了一下身影,就識趣地躲開了。
夜裡在車上的一番拉鋸,她好像耗盡了力氣一般。這讓她深切體會到,拒絕承認動心,並不比失戀省力。
「感性的魅力。其實感性本來沒什麼迷人魅力,不過你平時表現得太過於理性,所以物以稀為貴,在你身上它就閃閃發光起來了。」傅必輝繼續戲謔道。
傅必輝側頭注視了顧寶麗片刻,又轉頭繼續看著前方。
「依我看,就算老傅有情,顧寶麗未必有意呢,你看她那檔《愛情不等式》,像跟普天下負心男女有仇似的,我看那節目,老覺著顧寶麗心裏面像是住著個李莫愁,陰森森的。哪個男人敢招惹李莫愁啊。」娜娜又擺出一副深諳男女微觀之道的模樣。其他兩位聽到娜娜說顧寶麗像李莫愁,像是被點了笑穴似的,一起吃https://read.99csw.com吃笑了起來。
那三位嚇了一跳,密斯陳強作鎮定,訕笑著答道,「聊新版《神鵰俠侶》呢,最近復播,看了么?」說著推搡著其他兩位準備離開。
「我最不擔心的就是這個了。」傅必輝不禁呵呵笑了起來。
「傅總,雖然您大義凜然來英雄救美而且確實也得逞了,可是別搞得門清得已經可以為我寫編年史似的。您真的了解我嗎?」
人山人海,不期而至,在千萬人之中獨看見那一個,為之牽動,為之悱惻,這是逃不開的宿命,縱然格式化掉記憶重新遇見也會重演的一幕。換作另一個人,那一點點的愛或許早已泛濫成恣肆汪洋,拉著她不管不顧乘風破浪而去了,他卻看透這是一場盛放無果的花事,最後免不掉溺水覆舟的下場,兩敗俱傷,或者三敗俱傷。所以苦心孤詣,另闢蹊徑,撥散所有幻覺的煙雲,連盛放也要省略,只留一顆種子。
「我們已經聊了最重要的選題。你好好休息,中午過後再來上班。」傅必輝又留給她一個啞謎。
「我在旁聽席。你是研究生畢業之後一年才找的工作,如果我記得沒錯的話,因為照顧生病的媽媽,是吧。」
「知道為什麼嗎?」他開始自問自答。
這隻是一個幻覺——顧寶麗在夢醒之後,洗了個冷水澡,對著鏡子刷牙的時候,她齜牙咧嘴惡狠狠地對鏡子里的那個人說。
一輪過後,傅必輝被大家拱著上了台。
江面的燈火,被細碎的波浪揉碎,化作煙花,無聲綻放。
他笑笑,點點頭。
傅必輝看了一眼她,歪著嘴笑了笑。自顧自開始講起話來,像說給他自己聽似的,壓根不理會顧寶麗的心情。
顧寶麗一句一句在心裏跟著傅必輝唱完這首歌。二十歲時手抄過這首詩。兩相比較的心境不同是,那時的「你」是唯一不二的敞亮女主角,男主角只肯給一點點愛,不過是不屑於與滿倉廉價的愛情作比,內心驕傲自負,因為自信「濃縮的是精華」;現在的「你」是不能出場的隱形愛人,男主角只能給一點點愛,不過是因為粥少僧多,一點點的愛也不過是稀釋之後才能攤派到的一點涼薄口糧。顧寶麗自顧在心裏給這首歌加著自己的註腳,一時間,竟然滿眼蕭索起來。她想,她已經完全明白傅必輝所要跟她講的意思。
「你這話讓我感覺有點慚愧啊。」
她坐上出租之後,才發現身旁多了一個人。傅必輝。
「沒有……」寶麗忽然語拙起來。
節目錄完。寶麗跑到茶水間,沖了很濃的咖啡,扶著飲水機啜飲著咖啡,忽然頭一低,哀慟似的低聲抽泣。這時,傅必輝正好進來,看見寶麗的背影,不由一驚,恍惚著呆看了兩三秒,他拿著空水杯,轉身離開了。
他一定以為我在問他節目的事情。她心想。
傅必輝似笑非笑了一下。「倒真有憐香惜玉英雄救美的一點意思。地球人都知道。」
開場白便如此放低姿態,不是一般路數。寶麗暗想,回以禮貌性微笑。
寶麗低著頭在原地站立了一會,又坐回傅必輝的身邊。
「嗯?」寶麗有幾分詫異。
然而,為何現在忽然做夢,原諒了他們?
「在你掌里盛住無限,一時間里便是永遠。」寶麗不知為何竟然順著傅必輝的話輕聲念出後面兩句,《天真之歌》,周作人譯的,她最喜歡的版本。
「你這麼慷慨赴義,就不怕我感恩圖報,自投羅網,死纏濫打,一路糾纏?」寶麗擺出反守為攻的姿態。
「你……這……」寶麗愣了愣,想起自己下午說過的「原諒自己總比原諒別人容易些」。
傅必輝把手插在休閑褲的褲兜里,站在提詞器前,偶爾抬起頭,目光不經意地朝寶麗這邊掃過。原來溫吞吞的曲調被他即興改了改,加上富於磁性的低沉嗓音,這首原本像是白日海邊曖昧男女輕淺情話的歌,好像找到了魂,忽然纏綿悱惻千迴百轉,帶著千帆過盡后的一絲滄桑與惆悵。
換製片人之前,節目因為經費問題,已經停檔一期。兩個急著向前走的新進記者怕前程也這樣斷檔,趕快跳到了一個黃金段的日播節目中去了。辦公室雖然只是換了一扇隔壁的門,臨來道別時卻彷彿是下輩子才能再見的不舍。她笑笑。送過去一個表示理解的微笑,換來一個釋然的背影。
和所有突遭重大厄遇的人當下的心理狀態一樣,寶麗感覺平靜極了。只是,心裏像是轟隆落下了一道厚厚的石壁門,將世界一分為二,外面是陸唯茲和王羽諾以及整個世界,裏面是自己,古墓一般。
她沒有告訴傅必輝的是,在茶水間里啜泣最秘密的、自己根本不想承認和面對的原因——她真切感覺到了對他的心動。一些東西在她心裏被點亮了。她完全不知道如何應對這種仿似有強悍生命力的感覺。它們正以驚人的速度在她內心生長。她感到害怕。
到底是中庸的國度,揭開傷疤救人治病的行為,一開始總是眾人叫好,拍手稱快。時間一久,糟心的東西看多了,心看冷了,當初治病救人的義舉不覺像是戳人痛處的不義之舉。漸漸地有觀眾反映寶麗的節目缺少同情心,逮著人家一點小缺點就往死里挖,有利用人短強作文章之嫌。一開始,寶麗和團隊的人沒把這些聲音當回事,小同事還取笑打這電話的人多半自己也做過虧心事,看別人被揭了面紗,就感覺自己也被脫|光了衣服示眾似的連帶受了侮辱,替別人打抱不平,其實是在為自己辯白叫屈。但是,這樣的聲音多了,就成了輿論。有好事者還在報紙上寫了評論文章,來「探討」寶麗的節目,最終的觀點是:應當與人為善。
會後,在茶水間外,聽見幾個新聞部的編導在裏面議論紛紛。
「坐下。」傅必輝放開手,低沉的語氣里,有命令,有憤怒,也有懇求。
「切,你要是下崗了,我們三個該去掃大街了。」歡歡岔過話題,和密斯陳和娜娜刺溜閃了出去。
接到那通電話之後的半年時間里,羽諾不斷打來電話,告訴寶麗她不斷夢見她。寶麗在心裏冷笑,難怪我天天做夢夢見他們,敢情人家天天夢見我,真是不枉費做了六年閨蜜四年男友,隔著一座太平洋,還這麼有默契。
「當然,這期間我聽到無數人在我面前津津樂道地八卦你的相親故事,甚至還有不少人到我這裏找資源,顧https://read•99csw.com寶麗的婚戀成了電視台的一樁大事似的,可別人當大事,你卻像在和所有人開玩笑。一開始我也像看客一樣看你,看久了,忽然發現看不下去。所以,我做了一個讓別人費解也讓自己意外的決定,找了台長,提出做你節目的製片。」
年輕的時候總是覺得時光太漫長。總是等不及,等不及地向前跑。現在已經知道光陰韶華都是多麼短暫的東西。那麼多轟轟烈烈的事情,碾碎過後就輕若煙,轉眼散去,連同記憶。沒有什麼真的不可以失去。然而,這樣也並沒有什麼真的不好。現在,她學會了慢慢走。放慢了去看過往那些匆忙的腳步,才知道,所有的錯,都是一步一步走出來的,並沒有偶然。
寶麗窩在沙發角落裡。一看到歌名閃出,她心裏就「疙瘩」響了一下。
寶麗點點頭。
第三天,傅必輝開始行動。節目名稱更變為《注視》,仍走情感路線,卻不再只是男女之情,報道對象延伸到社會的各個角落,尤其是更需要社會關注的弱勢群體。
「你總是這麼笑么,像看不起什麼一樣。」傅必輝的語氣裡帶著戲謔。
世界能量守恆,別人眼中情場失意的顧寶麗,在職場上拼殺得卻格外賣力,從一開始跑社會新聞的小記者,三年多下來,已經當上了一檔情感節目的核心編導。職場上的顧寶麗,有一股子老黃牛的吃苦耐勞精神,還有獵豹一樣的嗅覺和速度,對領導交付的任務,她從不挑三揀四,更不嬌嗔抱怨。領導們總拿她當新進員工的榜樣,「學學人家寶麗!」幾位賞識她的領導一度都想給顧寶麗牽線做媒,後來漸漸聽說了她的事情,也就不露痕迹地把花開兩朵的賞識變成只表一枝的器重了,對寶麗的關心也漸漸從「寶麗,談戀愛了嗎」變成「寶麗,好好乾」。
當她背對著門坐在沙發上又默默啜泣的時候,背後的腳步聲提醒她有人來了。腳步聲在她身後停住,並未離去。她轉過身,看到傅必輝靠在牆上,胳膊交叉著抱在胸前,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倘若她沒有放陸唯茲出國追逐夢想,倘若她沒有因為要照顧病重的媽媽放棄出國,倘若沒有託付自己同在國外的中學閨蜜王羽諾照應人生地不熟的陸唯茲,那麼三年前2月15日的黃昏,她就不會接到羽諾的那個電話,電話那端,羽諾猶猶豫豫的口氣,沒有說幾句話,但是每一句,顧寶麗都記得清清楚楚,彷彿墓志銘一樣,刻在她心上的一個石碑。
「師傅,麻煩去江岸公園。」他看了一眼瞪著他的顧寶麗,完全不理會她神情里的愕然與不滿。
寶麗怔了怔,收斂了神色,扭頭看著他,笑嘻嘻地問,「有嗎,傅總?就憑我這麼個城市民工,能夠自保已經阿彌陀佛,何德何能敢看不起誰啊?」
這哪裡是改版,完全是另起爐灶,真是刮骨療毒,已然沒有了之前節目的影子。不過人家已經領了台長的尚方寶劍,只要不反黨反社會,節目可以在最大尺度內改頭換面,甚至面目全非。唯一要的,不過是收視率。這是他所謂的「釋放」嗎?寶麗低著頭,做著筆記。
聽著顧寶麗的一番侃侃之辭,傅必輝頻頻點頭表示肯定,他的表情暗藏一份古怪的笑容,讓寶麗忽然意識到自己的過分認真輪上誰都聞得見的傻氣。她在心裏暗暗罵了自己一句二百五。
「我從未說過我是君子。」傅必輝仿似亮出底牌。
節目換了總製片,寶麗和核心團隊仍然留下。坐在會議室,看著對面新任製片人傅必輝那張寫著有為才俊四個字卻又不露破綻的臉,寶麗心裏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說不清楚是緊張,還是敵意。
聽著傅必輝不緊不慢的講述,顧寶麗像看到一個原本塑成了秦俑的傅必輝,身上一塊一塊掉落之前她加諸於他的假想。
原來當時背後一閃而過的聲音是他。怪不得下午塞給我其他的選題,不讓我自己剪片子。寶麗這才恍然大悟。
「後來,我知道你被招錄了。雖然同在新聞部,不過你跑社會條口,我負責深度報道,沒多少交集。經常看到你拿著話筒跟攝像匆匆忙忙去跑現場的身影。很快你就出名了,好幾個領導在我面前把你誇得跟你是我們台的閭丘露薇似的,好奇心作祟,你做的片子我全部調出來看過。不得不說,你好像天生就是做媒體這行的。」
「我專門等著送你回家呢。路上跟你把福利院那個選題聊聊,明天上午你可以晚點來,我帶個攝像先去趟就行。福利院那邊打電話來說,下周他們就要搬到郊外建的新址去,一些畫面得趕在這之前拍好,否則來不及。」他把頭從電腦前探出來,邊說邊站起身,簡單收拾了下自己的物品。
傅必輝點頭笑笑,似乎很滿意寶麗的合作態度和柔軟身段。
心緒不寧之下,寶麗酒力發作,提前告退。
寶麗忽然感覺到可怖的暗寂。一次看報道,一個女人說,在一個有很多人的房間里,她只要走進去,環顧一周,立刻就能知道自己會愛上誰,誰會愛上自己。這就是女人可怕的直覺。她說。
「寶麗,我知道你心裏肯定不好受。我當初失戀時也痛不欲生,我知道那種滋味。後來,我跟同學去了教堂,才慢慢活過來。你也去教堂吧。基督會愛我們,會拯救我們。」
福利院的片子拍完的那天,全新的一檔大型深度情感訪談類節目《注視》正式開播。片子還沒播完,節目熱線便被打爆了。既有關注節目本身的,也有想通過電視台幫助老董的。片尾字幕結束之後,寶麗離開充滿歡呼聲和電話鈴聲的辦公室,自個兒走進了茶水間。
醒來的時候,寶麗一摸額頭,汗漬漬的。
直到寶麗到家,傅必輝也沒有提及福利院的那個選題。寶麗一路被他牽引著話題,幾次想聊也插不上話。雖然她知道選題多半是個幌子,不過幌子倘若晃都不晃晃,自己倒彷彿做了虧心事似的。
「破解點明星的小曖昧小表情沒準還能上個頭條,破解犯罪嫌疑人的小動作沒準能破個大案,破解企業家亦真亦假的太極表情沒準能打贏一場商戰,破解我這種路人,創造不了任何價值,白白浪費寶貴的專家資源,您可別替我找罵了。」寶麗並不想順著傅必輝的話說下去。
水至清則無魚——寶麗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只可惜她心裏現在只剩這一汪一眼到底冰九九藏書冰涼晶晶亮的冷泉了。
顧寶麗是個異數。名牌大學傳媒專業碩士畢業。姿色不凡,氣質文藝中帶幾分幹練,工作表現一等,穿衣打扮上,也是頗有品位,從不潦草對付。可是,在電視台工作三年有餘,這樣一個擱哪兒都應是炙手可熱的當家花旦一樣的人物,除了同事,從來沒人見她跟哪位男性出雙入對過——顧寶麗至少空窗三年(至少表面是這樣的),成了電視台公開的秘密。
「你之前的節目風格無非證明一點,這位編導有一顆無欲則剛至清無魚的金剛心。這樣的人節目上往死里虐別人,可下了節目,其實誰也虐不了,只會往死里虐自己。典型的內傷型無公害好市民。」傅必輝玩笑似的調侃,針針見血。
「沒想到這麼快就找到了咱們的一點共同愛好。」聽見寶麗念出那兩句詩,傅必輝看上去似乎並不吃驚。他總是能輕巧地把話題往自己想要的方嚮導引,曖昧中似乎又有幾分冠冕,親密中又好像有幾分距離,暗示著什麼,卻似乎可以任由誰解讀。這個人開始讓顧寶麗覺得難以捉摸。
周木魚,非著名寫作人。@周木魚J
以寶麗多年對這位閨蜜的了解,她很悲哀地知道王羽諾這番話是掏心窩子百分百真誠的。這個閨蜜仍然愛著自己,想要像從前那樣對自己。然而,這種勸慰越是真誠,在顧寶麗心裏,卻越是顯得諷刺與可笑,近乎荒唐。她越發恨上了這位連背叛都如此真誠的前閨蜜。
慶功宴選在一家帶自助餐廳的卡拉OK。酒酣耳熱之後,眾麥霸開始瘋狂搶麥。
傅必輝語氣一誠懇起來,寶麗倒有些聽不懂了。
「靠我肩上先休息休息吧。估計你也累夠嗆了。」他拍拍自己的肩膀,看寶麗依然瞪著眼睛看著他,搖了搖頭,深吸了一口氣,把她拽了過來,硬生生讓她靠在自己肩上。
過了一會兒,他把寶麗叫到辦公室,遞給她一個文件夾。「這是下一期打算做的福利院的選題,幾個外國年輕人來做義工的事。你把老董這片子交給下面人剪吧,晚上先準備下這個。明天跟我先碰個頭,聊聊思路。」
「對我有信心?」寶麗不解。
「這麼說,你是因為感動,所以哭了。」傅必輝的聲音里有一點點壓抑著的激動。
寶麗當然知道這樣的感情毫無出路。可惜,職場上風風火火百毒不侵的女金剛,一到情場多半都會被打回原形,露出她們柔腸百轉凡女子的真肉身。可即便她無心插柳,卻阻止不了這感情的萌芽生長,綠樹成蔭。旁人若知道這內情,或許會為她唏噓一嘆。被一段感情埋葬很久之後,剛被另一份愛情搭救,卻發現是另外一條沒有出口的暗道。
想要拒絕都讓你找不到理由。顧寶麗一面笑著在門邊等待,一面忽然對傅必輝的周全產生了一絲說不出是疲倦還是厭倦的反感。
不愛那麼多,只愛一點點。別人的愛情像天長,我的愛情短。
她還了個白眼,表示不屑還擊。
「知道我第一次對你有印象是什麼時候嗎?」傅必輝問道。
伴隨著傳聞而來的是一大撥好做月老紅娘的熱心人,介紹的對象五花八門,寶麗的態度讓人有點捉摸不透,她幾乎是來者不拒,但無一例外,這些相親從未開花結果。風聞那些相親對象幾乎清一色都對介紹人表示出對顧寶麗戀戀不忘之意,以及自己有心栽柳柳卻無意的遺憾之情。時間一長,寶麗閨閣前的月老紅娘日漸稀少,介紹對象也從最開始的潛力股公務員、內涵系富二代、名校老師,漸漸過渡到離婚男、喪偶大叔、理想性感飯囊骨感文藝男,最後的最後,顧寶麗的閨閣前,是千里冰封、萬里雪飄,只剩她自己獨釣寒江雪了。
「每一個人山人海中獨孤求敗的自我放逐者,當然都是有故事的。」
電話這端的寶麗腦子裡一片空白,她嘴裏嘟囔了一句「好的,我知道了」,便掛了電話。
「你對我現在還是很客氣的,我知道。這節目要是個孩子,你就是他親娘,我來,頂多也就算個后爹,要動這孩子一根汗毛,估計親娘心裏都不大樂意,何況現在這動靜,差不多已經算毀屍滅跡,我自篡了親娘的位,生了個兒子。所以,你的心情我多少是明白的。不過,我來這邊之前,台裏面對改版的大方向,其實已經差不多定了,我也就是個執行的。老實說,按照目前的思路,改版是否能夠成功,我也沒底,所以,一些話扛著沒說。不過,看你今天的樣子,八成對我的怨恨不淺。」傅必輝一副先自罰三杯的樣子,即便心有怨恨,這麼一番話,倒讓人也不好意思說實話了。
她一定以為我不知道她所謂的幻覺是指什麼。他心想。
「沒有沒有,我只是在考慮您剛才提到的,應該從哪些角度來體現這群老外在福利院所做的這些工作,他們的許多做法更加人性化,這跟他們自己的文化背景密切相關,或許我們可以通過一些比較,把這個選題做得更有深度,也可以為國內的福利院義工工作提供借鑒。」寶麗噼噼啪啪說了一通。
「這年頭,有點位子的男人,誰不是採花高手啊。老傅看上去一副正人君子的樣子,可越是這樣,越是可疑。」在男女關係上,娜娜有一種堅定的執著,認定天下男人,沒有一個不會凡心春動的——至少,在她面前。
傅必輝若有所思點點頭。
寶麗不想講話。她像一時吞食了太多難以消化的食物的動物,閉著嘴,在一旁安靜反芻。很快便睡了過去。
寶麗的節目是一檔名叫《愛情不等式》的周播節目,探討男女關係之中的平衡之道。節目做了一年整。愛我的人和我愛的人終難全——情愛的幸福總是相似的,情愛的不幸卻是豐富的,相似意味著乏味,豐富意味著生機,正是這些痴男怨女的小小不幸組成了一幅叫做無常的百看不倦的生命圖景人性畫卷。
「我是對你有信心。」傅必輝自衛道。
傅必輝看透了自己。讓寶麗忽然感覺到一絲莫名的受傷和憤怒,她站起身來打算離開。
「那是,眼淚多珍貴啊,幹嗎浪費在糟心的事情上。」顧寶麗吸了吸鼻子,帶著濃濃的鼻音回道。
「對自己這麼沒自信嗎?」寶麗嘲諷道。
傅必輝聽她講了之前她在夢裡向他們扔下的一個惡毒的誓願——「如果我重新愛上了一個人,我就原諒你們。」
這是全世界只有她知道的一個秘密九-九-藏-書
深夜等待忘我加班的女下屬下班,真真是展開辦公室戀情的經典橋段。到底逃不掉。一邊扣安全帶,寶麗一邊暗自想著。嘴角又不由自主浮起一絲自嘲的微笑。
「我感覺咱們這次改版,能成。」又過了片刻,她加了一句。
終於,她還是聽到了他,並且心動,而且離開。
傅必輝急忙站起身來,一把抓住寶麗的胳膊。「話還沒說完呢,怎麼這麼沒禮貌。咱們台的員工素質教育看來得抓抓了。」
「六千多年。」寶麗繼續說道,「是古蓮的種子。後來這些種子被發現后,科學家加以精心的培植,最後,沉睡了六千多年的古蓮種子開出了一池蓮花。」
「寶麗。謝謝你。」傅必輝一字一字從嘴裏吐出這句話,像是如釋重負。
「那可不一定。一粒沙里看出世界,一朵野花里見天國。有些路人,其實比所謂的名人有意思。」傅必輝又把話題繞回了自己的方向。
「沒有啊。傅總,說話別盡打啞謎,我這IQ、EQ,實在著急。」寶麗著實好奇起來。
所以,開門下車之後,她走出幾步又折返回來。傅必輝搖下車窗,寶麗探過頭去提醒道,「傅總,好像我們忘了聊最重要的事情——福利院的選題。」
「貌似一碰到好事情你就喜歡用這種方式來表達喜悅啊。」他擠兌道。
下午到台里,開選題會時,她坐在傅必輝對面,一反低到塵埃里的常態,抬起頭直勾勾地盯著傅必輝的臉。傅必輝被她盯得有點犯怵,摸了摸下巴,看著她問道:「寶麗,我臉上有東西么?」
「那我估計應該是世界上最寒酸的偶像,粉絲獨此一個。」她取笑道。
顧寶麗卻像是未酒先醉起來。她站起身,還像是夢遊一般,獃獃地看著傅必輝。
「做一顆休眠的種子不是也挺好的嗎?並不是所有的種子,都需要開放。你說呢?」寶麗淺笑著看著傅必輝側臉好看的曲線。
或許這世界上真有一些願望是寧願成空的。顧寶麗在醒過來的這一刻,忽然明白了這三年多來,自己抗拒愛上一個人的原因。她不願意原諒他們,哪怕賭上自己的愛情。這一剎那,她也忽然看清了自己決絕與狠毒的那一面——這句話她選擇在夢裡而不是現實中對王羽諾說,是她根本就不想給王羽諾被原諒的希望。
他知道這一點愛是真的。並且不會隨著時光的拍打或增或損。他也知道這已經是全部。
「你覺得是就是,你覺得不是就不是。」他看著她的眼睛,把一個虛的不能再虛的問題回答地篤篤定定結結實實。
「前些天,我做了一個夢。夢裡,我對他們說,我原諒你們了。」寶麗幽幽地說。
片子剪完,已經夜裡十二點過了。寶麗收拾好東西下班,經過他的辦公室時,傅必輝居然還在。
「不巧看到你今天錄完片子在茶水間偷偷哭鼻子。不是故意的,不過讓我有罪惡感。感覺是我什麼地方讓你受委屈了。」傅必輝倒是有話直說。
傅必輝側頭看著寶麗,笑著搖搖頭。
「喲,說什麼這麼熱鬧呢。」寶麗裝作什麼都沒聽見,含笑著大聲招呼道,拐進茶水間。
因為懂得,所以慈悲。寶麗兀然側過身去。城市的雨季早已過去,她的雨季姍姍來遲,潮濕洶湧而下。
不愛那麼多,只愛一點點。別人眉來又眼去,我只偷看你一眼。
「昨天陸唯茲來找我了,陪我過了節。看了電影,後來……在我那裡過了夜。他問我是不是在乎你,要是在乎就不要告訴你這件事,可是寶麗,我覺得,還是應該告訴你。你知道的,我爸媽離婚得早,在他身上,我好像找到了父愛的感覺。我想,你會理解我的,是不是?」
「你這麼信任我,可貌似我這才剛來,就給了你不小的委屈呢。」
「聽說老傅這次可是主動請纓的欽差大臣,在綜藝那邊不是做得好好的嗎,聽說本來就要提頻道總監了,跑過來接這燙手山芋,真搞不懂他怎麼想的。」說話的這位歡歡,老公是總台辦公室主任,她的情報多半不是捕風捉影。
「也是,不傷天,只傷心。」傅必輝不依不饒起來。
等傅必輝把她從計程車里拽出來,再把她拖曳到江邊的長凳上時,江風一吹,寶麗的酒基本醒了一半。但是她仍然不想開口講話。
「所以,我想聽聽你的故事。」
「知道為什麼節目要改版成為關注面更廣的方向嗎?並不是情感類的不能做,而是你不適合再做,明白嗎?誰都看得出來這個節目的問題就是你的問題。除了你自己。」傅必輝第一次用這種嚴厲的語氣和寶麗講話。寶麗一時愣神,無言以對。
「我不過是小粉絲反用一下偶像金句。偶像應該不至於這點氣量也沒有吧。」傅必輝耍賴起來。
「你來面試的時候。」
「知道嗎,有一個辦法可以讓我不愛上你。」寶麗平靜下來之後,傅必輝恢復了慣常的遊走在嚴肅與玩笑之間的口氣。
「傅總,偷換概念,不算君子哦。」寶麗輕輕閃過。
「照我看哪,動機不管是什麼,肯定沒那麼簡單。這年頭,像老傅這樣的後備軍團里的戰鬥機,說好聽了前途大好,可一天沒站上去最高位,到底還只是個前途,小情小愛神馬的,在他們眼裡,估計只是浮雲了。」說話一向深刻的密斯陳總結陳詞道。
「給你科普一點有趣的植物學知識。」寶麗忽然岔開了話,「你知道世界上最古老的種子,在地下埋藏了多少年嗎?」
傅必輝轉頭看看寶麗。她整個人浸在月光里,笑意盈盈,宛若初生,傅必輝忽然覺得,此刻如果有鐘聲響起,她就會化作泡沫消失在自己眼前,像一個近在咫尺卻又遠在天邊的夢。
伶牙俐齒的顧寶麗此刻成了笨嘴小孩,她透過發紅的眼眶獃獃看著牆邊的傅必輝。心裏問自己:這是幻覺嗎?
成了輿論,自然漸漸就影響了收視率。拉高收視率的輿論都是正面的,拉低收視率的輿論那都是致命的。寶麗的節目在一些致命的輿論聲中,迎來了收官和改版。在別人眼裡,這是順風順水的顧寶麗入職以來面臨的第一次重大挫折,儘管她自己並不以為然。
「被你說的,好像你在我的私人生活里安裝了針孔攝像頭。再說,自虐怎麼了,又不傷天害理。」寶麗不屑答道。
第一期節目是一對夫妻。妻子得了奇怪的病,肌肉不停萎縮,行動不能自理,漸漸的,言語能力也沒有了。兩個人沒有孩子read.99csw.com。丈夫老董從工廠辭了職,在家門口擺了個水果攤。妻子的手是和床頭的鈴鐺綁在一起的。需要的時候,用盡全身力氣搖一搖。採訪的時候,寶麗問老董,想過扔下妻子沒有。老董吸著嗆人的劣質煙,說道,「扔過」。買了車票想離開這座城市的,反正自己也沒有什麼別的親人。可是坐了一站,一看時間,是妻子該吃藥的時候,又跳下車了。「她可憐。我現在每頓都吃很多飯。抱她需要力氣。我怕自己老了,就沒有力氣再抱她了。」
「也許,一點點。」傅必輝抬頭看著天上的一絲彎月,意味深長地喃喃自語。
「我了解他,他不是喜歡腳踏兩隻船的人。選擇了別人,說明他已經決定好了,要與我徹底了斷。還有聯繫的必要嗎?再說,他的關心也好擔心也好,自然有更合適的人幫他帶到,何需親自出馬,落得尷尬。藕斷絲連是他這種人最不喜歡的麻煩。」寶麗的語氣里,聽不出一絲情緒。
「是幻覺嗎?」她問道。
顧寶麗心裏明白他的這些小心思。可此刻她的心思,傅必輝似乎毫不知情。
「不會是看上了顧寶麗吧。」號稱「緋聞製造機」的娜娜又開始發揮她神秘莫測的想象力來。
「原諒別人總比原諒自己艱難些。」傅必輝笑語道。
顧寶麗看著鏡頭裡那一張張悲極而喜,喜極而泣的臉,通常都是抽離冷靜的超然態度。她的冷靜一開始讓跟著她的新丁們都有點戰戰兢兢,不知道是應該往你儂我儂團圓歡喜的瓊瑤阿姨風格上煽情,還是應該往戳破人性溫情虛偽面紗的愛玲奶奶式深刻上用力。時間久了,他們也就漸漸摸熟了寶麗的路數:對於負心男女堅決打擊教育,要讓他們認清自己的無情虛偽,以及對他人造成的血淋淋的傷害,並且從此痛改前非;對於情愛中的弱勢男女醍醐灌頂,不求授之於魚給他們帶去一個全新的愛情,但求授之於漁帶給他們看破愛情紛擾的一雙慧眼。
「你的節目和別人不一樣。犀利,冷靜,深刻。不過,優點似乎也是惹人口舌的地方,有點過於冷靜,明明已經感動到肺腑,卻掉不下來眼淚。說句大白話你別介意,有時候我看你節目,會覺得多少有點刻薄,雖然不是大呼巴掌那種類型,可是綿里藏針,針針見血,我這一類的觀眾是喜歡看的,但是普通大眾的心理接受傾向不同,時間長了會有反彈,這中間我個人覺得其實也就是一個度的問題,不妨善待一下觀眾,有破有立,幫他們釋放一下眼淚。或者,我們的收視率也可以『釋放釋放』。」
「你哭過之後聲音動聽了不少。」他繼續調侃道。
「……也可以這麼說。」感動,這個詞,顧寶麗現在感覺還是有點陌生。冰凍三尺,非一日之暖可消。
「釋放」這個詞從傅必輝嘴裏跳出來時,寶麗心裏的某根神經像是被牽扯了一下。這牽扯好像是要從黑森森的古井裡拽出什麼東西,她有一瞬間的走神,繼而很快警惕地喚醒自己,回到現實之中。
「我可以收版權費么?」她歪著頭,惱笑著看著傅必輝。
「揚長避短,給你們來一首高大上小眾內涵系的。本來是男女對唱的,不過估計這首歌對你們而言基本就跟出土文物似的,今天我就雌雄同體一回。」
傅必輝輕輕攬過寶麗的肩膀,將她擁入懷中,沉默著等待她的平復。
羽諾從未向寶麗說過一句抱歉之類的話,倒是一直在越洋電話里勸寶麗去教堂。
一貫的不疾不徐的語調,貌似的商量口氣,實則心裏早已打定主意。寶麗並未直視傅必輝的雙眼,她略低著眉眼,微笑著應對,「想必傅總心裏已經對改版胸有成竹,我資歷淺,進台三年,做這檔節目也不過一年,和傅總的豐富經驗相比,我只有做學徒的份。我們會按照傅總的思路,做好改版。」
她搖搖頭,笑了笑,「沒事。都不耽誤。第一集是頭炮,肯定得我自己來,要不然心裏沒底,萬一搞砸了,原諒自己總比原諒別人容易些。」
放低自己,果然是耍無賴的不二法門。寶麗心裏暗笑。
電視台里的女人果然個個都是白骨精。想吃唐僧肉無從下嘴,卻拿個不相干的妖婦撒氣。寶麗嘴角浮起一個不經意的嘲笑,白白替個李莫愁打抱不平了一回,何苦來。
情節離奇得像韓劇。如同泡沫般的幻覺,實實在在壓在她心上,她不想再聽下去,徑直問道:「你愛上落難的灰姑娘了?」一反常態的直接,無非是談判之前擺出保護性的免責條款。
他安靜地注視著江面,眼底卻好像發生了一場小小的地震,海嘯扑打過來。
她瞪著他。這人,到底想要怎樣?
「表情是會出賣人的內心的。心理學有一個細小分支,專門研究人的微表情。回頭可以找個專家研究研究你。」傅必輝一邊發動汽車,一邊說道。
「在我看來,愛一個人和懂得一個人是兩碼事。愛情是一次多巴胺和腎上腺素旺盛分泌帶來的美妙幻覺,多半盲目。懂得一個人是理智的,需要睜開眼睛,才能明察秋毫,洞若觀火。
不幸,顧寶麗正好也有這樣的直覺,無論她如何跟潛意識的自己竭力否認。
「我是不了解你的過去。沒有人了解。因為你內心最深處的東西,是對所有人封閉的。鑰匙在你手裡。你不願意打開,誰能進得去?不過不管那裡面關的是什麼,我只知道那些東西一直在傷害你,而你也任由它們傷害。于公,這已經影響了你的工作和事業,我看不下去。于私,或許因為了解,希望能做點什麼,讓你遠離那些東西。」傅必輝攤出了底牌。
他點了一首巫啟賢的老歌,《只愛一點點》。作詞人來頭不小,風流才子李敖大師。
「如果我重新愛上了一個人,我就原諒你們。」這句話,她是在夢中對陸唯茲和王羽諾說的。他們站在她面前,像罪犯一般誠惶誠恐。他們面前的顧寶麗,像個女王,冷漠又悲哀。
「切,你也太高看顧寶麗了吧。雖然有幾分姿色,出了名的單著,可人家老傅家裡那位可是原來綜藝那邊許台的侄女,忘啦。許台雖然退了,餘威到底還在三分的。老傅雖然沒什麼背景,可是靠著他家裡那位,只要自己不出岔子,將來前途不可限量啊。至於來招惹咱們這位冰清玉潔不可褻玩的寶麗妹妹嗎?」歡歡撇撇嘴,不以為然道。
傅必輝靠過來扶起她,「來,組織有請,喝酒慶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