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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許哭

不許哭

作者:大冰
聽說,那個二胡金屬配件叫千金。
二彬子是我酒吧合伙人大彬子的親弟弟,來自北京通縣人民共和國。他說話一驚一乍的,衚衕串子啥樣他啥樣,脾氣也急,驢起來敢和他親哥摔跤,他親哥原本在市區租了小房子和他一起住,後來發現根本管不了他,於是塞到我身邊兒來近朱者赤。
我們追問:然後呢,然後他怎麼說的。
他也蠻親妮可,經常誇妮可。
後來知曉,那天渣男把妮可約會時隨身帶了一份合同,他想要妮可在合同上簽字,並說了一個交換條件,他說:你把客棧給我一半,我回去和她斷了,全心全意和你在一起。
然後硬往我嘴裏塞,真塞,摁著腦袋塞,塞一個還不夠非要塞滿,非要把我塞得和只蛤蟆一樣。
她和那個遠在異國他鄉的姐姐一樣,都蠻心疼他。
我嚇了一跳,150塊錢都可以打車到貢嘎機場了,一問她,果不其然。
她實在太年輕,以為所有的愛情故事歷經波折后都會擁有一個大團圓的結局。
二彬子也來濟南看過我一次,他回北京后結婚生子挺起了啤酒肚,儼然已是一副中年人的模樣。我和他提起小二胡,他借酒遮面打哈哈。
她問:哥,我們什麼時候回拉薩?
妮可除了開客棧,還兼職做導遊。
妮可苦笑,問:你愛過我嗎?
姐姐若能看到我這邊的月亮該多好
我咬著后槽牙說:妮可,你先睡,有什麼話咱們明天說,需要我們做什麼你只管說。
趙雷一到拉薩就高反,一曬太陽就痊癒。大昭寺廣場的陽光最充沛,據說曬一個小時的太陽等同於吃兩個雞蛋,我天天帶他去大昭寺吃雞蛋,半個月後他曬出了高原紅,黑得像只松花蛋。
煙氣裊裊,星斗漫天。
有些朋友講情調,直接在客廳里搭帳篷。大部分的窮朋友們對物質的需求沒那麼高,一隻睡袋走天涯。
妮可站在我身後看著我畫畫。
安子家每天開伙的時候那叫一個壯觀,一堆人圍著小廚房邊咽口水邊敲碗。沒人繳伙食費,也沒人具體知道這頓飯要吃什麼,每個房客你一把蔥我一把面的往回帶食材。
合同在妮可手中被慢慢地撕成雪花,一揚手撒滿了人行道。
佳話迅速到來了。
但有一天妮可消失了很久,晚上也沒來上班,她從半下午出門,一直到半夜也沒出現。
她又說:不要擔心我……也沒那麼委屈啦。
妮可例外,點什麼他唱什麼,妮可怕他太費嗓子,每天只肯點一首,點一首他唱三首,誰攔都不好使。
我根器淺。
我說你他媽哭個屁!不許哭!
布宮門票貴,我們都不捨得花那個錢,妮可是我們當中唯一進過布達拉宮的,她的小導遊旗是最特別的,登山杖挑著一隻愛立信大鯊魚手機,後面跟著一堆日本株式會社老大叔。
酒醒了以後她什麼也不說,只說自己饞酒了不小心喝多了,然後忙忙活活地該洗被單洗被單,該當導遊當導遊,該當會記當會計。
一切會好
趙雷另外有個姐姐嫁到了國外,那個姐姐對他很好,他曾給姐姐寫過一首歌:
豆奶香噴噴的可好喝了,我也想喝……但她只衝給安子喝。
又說:一吵架就玩失蹤……女人啊,真麻煩。
妮可誇他,說哎呀趙雷真是個好男人。
這句話切入主題直截了當百試不爽當真好使,我一直用到今天。
她臉紅了又白,輕聲說:這是我第一次談戀愛,總要努力去試試哦……
在遙遠的2000年初,我是個流浪歌手。
趙雷叫趙雷,歌手,北京后海銀錠橋畔來的。他年紀小,妮可疼他,發給他的被子比我和二彬子的要厚半寸,每天趙雷不起床她不開飯。
月無常滿時,世事亦有陰晴圓缺。
聽說,每個好姑娘總會遇到一隻大灰狼,據說只有遇到過後才能擁有免疫力,有免疫力是件好事,可大灰狼曾留下的陰影呢?
趙雷是回民,吃飯不方便,她每天端出來的蓋飯都是素的,偶爾有點牛肉也都在趙雷碗里。
然後我還遇見了一群族人,一些家人,以及一個故鄉。
星空下是藍波蕩漾的拉薩河,河畔是藍瓦藍牆的仙足島,島上住著我熟睡的家人和族人,住著當年午夜獨坐的我。
他脖子上天天戴著那個奇怪的掛飾。
暑假結束后,小二胡和二彬子生離死別了一場,而後一路顛沛沿川藏線返鄉,她把二胡上的一個金屬配件留給了二彬子做念想。小二胡後來考去了維也納,遠隔萬重山水,他倆後來沒能再見面。
過了不到半小時,隔壁鄰居客氣地敲開門,客氣地和我們商量:……花兒就算了,當我送了,但花盆能不能還給我……
敏度,在藏語里是沒有的意思。
大家七嘴八舌,安子默默記錄整理,安子是個大孩子,編完了還要大聲朗誦,各種文藝范兒,各種陶醉,各種自我肯定。
自己摔的能摔出個巴掌印嗎?!
兩年後,我隨緣皈依三寶,做了禪宗臨濟在家弟子。皈依的那天跪在准提菩薩法相前我念:往昔所作諸惡業,皆由無始嗔痴貪……
牛肉啊。
我們滿屋子破四舊,努力銷毀一切渣男的痕迹,淘出來的零碎裝了半編織袋:妮可給他織了一半的圍巾,妮可給他縫的手機套,妮可給他拍的照片……還有他唯一送過妮可的禮物,一隻陶瓷杯子,上面印著一行字:我一生向你問過一次路。
是為一憾。
我那個時候晚上開酒吧,白天在街頭賣唱,賣唱的收入往往好於酒吧的贏利,往往是拿下午賣唱掙來的錢去進酒,晚上酒吧里再賠出去,日日如此,不亦樂乎。
有一回到底是嚇著客人了。
秋有涼風夏有月,拉薩的生活簡單而愜意,並無閑事掛心頭,故而日日都算是好時節。
我和二彬子跑去敲門,怎麼敲也敲不開,二彬子比我性急,一腳踹開小木門,妮可坐在地上閉著眼睛哭,不知道她哭了多久,哭腫的眼睛早已睜不開了。
我看出點兒苗頭,串聯了滿屋子的人給他倆創造機會。
你應該很了解我就是個孩子的脾氣
很多人撤到了成都,妮可也在其中。
我想起妮可當年教我的日語,說:瓦達西瓦大冰姨媽死。
若這一世的緣盡於此,若來生復為人身,我期許我能好好兒的,大家都能好好兒的,這個世界也是好好兒的。我期許在弱冠之年能和他們再度結緣于藏地,再度沒皮沒臉地做一回族人當一回家人,再度彼此陪伴相互守望,再度聚首拉薩。
第三天,渣男找到酒吧來了,他大剌剌地推開門,張嘴就問:哎,那個誰,妮可怎麼不接我電話?
還沒等我從吧台里跳出去,二彬子已經滿臉微笑地迎了上去。
我站到門口抽煙,行人慵懶地踱過,胖媽爛火鍋的味道飄過,滿目林立的店鋪,聞不到煨桑的煙氣,望不到我的拉薩河。
我連滾帶爬地跑回去穿長褲,然後給她賠罪,請她吃棒棒糖,她估計read.99csw.com聽不懂我說什麼,訕訕地不接茬,我跑去找妮可學簡易日語對話,抄了半張A4紙的鬼畫符,我也不知道妮可教我的都是些什麼,反正我念一句,日本妹妹就笑一聲,念一句就笑一聲。
我那時年輕,女兒家的心思琢磨不透,勸人也不知該怎麼勸,翻來覆去就一句話,我說:妮可,別讓自己受委屈。
我想翻身爬起來踩著瓦片爬到屋脊最高處用最大的聲音喊啊,喊:我心裏很高興啊,我很喜歡你們啊!
我關上門之前,她終於肯開口了。
怎麼問她她也不肯多說,只是哭,再也不肯多說一句話。我和二彬子搞來濕毛巾給她擦臉,她一動不動地任憑我們擺布,面頰剛擦完又哭濕,紅腫得像桃子,折騰了半天才把她抬上床蓋上被,不一會兒枕巾又哭濕了。
我煙火氣重,聽不來白衣飄飄的年代,他念他的,我玩兒我的俄羅斯方塊。妮可的純情度比安子有過之而無不及,安子的文藝朗誦是她的最愛,聽得高興了經常一臉崇拜地鼓掌,還顛顛兒地跑去燒水,問人家要不要喝豆奶。
漫天神佛看著呢,漫天遍野的藍里,忽明忽暗的幾點紅。
渣男說:你胡思亂想什麼,我怎麼可能不愛你啊……你快點簽字吧親愛的。
有時在簋街午夜的粥鋪里,有時在南城他的小錄音棚里,他一直沒放下那副刺蝟脾氣,也一直沒放下吉他,巡演時路過濟南,聽說也曾路過拉薩。
一般人罵人是指著鼻子,他們是指著褲襠開罵,罵得你虎軀一震菊花一緊。
十幾斤牛肉啊。
我們的算盤打得精。
畫中有我決定不滅的星空
盡頭的人家夢已入
一開始是捂著臉笑,後來是眼睛亮晶晶地盯著我笑,笑得我心裏酥酥的,各種亞蠛蝶。
……
大冰,作家、民謠歌手、主持人。「一個」常駐作者。已發表《乖,摸摸頭》《我的小姑娘》《不用手機的女孩》等文。著有暢銷書《他們最幸福》。微博ID:@大冰
拉薩不流行硬幣,琴盒裡一堆一堆的毛票,拉薩藏民把毛票叫做毛子,我們把街頭賣唱叫做「毛子的幹活」。
我問:是他打的嗎!?說話!
我想我是痴還是貪?願我速知一切法吧,別讓我那麼駑鈍了。
她說哎呀哥哥呀這不是錢不錢的事……
我的家人散落天涯,我的族人四散。
好吧,送就送吧,我們追問:然後呢,然後你怎麼說的。
他說:老大,我搞了些無花果給你吃。
一暖瓶甜茶不過塊八毛錢,提供的熱量卻相當於一頓飯,且味道極佳,我們都搶著喝。
那時候流行穿超人內褲,日本妹妹掀開床單后被超人嚇壞了,一邊哆嗦一邊疊聲地喊:蘇菲瑪索蘇菲瑪索。然後刷地給我鞠了一個躬。

(七)

妮可也時常跟著我們一起去曬太陽,她怕黑,於是發明了一種新奇的日光浴方式,她每次開曬前先咕嘟咕嘟喝下半暖瓶甜茶,然後用一塊大圍巾把腦袋蒙起來,往牆根一靠開始打瞌睡。
她說:或許有些人不在乎我有沒有褶子呢。
愛情和理智是對立關係,戀愛中的女人情商高於智商,她那段時間偷偷買了眉筆粉餅,臉擦得明顯比脖子白,我們都發現了就她自己不覺得。
我一竄出來,妮可就追著我滿院子跑,她壓低聲音喊:哥啊,你別老穿著底褲跑來跑去好不好,會嚇到客人的。
妮可單純,半輩子沒和人紅過臉吵過架,她可憐巴巴地喜歡著他,憋了一肚子的委屈說不出口。她客家人,對感情一根筋得很,心火燒得凶了,就冒死喝酒澆愁。
妮可以為自己聽錯了,這番話出自面前這個身材高大的男人之口?
愛立信後來被索尼收購,不知道是否拜妮可所賜。
妮可當年教過我不少日文單詞,基本都忘光了,只記得晚安是:空班娃;早安是:哦哈要狗砸姨媽死。
蒸完桑拿繼續喝甜茶。
然後我遇見了一個奇妙的世界。
渣男說:愛啊,一直都愛啊。
為寂寞的夜空畫上一個月亮
我們還是時常去安子家蹭飯,安子還是經常跑到我們客棧來編人生感悟,編完了就高聲朗誦,每回妮可都給他沖一杯豆奶喝。
我就住在月亮笑容下面的小街道……
我站在樓梯末端,轉身,伸手指著她,只說了一句:不許哭。
我醉了,滿世界給人發紅包,發到妮可時,我敲敲她腦袋,問她開不開心啊,喜不喜歡麗江啊,要不要留下來啊。
她慌了一下,手捂在臉上,頃刻又笑成一朵花。
我也特別希望有天你能回來定居在北京
我照例每天穿著底褲衝出去抱床單聞床單。
姐姐我這邊的一切總的來說還算如意
趙雷是那時拉薩的街頭明星,每天他一開唱,成堆的阿佳和普木臉蛋紅撲撲地衝上來圍著他聽。他脾氣倔,刺蝟一隻,只肯唱自己想唱的歌,誰點歌都不好使。
趙雷倒茶時很講禮貌,杯子一空,他先給妮可倒,再給我倒再給自己個兒倒。
他說:妮可,我是真的愛你,我想一直和你在一起,為了咱們的將來,你能別去在乎那些不重要的事情嗎?
一切會好
藍不止代表憂鬱,漫天的藍色自有其殊勝的加持力,覆在臉上、手上、心上、心性上,覆蓋到哪裡,哪裡便一片清涼。
姐姐你那邊的天空是不是總有太陽高照
他犯了一個錯誤,錯把文氓當文青。
她那時候愛上的是一個渣男,腳踩兩條船的極品渣。
你會說Don't worry傻傻一笑說一切會好
妮可傻呵呵的說:然後……他把打氣筒也送給我了。
她喊我哥哥,我常把房間造得像垃圾場,她也一點都不生氣,顛顛兒地跑來跑去幫忙疊被子清桌子,還平趴在地板上從床底下掏我塞進去的酒瓶子和棉襪子。她把我們的衣服盛進大盆里,蹲在院子里吭哧吭哧地洗,我蹲在一旁吭哧吭哧地啃蘿蔔。
我請她和她老公以及他們家公子去半島酒店吃下午茶,她老公點起單來頗具土豪氣質,我埋的單。
我拗不過她,陪她打車去的貢嘎機場,計價器每跳一次我就心痛一下,我算術好,十幾斤牛肉沒有了。
她當真厲害,教了我一句酒吧萬能待客英文,那句英文就四個單詞:Coffee?Beer?Whiskey?Tee?
墨分五色,浪子有良莠,有些人走江湖跑碼頭浪蕩久了,養出一身的習氣,張嘴閉嘴江湖道義,轉身抹臉怎麼下作怎麼胡來,這種人往往隱藏得極好,像只蜘蛛一樣,慢慢地結網,然後冷不丁地衝出來禍害人。九_九_藏_書
我們吃嘛嘛香,他是做嘛嘛香。
臨行前妮可給我做飯吃,炒了牛肉,燉了牛肉,一桌子的肉,沒人和我搶。
朝聖者一般不主動伸手要毛子,主動伸手的是常年混跡在大昭寺周圍的一幫小豆丁,這幫孩子算不上是職業的小乞丐,抱大腿不給錢就不走的事是不會做的,他們一般小木頭樁子一樣栽到你跟前,伸出小爪子用一種很正義的口吻說上一句:「古奇古奇,古奇古奇」。
真好聞啊。
現在想想,當年不知吞下了多少三聚氰胺。
我樂了,好吧這不是錢的事,這是算術的事兒好不好,打車去貢嘎機場150,返程回來又是150,這還不算過路費……
他川人,做菜手藝極好,頓頓麻辣雜燴大鍋菜,連湯帶水,吃得人直舔碗。
她使勁憋氣使勁憋氣,好歹沒哭出來。
既是家人,彼此關心是分內的義務,我們那時候最關心的是二彬子,或者說二彬子是最不讓人省心的。
需要想念的人有好多。
再度站在藏醫院路口的時候,我哽咽難言,越往裡走,大昭寺的法輪金頂就越看得真切。那一刻我是個近鄉情怯的孩子,匍匐在滾燙滾燙的廣場上,一個長頭磕完,委屈地涕淚橫流。
仙足島的歲月已成往昔,如安子那般仗義的江湖兄弟如今寡鮮,如今是自媒體為王的年代,人們懶得付出和交流,只熱衷於引領和表達,微博和微信上每天都可以刷出成堆的心靈雞湯人生感悟,無數人在轉發,卻不知有幾人能真正做到知行合一。
我們喝酒、彈琴唱歌把嗓子喊啞,12點鐘聲敲響時衝到門口放鞭炮,滿世界的喜氣洋洋滿世界的噼里啪啦。
除了妮可、二彬子和趙雷在內的寥寥數人,當年同一屋檐下的家人如今大都杳無音訊了。
畫上有你能用手觸到的彩虹
高原的空氣乾燥,街頭開工時,水如果喝得少,幾首歌就能把嗓子唱干。
妮可第一次談戀愛,莫名其妙成了個三。
妮可在床上躺了整整兩天,街面上的人問她哪兒去了,我們只推說她身體不舒服不想出門。
妮可蠻負責任,我印象里,她談戀愛的那段時間好像從未誤工過,每天晚上開工時,她都會準時出現。
他腳踩兩隻船,她忍了,她以為他知曉她的隱忍,幻想著能忍到他良心發現的那一天,沒承想他並沒有良心。
那時大家都年輕,沒什麼社會閱歷,編出來的文字一派校園文學氣息。
那個丟鏡頭蓋的大阪大叔後來郵寄來一隻招財貓,算是謝禮,我把那隻貓橫過來豎過去掏啊掏啊掏了半天也沒掏出來我那150塊錢。
星星鑲在藍底兒的天幕上,不是一粒一粒的,是一坨一坨的,漫天的密集恐懼症,漂亮得嚇人。
我說我不吃。
2008、2009、2010、2011、2012、2013、2014。
我不幹,擎著筷子去搶肉丁吃,旁人抬起一根手指羞我,我有肉吃的時候從來不怕羞,照搶不誤。趙雷端著碗蠻委屈,妮可就勸他:坳坳坳,乖啦不哭……咱哥還小,你要讓著他。
我留了下來,吃飯、睡覺、喝酒、唱歌。
走到拉薩的時候,我停了下來,心說:就是這兒了。
可是姐姐你不必為我擔心
渣男吃了一驚,一直以來他都以為自己吃定了妮可,驚訝瞬間轉化為惱羞成怒,他抬手抽了妮可一個嘴巴。

(二)

一刻也不能等了一刻也不容遲緩,臉都沒洗,我衝去機場,輾轉三個城市飛抵拉薩貢嘎機場。
掌勺大廚是安子,他守著一口咕嘟咕嘟的大鍋,拿回來什麼都敢往裡面放,然後一把一把的往裡面撒辣椒面。
給我一夜的時間吧,讓我穿越回9年前的拉薩。
妮可說這叫蒸日光桑拿。
她站在寬巷子的路口,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尖尖,死死地摳在我胳膊上,她哭:哥!家沒了。
旁邊坐著一個英國老頭,人家扭頭問:what?
我說:妮可你這樣很容易笑出一臉褶子來的,回頭嫁不出去砸在手裡了可如何是好。
妮可說:……然後我說我們家還缺打氣筒。
她出門沒十五分鐘就回來了,我們都好生奇怪,怎麼個情況?安子沒把車借給你?
她已經哭到半昏迷的狀態,撥楞著腦袋含含糊糊地說:自己,自己摔的。
我想跑,沒跑成,她老公捉住我的手特別開心地握著。
安子的自行車是老式28錳鋼,妮可腿短,騎出100米歪把三四回,我們怕她摔死,一周后替她把車還了回去。
《天涯往事》開業的第二天,我返程回北方。
話說,你我誰人不曾當局者迷過呢。
我和趙雷試過一回,蒸得汗流浹背,滿頭滿臉的大汗珠子。
妮可廣東人,長得像蒙奇奇,蠻甜。
我邊啃蘿蔔邊問她:妮可妮可,你們客家妹子都這麼賢惠么?
很多年之後,我在香港尖東街頭被那個日本妹妹喊住,她的中文明顯流利了許多,她給她老公介紹我,說:這位先生曾經抱過我。
妮可你看,好漂亮的煙花。
怎麼就沒燙死他?
妮可手巧,但嘴笨,有心勸慰二彬子卻不懂該怎麼勸慰,她狠狠心把家裡的座機開通了國際長途,但二彬子一次也沒打過。
她問:哥,你畫的是什麼?

(十)

二彬子會兩句京劇花臉,天天跑過去喊一嗓子「蹦蹬淬!」,他一蹦蹬淬,小二胡立馬琴弓一甩西皮流水,兩個人四目相對含情脈脈,旁邊圍觀的老外們單反相機咔嚓咔嚓響成一片。
(本文選自由韓寒監製、「一個」出品的新書《不散的宴席》,現已上市。)
我幫妮可在牆壁上畫畫,畫了她的卡通像,又畫了自己的,然後忽然不知道該再畫誰的了,我回頭,妮可站在吧台里擦杯子,葛莎雀吉的吟唱回蕩在諾大的LOFT里,空曠的屋子裡,只剩我們兩個人。
二彬子請小二胡回客棧吃過飯,他一本正經地穿了一件白襯衫,還內扎腰。我們逗他,告訴他頭回請人吃飯應該送花送禮物。他二話不說就竄出門,不一會兒就捧回一大簇漂亮的格桑花,高興得小二胡眼睛直眨。
口氣和口吻很重要,這幫孩子都是吃軟不吃硬的主,惹惱了他們當真罵你。
她說:哥啊,你真是一隻大少爺。
送?
時至今日,我依舊執著在和拉飄兄弟們共度的那些時光里。
那時候我們在拉薩的交通工具是兩條腿加自行車,偶爾坐三輪,萬不得已才打車。拉薩的計程車貴,北京起步費7.5塊的時候,拉薩早就是10塊錢了。
我打車來到仙足島,客棧林立,沒有一個招牌是我熟悉的。我翻手機,挨個打電話。空號、空號、盲音……沒了,全沒了。
趙雷歌中的那個姐姐應該對他很好吧。
他們是我的家人,我的族人,我彌足珍貴的舊九-九-藏-書時光。
我印象里,妮可只打過一回車。
我說:喏,這是你,這是咱們一家人,咱們一起在過林卡,高高興興地一直在一起。
拉薩是日光城,10點鐘曬出去滿院子的床單,12點鐘就干透了,大白床單隨風輕飄,裹在身上貼在臉上去全都是陽光的味道,怎麼聞也聞不夠。
二彬子麻煩妮可打了根絛子,想把那個金屬配件掛在脖子上。
趙雷打小苦出身,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就自己養活自己,高興了沒人分享,委屈了自己消化。北京城太大,世事洞明人情練達,人人都是自了漢,坑他的人多,疼他的人少,故而,他把對他好的人都放在心尖兒上,以及琴弦最深處。
她一下子用手捂住眼,腦袋上下點著,帶著哭腔說:嗯嗯嗯……
會心疼人的姑娘都是好姑娘。
我一度想撮合她和安子。
當年她在我的酒吧當收銀員,我在她的客棧當房客。
看見妮可穿了一件新衣服,就誇:嘖嘖,你身材和我媽一樣苗條。
妮可把自己搞得蠻忙的,每天的時間都安排得滿滿當當,她請不起幫工,客棧里的活計自己一肩挑,早上很早就起床洗洗涮涮,一人高的大床單她玩兒似的擰成大麻花瀝水,自己一個人甩得啪啪響。
她乖乖地跟在我們旁邊,看不出有什麼太明顯的異樣,和以前相比,只是話變得很少。
說一個字敲一下。

(五)

我們一干人來拉薩是來過日子的,並非來惹是生非,開酒吧和氣生財,遇到說話口氣硬的人也都是退一步海闊天空,久之,渣男以為遇見的是一群只會彈琴唱歌的文藝青年。
2010年30歲生日當天,一睜開眼,就往死里想念。
她高級日語翻譯出身,日語說得比普通話要流利,2000年初時背包獨行西藏,而後定居拉薩當導遊,專帶外籍客團,同時在拉薩河畔的仙足島開小客棧,同時在酒吧兼職會計。
很難受,自17歲浪蕩江湖起,十幾年來第一次嘗到了舉目無親的感覺。
我們時常去蹭飯,吃過一系列組合詭異的菜肴:豬肉西紅柿燉茄子、花生土豆煮扁豆、牛肉燕麥香菜折耳根面片子湯……
大家擠在門口目送她出門,還衝她深情揮手,搞得妮可一腦袋問號。
妮可是拉薩為數不多的日語導遊,她的客棧那時候時常會往來一些日本背包客。
我知道他是好心好意,但嘴塞滿了怎麼嚼!?
那時候我們一堆人幾乎整天24小時待在一起,妮可例外,她談戀愛的那半年,幾乎每天都會消失一會兒,不用說,一準兒是約會去了。
我那個時候身上最值錢的家用電器是愛立信三防大鯊魚手機,也貢獻出來給她撐場面。每每她滿身披掛地被我們推出門,捯飭得比遊客還要遊客。
曾經有一個午夜,他和妮可一起,悄悄爬上屋頂,悄悄坐到我旁邊。
我屬於打死也不受脅迫的天蝎座,當年被「敏度」了不知多少回,時間久了那幫小祖宗一見到我,遠遠的就高喊雞雞敏度,搞得我和旋按錯鼓點敲亂,搞得身旁剛到拉薩的漂亮妹子一度以為那是我的藏語名字。
哎喲!怎麼個情況?
12點是我固定起床的時間,二彬子是12點半,趙雷是1點。
聲音一定會沿著拉薩河傳得很遠。
妮可的房間是在大門旁,隱隱約約聽到她在房間里哭。
沒了自行車,需用車時就攛掇妮可去向安子借,不是都說借書能借出一段姻緣么,那借自行車指不定也能借出一段佳話來。
那天陽光特別好,白飄飄的床單像是自己會發光一樣,我一個猛子撲上去抱緊,沒承想一同抱住的還有一聲悅耳的尖叫。
臨別,已為人母的日本妹妹大大方方地擁抱了我一下,她說:再見啦超人先生……
妮可偶爾炒菜多放兩勺油,就誇:嘖嘖,你做飯和我媽一樣好吃。
姐姐如果感到疲憊的時候去海邊靜一靜
二彬子看不出有什麼異樣,依舊是每天咋咋呼呼地進進出出。
他那時在一家小報社工作,跑社會新聞也寫副刊雜文,靠條數領績效工資。可拉薩就那麼大點兒地方,哪兒來那麼多事件新聞啊,有時候跑一整天,一條也搞不來。安子沒轍,就拽著客棧里的人一起編心靈雞湯人生感悟湊版面。
大家在各自出生的城市各有各的社會定位,來到拉薩后卻都回歸到一種低物質需求的生活中,少了攀比心的人不會炫富,也不太會去亂花錢。
二彬子當時談了個小女朋友,叫小二胡。小二胡讀音樂學院,一把二胡走天涯,趁著暑假來拉薩勤工儉學。小姑娘家境很一般,但窮游得很有志氣,她在宇拓路立了把陽傘,每天在街頭拉四個小時的二胡掙學費。
你怎麼不說你們家還缺個男朋友!?
……
我亦俗人,有時也轉發一些人生感悟,有時一邊讀一邊想,各中某些金句,會否始出自於安子的筆端。
我氣得哆嗦起來,問她:誰打的!?
僅限於此了,沒下文。
她站在樓上往下喊:哥,常來成都看看我。
妮可接過合同,她說:你如果已經不愛我了,早點告訴我好嗎。

(九)

可是師父,我執念重,如縷如麻如十萬大山無盡綿延。
妮可齜著牙沖我樂,我也齜著牙沖她樂……真奇怪,我那時候居然一點都不臉紅。
丟鏡頭蓋的是個大阪大叔,我們隔著安檢口把鏡頭蓋飛給了他,機場公安過來攆人,差點把我扣在派出所。
語言不通,未遂。
管你們被吵醒後生不生氣,反正我就是想喊啊。
這個傻孩子苦水自己一個人咽,並未去煩擾旁人來當垃圾桶。那時候我們都只知她感情不順,具體原因並不清楚。
妮可被他給誇毛了,要來他媽媽50大壽時的照片瞻仰風采,看完后氣得夠嗆。
我一腳跺扁了杯子,硌得腳心生痛。
有一天下午她和只大兔子似的蹦到我面前,攤開手掌問我借錢打車,我說借多少?她說:快快快,150!
好吧,是個日本妹妹。
我說:乖,不許哭,哭個屁啊。
又在卡通小姑娘旁邊畫了一堆腦袋,眾星捧月圍在她周圍,有的小人兒齜著牙摳鼻屎牛牛,有的小人兒擺出一副黃飛鴻的姿勢,有的小人兒抱著吉他嘴張得比腦袋還大,所有的小人兒一水兒的鬥眼兒。
每次她一宣布接到了團,整個客棧都一片歡騰,然後大家各種瞎忙活瞎出主意,這個給她套上一件衝鋒衣,那個給她掛一個軍用水壺,大家都把自己最能拿得出手的物件貢獻出來,逼著她往身上掛。
安子高大白凈,文質彬彬,典型的陽光男文青。
事情過後,我們一度很擔心妮可的狀態,有大半個月的時間,我們帶她去踢足球,帶她爬色拉烏茲逃票去色拉寺,希望大汗淋漓能代謝走一些東西,誦經聲能帶來一些東https://read.99csw.com西。
那天妮可要出門買菜,我們連哄帶騙的讓她洗乾淨了臉梳了頭並換上一條小碎花裙子,然後成功的忽悠了她去找安子借車。
我說嗯?
我知道有一些煩惱你不願在電話里和我講起
他立馬擺一副很受用的表情,謙遜地說:Lady first,gentleman last,handsome boy honest。
拉薩仙足島那時只有四家客棧,妮可的客棧是其中一家,客棧沒名,推開院門就是拉薩河,對岸是一堆一堆的白頭雪頂小山包。
她抬起一張濕漉漉的臉,閉著眼睛問我:
我說:人在哪兒,家就在哪兒。
安子也住在仙足島,他租了房子想開客棧,但不知怎麼搞的,開成了一家收留所,他們家連客廳里都睡滿了人,全都是朋友以及朋友的朋友,以及朋友的朋友的全國各地的朋友,沒一個客人。
看見妮可吭哧吭哧洗衣服,就誇:嘖嘖,你和我媽一樣賢惠。
妮可伸出雙臂,輕輕攬在我們的肩頭。
妮可愛上那枚渣男時並不知他在內地已有女友,渣男也不說,直等到妮可深陷情網時分才吐露三分,他解釋說內地的女朋友重病在身,現在和人家分手等於雪上加霜。
震后,妮可背著空空的行囊回了廣東,她在NEC找到一份日文商務翻譯的工作,躋身朝九晚五的白領行業。
她最喜歡聽趙雷唱歌。
沒有什麼過不去,只是再也回不去了。
端著槍的武警過來攆我,他說:走嘍走嘍,不要在這裏躺。
他不說話,從口袋裡掏出三根皺皺巴巴的蘭州,遞給妮可一根,自己叼一根,給我點上一根。
我揮手在卡通小姑娘旁邊畫了一隻大蘋果。
把我畫在那月亮下面歌唱
我過去拉她,冷不丁看見耳腮旁半個清晰的掌印。
大和尚開示我緣起論時,告訴我說萬法皆空唯因果不空。他說,執念放下一點,智慧就升起一點。
但她死扛著什麼也不肯說,只是嘩嘩地淌眼淚。
她手摳著大門不撒手,笑著喊:不要啊……去個布達拉宮而已啊。
光明甜茶館的暖瓶按磅分,可以租賃,象徵性|交點兒押金就可以隨便拎走。甜茶是大鍋煮出來的,大瓢一揮,成袋的奶粉塵土飛揚地往裡倒,那些奶粉的外包裝極其簡陋,也不知是從哪兒進的貨。
返程的錢不夠打車,坐機場大巴也不夠,我們走路回拉薩,走了十里地才攔到順風車。
一個月後,新家在成都落成,位置在東門大橋的一座回形商住樓里,名為《天涯往事》,隔壁是amigo的蜂后。
之前礙著妮可的面子,大家對渣男都還算客氣,他來喝酒並不收酒錢,偶爾也稱兄道弟一番。渣男知道我們和妮可的關係,很是不把自己當外人,素日里言辭間很是百無禁忌。
我說妮可,你是不是很感動,感動也不許哭啊。
我和一干兄弟住在妮可客棧的一樓,每天喝她煲的亂七八糟叫不上名字來的廣東湯。
我說:這才是好姑娘……哥哥請你吃個大蘋果吧。
安子純良,對朋友極好,他沒什麼錢,但從不吝嗇給浪蕩天涯的遊子們提供一個免費的屋檐。他極講義氣,是仙足島當年的及時雨呼保義。
妮可帶團的客人掉了個單反相機蓋,她必須在一個半小時內趕去機場才來得及交接。
小二胡感動壞了,二彬子翻牆給她偷花,太浪漫了,她當場發誓要嫁給二彬子,把我們一家人嚇壞了。
也不知他現在過得好不好,多年未見了,有些許想念。
那麼反社會的食材搭配,也只有他能駕馭。
她有哮喘,兩瓶拉薩啤酒就可以讓她喘到死。我們膽戰心驚地把她弄活,轉過天來客人少的時候,她又自己一個人躲到沒人的角落抱著瓶子喝到休克。
我每天睜開眼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滿院子跑著抱床單聞床單。

(四)

安子喝豆奶的樣子很像個大文豪,意氣風發一飲而盡。
我印象里大家好像都不怎麼打車,再遠的路慢慢走過去就是,心緒是慢悠悠的,腳下也就用不著匆忙趕路。
之後的數年間,她到濟南探望過我,我去廣東看望過她。
那時候大家住在一起,過著一種公社式的生活,我的酒吧老賠本,妮可的客棧也不掙錢,日子偶有拮据,卻從未窘迫,大家誰有錢花誰的,天經地義地相互守望著,高高興興地同住一個屋檐下,白開水也能喝出可樂味兒,挂面也能吃出意大利麵的感覺來。
失去安子的音訊已經很久了,6年還是7年?我記不清了。
我走啊走啊走啊走,途經一個個城市一個個村莊。
妮可也醉了,她說:哥,我不哭。
我沒能在成都再看到她。
因為這個英文名字的緣故,當年很多窮游的老外常來光顧,他們可能覺得這個名字非常浪漫,於是招牌底下時常可以看見小男生向小女生告白,小男生向小男生示愛。
我沒見過趙雷歌中的那個姐姐,我只記得他在拉薩街頭放聲高歌時,一側身,露出了半截脫了線的秋衣,妮可坐在他身後,盯著衣角看上一會兒,偷偷側過身去,悄悄揩揩眼角的淚花。
我不理她,自顧自地抱床單抱得不亦樂乎。
她有一次打電話被我聽到了,她兩隻手抓著話筒,輕輕地說:你不要生氣好不好,我只是想和你多待一會兒……我沒別的意思……好了我錯了你不要生氣好不好。
我想著想著,然後就睡著了。
暴力不解決問題,但解氣,她只要一句話,我們連夜把渣男打出拉薩。
司機蠻風趣,逗我們說:你們是在散步嗎?
妮可客棧里那時候有輛女式自行車,大家齊心合力把氣門芯給拔了,車胎也捅了,車座也卸下來藏起來了。那輛自行車是大家共用的交通工具,為了妮可,不得不忍痛自殘。
趙雷喊她姐,在妮可面前他乖得很。
和趙雷見的次數算多的。
他們罵人只一句:雞雞敏度!
這兩人都還是純情少男少女,都不是主動型選手,若沒點兒外力的推動,八百年也等不來因緣俱足的那一刻。
2008年314。
氓是流氓的氓。
那天太忙,沒顧得上給她打電話,半夜我們回客棧的路上還在猜她會不會夜不歸宿,等回到客棧了才發現不對勁。
趙雷很聽話,乖乖讓我搶,只是每被叼走一塊肉就嘟囔一句:殺死你。
趙雷有首歌,叫《畫》,他唱道:
畫上彎曲無際平坦的小路
我們等著110上門,一直沒等到,渣男被打跑后沒再出現,事情就此畫上句號。
好姑娘總會遇見大灰狼,妮可也不例外。
二彬子是北京通縣人,來拉薩前的職業是城管。
問你媽逼啊問,滿世界玩得起的姑娘你不招惹,偏偏來禍害一個傻姑娘。
這篇文章記錄的是一群小人物們的舊時光。
之前那個樂呵呵的妮可去哪兒了,我們想讓妮read.99csw.com可快點兒好起來。
四下里靜悄悄的,腳下房間里的呼嚕聲清晰可辨,這是二彬子的,這是趙雷的,那是妮可的……
沒有人說話,不需要說話。
我慌著一顆心從濟南趕往拉薩,橫穿了半個中國卻止步于成都,無法再往前行。
和單純的旅行者不同,那時常駐拉薩的拉漂們都有份謀生的工作。
我從小學美術,英語課三天打魚兩天晒網爛到姥姥家,字母表是24個還是26個一直都搞不清楚,為了酒吧的生意不得不拜託妮可幫我搞英文速成。
妮可滿血復活的速度比我想象的要快,沒過多久,每天早上甩床單的啪啪聲又重新響起來了。
渣男是被踹飛出去的,四腳朝天滾在台階下,然後一路連滾帶爬,被一堆他心目中的文藝青年從浮遊吧門口打了亞賓館門口。

(八)

我當時二十多歲出頭,熱愛賴床,每天哦哈要狗砸姨媽死的時間都是中午。
最近我失去了愛情生活一下子變得冷清
讓我重回拉薩河畔的午夜。
她說的那個「有些人」我們都認識,我不再說什麼。
妮可問他想不想小二胡,他岔開話題打哈哈,說:妮可,你絛子打得真漂亮,你和我媽一樣手巧。
妮可,我曾悄悄回過一次拉薩。
渣男嘴甜,表面功夫做得極好,女孩子的心理他吃得透,他知道小姑娘都期待一個完美的故事,於是給妮可畫了一個餅,從追她的第一天起就說打算娶了她和她舉案齊眉一輩子。
除夕夜裡的麗江,煙花開滿了天空,我輕輕抱了她一下,拍拍她的背。

(六)

我在那面嶄新的牆上畫了一隻碩大的卡通小姑娘,紅撲撲的臉蛋童花頭,還有一對兒笑笑的小對眼兒。
二彬子把她抱起來扔出去,她隔著門縫笑罵:契興啊……去布達拉宮用不著拿登山杖啊。
妮可傻呵呵地說:安子聽說咱家的自行車壞了,就把他家的自行車送給我了。

(三)

這個世界奔跑得太快,妮可一直沒能再遇見他倆。
浮遊吧藏在亞賓館隔壁的巷子里,英文名曰:for you bar。
一個月後,2008年512大地震。
……哥,我們什麼時候回拉薩?
2013年除夕,妮可來找我過年,我們一起在麗江古城包了餃子,那裡有我另外一個世界的另外一群族人。大家都很喜歡妮可,昌寶師弟尤其愛她,包餃子時蹲在她腳旁拿腦袋蹭她。
渣男和自己內地的女朋友打電話發簡訊的時候,不怎麼避諱她。
她坐在門檻上,火光映紅面頰,映出歲月修改過的輪廓……妮可妮可,蒙奇奇一樣的妮可,你的娃娃臉呢?你的眼角怎麼也有皺紋了?
在家庭的紛爭之後你是先讓步的賢妻
女人容顏逝去要十年,男人貶值不過一瞬間。
她傻呵呵地說:是啊,他沒借給我……
太尷尬了,手心裏兩坨軟軟的東西……床單背後有人。
她送我到樓梯口,忽然停下腳步。
……
過程不多講了,魯提轄拳打鎮關西。渣男尿濕了褲子,磕掉了一顆門牙。
她說:哥……你們屋能不能別關燈。
那裡的午夜不是黑夜,整個世界都是藍色的。
當年來拉薩的窮老外太多,一本《孤星》走天涯,人人都是鐵公雞,妮可的導遊生意常常半年不開張,偶爾接個團都像中了福利彩票一樣。
妮可沒哭也沒鬧,甚至沒再多看他一眼,她轉身離開,一步一步走回仙足島,關上房門后才慟哭起來。她第一次愛上一個人,在此之前她的世界一片單純,並未有過如此洶湧的傷心。
所有的幻想和期待都變成了一個笑話。
他說吃吧吃吧吃吧。
下午賣唱,晚上開酒吧。
天是清透的鈷藍,一伸手就能攥得。月光是淡藍,混朴而活潑,溫柔又慈悲,不時被雲遮住又不時展露真顏。每一片雲都是冰藍,清清楚楚的飄啊飄,移動的軌跡清晰可辨。
她照例滿院子攆我。
我一邊敲妮可的腦袋一邊回答說:是,啊,吃,飽,了,撐,得,慌,出,來,散,散,步嘍,啊,哈!
妮可和安子沒發展出什麼下文來,他倆之間的緣分,或許只限於一杯純白色的豆奶。
我問她是客人要求她去送嗎?她說不是。我說那客人會報銷你打車費嗎?
他客棧里的人普遍太仙,張嘴不是馬爾克斯就是傑克凱魯亞克,於是他經常跑到妮可的客棧來湊臭皮匠。
他吃准了妮可不捨得和他分手,逼著妮可默認了自己腳踩兩隻船的事實,只推說時間可以搞定一切。
那時候大昭寺附近好多磕長頭的人,路人經過他們身旁都習慣遞上一張毛子,以示供養以敬佛法,藏民族樂善好施,布施二字是人家時時刻刻都會去秉行的傳統價值觀,受其影響,混跡在拉薩拉飄們也都隨身常備毛子。
老外們總是笑著接吻擁抱看上去很友好
你不搭理他他就一直說一直說,直到你直截了當地來上一句:「毛子敏度」
我想喊叫出來。
她每次約會的時長不等,有時候半個小時,有時候三五個小時,我們摸著一個規律,但凡她半個小時就回來,一準是癟著嘴悶聲不說話的,不用說,約會時又受氣了。她回來的時間越晚,心情越好,有時候到了酒吧夜間開始營業時才出現,哼著歌,眼睛彎彎的,嘴角也是彎彎的。
妮可當年在浮遊吧當會計,她長得乖,是我們酒吧的吉祥物,人人都喜歡逗她,一逗她她就樂,一樂,臉上就開出一朵花。

(一)

我們沒關燈,一直到天亮,都隱約聽得到對面妮可房間里輕輕的抽泣聲。
新開業的《天涯往事》沒能撐到震后重建的時期,迅速地變為往事,與許多往事一起,被隔離在了過去。
他蠻親我,經常跑到我面前掏口袋。
妮可妹妹心腸很好,每天晚上都跑來給我送水。每次她都抱著瓶子,笑眯眯地坐在我身後,順便幫我們收收賣唱的錢。
輾轉聽說,他回到內地后,安居在一個叫豐都的小城,收斂心性娶妻生子,撰文為生。
渣男學過兩年美術,他追妮可的時候,曾在妮可客棧牆壁上畫過一幅金翅大鵬明王。怕妮可睹畫傷情,我搞來乳膠漆把那幅畫塗刷乾淨。
我蠻擔心她,有時在唱歌的間隙回頭看看她,她獨自坐在那裡出神兒……這畫面讓人心裏挺難受。
古奇古奇,是「給一點兒吧」的意思。
她聲音低低地輕喊:哥……
你已經是兩個小夥子心中最美麗的母親
我習慣在大家熟睡后一個人爬上房頂,抽抽煙、聽聽隨身聽,或者什麼也不做只是仰著頭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