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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好朋友的婚禮

我最好朋友的婚禮

作者:蘇更生
這就是我們最大的區別,我沉浸於回憶,略悲觀,而她是現世享樂主義者。我們在同一間寄宿學校念書,不同班,每周五一起搭兩個小時的巴士回家。中學六年,從未間斷。在不回家的時候,我們騎著自行車在街上瘋跑,對路邊的行人大笑。那些引人發笑的內容早已忘了,可那時的青春就是如此明亮,可以笑出聲來。
我說:「是啊。」
後來這些年我曾反覆回憶過這場景,午後的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車廂中灰塵跳動,她扎了兩支小辮子,頭頂的細小的髮絲豎起來,對著我咧嘴一笑,說:「三點。」我曾跟她說過這場景,她說不記得了。
我們躺在床上,中間隔了很遠,彼此都沒有睡著。就在她出嫁的前一晚,我睡在她身邊,兩人竟無話可說。我們之間不僅是隔著被子,還有過去的十多年。那些歡笑、爭吵、回憶,還有對愛情、婚姻和人生的期待,那麼那麼多,卻只有沉默。
她嫁得並不如意,那顆小小的鑽戒已是奢https://read.99csw.com侈。此前她已訂過婚,和一位我們都喜歡的男孩。這人高大帥氣,彈一手好鋼琴,家境也不錯。訂婚後,男孩出國留學,每年帶回來大量禮物,連我都有份。只是異地戀總是艱難,她愛上了別人,一個遠在北方的男孩。於是她哭著退掉原來的鑽戒,孤身離開了家。
處理完所有瑣事,我們去買水果。兩人站大半天,禮服勒得繃緊,什麼都沒吃。我們走在街上,她和相識的店主寒暄,與小販討價還價,我知道她就要留在此地,迎接新的生活。而我幾個小時后,就要飛離她的城市。再好的朋友,長大了也是聚少離多,每天都要面對各自的生活。
那年我們都十二歲。
蘇更生,作家、媒體人。@假蘇更生
飛機降落後,高燒已退。我在計程車里看她未來要生活的城市,乾燥、灰暗和乏味。她嫁的男人我也不喜歡。對我而言,他只是個陌生人,為什麼要把我最好的朋友騙到這裏九-九-藏-書?我衝到酒店大堂時已是凌晨一點。為了不打擾她睡覺,我讓前台小姐帶我去603。前台小姐問:「603不是結婚的那間嗎?」我說是呀。她問:「你是新娘嗎?」我笑了,說:「我是遲到的伴娘。」
跟她認識已太多年。我還記得在那個周五的下午,我們搭車回家。烈日下的公路塵土飛揚,車卻意外停住,等了許久也不開。全車人站起來看發生了什麼。我在後排,她正好回頭。我揚了揚下巴,問:「喂,現在幾點?」她手上有表,答:「三點。」
一夜無話。
婚禮結束,賓客散盡。我和她把婚紗收起來,那件直徑三米的婚紗像一座寶座。每個女生迫不及待地穿上它,卻不知道疊起它有多費勁。我們手腳並用,試圖籠住裙擺,塞進袋裡,甚至喊起口號:「一二三」、「好,馬上就要進去了」、「就要成功了!」最後,袋子破了,婚紗又囂張地撐開。我們都脫下了禮服,身上只剩Bra和內褲,渾身是汗,read.99csw•com坐在地板上大笑。
第二天的婚禮就像所有婚禮一樣,喜慶、喧鬧、嘈雜。行禮時,她在台上,我在台下。她父親發言,丈夫站在身邊。在塵世幸福最完美的一刻,她的目光投向我,驕傲而深情,我扭過頭去,兩人都淚光閃閃。
她是學校最漂亮的女孩,而我就是那個女伴。她在學校里換了若干男友,而我則替她向不同的對象傳過紙條。我們曾躺在床上不停地談論未來,會嫁給誰,會有怎麼樣的婚禮。我記得有天談論起結婚戒指,她說:「鑽戒要三克拉以上才有靈魂。」我驚愕地體會這句話的厲害之處。她是精明的現實主義者,對庸俗懷有期待又能及時戳破虛偽。
入夜,她要送我去機場,我讓她留下照顧父母,自己打車去機場。分別很普通,不過是說一句:到了發個簡訊。我坐進計程車,被北方的風輕拂,突然記起一首詞:沙河塘上春寒淺,看了遊人緩緩歸。這些年,那些我們愛過的男孩,不知道終究去了哪裡,而她九九藏書留在此地,我獨自緩緩而歸,只能暗嘆:花滿市,月侵衣,這戀戀的風塵呵。
由於這座城市離家太遠,她只能從酒店出嫁。女方親友只來了父母和我。她本說太遠,不讓我來,可以等回老家辦酒席時再參加。我想了想,說:「還是去吧,嫁那麼遠,我送送你。」於是飛了幾千公里,只在此地停留二十四個小時,參加她的婚禮。
飛機晚點三個小時,我在機場發燒,窩在惡貴咖啡館里,十元一杯的白開水喝了五杯,希望把感冒壓下去。我要飛去北方,出席她的婚禮,做伴娘。上了飛機,莫名其妙被升艙。空姐拉上帘子后,頭等艙只有我。窗外是深藍的夜空,機艙里燈光昏暗,安靜得正好睡覺,我卻怎麼也睡不著。
在萬米高空,想起這些年,我們身邊的男人換了又換,只有我和她沒有變過。而如今,幾個小時后,她真的要結婚了。那些被反覆談論的場景終於成為現實。我們都長大了,她沒有拿到三克拉以上的結婚戒指,只有一顆小小的鑽石,九*九*藏*書白金爪托著,怎麼看也不像有靈魂的樣子。
她說:「以後還不是要還給你。」我也只愕然。
婚禮是如此累人,永遠都不想來第二次。我無法接受這種麻煩的婚禮,不如旅行結婚,在海風獵獵的沙灘,只有兩個人,天空化作玫瑰色,哪裡有這些瑣碎事。可她說:「這樣你就沒辦法收紅包了。」她喜氣洋洋的現實態度總能把我的浪漫主義擊碎。我們一起數起紅包,罵某個小氣鬼只給200塊,連名字都不敢寫。我掏出厚厚紅包,說:「原本應該更厚一些,但是買機票了,你收著吧。」
進房后,她已睡了,我輕手輕腳洗漱,然後躺在她身邊。她被我驚醒,問:「是你嗎?」
每個周末我們都膩在一起,逛街、吃飯,向父母討來零花錢一起用光。有次我騎車載她,前面有輛大巴,由於沖得過快來不及剎車,我叫嚷著:「你快跳,快跳!」她「蹭」地跳下單車,我以人字形撞貼在大巴車上。這輛車並未開動,我也沒受傷,兩人又為撞上靜止的大巴車狂笑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