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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蹄蓮

馬蹄蓮

作者:蘇童
我不是老闆,你說的,我是建築工地上的民工。蕭先生說。
是。是被人打劫了。
這還用問為什麼?女孩子都愛花呀。
我跟你通融了,錢不跟我通融,借錢給我的人也不跟我通融。我讓你實現了夢想我就該撞火車去了。蕭先生說著盱起眼睛打量起龐小姐來,你到底是幹什麼的?口口聲聲要盤店,口氣很大,什麼見面詳談,什麼經營執照稅務登記的你全懂,怎麼這點錢拿不出來?你不會是在外面做雞的吧?
男人打了個呵欠,他的身體幾乎靠在牆上,一隻手撓著大腿,他說,你們女孩子都喜歡開花店,為什麼?
我在睡覺。他說,我睡覺很死,聽不見鈴聲。
穿灰色套裙的龐小姐五天之後又出現在福來花店的門口。五天時間沒有改變龐小姐,但福來花店門口的雜物都被清理過了,有人在玻璃門上貼了封條。龐小姐手裡抱著那件紅色的塑料雨衣,站在花店門前的台階上,當然,街對面修鍾錶的小宮和旁邊雜貨鋪的女店主都注意到她了,賣報紙的老孫知道自己戴上老花眼鏡也看不清女孩的模樣,乾脆就不管閑事了。
誰做保姆?你別張嘴就糟蹋人!龐小姐這麼喊了一聲,忽然低下頭去,她擤了一下鼻涕,掏出一張縐巴巴的紙巾擦了擦鼻子,又把紙巾塞回小包里了,她說,一個大男人,對小姐該講點紳士精神。你就不能通融一下?
龐小姐掩著嘴笑了,她知道這個男人受了刺|激,說話不免有意氣用事之處,她不好說什麼,說什麼都容易得罪了他。
對不起,龐小姐盡量地躲著鏡子,惟恐他把自己收到鏡子里去,她說,你有心事,我看得出來。我不該打聽這些的,我們還是談談正事吧。
龐小姐期盼地看著鍾錶匠,問,怎麼樣,你考慮哪個險種比較適合你?不一定現在答覆我,考慮好了打我的手機好了。
她是你什麼人?你女兒嗎?
然後龐小姐去推另外半扇玻璃門,這次門推開了。推開門她才發現外面下起了雨,對面修鍾錶的攤子已經不見了,書報亭上也撐起了一把廣告傘,豆大的雨點打在街道上,空氣中夾雜著塵土淡淡的腥味和花店殘存的一點清香。龐小姐站在門口的台階上,看見雜貨鋪的女人探出頭看她,看一下又縮回去了。龐小姐向雜貨鋪那裡厭惡地翻了個白眼,討厭,她抬頭看著灰濛濛的天空,嘴裏嘟囔著,不知是在罵天還是罵人。也就在這時她感到身後響起一陣沙沙的聲音,龐小姐回頭一看,發現蕭先生起來了,他的一條腿和一隻胳膊擠在門縫處,手裡拿著一件揉成團狀的塑料雨衣。
你這麼睡不是浪費時間嗎?龐小姐說,不僅浪費你的時間,也浪費了我的時間。
沒有雨傘,你就將就著用雨衣吧。
不是那個意思,你口音是本地人嘛,不是民工。龐小姐發現自己這麼說話很被動,就突然改變話題,你這個人怎麼一點不守信用?她說,說好了一點半見面的,害我在外面白等了半個小時!
誰會打劫花店呀?龐小姐的身體又下意識地往後面縮了一下,瞪大眼睛盯著蕭先生,你不是開玩笑?誰乾的?你報警了嗎?
你在說小菊吧?
蕭先生睡眼惺忪,臉頰上印著一小片細密的條狀花紋,很明顯是草蓆壓出來的。他彎著腰和龐小姐握了握手。龐小姐聞到他嘴裏吐出來一股難聞的氣味,是男人特有的混雜著煙味和口腔疾病的腥臭,龐小姐下意識地退後一步,視線也垂了下去,打量起他的穿著來。蕭先九_九_藏_書生的襯衫和褲子一白一黑,看不出是什麼面料,白襯衫領子有點發黑,縐巴巴的,皮帶上一排拴著三樣東西,手機套、鑰匙鏈和打火機盒,是外面討生活的男人常見的裝束,但他腳上那雙拖鞋使龐小姐突然疑惑起來,她說,你是昨天電話里的蕭先生嗎?
測什麼天氣?天氣關我屁事。蕭先生說,我在這兒躺了好幾天了,別人見不著我,但我可以看見他們,看見他們的臉,誰活得得意,誰活得不好,我這面鏡子都照得出來。
我就這麼說話。蕭先生又走回到草蓆旁邊,人沉重地躺了下去,他說,我不相信人,我相信錢。
是,你做夢都想有一間花店,你電話里告訴過我了。男人睨視著客人,他的表情看上去有點古怪,好像是輕蔑,好像是失望,然後他走到角落裡,打開一堆塑料文件櫃,我的租賃合約都在這裏,你看一看,簽了字付了租金,你明天就可以在這裏賣你的花了。他拍打著一堆文件上的灰塵,突然想起了什麼,我電話里說清楚的,租金半年一付,三個月不行,一個月就更不行了,一共一萬二,你帶來了嗎?
話說到這個份上,花店裡的氣氛完全變得冰冷的了,應酬的客套和一點點人情味喪失以後,兩個人冤家似地對峙著,一個以懶洋洋的姿勢躺著,另一個站著,眼睛里滲出了委屈的淚水。
為什麼女孩子都愛花?他說,花兒美?不一定,我現在覺得花是世界上最沒用的東西,沒用的就是廢物,廢物怎麼會美呢?不美,還傷人!比如那個馬蹄蓮,我一看見它胸口就疼,馬蹄蓮,花名字起得好呀,看見它就像看見馬蹄,踹我的胸口!
你認錯人了。龐小姐愣了一下,很奇怪地拿起掛在胸前的手機看了看,什麼打工,什麼剪玫瑰的刺?她說著把手機放回到胸前,我從來沒在花店打過工,你認錯人啦。我進花店都是去買花的。一絲驕矜的微笑很快回歸到龐小姐的臉上,她向花店看了一下,又向鍾錶攤看了看,最後她走回到鍾錶攤。
我有那麼老?他說,我看上去那麼老了?
你這人好福氣,一睡睡到下午!龐小姐說,昨天我們聯繫的時候你好像也是剛剛醒過來的樣子,今天我們約好的時間,你還在睡。
龐小姐這時候忽然清晰地記起了那個女人的容貌,微黑的時髦的膚色,鼻子很小巧,卻很挺拔,胸部也一樣,買花的時候天氣還很熱,龐小姐記得她穿一件白色的小背心,背心上綉了幾朵小小的花,花形也是馬蹄蓮的。只有她的口音透出一絲鄉下氣,龐小姐可以斷定她和自己是一個縣裡出來的,她記得問過那個女人家鄉在哪裡,那女人哀傷而造作的回答讓龐小姐永遠難忘,出來了就沒有家鄉了,地球就是我家鄉。
龐小姐不願意坐在一隻花盆上,她只好站著。她說,你這兒,怎麼好像是被人打劫過的?
是你要出去,你自己開門。蕭先生仍然坐在草蓆上,用那面小鏡子照了照龐小姐的臉,他說,我看你腦子也聰明不到哪兒去,連門也不會開,你要是聰明一點,什麼門都可以開。
我不知道。
我從來就不喜歡花,現在更不喜歡了,我看見花就噁心,不騙你,好比康乃馨,看上去不錯,你聞聞它的根試試,臭死了,比廁所的尿騷還難聞。
龐小姐抱著雨衣和花,一時不知說什麼好,她看見蕭先生的一隻穿拖鞋的腳伸在外面,腳背上有一塊很大的暗紅色的瘡疤,好像是嚴重的燒傷https://read.99csw.com留下的痕迹。
不。你弄錯了。龐小姐突然從小宮的表情里看出了什麼潛台詞,她提高聲音說,我不認識他,我只是跟他談店面出租的事。
民工怎麼啦?蕭先生的眼睛一亮,說,這位小姐看不起民工?
街對面修鍾錶的小宮看見歇業的花店裡有人出來給龐小姐開門,是個瘦高個的男人,花店是背陰的,沒有燈光白天的光線也顯得暗淡,所以小宮並沒看清那男人的長相。
龐小姐驚叫了一聲,已經死了?
報什麼警?不是強盜,是家賊。他說。
他沒有回答,他嘿地一笑,抬起充滿血絲的眼睛,朝這裏看一眼,朝那裡看一眼,卻始終迴避龐小姐急切的眼神。然後龐小姐看見他從草蓆上拿起了那面小鏡子,握在手心裏,對著外面照了照。今天要下雨。他說,今天肯定會下雨。
龐小姐有點窘,似乎為了掩飾自己的窘境,她轉過臉去打量著花店的內部裝潢。她說,你這家花店以前生意不錯的嘛,我前一陣路過這裏還來買過花,有個女的,人長得漂亮,也會做生意,我本來挑了一把康乃馨,她勸我買馬蹄蓮,說這兒的馬蹄蓮是全市最便宜的,我還就讓她說動了,買了一把馬蹄蓮,多花了好多錢。
他到底為什麼事尋短見?龐小姐臉色煞白的,轉過身去看著對面的花店。她的手一直在摺疊那件塑料雨衣。
你瘋了。龐小姐抓著門拉手用勁拽了一下,門吱嘎尖叫了一聲。龐小姐跺著腳說,你這破花店沒人要租,什麼都是壞的,人的腦子也壞了。你就不能站起來,幫我開一下門?
你用鏡子測天氣?
已經一點三十分了,龐小姐看著手機上的時間顯示,嘴裏嘀咕了一句什麼,眉頭尖銳地皺了起來。她隨手又撥了電話,這次她有點驚訝了,她聽見從身後的花店裡傳來了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裏面好像是有人的。龐小姐疑惑地湊到玻璃門前,推了推門,門開了一條縫,是一把鏈條鎖鎖著門。花店裡面湧出的一股氣味使她下意識地閃躲了一下,那是夾雜著腐爛的植物、煙味和臭襪子味的室內空氣,不像花店,倒像民工宿舍的氣味。龐小姐更疑惑了,她捂著鼻子從門縫裡向內張望,看見的是一片花的廢墟,各種陶制花瓶和玻璃花瓶的廢墟,還有塑料、剪刀、包裝繩、報紙、紙盒雜亂地堆了一地,她聽見裏面的手機還在響,她甚至看見了那支手機,它被主人放在一隻玻璃花瓶的瓶口處。在龐小姐預計到什麼的同時,她看見一隻手從一堆紙盒後面爬出來,先抓住花瓶在地上拖了一段,然後搖了搖花瓶,抓住了手機。她在花店和無線電波里同時聽見了蕭先生粗啞的聲音。你是誰?
有個人來買花,買了幾次花,就把人也一起買走了。蕭先生收起了鏡子,把它放在褲子口袋裡,他說,一個願買,一個願賣,成交啦。
你什麼意思?
不,浪費了你一點時間,沒有浪費我的。他說,我有的是時間,談不上浪費。
心事不值錢的,告訴你也沒關係。他突然又笑了一聲,說,有人喜歡買花,有人喜歡買人,價錢不一樣罷了,我告訴你,小菊,她讓人買走了。
怎麼會不知道?龐小姐笑起來,她說,你這人很會開玩笑呀。
龐小姐瞥了一眼屋角那張草蓆,草蓆上什麼也沒有,甚至沒有枕頭,卻扔著一面小圓鏡,她有點納悶,鏡子和這個邋遢的男人似乎不應該在一起。她想坐下來和他好好談談門面的事,這不是九*九*藏*書應酬,幾句話就能把對方打發了。龐小姐左顧右盼的,想找一把椅子,可是花店裡只剩下一張桌子了,沒有椅子。
是被人打劫了。他說,你開玩笑我沒開玩笑。
龐小姐在福來花店門口等人,等了很久,還是不見那個人的影子。他們昨天是約好了的,下午一點鐘來看店面,可是對方卻失約了。龐小姐儀態萬千地在花店門口站了一會兒,漸漸地沒了耐心,人便靠到櫥窗上去了。她撅著嘴斜著眼睛看街上的行人和燈箱廣告,好像在抱怨所有的事物都不守約。她打過那個人的手機,打過兩次,對方手機都正常地響了,卻沒有人接聽。
龐小姐有點尷尬起來,她猜這個蕭先生是在藉無辜的花兒發泄著對人的仇恨,她能夠理解一個男人受傷的心情,但她不能接受他用如此苛毒的語言糟蹋花的名譽。龐小姐清了清嗓子,她說,男人很少有喜歡花的,女人很少有不喜歡花的,我就是喜歡花,我做夢都想要有一間花店。
龐小姐記起了什麼。是鏡子。她說,鏡子的反射。龐小姐面色蒼白地站在鍾錶攤前,很明顯她是在努力鎮定自己的情緒。過了一會兒龐小姐向旁邊的垃圾箱那裡走,她背對著小宮把那件紅色的雨衣放進了垃圾箱里。小宮沒看清龐小姐在幹什麼,他一直斷定龐小姐就是某某人,終於忍不住對著女孩子的背影喊了起來,喂,你是以前在對面剪玫瑰的小琴嗎?龐小姐回過頭,說,什麼?什麼剪玫瑰?小宮說,以前福來花店生意好的時候,有個打工的女孩子天天在門口剪玫瑰的刺,她跟你長得一模一樣,一模一樣!
鍾錶匠小宮突然有點不耐煩,他啪地打開一隻手錶的蓋子,說,誰考慮這東西?死就死了,活就活了,保什麼險呀!
龐小姐低下頭去,她的手有點緊張地扯著套裙上的一道褶縐,我正想跟你商量這事,她遲疑著,我先交一個月的,到九月份,我買的債券到期,一定把半年租金補齊。
多半是死了,聽說是一大瓶安眠藥,不知道他怎麼弄到的。小宮說,是他一個朋友來花店追債,債沒追到,追了一條人命。
起初蕭先生不做任何表示,他只是側躺著,一隻手枕著腦袋,另一隻手不時地撓著他的左腳腳踝。突然,蕭先生冷笑了一聲,坐了起來,你在演電視劇呀?幾滴眼淚就想騙我?什麼叫夢想,什麼叫破滅,我不懂這一套,我就懂錢,懂吃飯,懂活命!他說,把我當傻子?他媽的,現在的女孩子,都可以去當女間諜,演什麼像什麼!都把我當傻子,手機掛在脖子上,穿得那麼時髦,一萬二的租金拿不出來?你說攢那麼多年錢,錢呢,看你打扮是個白領嘛,你到底是做什麼的,不會是保姆吧?
龐小姐回頭盯著蕭先生看了一會兒,嘴角上浮出一絲譏諷而傲慢的微笑,你這種男人,她冷笑著說,你這種男人,死了也不可惜。
我不是蕭先生?他的反應卻很敏捷,冷不防反問道,那我是誰?
你才做雞!你們一家都做雞!龐小姐尖叫起來,不斷升級的傷害讓她無法承受,她踢翻了一隻花盆,又踢翻了一隻玻璃花瓶,一路破壞著向門那兒走,你這種男人,不讓女人拋棄才怪,睡你的覺去吧,睡了永遠別起來!
我開玩笑呢,我是說你這兒怎麼這樣亂,就算不做鮮花生意了,還要盤給別人做,怎麼不稍稍收拾一下?
蕭先生似乎知道她在想什麼,他彎著腰在滿地殘花和花瓶盆里找,從垃圾里搬了一盆模擬植物過來read•99csw.com,一隻手把植物拽出來,另一隻手就把花盆倒過來了,放在她旁邊。蕭先生說,沒有椅子,對不起,你將就著坐花盆吧。
龐小姐拉門的時候發現玻璃門是壞的,拉也不行,推也不行,只能開一半。她聽見後面響起了蕭先生的笑聲。你以為你是在咒我呢?睡了永遠不起來?我巴不得,可惜一覺睡不過去。蕭先生已經從草蓆上坐了起來,他說,小姐,你別急著走,買賣不成緣分在,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讓我一覺睡過去,永遠別起來!
人財兩空也不能輕生呀,可以從頭再來的。龐小姐的眼神里一半是哀傷,一半是疑惑,他其實是個好人,她說,那天還好好的,雖然消沉了些,不過還開玩笑呢,看不出來是真想死的人呀。
尋短見還能為什麼,不是為人就是為財嘛,聽說他兩個都沾,都說他是人財兩空。
龐小姐打開那件紅色的雨衣,發現一個更大的意外,雨衣里還包著一枝白色的馬蹄蓮。雨衣一打開,馬蹄蓮輕輕地落在她的高跟鞋上。
這次像個男人了吧?蕭先生在裏面幽幽地一笑,然後他關上了門。關門之前龐小姐聽見他又說了句不中聽的話,你把我當壞人?是你腦子壞了。告訴你,我要是壞人,也不會落到這個地步!
你也看不出來?小宮目光炯炯地盯著龐小姐,說,那天你不是進去了很長時間嗎,我以為你跟他很熟呢。
龐小姐穿著白領女性常穿的西裝套裙,深灰色的,還有高跟鞋,站在花店外面的台階上,看上去這個人與花店非常匹配。她身後靠玻璃櫥窗的地方堆放著幾隻半人高的藤條花籃,花籃好像一直是放在露天的,好多藤條已經發黑,折斷了。龐小姐的高跟鞋恰好踩著一塊紅色的化纖地毯,地毯也已經污痕斑斑了,但上面嵌著的兩個字仍然清晰可見:歡迎。
你別把眼睛瞪那麼大,我沒別的意思。蕭先生站在門縫處說,花店裡就這一朵沒枯的花了,我看見它胸口就疼,你喜歡你帶回家,養在瓶里,還能開兩天。
龐小姐仍然滿腹狐疑,你這人,怎麼說話不著邊際的?跟你這樣的老闆打交道,我很緊張。
我什麼意思,你如果腦子沒壞,早就該知道了。
到九月份我要是死了呢?你要是死了呢?我就知道你在浪費我的時間。男人手腳很重地撞上文件櫃的抽屜,他說,免談免談,我要繼續睡覺了。
我做夢都想開一間花店,我攢那麼多年的錢,就是想開一家花店。龐小姐抹了抹濕潤的眼角,她說話的聲音哽咽著,你不信任我,沒什麼,可你讓我的夢想破滅了,我會恨你一輩子。
我不是那個意思。龐小姐眨巴著眼睛盯著對方的腳,她猶豫著,還是把內心的疑惑說出來了,你這個樣子,不像老闆,就像建築工地上的民工嘛。
鍾錶匠似笑非笑地看著她,他臉上的表情有點怪異。你不知道花店老闆出事了?他放下手裡的東西,打量龐小姐的目光漸漸變得犀利起來,就是你進花店那天夜裡出的事,那個老闆吃了一瓶安眠藥!
龐小姐這時感到自己的臉亮了一下,她下意識地偏過臉,看見一個圓圓的淡黃色光圈跳到了鍾錶匠的臉上。什麼東西!她捂著臉驚叫了一聲。小宮看見龐小姐驚慌的樣子便笑了。別怕,是花店裡那面小鏡子,他說,我前天就去看過了,不知道是誰的小鏡子,靠在裏面的牆根上,正好對著玻璃,一出太陽鏡子就晃人的臉。
她現在人呢?龐小姐猶疑了一會兒,最終還是把一個核心問題提出來了九*九*藏*書
你這人怎麼這麼說話?龐小姐的臉脹得通紅,她從小包里掏出一張單據向蕭先生揮著,九月份就到期了!我從來不騙人,你為什麼不相信人呢?
做生意就憑一張嘴。他說,她心眼多,嘴又能說會道,她能把死人說話了,能把拖拉機說到天上去飛。
龐小姐在氣頭上,回頭說了一句,那不用我幫忙,自己爬起來,去藥店買一瓶安眠藥!
什麼買走了?龐小姐終於明白了什麼,她的眼神里現在一半是好奇,一半是恐懼,看得出來她對買人的故事有興趣,她說,蕭先生你又開玩笑了,一個大活人,怎麼能讓人買了呢。
福來花店的門上也用白油漆刷了兩個字:待租。店面的一半迎著大街,由瓷磚、玻璃和鋁合金材料裝飾,勉強算得上普通裝潢,離廣告上說的豪華水平卻相去甚遠。另一半店面藏在小巷裡,是粗糙的水泥牆,牆的盡頭是一個簡易小便池的開端,偶爾會有個過路的男人站到那兒去,肩膀一動一動的。從地理位置來說,花店不在鬧市,卻也不算冷僻。花店的隔壁是一家雜貨鋪,斜對面分別是一個修理鍾錶的攤位和一個書報亭。龐小姐在向四周張望的時候,雜貨鋪的女主人和修鍾錶的小宮也在瞟她,書報亭里的老孫視力不好,他悄悄地戴上老花眼鏡,看見的仍然是一個似曾相識的女孩子的輪廓。他們都覺得龐小姐面熟,女店主一直在向龐小姐微笑,小宮曾經兩次對龐小姐揮手示意,龐小姐似乎看到了,也似乎沒注意,反正沒有回應他們。他們後來就不再盯著龐小姐看了,也許認錯人了呢,龐小姐看起來有點傲慢,她一定不認識他們。
你說得對,我有福氣睡覺,我就剩下睡覺的福氣了。他說,我這麼睡了好多天了。夜裡睡,白天也睡,我睡得著。
花店裡突然就安靜下來了,可以隱隱約約地聽到鄰近的唱片店裡播放搖滾樂,那聲音聽上去好像一個人在用金屬物敲打自己的頭顱,人便發出了比金屬物更尖銳更高亢的喊叫。
小宮瞟了眼龐小姐嶄新的名片,看見的是一個著名的保險公司的抬頭,一個預料外的名字,龐雅娜。他想或許他是認錯人了,這個小姐除了和剪花刺的小琴面貌相像,沒有別的是一致的。小宮便一邊修表一邊聽著龐小姐熱情詳細的業務介紹,聽了一會兒他發現對面小鏡子的反光正在晃自己的眼睛,影響他的工作,他就把凳子向旁邊移了一下,隨手打開一個小抽屜,把龐小姐的名片扔進了一堆待修的手錶中。
是不知道。他說。我不知道她是我什麼人,她知道,她是我什麼人,這事要問她。
我做保險的。龐小姐說著從小包里掏出一張名片,用一種很職業的語氣推薦起她的業務來,我們做八個險種,最受歡迎的是醫療保險和人身意外保險,她說著靈機一動,手指向對面的花店指了指,你也看見對面花店的事情了,如果那位老闆參保了,如果他不是那麼脆弱,如果他是死於意外,家屬就可以得到一大筆賠付!
我不能出去,我不想讓他們看見我。蕭先生說,你要是幫我去藥店買一瓶安眠藥,租金上可以通融一下,先交三個月的就行。
龐小姐不喜歡雜貨鋪女店主那種目光,她穿過街道走到小宮那裡去問訊。她指著福來花店的門問小宮,為什麼花店門上貼了封條?花店門面有人租掉了嗎?
對不起,我誤會了。大概不是你老,是她看上去很年輕,是你太太嗎?
我忘了叫什麼,好像她是店裡的經理,她很會做生意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