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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衣

青衣

作者:畢飛宇
筱燕秋把洗澡水的溫度調得很燙,幾乎達到了疼痛的程度。筱燕秋就希望自己疼。疼的感覺具體而又實在,甚至還有一點快慰,有一種自虐和自戕的味道。筱燕秋把自己沖了又沖,搓了又搓。她用指頭摳向身體的深處,企圖摳出一點什麼,拽出一點什麼。洗完了,筱燕秋坐在了客廳里的沙發上,皮膚上泛起了一層紅,有些火燒火燎的。大約在深夜十一點,面瓜裹著毛巾被出來了。面瓜顯然沒睡,掛著一臉巴結的笑,面瓜說:「魂不守舍的,撿到錢包了吧?」筱燕秋沒有搭腔。面瓜文不對題地「嗨」了一聲,說:「今天是周末了。」筱燕秋凜了一下,緊張起來了,不動。面瓜挨著筱燕秋坐下來,嘴唇正對著筱燕秋的右耳垂。面瓜張開嘴巴,順勢把筱燕秋的耳垂銜在了嘴裏,手卻向常去的地方去了。筱燕秋的反應是她自己都始料不及的,她一把就把面瓜推開了,她的力氣用得那樣猛,居然把面瓜從沙發上推下去了。筱燕秋尖聲叫道:「別碰我!」這一聲尖叫劃破了寧靜的夜,突兀而又歇斯底里。面瓜怔在地上,起先只是尷尬,後來竟有些惱羞成怒了,夜深人靜的,又不敢發作。筱燕秋的胸脯一鼓一鼓的,像脹滿了風的帆。筱燕秋抬起頭來,眼眶裡突然沁出了兩汪淚,她望著自己的丈夫,說:「面瓜。」
炳璋有幾分懼怕筱燕秋。要是細說起來,炳璋比筱燕秋還長出一個輩分,不過筱燕秋的脾氣戲校裡頭可是有名的。這個女人平時軟綿綿的,一舉一動都有些逆來順受的意思,有點像水,但是,你要是一不小心冒犯了她,眨眼的工夫她就有可能結成了冰,寒光閃閃的,用一種愚蠢而又突發性的行為衝著你玉碎。所以戲校食堂里的師傅們都說:「吃油要吃色拉油,說話別找筱燕秋。」炳璋不知道怎麼和筱燕秋挑開話題,就開始和筱燕秋繞。一會兒聊她的生活,一會兒聊她的教學、學生,還扯到了天氣,有些前言不搭后語。東扯西拽了幾分鐘,筱燕秋悶頭悶腦地說:「你到底想和我說什麼?」炳璋被堵住了,心裡頭一急,脫口說:「你亮個相吧。」筱燕秋望著炳璋,把兩隻胳膊放到桌面上來,抱成了一個半圓,卻又看不出任何風吹草動。筱燕秋毫無表情地望著炳璋,突然說:「想聽什麼?是西皮《飛天》還是二黃《廣寒宮》?」《飛天》和《廣寒宮》是《奔月》里著名的唱腔選段,筱燕秋因為《奔月》倒了二十年的霉,這刻兒主動把話題扯到《奔月》上去,無疑就有了一種挑釁的意思,有了一種子彈上膛的意思。炳璋本能地直了直上身,等著筱燕秋的唇槍舌劍。不過炳璋手裡有牌,倒也沒有過分擔心。炳璋說:「那就來一段二黃。」筱燕秋站起身,離開坐椅,拽了拽上衣的前下擺,又拽了拽上衣的後下擺,把目光放到窗戶的外面去,凝神片刻,開始運手,運眼,咿咿呀呀地居然進了戲。她的嗓音還是那樣地根深葉茂。炳璋還沒有來得及詫異,一陣驚喜已經襲上了心頭,一個貪婪而又充滿悔恨的嫦娥已經站立在他的面前了。炳璋閉上眼睛,把右手插|進褲子的口袋,蹺起了四隻手指頭,慢慢地敲了起來,一個板,三個眼,再一個板,再三個眼。
筱燕秋的家離醫院有一段路,筱燕秋還是決定步行回去。一路上她生著自己的氣,更多的是生面瓜的氣。到家的時候她已經不是在生面瓜的氣了,而是對面瓜充滿了仇恨。一進家門她就沒有給面瓜好臉。筱燕秋沒有吃,沒有洗,倒下頭便睡。
筱燕秋一口氣演了四場。她不讓。不要說是自己的學生,就是她親娘老子來了她也不會讓。這不是A檔B檔的事。她是嫦娥,她才是嫦娥。筱燕秋完全沒有在意劇團這幾天氣氛的變化,完全沒有在意別人看她的目光,她管不了這些。只要化妝的時間一到,她就平平靜靜地坐在了化妝台的前面,把自己弄成別人。
這話傷人了。這話一出口面瓜也知道傷人了,聽上去還特別的彆扭,就好像夫妻兩個在一起生活就為了床上那些事似的,這一來又戳到了筱燕秋的痛處。面瓜其實並沒有細想,只是心情不好,脫口就出來了。面瓜想緩和一下,又笑,這一回笑得就更不像笑了,看上去一臉的毒。筱燕秋當頭遭到了一盆涼水,生活中最惡俗、最卑下的一面裸|露出來了。筱燕秋重新把臉拉了下來,說:「不喝拉倒。」
炳璋這時候過來了。他沒有進門,只在窗戶的外面對著筱燕秋招了招手。炳璋這一次沒有把筱燕秋叫到辦公室里去,而是喊到了會議室。他們的第一次談話就是在辦公室里進行的。那一次談得很好,炳璋希望這一次同樣談得很好。炳璋先是詢問了排練的一些具體情況,和顏悅色的,慢條斯理的。炳璋要說的當然不是排練,可他還是習慣於先繞一個圈子。他這個團長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有點害怕面前的這個女人。
肚子成了筱燕秋的當務之急。筱燕秋算了一下日子,這一算一口涼氣一直逼到了她的小腿肚子。公演的日子就在眼前,要是在戲台上犯了噁心,嘔吐起來,救火都來不及的。首選當然是手術。手術乾淨、徹底,一了百了。可手術到底是手術,皮肉之苦還在其次,恢復起來可實在是太慢了。上了台,你就等著「刺花兒」吧。筱燕秋五年之前坐過一次小月子,刮完了身子骨便軟了,拖拉了二十多天。筱燕秋不能手術,只有吃藥。藥物流產不聲不響的,歇幾天或許就過去了。筱燕秋站在水池的前面,愣在那兒,突然走出了衛生間,直接往大門口的方向去。筱燕秋要搶時間,不是和別人搶,而是和自己搶,搶過來一天就是一天。
炳璋算過一筆賬,決定從啟動資金里拿出一部分來請煙廠老闆一次客。要想把這頓飯吃得像個樣,費用雖說不會低,這筆費用也許還能從煙廠那邊補回來的。現在,關鍵中的關鍵是必須讓老闆開心。他開心了,劇團才能開心。過去的工作重點是把領導哄高興了,如今呢,光有這一條就不夠了。作為一個劇團的當家人,一手撓領導的癢,一手撓老闆的癢,這才稱得上兩手都要抓,把老闆請來,再把頭頭腦腦的請來,順便叫幾個記者,事情就有個開頭的樣子了。人多了也好,熱鬧。只要有一盆好底料,七葷八素全可以往火鍋里倒。革命不是請客吃飯,對的。炳璋不想革命,就想辦事。辦事還真的是請客吃飯。
筱燕秋睡著了。
老闆在筱燕秋的面前沒有傲慢,相反,還有些謙恭。他喊筱燕秋「老師」,用巴掌再三再四地請筱燕秋老師坐上座。老闆並不把文化局的頭頭們放在眼裡,但是,他尊重藝術,尊重藝術家。筱燕秋幾乎是被劫持到上座上來的。她的左首是局長,右首是老闆,對面又坐著自己的團長,都是決定自己命運的大人物,不可避免地有點局促。筱燕秋正減著肥,吃得少,看上去就有點像怯場了,一點都沒有二十年前頭牌青衣的舉止與做派。好在老闆並沒有要她說什麼。老闆一個人說。他打著手勢,沉著而又熱烈地回顧過去。他說自己一直是筱燕秋老師的崇拜者,二十年前就是筱燕秋老師的追星族了。筱燕秋很禮貌地微笑著,不停地用小拇指捋耳後的頭髮,以示謙虛和不敢當。但是老闆回憶起《奔月》巡迴演出的許多場次來了。老闆說,那時候他還在鄉下,年輕,無聊,沒事幹,一天到晚跟在《奔月》的劇組後面,在全省各地四處轉悠。他還回憶起了一則花絮,筱燕秋那一回感冒了,演到第三場的時候居然在舞台上連著咳嗽了兩聲,台下沒有喝倒彩,而是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老闆說到這兒的時候酒席上安靜了。老闆側過頭,看著筱燕秋,總結:「那裡頭就有我的掌聲。」酒席上笑了,同時響起了掌聲。老闆拍了幾下巴掌。這掌聲是愉快的,鼓舞人心的,還是繼往開來的、相見恨晚和同喜同樂的。大伙兒一起幹了杯。
面瓜陷在沙發裡頭,沒動,卻點起了一根香煙,面瓜的胸脯笑了一下,臉上的笑容就不那麼像笑,看上去有些古怪。面瓜把打火機丟在茶几上,自語說:「補補。雞湯。還加了洋參片。」面瓜抬起頭,說,「補什麼補?這麼冷的天,讓我夜裡到大街上去轉圓圈?」
《奔月》公演的這天下起了大雪,一大早就是雪霽之後晴朗的冬日。晴朗的太陽把城市照得亮亮的,白白的,都有些刺眼了。大雪覆蓋了城市,城市像一塊巨大的蛋糕,鋪滿了厚厚的奶油,又柔和,又溫馨,籠罩著一種特殊的調子,既像童話,又像生日。筱燕秋躺在床上,目光穿過了陽台,靜靜地看著玻璃外面的巨大蛋糕。筱燕秋沒有起床,她就是弄不明白,下身的血怎麼還滴滴答答的,一直都不幹凈。筱燕秋沒有力氣,她在靜養。她要把所有的力氣都省下來,留給戲台,留給戲台上的一舉一動,一字一句。
老團長一拍桌子,說:「又是哪樣?」
喬炳璋參加這次宴會完全是一筆糊塗賬。宴會都進行到一半了,他才知道對面坐著的是煙廠的老闆。喬炳璋是一個傲慢的人,而煙廠的老闆更傲慢,所以他們的眼睛幾乎沒有好好對視過。後來有人問「喬團長」,這些年還上不上台了?炳璋搖了搖頭,大伙兒才知道「喬團長」原來就是劇團里著名的老生喬炳璋,八十年代初期紅過好一陣子的,半導體裡頭一天到晚都是他的唱腔。大伙兒就向他敬酒,開玩笑說,現在的演員臉蛋比名字出名,名字比嗓子出名,喬團長沒趕上。喬團長很好聽地笑了笑。這時候對面的胖大個子衝著喬炳璋說話了,說:「你們劇團有個叫筱燕秋的吧?」又高又胖的煙廠老闆擔心喬炳璋不知道筱燕秋,補充說:「一九七九年在《奔月》中演過嫦娥的。」喬炳璋放下酒杯,閉上眼睛,緩慢地抬起眼皮,說:「有的。」老闆不傲慢了,他把喬炳璋身邊的客人哄到自己的坐位上去,坐到喬炳璋的身邊,右手搭到喬炳璋的肩膀上,說:「都快二十年了,怎麼沒她的動靜?」喬炳璋一臉的矜持,解釋說:「這些年戲劇不景氣,筱燕秋女士主要從事教學工作。」煙廠老闆一聽這話直著腰杆子反問說:「什麼景氣?你說說什麼景氣?關鍵是錢。」老闆向喬炳璋送出他的大下巴,莫名其妙地頒布了他的命令,說:「讓她唱。」喬炳璋的臉上帶上了狐疑的顏色,試探性地說:「聽老闆的意思,老闆想為我們搭台?」老闆的臉上重又傲慢了,他一傲慢臉上就掛上了偉人的神情。老闆說:「讓她唱。」喬炳璋對小姐招招手,讓她給自己換上白酒。炳璋捏著酒杯站起身,說:「老闆可是開玩笑?」老闆不僅傲慢,還嚴肅,一嚴肅就像做報告。老闆說:「我們廠沒別的,錢還有幾個。你可不要以為我們光會賺錢,光會危害人民的身體健康,我們也要建設精神文明。幹了。」老闆沒有起立,喬炳璋卻弓著腰站起來了。他用酒杯的沿口往老闆酒杯的腰部撞了一下,仰起了脖子。酒到杯乾。喬炳璋激動了。人一激動就顧不上自己的低三下四。喬炳璋連聲說:「今天撞上菩薩了,撞上菩薩了。」
啟動資金終於到賬了。這些日子炳璋一直心事重重。他在等。沒有煙廠的啟動資金,《奔月》只能是水中月。其實炳璋只等了十一天,可是炳璋就好像熬過了一個漫長的歲月。等錢的日子里炳璋發現,錢不只是數量,還是時光的長度。這年頭錢這東西越來越古怪了。
春來那裡一點動靜都沒有。她永遠都是那樣氣閑神定的,沒有一點風吹,沒有一點草動,遠遠地,和筱燕秋隔著一兩丈的距離。筱燕秋現在怕這孩子,只是說不出。如果春來就這麼和自己不冷不熱地下去,筱燕秋的這輩子就算徹底了結了,一點討價還價的餘地都沒有了。「嫦娥」要是不能在春來的身上復生,筱燕秋站二十年的講台究竟是為了什麼?

第七章


春來想學花旦有她的理由。就說道白,花旦的道白用的是脆亮的京腔,而青衣的韻白則拖聲拖氣的,在沒有翻譯、不打字幕的情況下,比看盜版碟片還要吃力,一句話,青衣的韻腔道白說的整個就不是人話。唱腔就更不一樣了,花旦唱起來利索、爽朗,接近於捏著嗓子的流行歌曲,還歪著腦袋一蹦三跳,又活潑,又可愛,像一隻嘰嘰喳喳的小麻雀。青衣則不同,就那麼一個字,她也要咿咿呀呀的,一步三晃的,一手捂著小肚子,一手比劃著,在那兒晃悠著,蹺著個小指頭,慢慢地哼,等你上完了廁所,把該尿的尿了,該拉的拉了,前前後後擦完了,一回頭,那個字還沒唱完呢。戲劇如此不景氣,喜歡青衣的也就剩下那麼幾個離休老幹部了。許多當紅青衣都走下舞台了,不是穿上漆黑的皮夾克站在麥克風前面亂了頭髮獅吼,就是到電視連續劇裡頭演一回二奶,演一回小蜜。好歹也能到晚報的文化版上「文化」那麼一下子。青衣說到底不能和花旦比,現在的晚會那麼多,笑星歌星們再鬧騰,民族文化總是要弘揚的,國粹總是要保留的,「愛江山更愛美人」之後,最次也得來個「打不盡豺狼決不下戰場」。花旦的出路比青衣多少要好一些,要不然,人們也不會把劇團戲稱為「蛋窩」的。
利用取葯的工夫筱燕秋拐到大廳,她看了一眼時鐘,時間不算寬裕,畢竟也沒到火燒眉毛的程度。吊到五點鐘,完了吃點東西,五點半趕到劇場,也耽擱不了什麼。這樣也好,一邊輸液,一邊養養神,好歹也是住在醫院裡頭。
炳璋說:「二十年,不容易。」
在命運出現轉機的時候,女人們習慣於以減肥開啟她們的嶄新人生。筱燕秋叫了一輛紅夏利,直奔人民醫院而去。人民醫院是筱燕秋的傷心之地。這麼多年了,即使在腎臟鬧得最厲害的日子,筱燕秋也沒有到這家醫院就診過一次。她的命運其實就是在人民醫院徹底改變的,或者說,她的內心就是在人民醫院徹底被擊垮的。李雪芬住院的第二天,筱燕秋就被老團長逼到人民醫院來了。李雪芬躺在醫院里發過話了,只有筱燕秋自我批評的「態度」讓她滿意,她才可以考慮「是不是放她一碼」。老團長一心想保筱燕秋,這一點全團的上下都是知道的。老團長親手給筱燕秋寫了一份檢查,讓她到醫院里念。事態是明擺著的,筱燕秋必須在李雪芬的面前走好這個場,剩下來的話才能往下說。筱燕秋看完檢查書,合起來,急了。她一急就更加愚蠢。筱燕秋拚命地辯解說:「我沒有嫉妒她,我不是故意想毀了她。」老團長盯著筱燕秋,到了這樣的光景這孩子的心氣還這麼旺,老團長的眼睛都氣紅了,就想抽她一耳光,怔了好半天又下不了手。老團長甩開了胳膊,大聲說:「大牢我呆過七年,我可不想到那地方去看你!」筱燕秋望著老團長的背影,她從老團長的背影裡頭看清了自己潛在的厄運。
面瓜是一個交通警察,從部隊上下來的,五大三粗,就是不活絡。說起婚姻,面瓜最大的願望也就是娶上一位國營企業的正式女工。面瓜做夢也沒有想到著名的美人嫦娥會成為自己的老婆。真的像一個夢。

「那我退學。」
面瓜回家的時候臉上紫紫的,全是冬天的風。筱燕秋迎了上去。筱燕秋一點都不知道自己熱情得有多過分,一點都不像居家過日子的模樣。面瓜疑疑惑惑地看了筱燕秋一眼,挪開之後的目光愈加疑雲密布了。女兒遠遠地看了看父母這邊,趴在陽台上做作業去了。客廳裡頭只有筱燕秋和面瓜兩個。筱燕秋回頭瞄了一下陽台,舀了一碗雞湯端到了餐桌上。筱燕秋像一個下等酒館的女老闆,熱情地勸了,說:「喝點吧,天冷了,補補,雞湯,還加了洋參片。」
一到家筱燕秋的疲憊就全上來了。那種疲憊像秋雨之後馬路兩側被點燃的落葉,彌散出的嗆人的濃煙,繚繞著,糾纏著,盤旋在筱燕秋的體內。筱燕秋甚至連眼睛都有些累了,只要一看住什麼東西,一看就是好半天,眼珠子就再也懶得挪動一下了。好幾次筱燕秋都直起了腰,大口大口地做深呼吸,想把虛擬的煙霧從自己的胸口呼出去,可是深呼吸總也是吸不到位,努力了幾次,筱燕秋只好作罷了。
筱燕秋離開了舞台。嫦娥的A角調到戲校任教去了,而B角則躺在醫院不出來。《奔月》第二次熄火。「初放蕊即遭霜雪摧,二度梅卻被冰雹擂。」《奔月》沒那個命。
炳璋想聽筱燕秋溜溜嗓子,這是必須的。要不然,煙廠的錢再多,還不如拿來卷鞭炮去放響呢。筱燕秋依照約定的時間來到會議室,剛一落座,炳璋發現自己又冒失了。很空的會議室裡頭只有他們兩個,炳璋坐在這頭,筱燕秋坐在那頭,中間隔了一張長長的橢圓桌,有些公事公辦的意味。筱燕秋胖了,人卻冷得很,像一台空調,涼颼颼地只會放冷氣。炳璋打算先和筱燕秋談一談《奔月》的,可《奔月》是筱燕秋永遠的痛,炳璋越發不知道從哪兒開口了。
春來耷拉著眼皮,說:「知道。」
說完這話筱燕秋瞄了一眼陽台,目光正好和女兒撞上了。女兒立即把目光避開了。仰起頭,做出一副認真思考的樣子。
春來掉過頭去,說:「我不搶老師的戲。」
疼的是面瓜。面瓜在疼。面瓜望著筱燕秋的腳脖子,不敢看筱燕秋的眼睛。後來他到底偷看了一眼筱燕秋,目光立即又避開了。面瓜說:「還疼么?」面瓜的聲音很小,但是筱燕秋聽見了。筱燕秋不是一塊玻璃,而是一塊冰。只是一塊冰。此時此刻,她可以在冰天雪地之中紋絲不動,然而,最承受不得的恰恰是溫暖。即使是巴掌里的那麼一丁點餘溫也足以使她全線崩潰、徹底消融。面瓜木頭木腦的,痛心地說:「我們還是別談了吧,我把你摔成這種樣子。」筱燕秋冷冷地望著面瓜,面瓜木頭木腦的,扯不上邊地胡亂自責。可胡亂的自責不是憐香惜玉又是什麼?筱燕秋的心潮突然就是一陣起伏,洶湧起來了,所有的傷心一起汪了開來。堅硬的冰塊一點一點地、卻又是迅猛無比地崩潰了、融化了。收都來不及收,不能自已,不可挽回。她一把拉住面瓜的手,她想叫面瓜的名字,但是沒有能夠,筱燕秋已經失聲痛哭了。她拼了命地哭,聲音那麼大,那麼響,全然不顧了臉面。面瓜嚇得想逃,沒能逃掉。筱燕秋死死地拽住了面瓜,面瓜沒有能夠逃掉。

第六章

《奔月》是劇團身上的一塊疤。其實《奔月》的劇本早在一九五八年就寫成了,是上級領導作為一項政治任務交待給劇團的。他們打算在一年之後把《奔月》送到北京,獻給共和國十周歲的生日。可是,公演之前一位將軍看了內部演出,顯read.99csw•com得很不高興。他說:「江山如此多嬌,我們的女青年為什麼要往月球上跑?」這句話把劇團領導的眼睛都說綠了,渾身豎起了雞皮疙瘩。《奔月》當即下馬。
一部戲總是從唱腔戲開始。說唱腔俗稱說戲,你先得把預設中一部戲打爛了,變成無數的局部、細節,把一部戲中戲劇人物的一恨、一怒、一喜、一悲、一傷、一哀、一枯、一榮,變成一字、一音、一腔、一調、一顰、一笑、一個回眸、一個亮相、一個水袖,一句話,變成一個又一個說、唱、念、打,然後,再把它組裝起來,磨合起來,還原成一段念白,一段唱腔。說戲過後,排練階段才算真正開始。首先是連排。一個人成不了一台戲,「戲」首先是人與人的關係。那麼多的演員擠在一個戲台上,演員與演員之間就必須溝通、配合、交流、照應,這樣的完善過程也就是連排。連排完了還不行。演員的唱腔、造型還得與樂隊、鑼鼓傢伙形成默契,沒有吹、拉、彈、奏、打,那還叫什麼戲?把吹、拉、彈、奏、打一同糅合進去,這就是所謂的響排了。響排過了還得排,也就是綵排。綵排接近於實彈演習,是面對著虛擬中的觀眾進行的一次公演,該包頭的得包頭,該勾臉的得勾臉,一切都得按實在演出的模樣細細地走場。綵排過去了,一出大戲的大幕才能拉得開。
鬨笑之中老闆卻起身了,說:「今天我很高興。」這句話是帶有總結性的。老闆朝遠處招招手,叫過司機,說:「不早了,你送筱燕秋老師回家。」炳璋吃驚地看了一眼老闆,炳璋擔心他會在筱燕秋面前糾纏的,但是沒有。老闆舉止恰當,言談自如,一副與酒無關的樣子,就好像一斤五糧液不是被他喝到肚子里去了,而是放在褲子的口袋裡面。老闆實在是酒席上的大師,酒量過人,見好就收。整個晚宴鳳頭、豬肚、豹尾,稱得上一台好戲。倒是筱燕秋有些始料不及,沒想到這麼快就結束了。筱燕秋一時不知道說什麼,慌忙說:「我有自行車。」老闆說:「哪有大藝術家騎自行車的。」老闆一邊堅持著「請」的手勢,一邊關照司機回頭來接他。筱燕秋瞥了老闆一眼,只好跟著司機往門口去。她在走向門口的時候知道許多眼睛都在看她,便把所有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到走路的姿勢上,感覺有些彆扭,甚至都不會走路了。好在沒有人看出這一點。人們望著筱燕秋的背影,她的背影給人以身價百倍的印象。這個女人的人氣說旺就旺了。
「咣當」一聲,面瓜下班了。今天下午面瓜下班到家之後顯得有點異樣,手上沒有了輕重,似乎什麼都礙他的事。面瓜摔摔打打的,這兒「咚」地一下,那兒「轟」地一下。筱燕秋想支起身子和他說些什麼,但是整個人都綿軟了,只好罷了。筱燕秋翻了個身,接著睡。
中午時分那粒「珍珠」從筱燕秋的體內滑落了出來。血在流,疼痛卻終止了。無痛一身輕,從疼痛中解脫出來的時刻多麼令人陶醉!筱燕秋疲憊萬分。她躺在床上,仔細詳盡地體會著這份陶醉、這份輕鬆、這份疲憊。陶醉是一種境界。輕鬆是一種領悟。疲憊是一種美。
「千生萬旦,難求一凈」。這是舊時的藝人留下來的古話了。其實這話不對。筱燕秋從一開始就不能同意這句話。生、旦、凈、末、丑,唱花臉的固然難求一個,然而,沒有一個行當的演員可以成千上萬地一把抓。自古到今,唱青衣的成百上千,真正把青衣唱出意思來的,真正領悟了青衣的意蘊的,也就那麼幾個。唱青衣固然要有上好的嗓音,上好的身段,可是好嗓音算得了什麼?好身段又算得了什麼?出色的青衣最大的本錢是你是一個什麼樣的女人。哪怕你是一個七尺鬚眉,只要你投了青衣的胎,你的骨頭就再也不能是泥捏的,只能是水做的,飄到任何一個碼頭你都是一朵雨做的雲。戲台上的青衣不是一個又一個女性角色,甚至不是性別,而是一種抽象的意味,一種有意味的形式,一種立意,一種方法,一種生命里的上上根器。女人說到底不是長成的,不是歲月的結果,不是婚姻、生育、哺乳的生理階段。女人就是女人。她學不來也趕不走。青衣是接近於虛無的女人。或者說,青衣是女人中的女人,是女人的極致境界。青衣還是女人的試金石,是女人,即使你站在戲台上,在唱,在運眼,在運手,所謂的「表演」、「做戲」也不過是日常生活里的基本動態,讓你覺得生活就是如此這般的——話就是那樣說的,路就是那樣走的;不是女人,哪怕你坐在自家的沙發上,床頭上,你都是一個拙巴的戲子,你都在「演」,演也演不像,越演越不像人。與此相應的是,花臉則是一個絕對的男人,或者說,是絕對男人的絕對側面。男人就應當是簡單的,所有的身心只是一張臉譜,簡單到誇張的程度,簡單到恆久與一成不變的程度。所以,戲的衰退首先是男人與女人的攜手衰退。是種性的一天不如一天。
筱燕秋聽清楚了,就是不明白。春來的那兩句話前言不搭后語的,筱燕秋弄不清裏面的山高水深。筱燕秋說:「你要到哪裡去?」
筱燕秋說:「真的不是這樣的。」
下班的路上筱燕秋就覺得這一天太古怪了,大街是古怪的,路燈的顏色是古怪的,行人走路的樣子也是古怪的。筱燕秋一直想哭,但是,實在又不知道要哭什麼。不知道要哭什麼就不那麼容易哭得出來。這一來筱燕秋的胸口反而堵住了。胸口堵住了,肚子卻出奇地餓,這陣餓是喪心病狂的,彷彿肚子里長了十五隻手,七上八下地拽。筱燕秋走到路邊的一家小飯店,決定停下腳步。她懷著一股難言的仇恨走進了小飯店,要過菜單,專門挑大油大膩的點。一上來筱燕秋就惡狠狠地吞下了三隻大肉丸。筱燕秋又是嚼,又是咽,一直吃到喘息都困難的程度。

筱燕秋在戲校呆了二十年了,教了那麼多學生,細細排下來,卻沒有一個能唱出來的。大紅大紫就不說了,顯一下山露一下水的都沒有過。這樣的局面給筱燕秋帶來了十分強烈的失敗感。筱燕秋對自己是徹底死了心了,然而,畢竟又沒有死透。一個人可以有多種痛,最大的痛叫做不甘。筱燕秋不甘。三十歲生日那一天筱燕秋就知道自己死了,十年裡頭筱燕秋每天都站在鏡子面前,親眼目睹著自己一天一天老下去,親眼目睹著著名的「嫦娥」一天一天地死去。她無能為力。焦慮的過程加速了這種死亡。用手拽都拽不住,用指甲摳都摳不住。說到底時光對女人太殘酷,對女人心太硬,手太狠。三十歲,我的親爹,我的親娘。三十歲生日那一天筱燕秋頭一回喝了酒,不到二兩。筱燕秋醉得不成樣子。酒後的筱燕秋握著剪刀把廚房裡的圍裙剪成了兩塊。她把兩塊白布捏在手上,權當了水袖。筱燕秋揮舞著油跡斑斑的圍裙,跌跌撞撞,油鹽醬醋的罐子倒了一廚房,咣丁咣當的,碎了一廚房。她的手不知道被什麼碎片刮破了,鮮紅的血液流淌在水袖上,紅白相間的圍裙在半空中拋上去,又落下來,再拋上去,再落下來。面瓜衝進了廚房,抱住了筱燕秋,筱燕秋愣愣地盯著面瓜,喊面瓜「親娘」。筱燕秋用純正的韻腔對著面瓜念起了道白:「親——娘——啊——啊!」面瓜知道筱燕秋醉了。面瓜擔心妻子的叫喊傳播出去,他把帶血的圍裙堵在了筱燕秋的嘴邊。筱燕秋的嘴巴給堵緊了,腹部卻激蕩了起來,一挺一挺的,嗓子里發出母獸的呼嚕聲。面瓜心疼萬分,不住地喊燕秋的名字。筱燕秋側過頭,回望著面瓜,叫不出聲。然而,她的腹部還在叫,面瓜看得見。她用她的腹部一遍又一遍地呼喊:「親、娘、啊、啊、啊、啊!」
截止到說戲階段,筱燕秋已經從自己的身上成功地減去了四點五公斤的體重。筱燕秋不是在「減」肥,說得準確一些,是摳。筱燕秋熱切而又痛楚地用自己的指甲一點一點地把體重往外摳,往外挖。這是一場戰爭,一場掩蔽的、沒有硝煙的、只有殺傷的戰爭。筱燕秋的身體現在就是筱燕秋的敵人,她以一種復讎的瘋狂針對著自己的身體進行地毯式轟炸,一邊轟炸一邊監控,減肥的日子裡頭筱燕秋不僅僅是一架轟炸機,還是一個出色的狙擊手。筱燕秋端著她的狙擊步槍,全神貫注,密切注視著自己的身體。身體現在成了她的終極標靶,一有風吹草動筱燕秋就會毫不猶豫地扣動她的扳機。筱燕秋每天晚上都要站到磅秤上去,她對每一天的要求都是具體而又嚴格的:好好減肥,天天向下。筱燕秋一定要從自己的身上摳去十公斤——那是她二十年前的體重。筱燕秋堅信,只要減去十公斤,生活就會回到二十年前,她就會站在二十年前,二十年前的曙光一定會把她的身影重新投射在大地上,頎長、婀娜、娉婷世無雙。
筱燕秋望著鏡子里的自己,慢慢地調息。她細細地端詳著自己,突然覺得自己今天是一個古典的新娘。她要精心地梳妝,精心地打扮,好把自己閃閃亮亮地嫁出去。她不知道新郎是誰,尚未拉開的紅色大幕是她頭上的紅頭蓋,把她蓋住了。一陣慌張十分突兀地湧向了筱燕秋的心房,筱燕秋慌張得厲害。紅頭蓋是一個雙重的謎,別人既是你的謎,你同樣又構成了別人的謎。你掩藏在紅頭蓋的下面,你與這個世界徹底變成了互猜的關係,由不得你不緊張,不心跳,不神飛意亂。
這是一場殘酷的持久戰。湯、糖、躺、燙是體重的四大忌,也就是說,吃和睡是減肥的兩大法門。筱燕秋首先控制的就是自己的睡。她把自己的睡眠時間固定在五個小時,五個小時之外,她不僅不允許自己躺,甚至不允許自己坐。接下來控制的就是自己的嘴了。筱燕秋不允許自己吃飯,不允許自己喝水,更不用說熱水了。她每天只進一些瓜果、蔬菜。在瓜果與蔬菜之外,筱燕秋像貪婪的嫦娥那樣,就知道大口大口地吞葯。
筱燕秋的爽快實在出乎炳璋的意料。他小心地研究著筱燕秋,不像是裝出來的。炳璋悄悄地鬆了一口氣。炳璋有些激動,想誇筱燕秋,一時居然沒有找到合適的詞句。炳璋後來自己也奇怪,怎麼說出那樣一句話來了,幾十年都沒人說了。炳璋說:「你的覺悟真是提高了。」筱燕秋在返回排練大廳的路上幾乎喜極而泣,她想起了春來鬧著要走的那個下午,想起了自己為了挽留春來所說的話。筱燕秋突然停下了腳步,回頭看會議室的大門。筱燕秋當著炳璋的面說過的,春來演A檔,可炳璋並沒有拿她的話當回事。顯然,炳璋一定只當是筱燕秋放了個屁。筱燕秋對自己說,炳璋是對的,她這個女人所做的誓言頂多只是一個屁。不會有人相信她這個女人的,她自己都不相信。
但到了一九七九年,《奔月》第二次上馬了。試妝的時候筱燕秋的第一聲導板就贏來了全場肅靜。重新回到劇團的老團長遠遠地打量著筱燕秋,嘟噥說:「這孩子,黃連投進了苦膽胎,命中就有兩根青衣的水袖。」
這個晚上是筱燕秋命令女兒上床的。面瓜從妻子垂掛著的睫毛上猜到了這個晚上精彩的壓軸戲。結婚這麼多年了,每一次做|愛都是面瓜巴結著筱燕秋,都是面瓜死皮賴臉的,今天的光景還是頭一次。筱燕秋在女兒的床邊輕聲喊了一聲女兒,女兒那邊沒有了動靜。面瓜站在客廳裡頭就高興,又是轉圈,又是搓手。後來筱燕秋回到了自己的卧室,默默地脫|光了,鑽進了被窩,再後來筱燕秋從被窩裡伸出了一隻胳膊,五根手指掛在那兒。筱燕秋對面瓜說:「面瓜,來。」
筱燕秋走出病房的時候滿天都是大太陽。她走到樓梯口,站在扶手的旁邊停下了腳步,轉過頭來。她看到了老團長如釋重負的嘆息。老團長對她點了點頭。筱燕秋就那麼望著老團長,突然也笑了一下,可是沒能收住。她笑出了聲來,一陣一陣的,兩個肩頭一聳一聳的,像戲台上鬚生或者花臉才有的狂笑。許多人都聽到了筱燕秋出格的動靜,她們從病房裡探出腦袋,一起望著筱燕秋。筱燕秋就知道傻笑,膝蓋一軟,順著樓梯的沿口一頭栽了下去,從四樓一直滾到了三樓半。大伙兒跟下來,筱燕秋趴在水磨石地板上,聽見老團長不停地對眾人說:「態度還是好的,態度還是深刻的。」
炳璋原以為啟動資金到賬之後他能夠輕鬆一點的,相反,炳璋更緊張、更焦慮了。這麼多年了,劇團沒法上戲,一直乾耗著,說過來居然也過來了。劇團不是美術家協會,不是作家協會,那些協會裡的人老了,一個人呆在家裡,寫幾塊招牌,畫幾根臘梅、幾串葡萄,再不就到晚報上罵罵人,伸胳膊抬腿都有銀子跟著來。一句話,那些人都是越來越值錢的。劇團不一樣,再好的演員一個人呆在家裡也唱不來一台戲。當然了,為住房和職稱找領導除外,在住房和職稱面前,出色的演員一個人就能將生旦凈末丑全部反串一遍。演戲這個行當說到底又與別的不同,不論是說唱念打還是吹拉彈奏,扛的是「藝術家」這塊招牌,做的終究是體力活,吃的還是身體這碗飯,一到歲數身子骨就破了。他們的破身子骨全是沙漠,一盆水澆下去,不要說看不見水漂,就連「噗」的一聲都沒有。他們掙不來一分錢,耗起銀子來卻是老將出馬,一個頂倆。炳璋就愁錢。炳璋感到自己不只是一個劇團的團長,都快成商人了,就等著資本全部到位。炳璋想起了當年在學習班上聽來的一句話,是一位領袖的著名格言:資本來到世上,從頭到腳都滴著血和骯髒的東西。這話對。資本就是流淌的血,骯髒不骯髒事後再說。劇團等著這滴血,靠著這滴血,生產、生產、再生產、擴大再生產。急命呢。炳璋就等著《奔月》上馬,越快越好。夜長了難免夢多。錢哪,錢哪。
煙廠的老闆成了這次宴請的中心。這樣的人天生就是中心。炳璋整個晚上都賠著笑,有幾次實在是笑累了,炳璋特意到衛生間裡頭歇了一會兒。他用巴掌把自己的顴骨那麼揉了又揉,免得太僵硬,弄得跟假笑似的。賣東西要打假,笑容和表情同樣要打假。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筱燕秋突然決定減肥,立即就減。
下面的話筱燕秋沒有聽清楚,但是前面的話她可是全聽清楚了。筱燕秋突然醒悟過來了,這些日子她完全是自說自話了,完全是自作主張了!領導還沒有找她談話呢!一齣戲是多大的事?演什麼,誰來演,怎麼可能由她說了算呢?最後一定要由組織來拍板的。她筱燕秋實在是拿自己太當人了。一人一半,這才是組織上的決定呢,組織上的決定歷來就是各佔百分之五十。筱燕秋喜出望外,喜出了一身冷汗,脫口說:「我沒意見,真的,我絕對沒有意見。」
春來是在三年級的下學期改學的青衣。春來這孩子說話的嗓音和筱燕秋並不像。可是,一開腔,春來的唱腔簡直就是另一個筱燕秋。戲校的老師們開玩笑說,春來的嗓子天生就是和筱燕秋唱對台戲的料。筱燕秋和春來商量,讓她放棄花旦,改學青衣。春來不肯。商量來商量去,春來就是不肯。筱燕秋急了,筱燕秋的那句名言至今還是戲校里的一個笑話,一個笑柄。筱燕秋一急,拉下了臉來,對春來說:「你要是不肯拜我為師,我就拜你,我拜你做我的學生,你答應不答應?」做老師的把話說到了這個份上,春來還敢說什麼?
排練廳立即走空了,只留下了筱燕秋與春來。春來同樣不敢看她的老師,弓著腰,假裝收拾東西。筱燕秋長久地望著春來,她年輕的側影是多麼的美,顴骨和下巴那兒發出瓷器才有的光。筱燕秋失神了,反反覆復在心裏問:自己怎麼就沒她那個命?春來直起身來,發現老師的目光一直罩在自己的身上,唬了一大跳。筱燕秋突然說:「春來,你過來。」春來停住了,愣在那兒沒有動。筱燕秋說:「春來,你把剛才我唱的那一段重來一遍。」春來咽了一口,她在這樣的時候怎麼敢做那樣的事。春來說:「老師。」筱燕秋沒開口,卻挪了一張椅子,坐了下來。春來的心裡頭慌亂了一回,不過看老師的架勢,躲是躲不過去了,反倒鎮定下來了,站好了,進了戲。筱燕秋坐在椅子上,用心地看著春來,聽著春來,幾分鐘過後筱燕秋卻走神了。她瞥了一眼牆上的大鏡子,大鏡子像戲台,十分殘酷地把春來和自己一同端出來了。筱燕秋有意無意地拿自己和春來做起了比較。鏡子里的筱燕秋在春來的映照之下顯得那樣地老,幾乎有些丑了。當初的自己就是春來現在的這副樣子,她現在到哪兒去了呢?人不能比人,這話真是殘忍。人不能比別人,人同樣不能和自己的過去攀比。什麼叫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鏡子會慢慢地告訴你。筱燕秋的自信心在往下滑,像水往低處流,擋都擋不住。她想起了當初復出時的那種喜悅,那樣的喜悅說到底也不過是過眼的煙雲,剎那之間就蕩然無存了。筱燕秋動搖了,甚至產生了打退堂鼓的意思,卻又捨棄不下。雖說春來的表演還有許多地方需要打磨,然而,從整體上說,這孩子超過自己也就是眼前的事了。春來如此年輕,未來的歲月實在是不可限量。筱燕秋突然就是一陣難受,內中一陣一陣地酸,一陣一陣地疼。筱燕秋知道自己嫉妒了。細細說起來,筱燕秋就因為嫉妒吃了二十年的苦頭,可是,她實在沒有嫉妒過李雪芬。從來沒有,一天都沒有。但是,面對自己的學生,筱燕秋遏制不住。筱燕秋知道自己在嫉妒,她第一次嘗到了嫉妒的厲害。她看到了血在流。筱燕秋痛恨自己,她不能允許自己嫉妒。她決定懲罰。她用指甲拚命地掐自己的大腿。越用力越忍,越忍越用力。大腿上尖銳的疼痛讓筱燕秋產生了一種古怪的輕鬆感。她站起身來,決定利用這個空隙幫春來排練,不允許自己有半點保留。筱燕秋站到春來的面前,面對面,手把手,從腰身到眼神,一點一點地解釋,一點一點地糾正,她一定要把春來鍛造成自己的二十年前。太陽落下去了,梧桐樹的巨大陰影落在窗戶的玻璃上,撫摸著玻璃,絮絮叨叨的,苦口婆心的。排練大廳里的光線越來越暗,越來越安靜了。她們忘記了開燈,師徒兩個在昏暗的光線下面反反覆復地比劃,一遍又一遍,每一個動作都細微到手指的最後一個關節。筱燕秋的臉離春來只有幾寸那麼遠,春來的眼睛忽閃忽閃的,在昏暗的排練大廳里反而顯得異樣地亮,那樣地迷人,那樣地美。筱燕秋突然覺得對面站著的就是二十年前的自己,二十年前的筱燕秋就在自己的面前,亭亭玉立。筱燕秋迷惑了,像做夢,像水中觀月。眼前的一切都像夢幻那九-九-藏-書樣飄忽起來了,充滿了不確定性。筱燕秋停下來,側著看,用那種不聚集的、近乎煙霧的目光籠罩了春來。春來不知道自己的老師怎麼了,也側過了腦袋,端詳著自己的老師。筱燕秋繞到了春來的身後,一手托住春來的肘部,另一隻手捏住了春來蹺著的小拇指的指尖。筱燕秋望著春來的左耳,下巴幾乎貼住春來的腮幫。春來感到了老師的溫濕的鼻息。筱燕秋鬆開手,十分突兀地把春來攬進了懷抱。她的胳膊是神經質的,摟得那樣地緊,乳|房頂著春來的後背,臉貼在了春來的後頸上。春來猛一驚,卻不敢動,僵在了那裡,連呼吸都止住了。但只是一會兒,春來的呼吸便澎湃了,大口大口地換氣,她喘息一次兩隻乳|房就要在筱燕秋的胳膊里軟綿綿地撞擊一回。筱燕秋的手指在春來的身上緩緩地撫摸,像一杯水潑在了玻璃台板上,開了岔,困厄地流淌。她的手指流淌到春來腰部的時候春來終於醒悟過來了,春來沒敢叫喊,春來小聲央求說:「老師,別這樣。」
筱燕秋抬起了雙手,就是不知道要抓什麼。她看了看炳璋,又看了看春來。雙手抖動起來。她一把拽住了春來的衣襟,心碎了。筱燕秋低聲說:「你不能,你知道你是誰?」

春來的出現讓筱燕秋看到了希望。春來是「嫦娥」能夠活在這個世上最充分的理由。筱燕秋宛如一個絕望的寡婦,拉扯著惟一的孩子。只要有春來,筱燕秋的香火終究可以續上了,這是老天爺對筱燕秋的最後一點補貼,最後一點安慰。春來剛過了十七歲,嚴格地說,還是一個女孩子。但是春來從來就不是女孩子,她天生就是一個女人,一個風姿綽約的女人,一個風情萬種的女人,一個風月無邊的女人,一個她看你一眼就讓你百結愁腸的女人。這不是早熟,只能說,它與生俱來。春來在十七歲的這個夏天就此步入了青衣的黃金年段,身段該有的都有,該沒的都沒。腰肢裡頭流蕩著一股天成的婀娜態,風流態。春來的一雙眼睛裡頭有一種獨特而美妙的神采,她看所有的東西都不是看,而是盼顧,左盼盼,右顧顧,有股美目盼兮的意思,有股依依不捨的意思,還有股此怨不知所從何來的意思。春來運動的眼珠就像戲台上的運眼,她有一種將最戲劇化的程式還原到生活中來的稟賦,她同時還有一種將最日常化的動態提升到戲台上的異質。而春來的變聲期也是格外地順利,居然沒怎麼在意說過去就過去了,許多演員過不了變聲期這麼一個鬼門關,昨晚上洗澡的時候還好好的,一覺睡來,好嗓子已經被鬼偷走了。
筱燕秋不知道這一覺睡了有多久,昏睡之中筱燕秋做了許多細碎的夢,連不成片斷,像水面上的月光,波光粼粼的,密密匝匝的,閃閃爍爍的,一個都撿不起來。筱燕秋甚至知道自己在做夢,但是醒不來。
「又是哪樣?」
筱燕秋再也沒有料到自己會出那麼大的丑,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她在給春來示範一段唱腔的時候居然「刺花兒」了,「刺花兒」俗稱「唱破」了,是任何一個靠嗓子吃飯的人最丟臉的事。那聲音不像是人的嗓子發出來的,像玻璃刮在了玻璃上,像發|情期的公豬趴在了母豬的背脊上。其實「刺花兒」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每一個演員都會碰上的,然而,筱燕秋到底又不是別人,她不能忍受一起集中過來的目光。那些目光不是刀子,而是毒藥,它不需要你流一滴血,不讓你有半點疼痛,活生生地就要了你的命。筱燕秋決定挽回她的體面。她必須在眾人的面前撈回這個臉面。筱燕秋強作鎮定,示意再來。連續兩次,嗓子就是不肯給筱燕秋下這個台。筱燕秋的嗓子癢得要了命,宛如爬上了一萬隻小蟲子,想咳。筱燕秋用力忍住,咬著牙,把滿嘴的咳嗽堵在嗓眼裡頭。坐在一邊的炳璋端來了一杯水,遞到筱燕秋的面前,故意輕鬆地對大伙兒說:「歇會兒,歇會兒了,哈。」筱燕秋沒有接炳璋的杯子,接杯子這個動作筱燕秋無論如何是不肯做的。筱燕秋看著演后羿的男演員,說:「我們再來一遍。」筱燕秋這一回沒有「刺花兒」,她的高音部只爬到了一半,筱燕秋自己就停下來了。筱燕秋重重地吁出一口氣,僵在那兒。沒有一個人敢上來和筱燕秋搭腔,沒有一個人敢看筱燕秋。筱燕秋強忍著,越忍越難忍。人在丟臉的時候不能急著挽回,有時候,你想挽回多少,反過來會再丟出去多少。她開始用目光去掃別人,他們像是約好了的,都是一副過路人的樣子,似乎什麼都沒發生過。眾人的心照不宣有時候更像一次密謀,其殘忍的程度不亞於千夫所指。筱燕秋想再來一遍,到底沒有勇氣了。炳璋端著茶杯,大聲對眾人宣布:「筱燕秋老師感冒了,就到這兒,今天就到這兒了,哈。」筱燕秋淚汪汪地盯著炳璋,知道他的好意。可是筱燕秋就想撲上去,揪著炳璋的領口給他兩個耳光。
劇組的人們從筱燕秋的身上看出了反常種種。這個沉默的女人在減肥初見成效的時刻說放棄就放棄了。沒有人聽到筱燕秋說起過什麼,然而,人們看著筱燕秋的臉色重新紅潤起來了,而唱腔的氣息也再一次落了地,生了根。有人猜測,那次「刺花兒」對筱燕秋的刺|激一定太大了,要不然,像筱燕秋這樣好強的女人不可能說放棄就放棄了。真正反常的也許還不是筱燕秋放棄了減肥,幾乎所有的人都注意到了,《奔月》剛進入響排,筱燕秋其實已經把自己撤下來了。實地排練的差不多全是春來,筱燕秋只是提著一張椅子,坐在春來的對面,這兒點撥一下,那兒糾正一下。筱燕秋顯出一副愉快萬分的模樣,只是愉快得有些過了頭,就好像太陽都已經放到她們家冰箱里了。這一來就免不了誇張和表演的意思。筱燕秋把所有的精力全都耗在了春來的身上,看上去再也不像一個演員在排練,更像一個導演,嚴格地說,像春來一個人的導演。人們不知道筱燕秋到底怎麼了,沒有人知道這個女人的腦子裡栽的是什麼果,開的是什麼花。
綵排極其成功。春來演了大半場,臨近尾聲的時候筱燕秋演了一小段,算是壓軸。師生同台,真的成了一件盛事了。炳璋坐在台下的第二排,控制著自己,盡量平靜地注視著戲台上的兩代青衣。炳璋太興奮了,差不多溢於言表了。炳璋蹺著二郎腿,五根手指像五個下了山的猴子,開心得一點板眼都沒有。幾個月之前劇團是一副什麼樣子,現在說上戲就上戲了。炳璋為劇團高興,為春來高興,為筱燕秋高興,然而,他還是為自己高興。炳璋有理由相信自己成了最大贏家。
筱燕秋深吸了一口氣,定下心來。她披上了水衣,紮好,然後,筱燕秋伸出了手去。她取過了底彩。她把肉色的底彩擠在了左手的掌心上,均勻地抹在臉上,脖子上,手背上。抹勻了,筱燕秋開始搽凡士林。化妝師遞上了面紅,筱燕秋用中指一點一點地把自己的眼眶、鼻樑畫紅了,左右研究了一回,滿意了,拍定妝粉。筱燕秋開始上胭脂了。胭脂搽在了面紅抹過的部位,面紅立即出彩了,鮮亮了起來,鏡子里青衣的模樣頓時就出來了一個大概。現在輪到眼睛了。筱燕秋用指尖頂住了眼角,把眼角吊向太陽穴的斜上方,畫眼,畫眉。畫好了,筱燕秋鬆開手,眼角的皮膚一起松垮垮地掉了下來,而眼眶卻畫在了高處,這一來眼角那一把就有些古怪,妖里妖氣的。
「我沒有堅持。」筱燕秋聽懂炳璋的話了,仰起臉說,「我就是嫦娥。」
老話是對的,好運氣想找你,就算你關上大門它也會側著身子從門縫裡鑽進來。這年頭好運氣並不玄乎,說白了,就是錢。只有錢才能夠側著身子從門縫裡鑽來鑽去的。煙廠的老闆算什麼?這年頭大街上的老闆比春天的燕子多,比秋天的螞蚱多,比夏天的蚊子多,比冬天的雪花多。然而,煙廠的老闆有錢,又不是他自己的,這就齊了。可是,劇團和戲校里的人們真正羡慕的倒不是筱燕秋,而是春來。春來這個小丫頭這一回真的是撞上大運了。
筱燕秋把面瓜拉住了,對女兒招了招手,示意女兒過來。她讓女兒坐到自己的身邊,端詳起自己的女兒。女兒一點都不像自己,骨骼大得要命,方方正正的,全像她老子。但是筱燕秋今天晚上覺得自己的女兒特別地耐看,細細地推敲起來還是像自己,只是放大了一號。面瓜又要上廚房,筱燕秋說:「你不要做,我要減肥。」面瓜站在卧室的門口,不解地說:「肥什麼?我什麼時候說你肥了。」筱燕秋把巴掌放到女兒的頭頂上去,說:「你不嫌我肥,觀眾可不承認嫦娥是個胖婆娘。」
春來這孩子命好。所有的一切好像都是給預備好了的。雖說只是嫦娥的B檔,但是誰也不能否認,二郎神的靈光已經照亮春來了。
誰能想到《奔月》會遇上菩薩呢。
筱燕秋的手上捏了六粒白色的小藥片。醫生交待了,早晚各一粒,後天上午兩粒,吃完了再去找他。小藥片的名字起得實在是抒情,「含珠停」。就好像筱燕秋的肚子裡頭這刻兒含著的是一粒鋥亮的珍珠,正在緩緩地生長,筱燕秋要做的事情是把它停下來。難怪現在寫詩的少了,寫戲的少了,他們都忙著給大大小小的藥丸子起名字去了。筱燕秋望著手裡的小藥片,心中湧起了一陣酸楚。女人的一生總是由藥物相陪伴,嫦娥開了這個頭,她筱燕秋也只能步嫦娥的後塵。藥物實在是一個古怪的東西,它們像生活當中特別詭異的陰謀。
筱燕秋脫口說:「我去和他們商量,你演A檔,我演B檔,你留下來,好不好?」
天氣晴好了四天,午後的天空又陰沉下來了。昨晚的天氣預報說了,今天午後有大風雪的。下午風倒是起了,雪花卻沒有。午後的筱燕秋又乏了,渾身上下像是被捆住了,兩條腿費勁得要了命。下午剛過了三點,筱燕秋突然發起了高燒,而下身又見紅了,量比以往似乎還多了些,都沒完沒了了。高燒來得快,上得更快。筱燕秋的後背上一陣一陣地發寒,大腿的前側似乎也多出了一根筋,拽在那兒,吊在那兒,無緣無故地扯著疼。筱燕秋到底不踏實了,到醫院掛了婦科門診。筱燕秋計劃好了的,開上藥,吃了,好歹也不會耽擱晚上的演出。可這一回醫生倒是沒有忙著讓她吃藥,而是問了又問,開出一大串的檢查單子,叫她查了又查。醫生一臉的肅穆,既沒有嚇人的話,也沒有寬慰人的話,一副死不了也不怎麼好的樣子。醫生最後開口了,醫生說:「怎麼拖到現在?內膜都感染成這樣了,你看看血項。」醫生後來說,「手術還是要做。最好呢,住下來。」筱燕秋沒有討價還價,生硬地說:「我不住。」筱燕秋又追了一句,說,「手術能不能等些時候?」醫生的目光從眼鏡框的上方看過來,說:「身體不等人哪。」筱燕秋說:「我不住。」醫生拿起了處方,龍飛鳳舞,說:「先消炎,再忙你也得先消炎。先吊兩瓶水再說。」
春來看了看窗外,不說話。
「她要走。」炳璋一進辦公室就這樣沒頭沒腦地說。
但是,炳璋沒有料到反對筱燕秋重新登台的力量如此巨大,預備會在筱燕秋能不能登台這個問題上僵持住了。炳璋把玩著手上的圓珠筆,一直在聽。後來他把手上的圓珠筆丟到會議桌的桌面上,上身靠在了椅背。炳璋笑了笑,說:「你們還是讓步吧,人家可是點了筱燕秋的名的。這年頭給錢讓步,不丟臉。」會議室里一片沉默。人們不說話。不說話雖說還是反對,但通融的餘地肯定就大了。幸虧李雪芬離開劇團開飯店去了,要不然,李派唱腔的高亢嗓音炳璋現在可是招架不住的。大伙兒繼續沉默,不說是,也不說否。但無聲有時就是默許。炳璋因勢利導,很含糊地說:「我看就這樣了吧。」
《奔月》劇組到坦克師慰問演出是一個冰天雪地的日子。這一天李雪芬要求登台。事實上,李雪芬的要求不過分。她畢竟是嫦娥的B檔。相反,過分的倒是筱燕秋。《奔月》公演以來,筱燕秋就一直霸著氈毯,一場都沒有讓過。嫦娥的唱腔那麼多,戲那麼重,筱燕秋總是說自己「年輕」,「沒問題」,「青衣又不是刀馬旦」,「吃得消的」。其實大伙兒早就看出來了,悶不吭聲的筱燕秋心氣實在是旺了,有吃獨食的意思。這孩子的名利心開始膨脹了,想著法子橫在李雪芬的面前。可是誰也沒法說,領導一找她,她漂亮的小臉就成了豬肝。筱燕秋沒心沒肺,就有豬肝,她是做得出來的。領導們只能反過來給李雪芬做工作,讓她「多指導指點年輕人」,「多扶持扶持年輕人」。可是李雪芬這一次的理由很充分,李雪芬說,她演《杜鵑山》的時候就經常下部隊,今天下午還有很多戰士衝著她喊「柯湘」呢,她在部隊有觀眾基礎,她不上台,「戰士們不答應」。
筱燕秋坐在炳璋的對面,專心致志。她那種出格的專心致志帶上了某種神經質的意味,好像等待什麼宣判似的。炳璋瞥了一眼筱燕秋,說話便越發小心翼翼了。
筱燕秋從老闆那兒回來的時候外面下了一點小雨,馬路上水亮水亮的,滿眼都是汽車尾燈的倒影與反光,猩紅猩紅,熱烈得有些過分,有些無中生有,因而也就平添了許多頹傷的意思。筱燕秋望著路面上的斑駁反光,認定了自己今晚是被人嫖了。被嫖的卻又不是身體。到底是什麼被嫖了,筱燕秋實在又說不上來。她弓在巷子的拐角處,想嘔吐出一些什麼,終於又沒有能夠如願,只是嘔出了一些聲音。那些聲音既難聽,又難聞。
洗手的時候一陣噁心重又犯上來了,順帶著還湧上來一些酸水。筱燕秋嘔了幾口,突然愣住了。她想起來了。筱燕秋終於想起來了。她知道這些日子到底是什麼事還沒做了。她驚出了一身汗,站在水池的面前,一五一十地往前推算。從炳璋第一次找她談話算起,今天正好是第四十二天。四十二天裡頭她一直忙著排戲,居然把女人每個月最要緊的事情弄忘了。其實也不是忘了,破東西它根本就沒有來!筱燕秋想起了四十二天之前她和面瓜的那個瘋狂之夜。那個瘋狂的夜晚她實在是太得意忘形了,居然疏忽了任何措施。她這三畝地怎麼就那麼經不起惹的呢?怎麼隨便插|進一點什麼它都能長出果子來的呢?她這樣的女人的確不能太得意,只要一忘乎所以,該來的肯定不來,不該來的則一定會叫你現眼。筱燕秋下意識地捂住了自己的小肚子,先是一陣不好意思,接下來便是不能遏制的惱怒。公演就在眼前,她那天晚上怎麼就不能把自己的大腿根夾緊呢?筱燕秋望著水池上方的小鏡子,盯著鏡子中的自己。她像一個最粗魯的女人用一句最下作的話給自己做了最後總結:「操你媽的,夾不住大腿根的賤貨!」
筱燕秋比平時到家晚了近一個小時,女兒已經趴在餐桌上做作業了。筱燕秋打開門,丈夫正歪在沙發裡頭看電視,電視只有畫面,沒有聲音。筱燕秋提著人民醫院的葯袋,懶懶地倚在了門框上,疲憊地看著自己的丈夫。丈夫從筱燕秋的神情裡頭感到了某些異樣,連忙走上來。筱燕秋把葯袋遞到丈夫的手上,一徑往卧室去,進了卧室就把卧室的門反關上了。丈夫把目光從筱燕秋的身上移到葯袋裡面,疑疑惑惑地掏出藥盒子,反過來複過去地看。藥盒子上全是外文,一副看不到底又望不到邊的樣子,這一來事態就進一步嚴峻了。丈夫從藥盒子上預感到了大難,匆忙跟進卧室。剛一進門筱燕秋便撲在了他的身上,胳膊箍住他的脖子,用力往裡收。她的腹部貼在他的腹部,一吸一吸的。他感到了她的努力。她用力忍著,一種強烈而又迅猛的傷慟。丈夫手裡的葯袋掉在了地上,大禍真的臨頭了。丈夫的身體向後退了一步,「咚」地一聲,卧室的門重又關死了。丈夫就那麼擁著自己的妻子,毀滅性的念頭在腦袋裡竄來竄去。筱燕秋終於開口了,她哭著說:「面瓜,我又上台了。」面瓜似乎沒聽清,撥過筱燕秋的腦袋,用那種僥倖的和將信將疑的目光再一次打量妻子。筱燕秋說:「我又能上台了。」面瓜一把把筱燕秋推開了,驚魂未定,脫口說:「至於嘛,你!弄成這樣!」筱燕秋有些不好意思,瞥了一眼面瓜,笑了笑,卻不停地掉淚,自語說:「我就是難過。」面瓜拉開門,準備給妻子熱晚飯,女兒卻怯生生地堵在房門口。面瓜逃出了假想中的劫難,骨頭都輕了,故意拉下臉來,粗聲惡氣地說:「做作業去!」
筱燕秋穿著一身薄薄的戲裝走進了風雪。她來到劇場的大門口,站在了路燈的下面。筱燕秋看了大雪中的馬路一眼,自己給自己數起了板眼,同時舞動起手中的竹笛。她開始了唱,她唱的依舊是二黃慢板轉原板轉流水轉高腔。雪花在飛舞,劇場的門口突然圍上來許多人,突然堵住了許多車。人越來越多,車越來越擠,但沒有一點聲音。圍上來的人和車就像是被風吹過來的,就像是雪花那樣無聲地降落下來的。筱燕秋旁若無人。劇場內爆發出又一陣喝彩聲。筱燕秋邊舞邊唱,這時候有人發現了一些異樣,他們從筱燕秋的褲管上看到了液滴在往下淌。液滴在燈光下面是黑色的,它們落在了雪地上,變成了一個又一個黑色窟窿。
面瓜的婚姻算得上一樁老式婚姻,沒有一絲一毫的新鮮花樣。先是由介紹人在公園的一棵柳樹下面介紹他們認識了。接下來便是「談」。「談」了一些日子,匆匆便步入了洞房。
後台立即變成了捅開的馬蜂窩。筱燕秋愣在原處,看著無序的身影在自己的面前急速穿梭,耳朵里充斥著慌亂的腳步聲。腳步聲轟隆轟隆的,從後台移向了過道,從過道移向了遠處,最後變成了遠處汽車的馬達聲。眨眼的工夫後台就空蕩蕩的了,而過道更空蕩,像通往月亮的路。筱燕秋站立在原處,愣了好大一會兒,沿著寂靜的過道拐進了化妝間。筱燕秋站在鏡子面前,吃驚地盯著鏡子里的自己。直到這個時候筱燕秋才弄明白自己到底幹了什麼。她失神地望著自己的雙手,一屁股坐在了化妝間的凳子上。
鑼鼓響起來了。筱燕秋目送著春來走向了上場門。大幕拉開了,筱燕秋看見老闆坐在了第三排的正中央。他像偉人一樣親切地微笑,偉人一樣緩慢地鼓掌。筱燕秋望著老闆,反而平靜下來了。筱燕秋知道她的嫦娥這一回真的死了。嫦娥在筱燕秋四十歲的那個雪夜停止了悔恨。死因不詳,終年四萬八千歲。
春來歪了歪嘴角,好像是笑,但沒出聲。春來說:「嫦娥的B檔演員。」
保溫杯里的水到底有多燙,這個問題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事情的「性質」永遠決定著事態的嚴峻程度。一心扶持筱燕秋的老團長氣得九*九*藏*書晃動了腦袋,他把中指與食指並在一處,對著筱燕秋的鼻尖晃了十來下。老團長說:「你,你,你,你你你你你呀——啊!」老團長急得都不會說話了,就會背戲文,「喪盡天良本不該,名利熏心你毀就毀在妒良才!」
樓下小賣部的女人聽到了樓上的反常動靜。她伸出了脖子,自語說:「樓上這是怎麼啦?」她的丈夫正在數錢,沒有抬頭,「嗨」了一聲,說:「裝修呢。」
戲校的人們還記得春來剛到戲校時的模樣,一口濃重的鄉下口音,衣袖和褲腿都短得要命,襪子的上方還留了一截小腿肚。那時的春來一到冬天兩隻腮幫總是皴著的,裂了好幾道紅顏色的口子。沒有人會相信春來能出落成今天的這副模樣,什麼叫女大十八變?春來就是一個最生動的例子,一個最具感召力的例子。誰能想到筱燕秋能有今天?誰能想到春來能趕上這趟車?

這段二黃的後面有一段笛子舞,嫦娥手裡拿著從人間帶過去的一把竹笛,眾仙女飄飄然,徐徐而上。嫦娥在眾仙女的環抱之中做無助狀,做苦痛狀,做悔恨狀,做無奈狀,做盼顧狀。嫦娥與眾仙女亮相。整部《奔月》就是在這個亮相之中降下大幕的。
筱燕秋一口氣唱了十五分鐘,炳璋睜開眼,眯起來,仔細詳盡地打量起前面的這個女人。這段二黃慢板轉原板轉流水轉高腔有極為複雜的表現難度,音域又那麼寬,一個離開戲台二十年的演員能把它一口氣完成下來,答案只有一個,她一直沒有丟。炳璋歪在椅子裡頭,沒有動。但是,他在暗中唏噓感嘆了一回。二十年,二十年哪。炳璋有些百感交集,對筱燕秋說:「你怎麼一直堅持下來了?」
然而,誰擔綱B檔,問題又來了。對一個演員來說,給當紅演員做B檔,本來就是一個寒磣人的角色,更何況又是筱燕秋的B檔呢。還是老高出了一個好主意,B檔讓筱燕秋自己在學生里挑。筱燕秋嫉妒心再重,再名欲熏心、利欲熏心,總不能和自己的弟子爭風。大家都說好。可是老高接下來的一句話讓炳璋心裏不踏實了。老高說:「我看你們都白說,二十年過去了,筱燕秋也四十歲的人了,她的嗓子還能不能扛得住?我看玄。」這句話讓炳璋覺得自己真的疏忽了,怎麼就沒有想到這個?畢竟是二十年呢。二十年,什麼樣的好鋼不給你銹成渣?炳璋偷偷地嘆了一口氣。會議開來開去,在筱燕秋一個人的身上就糾纏了將近兩個小時。這哪裡是籌備?簡直是回顧歷史。沒錢的時候想錢,錢來了卻不知道怎麼花。錢這東西不只是時光的長度,還有歷史的臉色。錢這東西現在實在是太古怪了。
但是筱燕秋並沒有睡。面瓜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聽到了她的沉重嘆息。她把氣吸得那麼深,而呼的時候卻故意收住了,靜悄悄的,好像故意不讓人聽見似的,這又瞞得住誰呢?面瓜也輕輕地嘆了一口氣。生活出了問題了,生活絕對出了問題了。面瓜看到了生活的盡頭。
響排已經接近了尾聲。這個上午筱燕秋已經是第五次上衛生間了,一大早起床的時候筱燕秋就發現身上有些不大對路,噁心得要了命。筱燕秋並沒有太往心裏去。前些日子服用了太多的減肥藥,感受好像也是這樣的。第五次走進衛生間之後,筱燕秋的腦子裡頭一直掛牽著一件事,到底是什麼事,一時又有點想不起來,反正有一件要緊的事情一直沒有做。筱燕秋就覺得自己脹得厲害,不住地要小解。其實也尿不出什麼。利用小解的機會筱燕秋又想了想,還是覺得有一件要緊的事情還沒有做。就是想不起來。

「不是這樣的。」筱燕秋淚汪汪地說。
筱燕秋回到了排練大廳,遠遠地打量著炳璋的那扇窗。那扇窗現在是她的命。排練結束了,人去樓空,空蕩蕩的排練大廳孤零零地吊著筱燕秋的身影。筱燕秋在焦急地等。夕陽殘照,大廳里的粉塵懸浮在半空,橙黃橙黃的,瀰漫著一股毫無由頭的溫馨,植物的葉片被殘陽放大了,已經看不出植物葉片的輪廓。筱燕秋抱著胳膊,在大廳里來來回回。炳璋的窗戶突然打來了,探出了炳璋的腦袋和一條手臂。筱燕秋看不見炳璋的表情,然而,她看到了炳璋揮舞胳膊。炳璋揮得很有力,最後還把指頭握成了拳頭。筱燕秋明白了。她扶著牆邊的練功架,淚水涌了上來。她的身體沿著牆面慢慢滑落了下去。在她坐在地板上的時候,筱燕秋終於哭出了聲來。她的一切差一點就付諸東流了,這真的是一場劫後餘生。這是多麼幸福的淚水?多麼令人欣慰的淚水?筱燕秋扶著一把椅子,扶著椅子的靠背坐了上去。她在椅子上慢慢地哭,慢慢地體會這份幸福和欣慰。筱燕秋在抹眼淚的時候認認真真地責備了自己一回,劇組一成立她其實就應該和春來說明白的,春來要是有戲演,她斷不至於去找別的出路的。自己都這個年紀了,一個青衣到了這個歲數,還爭什麼戲?還演什麼A檔。這樣多好!反正春來都已經頂上來了,再怎麼說,春來終究是另一個自己,是自己的另一種方式。只要春來唱紅了,自己的命脈一樣可以在春來的身上流傳下來的。這麼一想筱燕秋突然輕鬆了,心中的壓力與陰影蕩然無存。放棄,徹底放棄。筱燕秋深深地出了一口氣,心情為之一振。
話題到了筱燕秋的身上老闆更機敏了,更睿智也更有趣了。老闆的年紀其實和筱燕秋差不多,然而,他更像一個長者。他的關心、崇敬、親切都充滿了長者的意味,然而又是充滿活力的、男人式的、世俗化的、把自己放在民間與平民立場上的,因而也就更親切、更平等了。這種平等使筱燕秋如沐春風,人也自信、舒展了。筱燕秋對自己開始有了幾分把握,開始和老闆說一些閑話。幾句話下來老闆的額頭都亮了,眼睛也有了光芒。他看著筱燕秋,說話的語速明顯有些快,一邊說話一邊接受別人的敬酒。從酒席開始到現在,他一杯又一杯,來者不拒,酒到杯乾,差不多已經是一斤五糧液下了肚子。老闆現在只和筱燕秋一個人說,旁若無人。酒到了這個份上炳璋不可能沒有一點擔憂,許多成功的宴席就是壞在最後的兩三杯上,就是壞在漂亮女人的一兩句話上。炳璋開始擔心,害怕老闆過了量。成功體面的男人在女演員的面前被酒弄得不可收拾,這樣的場面炳璋見得實在是太多了。炳璋就害怕老闆冒出了什麼唐突的話來,更害怕老闆做出什麼唐突的舉動。他非常擔心,許多偉人都是在事態的後期犯了錯誤,而這樣的錯誤損害的恰恰正是偉人自己。炳璋害怕老闆不能善終,開始看表。老闆視而不見,卻掏出香煙,遞到了筱燕秋的面前。這個舉動輕薄了。炳璋看在眼裡,咽了一口,知道老闆喝多了,有些把持不住。炳璋看著面前的酒杯,緊張地思忖著如何收好今晚這個場,如何讓老闆盡興而歸,同時又能讓筱燕秋脫開這個身。許多人都看出了炳璋的心思,連筱燕秋都看出來了。筱燕秋對老闆笑笑,說:「我不能吸煙的。」老闆點點頭,自己燃上了,說:「可惜了。你不肯給我到月亮上做廣告。」大伙兒愣了一下,接下來就是一陣鬨笑。這話其實並不好笑,但是,偉人的廢話有時候就等於幽默。
化完妝,筱燕秋便把自己交給了化妝師。化妝師濕好了勒頭帶,開始為筱燕秋吊眉,化妝師把筱燕秋的眼角重新頂上去,筱燕秋感到有點疼。化妝師用潮濕的勒頭帶把筱燕秋的腦袋裹了一圈又一圈,勒住了眼角的皮,緊繃繃的,吊上去的眼角這一回算是固定住了,筱燕秋的雙眼呈到「八」字狀,看上去有點像傳說中的狐狸,嫵媚起來了,靈動起來了。吊好眉,化妝師為筱燕秋貼上大片,左腮一個,右腮一個,筱燕秋的臉型一下子變了,居然變成了一隻剝了殼的雞蛋。上好齊眉穗,蓋好水紗,戴上頭套,假髮,一個活靈活現的青衣立時就出現在鏡框里了。筱燕秋盯著自己,看,她漂亮得自己都認不出自己來了。那絕對是另一個世界里的另一個人。但是,筱燕秋堅信,那個女人才是筱燕秋,才是她自己。筱燕秋挺起了胸,側過頭,意外地發現化妝間里擠了好些人。他們一起愣在那兒,專心地看著她,用一種疑惑的眼光研究著她。筱燕秋看到了春來,春來就在身邊。春來一直就站在筱燕秋的身邊。春來呆在那兒,她不敢相信面前的女人就是與她朝夕相處的老師筱燕秋。筱燕秋簡直就是變魔術,突然變出一個人來了。筱燕秋睃了春來一眼。她知道這個小女人此時此刻的心情,她看得出,這個小女人妒忌了。筱燕秋沒有開口,她現在誰也不是。她現在只是自己,是另一個世界里的另一個女人。是嫦娥。
嚴格地說,後來的《奔月》是被筱燕秋唱紅的,當然,《奔月》反過來又照亮了筱燕秋。戲運帶動人運,人運帶動戲運,戲台本來就是這麼回事。不過這已經是一九七九年的事了。一九七九年的筱燕秋年方十九,正是劇團上下一致看好的新秀。十九歲的燕秋天生就是一個古典的怨婦,她的運眼、行腔、吐字、歸音和甩動的水袖瀰漫著一股先天的悲劇性,對著上下五千年怨天尤人,除了青山隱隱,就是此恨悠悠。說起來十五歲那年筱燕秋還在《紅燈記》中客串過一次李鐵梅的,她高舉著紅燈站立在李奶奶的身邊,沒有一點錚錚鐵骨,沒有一點「打不盡豺狼決不下戰場」的霹靂殺氣,反倒秋風秋雨愁煞人了。氣得團長衝著導演大罵,誰把這個狐狸精弄來了!?
筱燕秋終於和老闆睡過了。這一步跨出去了,筱燕秋的心思好歹也算了了。這是遲早的事,早一天晚一天罷了。筱燕秋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這件事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從古到今反正都是這樣的。老闆是誰?人家可是先有了權後有了錢的人,就算老闆是一個令人噁心的男人,就算老闆強迫了她,筱燕秋也不會怪老闆什麼的。更何況還不是。筱燕秋在這個問題上沒有半點羞答答的,半推半就還不如一上來就爽快。戲要不就別演,演都演了,就應該讓看戲的覺得值。
真正的絕望還在後頭。減肥見了成效之後筱燕秋整日便有些恍惚,這是營養不良的具體反應。精力越來越不濟了。頭暈、乏力、心慌、噁心,總是犯困,貪睡,而說話的氣息也越來越細。說戲階段過去了,《奔月》就此進入了艱苦的排練階段,體力消耗逐漸加大,筱燕秋的聲音就不那麼有根,不那麼穩,有點飄。氣息跟不上,筱燕秋只好在嗓子裡頭發力,聲帶收緊了,唱腔就越來越不像筱燕秋的了。
筱燕秋聽明白了,每一個字都聽清楚了。筱燕秋靜靜地打量著她的學生,慢慢歪過了腦袋。筱燕秋輕聲說:「你不想做什麼?」
「我知道你在我的身上花費了心血,可我走到今天也不容易。你不要攔我。」

第三章

臨近傍晚的時分厚厚的蛋糕已經被糟蹋得不成樣子了,有一種客人散盡、杯盤狼藉的意味。雪化了一部分,積余了一部分,化雪的地方裸|露出了大地的烏黑、骯髒、醜陋,甚至猙獰。筱燕秋叫了一輛計程車,早早來到了劇院。化妝師和工作人員早到齊了。今天是一個不一般的日子,是筱燕秋這一生當中最為重要的日子。一下車筱燕秋就在台前與台後都走了一遍,看了一遍,和工作人員招呼了幾回,然後,回到化妝間,查看過道具,靜靜地坐在了化妝台的前面。
老闆轉過身來,和局長閑聊,請局長得空的時候到他們廠去轉轉。炳璋插|進來,搶過話茬,說:「老闆好酒量,好酒量!」他一口氣把這句話重複了四五遍。炳璋自己也弄不懂為什麼逮著老闆的酒量不要命地死奉承,聽上去好像心裏有什麼疙瘩,受了什麼驚嚇似的。老闆莞爾一笑,笑而不答,掐煙的工夫又一次把話題岔開了。
春來又沉默了,接下來的話是炳璋幫她說的。炳璋說:「電視台要一個主持人,她報名去了,一個月之前她就報名去了。都已經面試過了,人家要她。」筱燕秋想起來了,說戲的那些日子裡頭電視台的確是在晚報上面做過廣告的,那有一個月了,這孩子不聲不響居然把什麼都準備好了。筱燕秋傻在了沙發旁邊,身體晃了一下,就好像被誰拽了一把。筱燕秋頓時就亂了方寸。她伸出雙手,打算搭到春來的肩膀上去的,剛一伸手,又收回了原處。筱燕秋喘息了,突然喊道:「你知道你在說什麼?」
今夜不能入眠。筱燕秋在漆黑的夜裡瞪大了眼睛,黑夜裡的眼睛最能看清的就是自己的今生今世。筱燕秋的一隻眼睛看著自己的過去,一隻眼睛看著自己的未來。可筱燕秋的兩眼都一樣的黑。筱燕秋好幾次想伸出手去撫摸面瓜的後背,終於忍住了。她在等天亮。天亮了,昨天就過去了。
都二十年了。筱燕秋掛的是內分泌科,開過葯,筱燕秋特地繞到了後院。二十年了,筱燕秋遠遠地看見了那座病房樓。一些人在那裡進進出出。樓已經不是老樣子了,牆面上貼上了馬賽克,但是屋頂、窗戶和過廊一如過去,這一來又似乎還是老樣子。筱燕秋立在那裡,發現生活並不像常人所說的那樣,在伸向未來,而是直指過去。至少,在框架結構上是這樣的。

第八章

炳璋在筱燕秋給春來示範亮相的時候找到了筱燕秋。春來在亮相這個問題上老是處理得不那麼到位。亮相不僅是戲劇心理的一種總結,它還是另一種戲劇心理無言的起始。亮相有它的邏輯性,有它的美。亮相最大的難點就是它的分寸,藝術說到底都是一種恰如其分的分寸。筱燕秋連續示範了好幾遍。筱燕秋強打著精神,把說話的聲音提到了近乎喧嘩的程度。她要讓所有的人都看出來,她熱情洋溢,她還心平氣和,她沒有絲毫不甘,沒有絲毫委屈,她的心情就像用熨斗熨過了一樣平整。她不僅是最成功的演員,她還是這個世上最幸福的女人,最甜蜜的妻子。
春來還是那樣生硬,然而,口氣上畢竟有所鬆動了。筱燕秋抓住了春來的手,慌忙說:「沒的,你沒有搶我的戲!你不知道你多出色,可我知道。出一個青衣多不容易,老天爺要報應的——你演A檔,你答應我!」她把春來的手捂在自己的掌心裏,急切地說,「你答應我。」
臨近響排的那一天炳璋突然把筱燕秋叫住了。炳璋的臉上很不好看,他悶著頭,不聲不響地只是把筱燕秋往自己的辦公室裡帶。春來坐在炳璋的辦公室里,安安靜靜地翻著當天的晚報。筱燕秋一看見春來就預感到有什麼事發生了。
春來十一歲走進戲校,從二年級到七年級一直跟在筱燕秋的身後,知道筱燕秋的人都知道,春來不僅僅只是筱燕秋的學生,簡直就是筱燕秋的寶貝女兒。春來最初學的並不是青衣,而是花旦,是筱燕秋厚著臉皮硬把她拽到自己的身邊的。青衣與花旦其實是兩個完全不同的行當,只不過現在喜歡看戲的人少了,許多人都習慣於把戲台上的年輕女性統統稱之為「花旦」。這種混淆局面的形成固然是後來的戲迷們功夫不到,但是,要是真的細究起來,這筆賬還要記到著名大師梅蘭芳的頭上。梅老闆博大精深,他在長期的舞台實踐中把青衣與花旦的唱腔與表演程式雜糅在了一起,創建了一種有別於青衣同時又有別於花旦的新行當,也就是「花衫」。「花衫」行當的出現體現了梅老闆的求新與創造的精神,也給後來的人們帶來了不必要的麻煩,人們對青衣與花旦的區分也就再也不那麼頂真,不那麼嚴格了。比如說,當初所謂的「四大名旦」。這個統稱其實就十分馬虎,貼切的說法應當是「兩大名旦,兩大青衣」。好在所有的劇種都一起沒落了,分不清青衣花旦也不算什麼大事。可是,話還得反過來說,對於學戲和演戲的人來說,這可是一點含混不得的,青衣就是青衣,花旦就是花旦。它們的唱腔、道白、行頭、台步、表演程式隔著九九艷陽天,真的是花開兩朵,各表一枝的,永遠弄不到一起去。

第二章

筱燕秋回到了化妝間,無聲地坐在化妝台前。劇場里響起了喝彩聲,化妝間里就越發寂靜了。她望著自己,目光像秋夜的月光,汪汪地散了一地。筱燕秋一點都不知道她做了些什麼,她像一個走屍,拿起水衣給自己披上了,然後取過肉色底彩,擠在左手的掌心,均勻地、一點一點地往臉上抹,往脖子上抹,往手上抹。化完妝,她請化妝師給她吊眉、包頭、上齊眉穗、帶頭套,最後她拿起了她的笛子。筱燕秋做這一切的時候是鎮定自若的,出奇地安靜。但是,她的安靜讓化妝師不寒而慄,後背上一陣一陣地豎毛孔。化妝師怕極了,驚恐地盯著她。筱燕秋並沒有做什麼,也沒有說什麼,只是拉開了門,往門外走。
老闆還在聊。語氣是推心置腹的,談家常的。他聊起了國際態勢,WTO,科索沃,車臣,香港,澳門,改革與開放,前途還有坎坷;聊起了戲曲的市場化與產業化;聊起了戲曲與老百姓的喜聞樂見。他聊得很好。在座的人都在嚴肅地咀嚼,點頭。就好像這些問題一直纏繞在他們的心坎上,是他們的衣食住行,油鹽醬醋;就好像他們為這些問題曾經傷神再三,就是百思不得其解。現在好了,水落石出、大路通天了。答案終於有了,豁然開朗了,找到出路了。大伙兒又幹了杯,為人類、國家以及戲劇的未來一起鬆了一口氣。
筱燕秋完全沒有料到會在輸液室裡頭睡得這樣死,簡直都睡昏了。筱燕秋起初只是閉上眼睛養養神的,空調的溫度打得那麼高,養著養著居然就睡著了。筱燕秋那麼疲憊,發著那麼高的燒,輸液室的窗戶上又掛著窗帘,人在燈光下面哪能知道時光飛得有多快?筱燕秋一覺醒來,身上像鬆了綁,舒服多了。醒來之後筱燕秋問了問時間,問完了眼睛便直了。她拔下針管,包都沒有來得及提,拔完了針管就往門外跑。
一大早筱燕秋吃掉最後兩粒藥片,坐在家裡靜靜地等。上午九點,筱燕秋帶上擦換的紙巾往醫院去。醫生沒有做別的,還是命令她吃藥。這一回醫生給她的是三顆六角形的白色片劑,筱燕秋一口吞進了肚子,轉了一會兒,在一邊的椅子上靜靜地坐等。腹部的陣痛在她坐下之後慢慢開始了,一陣緊似一陣。筱燕秋弓在那裡,不聲不響地喘息。後來醫生過來了,厲聲說:「坐在這兒做什麼?要等四個小時呢。出去跑,跳,坐在這兒做什麼?」筱燕秋來到了樓下,肚子卻疼得咬人了,有些支撐不住,就想找個地方好好躺下來。筱燕秋不read•99csw.com敢回到樓上,實在又不願意呆在醫院的門口,萬一碰上熟人免不了丟人現眼。筱燕秋實在熬不過去,一賭氣就回到了家中。家中沒有人,整座樓上都沒有人。筱燕秋站在客廳裡頭,突然想起了醫生的話。她決定跳,決定在這個無人的時刻弄出一點動靜來。筱燕秋脫了鞋,光著腳,「呼」地一下一蹦多高。光著的腳後跟落在了樓板上,樓板「咚」地一下,嚇了筱燕秋一跳,聽上去卻鼓舞人心。筱燕秋傾聽了片刻,再跳,樓板「咚」地又一下。樓板的轟隆聲激勵了筱燕秋,筱燕秋越跳越疼,越疼越跳,顛跳伴隨著疼痛,疼痛伴隨著顛跳。筱燕秋越跳越高,越跳越來神了。一陣空前的暢快與輕鬆突然間布滿了筱燕秋全身,這真是一次意外的收穫,意外的驚喜。筱燕秋扒掉了大衣,在自己的大衣上拚命地跳躍、拚命地扭動。她的頭髮散開來了,像一萬隻手,在半空中亂舞亂抓。筱燕秋就想叫,只想叫。不過不叫也沒有關係,這樣就足夠了。筱燕秋都忘記了為什麼而跳的了,她現在只是為跳而跳,為「咚咚」作響而跳,為地動山搖而跳。筱燕秋痛快淋漓了,升騰起來了,飛起來了。她竭盡了全力,直至耗盡了最後一絲體力。筱燕秋躺在地板上,眼窩裡沁出了幸福的淚。
「堅持什麼?」筱燕秋說,「我還能堅持什麼?」
筱燕秋突然醒來了。那真是一種大夢初醒的感覺。夢醒之後的筱燕秋無限地羞愧與凄惶,她弄不清自己剛才到底做了些什麼。春來撿起包,衝出了排練大廳。筱燕秋被丟在排練大廳的正中央,耳朵裡頭充滿了春來下樓的腳步聲,急促得要命。筱燕秋想叫住春來,可她實在不知道還能對春來說什麼。筱燕秋就覺得羞愧難當。天已經黑了,卻又沒有黑透,是夢的顏色。筱燕秋垂著手,獃獃地站住,不知身在何處。
筱燕秋從衛生間里出來,一拐彎就被眾人圍住了。炳璋站在最前面,衝著她無聲地微笑,蹺著他的大拇指。炳璋在讚美筱燕秋。炳璋的讚美是由衷的,他的眼裡噙著淚水。筱燕秋的嫦娥實在是太出色了。炳璋把左手搭在筱燕秋的肩膀上,說:「你真的是嫦娥。」
宴會在老闆和筱燕秋認識的那一刻達到高潮,這就是說,晚宴從頭到尾都是高潮。宴會尚未開始,炳璋便把筱燕秋十分隆重地領了出來,十分隆重地叫到了老闆的面前。這次見面對老闆來說只是一次交際,也可以說,是一次娛樂活動,然而,它是筱燕秋一生中的一件大事。筱燕秋的後半生如何,完全取決於這次見面。筱燕秋得到宴會通知的時候不僅沒有開心,相反,她的心中湧上了無邊的惶恐,立即想起了前輩青衣、李雪芬的老師柳若冰。柳若冰是五十年代戲劇舞台上最著名的美人,文革開始之後第一個倒霉的名角。她去世之前的一段往事曾經在劇團裡頭廣為流傳,那是一九七一年的事了,一位已經做到副軍長的戲迷終於打聽到當年偶像的下落了,副軍長的警衛戰士鑽到了戲台的木地板下面,拖出了柳若冰。柳若冰丑得像一個妖怪,褲管上黏滿了乾結的大便和月經的紫斑。副軍長遠遠地看看柳若冰,只看了一眼,副軍長就爬上他的軍用吉普車了。副軍長上車之前留下了一句千古名言:「不能為了睡名氣而弄髒了自己。」筱燕秋捏著炳璋的請柬,毫無道理地想起了柳若冰。她坐在美容院的大鏡子面前,用她半個月的工資精心地裝潢她自己。美容師的手指非常柔和,但她感到了疼。筱燕秋覺得自己不是在美容,而是在對著自己用刑。男人喜歡和男人斗,女人呢,一生要做的事情就是和自己做鬥爭。
炳璋後來把話題終於扯到春來的身上來了,炳璋倒也是打開窗子說起了亮話。炳璋說,年輕人想走,主要還是擔心上不了戲,看不到前途,其實也不是真的想走。筱燕秋突然堆上笑,十分突兀地大聲說:「我沒有意見,真的,我絕對沒有意見。」炳璋沒有接筱燕秋的話茬,順著自己的思路往下走。炳璋說:「照理說我早就該找你交流交流的,市裡頭開了兩個會,耽擱了。」炳璋自我解嘲似的笑了笑,說:「你是知道的,沒辦法。」筱燕秋咽了一口,又搶話了,說:「我沒意見。」炳璋小心地看了一眼筱燕秋,說:「我們還是很慎重的,專門開了兩次行政會議,我想再和你商量商量,你看這樣好不好——」筱燕秋突然站起來了,她站得如此之快,把她自己都嚇了一跳。筱燕秋又笑,說:「我沒意見。」炳璋緊張地跟著站起了身,疑疑惑惑地說:「他們已經和你商量了?」筱燕秋茫然地望著炳璋,不知道「他們」和她「商量了」什麼了。炳璋把下嘴唇含在嘴裏,不住地眨眼,有些欲言又止。炳璋最後還是鼓起了勇氣,磕磕絆絆地說:「我們專門開了兩次行政會議,我們想呢,他們還是覺得我來和你商量妥當一些,能夠從你的戲量裡頭拿出一半,當然了,你不同意也是合情合理的,你演一半,春來演一半,你看看是不是——」
散場了,一切都結束了。筱燕秋不是不累,而是有勁無處使。她在焦慮之中蠢蠢欲動。她在百般失落之中走向了後台,炳璋站在那兒,似乎在等著她。炳璋張開了雙臂,正在出口那邊高興地迎候著她。筱燕秋走到炳璋的面前,委屈得像個孩子。她撲在了炳璋的懷裡。她把臉埋進炳璋的胸前,失聲痛哭。炳璋拍著她,不停地拍著她。炳璋懂。炳璋一個勁地眨巴他的眼睛。沒有人知道筱燕秋的心思,沒有人知道筱燕秋此時此刻最想做的是什麼。筱燕秋自己也說不上來。嫦娥飛走了,只把筱燕秋一個人留在了這個世界上。筱燕秋就覺得自己想找一個男人,不要命地做一次愛。筱燕秋突然抬起了頭來,臉上的油彩糊成了一片,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炳璋嚇了一跳。炳璋再也沒有料到筱燕秋會說出這樣的話來,炳璋聽了筱燕秋的話才知道自己並不懂得這個女人。筱燕秋冷冷地望著炳璋,說:「明天還是我。你答應我。明天我還是要上!」
減肥的前期是立竿見影的,她的體重如同股票遭遇熊市一樣,一路狂跌。身上的肉少了,然而,皮膚卻意外地多了出來。多餘的皮膚掛在筱燕秋的身上,宛如撿來的錢包,渾身上下找不到一個存放的地方。多出來的皮膚使筱燕秋對自己產生了這樣一種錯覺:整個人都是形式大於內容的。這是一個古怪的印象,一個惡劣的印象,這還是一個滑稽的和歹毒的印象。最要命的還在臉上,多出來的皮膚使筱燕秋的臉龐活脫脫地變成了一張寡婦臉。筱燕秋望著鏡子里的自己,寡婦一樣沮喪,寡婦一樣絕望。
除了學戲,春來總是悶不吭聲,靜得像一杯水。空閑的時刻春來習慣於一個人坐在一邊,又長又彎的眉毛挑在那兒,大而亮的眼睛這兒睃睃,那兒瞅瞅,一副嫵媚而又自得的模樣。春來的身上有一種寂靜的美,恬然的美,一舉一動都透出弱柳扶風的意味。但是,這樣的女孩子說來動靜就來了動靜。春來無風就是三尺浪。她帶來了消息,一個讓筱燕秋五雷轟頂的消息。
老團長是坐過科班的舊藝人,他的話一言九鼎。十九歲的筱燕秋立馬變成了A檔嫦娥。B檔不是別人,正是當紅青衣李雪芬。李雪芬在幾年前的《杜鵑山》中成功地扮演過女英雄柯湘,稱得上紅極一時。但是,在A檔和B檔這個問題上,李雪芬表現出了一位成功演員的得體與大度。李雪芬在大會上說:「為了劇團的明天,我願意做好傳幫帶,我願意把我的舞台經驗無私地傳授給筱燕秋同志,做一個合格的接力棒。」筱燕秋眼淚汪汪地和同志們一起鼓了掌。《奔月》被筱燕秋唱紅了。劇組在各地巡迴演出,《奔月》成了全省戲劇舞台上最轟動的話題。所到之處,老戲迷撫今追昔,青年人則大談古代的服裝。全省的文藝舞台「和其他各條戰線一樣」,迎來了他們的「第二個春天」。《奔月》唱紅了,和《奔月》一樣躥紅的當然是當代嫦娥筱燕秋。軍區著名的將軍書法家一看完《奔月》就豪情迸發,他用蒼松翠柏般的遒勁魏體改換了葉劍英元帥的偉大詩篇:「攻城不怕堅,攻戲莫畏難,梨園有險阻,苦戰能過關。」下面是一行行書落款:「與燕秋小同志共勉」。將軍書法家把筱燕秋叫到了家中,他在撫今追昔之後親自將一條橫幅送到了筱燕秋的手上。


第一章

老天爺創造出一個花臉不容易,老天爺創造出一個青衣同樣不容易。筱燕秋是其中的一個,其中的另一個則是春來。
筱燕秋沒有請假,說到底流產這樣的事情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光榮,沒必要弄得路人皆知。只不過筱燕秋有點扛不住「含珠亭」的藥物反應。她噁心得厲害了,身子骨全輕了,像是從月亮上剛飛回來的。筱燕秋用力支撐著,總算把這一天的排練挺過來了。但是,她的仇恨卻與日俱增。筱燕秋這一次總算把面瓜恨到骨子裡頭了。第二天的夜晚是昨天晚上的翻版,氣氛卻比昨天更為凌厲。筱燕秋走進家門的時候更加嚴峻地陰著一張臉,不吃,不喝,不洗,不說,一聲不響地上床。家裡異樣了。冬天的風一起堵在了面瓜的門口,順著門縫扁扁地劈了進來。面瓜靜靜地聽了一會兒,不知所以,不知所措。
筱燕秋從炳璋的辦公室里出來,人卻恍惚了。這是十月里的一個日子,一個有風有陽光的日子。像春天。風和陽光都有些明媚,都有些蕩漾,但是恍惚,像夢寐,縈繞在筱燕秋的周遭。筱燕秋踩著自己的身影,就這麼在馬路上遊走。後來筱燕秋停下了腳步,迷迷糊糊朝四下打量。筱燕秋低下頭,失神地看著自己的身影。現在正是午後,筱燕秋的影子很短,胖胖的,像一個侏儒。筱燕秋注視著自己的身影,誇張變形的身影臃腫得不成樣子,彷彿潑在地上的一攤水。筱燕秋往前走了幾大步,地上的身影像一個巨大的蛤蟆那樣也往前爬了幾大步。筱燕秋突然凝神了,確信了這樣一個事實:地上的身影才是自己,而自己的身體只是影子的附帶物。人就是這樣,都是在某一個孤獨的剎那突然發現並認清了自己的。筱燕秋的眼神再一次茫然了,傷心與絕望成了十月的風,從一個不確切的地方吹來,又飄到一個不確切的地方去了。

第五章

筱燕秋看出了事態的嚴重性。事實上,當一個人看出了事態的嚴重性的時候,事態往往已經超出了當事人的認知程度。說起來還是女兒提醒了筱燕秋,那天女兒晚上故意繞到了衛生間裡頭,問筱燕秋說:「爸爸最近怎麼啦?」女兒的臉上是一無所知的樣子,孩子的一無所知往往意味著知根知底。這句話把筱燕秋問醒了,她從女兒的目光當中看到了自己的恍惚,看到了家中潛在的危險性。第二天排練一結束筱燕秋就撐著身子拐到了菜場,買了一隻老母雞,順便還捎了一些洋參片。天這麼冷了,面瓜一天到晚站在風口,該給他補一補了。再說自己也該補一補了。等吃完了這頓飯,筱燕秋一定要和面瓜好好聊一聊的。
筱燕秋還是到人民醫院去了。李雪芬躺在床上,臉上矇著一塊很長的白紗布。團里的領導都在,《奔月》的主創也在,高高矮矮站了一屋子。筱燕秋把兩手叉在小肚子面前,走到李雪芬的床前,耷拉著兩隻眼皮。她看著自己的腳步,開始罵。她把自己的祖宗八代里裡外外都罵了一遍,罵成了一攤屎。罵完了,病房裡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說話,只有李雪芬在紗布的後面乾咳了一聲。氣氛頓時壓抑了。沒有人好說什麼。李雪芬到現在都沒有把筱燕秋告到公安局去,已經算對得起她了。筱燕秋承受不了這樣的壓抑,淚汪汪地四處找人。老團長站在門框的旁邊,對她瞪起了眼睛。筱燕秋沒有退路了,她慢騰騰地從口袋裡掏出檢查書,一層一層地打開來,開始念。筱燕秋像油印打字機那樣,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念完了,所有的人都鬆了一口氣。檢查書的內容最終肯定了檢查者的「態度」。李雪芬把臉上的紗布掀開來,她的臉上紫紅了一大塊,塗著一層油亮亮的膏。李雪芬接過檢查書,拉起筱燕秋的手,笑著說:「燕秋,你還年輕,心胸要寬,可不能再這樣了。」筱燕秋看到了李雪芬的笑。還沒看清,李雪芬卻又把臉蓋上了。筱燕秋感到李雪芬的笑容才是一杯水,並不燙,澆在了筱燕秋的心坎上。「吱」地一下,筱燕秋如焰的心氣就徹底熄滅了。
春來抬起了頭來,望著她的老師。這麼些日子來春來還是第一次這樣正眼看她的老師。筱燕秋仔細地研究著春來的目光,這是一種疑慮的目光,一種打算改弦更張的目光。筱燕秋全神貫注地看著春來,就好像春來的目光一移開立即就會飛走了似的。炳璋一直注視著春來,他從春來細微的變化當中看到了玄機。那絕對是七不離八的。炳璋有底了,知道和春來的談話從哪兒入手了。炳璋對筱燕秋擺了擺手,示意她先出去。筱燕秋不動,都有些神經質了,直到炳璋把手搭在了她的肩上她才還過了神來。筱燕秋一步一回頭。炳璋悄聲說:「先回去,你先回去。」
筱燕秋再也沒有料到會和春來這樣彆扭,一個大疙瘩就這樣橫在了她們的面前。這個疙瘩看不見,也就越發無從下手了。筱燕秋恢復了飲食,可還是累。筱燕秋說不出這種累掩藏在身體的哪個部位,它具有發散性,在身體的內部四處延展,都無所不在了。好幾次她都想從劇組退出,就是下不了那個死決心。這樣的心態二十年以前曾經有過一次的,她想到過死,後來竟一次又一次猶豫了。筱燕秋責怪自己當初的軟弱。二十年前她說什麼也應當死去的。一個人的黃金歲月被掐斷了,其實比殺死了更讓你寒心。力不從心地活著,處處欲罷不能,處處又無能為力,真的是欲哭無淚。
戲校的筱燕秋老師匆匆忙忙把自己嫁了出去。筱燕秋置身於大海,面瓜是她惟一的獨木舟。在筱燕秋看來,這樁婚姻過了此村就再無此店了。面瓜是令人滿意的,是那種典型的過日子的男人,顧家、安穩、體貼、耐苦,還有那麼一點自私。筱燕秋還圖什麼?不就是一個過日子的男人么?面瓜惟一的缺點就是床上貪了些,有點像貪食的孩子,不吃到彎不下腰是不肯離開餐桌的。不過這又算什麼缺點呢?筱燕秋只是有點弄不明白,床上就那麼一點事,每次也就是那麼幾個動作,又有什麼意思?面瓜哪裡來的那麼大興緻,每一次都像吃苦,把自己累成那樣。但是面瓜是疼老婆的,他在一次房事過後這樣肉麻地對老婆說:「只要沒有女兒,你就是我的女兒。」面瓜的這句獃話讓筱燕秋足足想了一個多星期。床上的事筱燕秋不太喜歡做,想起來有時候反而倒是蠻好的。
天已經黑了。雪花卻紛揚起來。雪花那麼大,那麼密,遠處的霓虹燈在紛飛的雪花中明滅,把雪花都打扮得像無處不入的小婊子了,而大樓卻成了器宇軒昂的嫖客,挺在那兒,在錯覺之中一晃一晃的。筱燕秋拚命地對著計程車招手,計程車有生意,多得做不過來,傲慢得只會響喇叭。筱燕秋急得沒病了,一個勁地對著計程車揮舞胳膊,都精神抖擻了。她一路跑,一路叫,一路揮舞她的胳膊。
春來直接把底牌亮出來了。春來說:「我不想演戲了。」
筱燕秋沒有看春來的綵排,她一個人坐在化妝間里休息了。她的感覺實在不怎麼好。後來筱燕秋上台了,筱燕秋一登台就演唱了《廣寒宮》,這是嫦娥奔月之後幽閉于廣寒宮中的一段唱腔,即整部《奔月》最大段、最華彩的一段唱,二黃慢板轉原板轉流水轉高腔,歷時十五分鐘之久。嫦娥置身於仙境,長河既落,曉星將沉,嫦娥遙望著人間,寂寞在嫦娥的胸中無聲地翻湧,碧海青天放大了她的寂寞,天恩浩蕩,被放大的寂寞滾動起無從追悔的怨恨。悔恨與寂寞相互廝咬,相互激蕩,像夜的宇宙,星光閃閃的,浩淼無邊的,歲歲年年的。人是自己的敵人,人一心不想做人,人一心就想成仙。人是人的原因,人卻不是人的結果。人啊,人哪,你在哪裡?你在遠方,你在地上,你在低頭沉思之間。人總是吃錯了葯,吃錯了葯的一生經不起回頭一看,低頭一看。吃錯藥是嫦娥的命運,女人的命運,人的命運。人只能如此,命中八尺,你難求一丈。

李雪芬在這個晚上征服了坦克師的所有官兵,他們從嫦娥的身上看到了當年柯湘的影子,當年的柯湘頭戴八角帽,一雙草鞋,一把手槍,威風凜凜的。而今夜的柯湘卻穿起了古裝。李雪芬嗓音高亢,音質脆亮,激|情奔放,這種高亢與奔放經過十多年的鞏固與發展,業已構成了李雪芬獨特的表演風格,即李派唱腔。基於此,李雪芬在舞台上曾經成功地塑造過一連串的巾幗豪傑,透過李雪芬的一招一式,觀眾們可以看到女戰士慷慨赴死,女民兵英姿颯爽,女知青豪情衝天,女支書鬚眉不讓。李雪芬在這個晚上重點展示了她的高亢嗓音,戰士們有組織地給她鼓掌,掌聲整齊而又有力,使人想起接受檢閱的正步方陣。沒有人注意到筱燕秋。其實戲演到一半,筱燕秋已經披著軍大衣來到舞台了,一個人站立在大幕的內側,冷冷地注視著舞台上的李雪芬。誰都沒有注意到筱燕秋,誰都沒有發現筱燕秋的臉色有多難看。厄運在這個時候其實已經降臨了,它籠罩著筱燕秋,同時也籠罩著李雪芬。《奔月》演完了。五次謝幕之後,李雪芬來到了後台,臉上洋溢著一股難以掩抑的飛揚神采。李雪芬就是在這個時候和筱燕秋在後台相遇了,面對面,一個熱氣騰騰,一個寒風颼颼。李雪芬一看見筱燕秋的臉色便主動迎了上去,左手拉著筱燕秋的右手,右手拉著筱燕秋的左手,說:「燕秋,都看了?」筱燕秋說:「看了。」李雪芬說:「還行吧?」筱燕秋卻不開口。說話的工夫許多人已經走上來了,圍在了她們的四周。李雪芬掀掉肩膀上的軍大衣,說:「燕秋,我正想和你商量呢,你看看這樣,這樣,這句唱腔我們這樣處理是不是更深刻一些,哎,這樣。」李雪芬這麼說著,手指已經翹成了蘭花狀,一挑眉毛,兀自唱了起來。藝人們都是知道的,同行是冤家,即使是師傅傳藝,「寧教一聲腔,不教一個字,寧教一個字,不教一口氣」。可是李雪芬不。她把李派唱腔的一字一氣毫無保留地演示給了筱燕秋。筱燕秋不聲不響,只是望著李雪芬。人們站立在李雪芬和筱燕秋的四周,默默地看著劇團里的兩代青衣,一個德藝雙馨,一個謙虛好學,許多人都看到了這個read.99csw.com令人感慨的一幕,這個令人心寬的一幕。但是筱燕秋的眼神很快就出了問題了,是那種極為不屑的樣子。所有的人都看得出,燕秋這孩子的心氣實在是太旺了,心裡頭不謙虛就算了,連目光都不會謙虛了。李雪芬卻渾然不覺,演示完了,李雪芬對著筱燕秋探討性地說:「你看,這樣,這才是舊社會的勞動婦女。我們這樣處理,是不是好多了?」筱燕秋一直瞅著李雪芬,臉上的表情有些說不上來路。「挺好,」筱燕秋打斷了李雪芬,笑著說,「只不過你今天忘了兩樣行頭。」李雪芬一聽這話就把雙手捂在了身上,又捂到頭上去,慌忙說:「我忘了什麼了?」筱燕秋停了好大一會兒,說:「一雙草鞋。一把手槍。」大伙兒愣了一下,但隨即就和李雪芬一起明白過來了。燕秋這孩子真是過分了,眼裡不謙虛就不謙虛吧,怎麼說嘴上也不該不謙虛的!筱燕秋微笑著望著李雪芬,看著熱氣騰騰的李雪芬一點一點地涼下去。李雪芬突然大聲說:「你呢?你演的嫦娥算什麼?喪門星,狐狸精,整個一花痴!關在月亮裡頭賣不出去的貨!」李雪芬的腳尖一踮一踮的,再一次熱氣騰騰了。這一回一點一點涼下去的卻是筱燕秋。筱燕秋似乎被什麼東西擊中了,鼻孔里吹的是北風,眼睛里飄的卻是雪花。這時候一位劇務端過來一杯開水,打算給李雪芬焐焐手。筱燕秋順手接過劇務手上的搪瓷杯,「呼」地一下澆在了李雪芬的臉上。

第四章

「誰要走?」筱燕秋懵在那兒。她看了一眼春來,不解地問:「要到哪裡去?」
幸運的夫妻最急著要做的事情就是命令孩子上床。等孩子入睡了,他們好回到自己的床上,開始他們的慶典。幸福的夜晚都是寧靜似水的,但又是轟轟烈烈的。這個夜晚實在讓面瓜喜出望外,他上上下下地忙,里裡外外地忙,進進出出地忙,都不知道怎麼好了。
「不是這樣的。」筱燕秋說。
春來站起身來,依舊不肯看自己的老師。她站在筱燕秋的面前,一言不發,只是望著自己的腳尖。春來的模樣再一次使筱燕秋想起了自己的當初,她當初站在李雪芬的病床前面就是這副樣子的。但是,自己的心氣和春來的現在顯然是不可同日而語的。春來磨蹭了半天,開口說話了。春來說:「我想走。」春來說:「我要到電視台去。」
筱燕秋的失神自然沒有逃出面瓜的眼睛,她那種半死不活的模樣不能不引起面瓜的高度關注。她在床上已經連續兩次拒絕面瓜了,一次冷漠,另一次則神經質。她那種模樣就好像面瓜不是想和她做|愛,而是提了一把匕首,存心想刺刀見紅。面瓜已經暗示了幾次了,有些話說得都已經相當露骨了,她竟然什麼都沒有聽得進去。這個女人的心一定開岔了,這個女人看來是不為所動了。
「你休想!」筱燕秋大聲說。
筱燕秋對自己的受傷一點都沒有在意。受傷的似乎是別人,她只不過是一個旁觀者,偶然看見的罷了。她那種事不關己的樣子使你相信,即使有人把她的腦袋砍下來,放在了桌面上,她也能鎮定自若地,不慌不忙地眨巴她的眼睛。
過道里旋起了一陣冬天的風,冬天的風捲起了一張小紙片。孤寂的小紙片是風的形式,當然也就是風的內容。沒有什麼東西像風這樣形式與內容絕對同一的了。這才是風的風格。冬天的風從筱燕秋的眼角膜上一掃而過,給筱燕秋留下了一陣顫慄。紙片像風中的青衣,飄忽,卻又痴迷,它被風丟在了牆的拐角。又是一陣風飄來了,紙片一顛一顛的,既像躲避,又像渴求。小紙片是風的一聲嘆息。
那時的筱燕秋絕對是一個冰美人。她在公園鵝卵石的路面上不像一個行人,而更像一個夢遊者,一個失魂的走屍。不過女人的落魄不僅沒有妨礙女人的美麗,反而讓她們炫目起來了。對於年輕而又漂亮的女人來說,落魄會賦予她們額外的魅力,在體貌的姣好之外,附帶上一種氣息的美——那種讓人怦然心動的、招人憐愛的異質。面瓜一見到筱燕秋兩隻手就涼了,心口也涼了。筱燕秋一身寒氣,凜凜的,像一塊冰,要不像一塊玻璃。面瓜頓時就自慚形穢了。面瓜甚至在暗中抱怨起介紹人來了,再怎麼說他面瓜也配不上這樣亮晶晶的美人的。面瓜小心翼翼地陪著筱燕秋沿著鵝卵石的路面往前走,筱燕秋不說話,面瓜就更不敢說了。最初的那些日子面瓜不是「談」戀愛,簡直是受罪。然而,這份罪受起來又有一份說不出來頭的甜蜜。筱燕秋還是那麼凜凜的,魂不守舍的,瞳孔里虛散著目光的。面瓜起初以為筱燕秋看不上他,可是又不像。只要面瓜約她,筱燕秋總是會病歪歪地準時到達的。面瓜一點都不知道筱燕秋現在的心思,筱燕秋中了邪了,她鐵定了心思一心要把自己嫁出去,越快越好。但是筱燕秋卻又不好好「談」。她不說話,就知道和面瓜一起走。面瓜在筱燕秋的面前自卑得要了命,一點想像力都沒有了。他反反覆復地把筱燕秋約到公園的那條鵝卵石路上去,——既然他們是在那兒認識的,他們的「戀愛」就只能和必須在那兒「談」了。筱燕秋從來不問心思以外的事,她只是面瓜的影子。面瓜怎麼走她怎麼走,面瓜往哪兒去她往哪兒去。其實面瓜也不知道往哪兒走,但是第一次既然那麼走了,第二次當然也那樣走。依此類推。他們每一次都走相同的路,以同樣的方向向同樣的地方走去,在同一個地方拐彎,在同一個地方休息,走完了,在同一個地方分手。然後,面瓜說同樣的話,約好下一次見面的時間。局面的改變起源於一次意外。那一天筱燕秋的鞋後跟意外地在鵝卵石的路面上崴了一下,呼嚕一下倒在了地上。在此以前筱燕秋一直斜著頭,看著天上的月亮。她的鞋跟一定踩到了鵝卵石路上的罅隙,腳踝迅速地朝外一撇,說倒就倒下去了。面瓜的臉色嚇得比月光還要白。面瓜天生的慢性子,是那種火上了頭頂也能夠不緊不慢地邁動四方步的男人。面瓜亂了。面瓜在手忙腳亂的時候越發不知所措。他慌慌張張地把筱燕秋送進醫院,慌慌張張地把筱燕秋送到了家中。筱燕秋的腳踝腫起來了,青紫了一大塊,肘部也蹭掉了一塊皮。
這個晚上的筱燕秋近乎浪蕩。她積極而又努力,甚至還有點奉承。她像盛夏狂風中的芭蕉,舒張開來了,鋪展開來了,恣意地翻卷、顛簸。筱燕秋不停地說話,好些話說得都過分了,又不敢大聲,一字一句都通了電。她急促地換氣,緊貼著面瓜的耳邊,痛苦地請求:「要喊,面瓜。我想喊,面瓜。」筱燕秋像換了一個人,陌生了。這是好日子真正開始的徵候。面瓜心花怒放,心旌搖蕩,忘乎所以。面瓜瘋了,而筱燕秋更瘋。
筱燕秋衝進化妝間的時候春來已經上好妝了。她們對視了一眼,春來沒有開口。筱燕秋上課的時候關照過她的,化上妝這個世界其實就沒有了,你不再是你,他也不再是他,你誰都不認識,誰的話你也不要聽。筱燕秋一把抓住了化妝師,她想大聲告訴化妝師,她想告訴每一個人,「我才是嫦娥,只有我才是嫦娥!」但是筱燕秋沒有說。筱燕秋現在只會抖動她的嘴唇,不會說話。此時此刻,筱燕秋就盼望著王母娘娘能從天而降,能給她一粒不死之葯,她只要吞下去,她甚至連化妝都不需要,立即就可以變成嫦娥了。王母娘娘沒有出現,沒有人給筱燕秋不死之葯。筱燕秋回望著春來,上了妝的春來比天仙還要美。她才是嫦娥。這個世上沒有嫦娥,化妝師給誰上妝誰才是嫦娥。
面瓜開始緬懷起過去。一個人學會了緬懷,必然意味著某一種東西走到了盡頭。面瓜是在筱燕秋最落魄的時候鳩佔了雀巢,兩個人原本就不般配的。人家現在又能演戲了,又要做大明星了,做了嫦娥的人除了想往天上飛還往哪兒飛?她遲早總是要飛回到天上去的。這個家離雞飛狗跳的日子絕對不遠了。面瓜記起了筱燕秋這些日子里的諸種反常,面對著夜的顏色,兀自冷笑了一回。
誰能料得到「燕秋小同志」會自毀前程呢。事後有老藝人說,《奔月》這齣戲其實不該上。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命,一齣戲有一齣戲的命。《奔月》陰氣過重,即使上,也得配一個銅錘花臉壓一壓,這樣才守得住。后羿怎麼說也應當是花臉戲,鬚生怎麼行?就是到兄弟劇團去借也得借一個。否則劇組怎麼會出那麼大的亂子,否則筱燕秋怎麼會做那樣的事?
可是筱燕秋難受。這種難受筱燕秋實在是銘心刻骨。從吃晚飯的那一刻起,到筱燕秋重新穿上衣服,老闆從頭到尾都扮演著一個偉人,一個救世主。筱燕秋一脫衣服就感覺出來了,老闆對她的身體沒有一點興趣。老闆是什麼?這年頭漂亮新鮮的小姑娘就是貨架上的日用百貨,只要老闆喜歡,下巴一指,售貨員就會把什麼樣的現貨拿到他們的面前。筱燕秋是自己脫|光衣服的,剛一扒光,老闆的眼神就不對勁了,它讓筱燕秋明白了減肥后的身體是多麼地不堪入目。老闆一點都沒有掩飾。在那個剎那裡頭筱燕秋反而希望老闆是一個貪婪的淫棍,一個好色的惡魔,她就是賣給老闆一回她也賣了,然而,老闆不那樣。老闆上了床就更是一個偉人了。他十分從容地躺在了席夢思上,用下巴示意筱燕秋騎上去。老闆平躺在席夢思上,一動不動,筱燕秋騎上去之後就只剩下筱燕秋一個人忙活了。有一個階段老闆對筱燕秋的工作似乎比較滿意,嘴裏哼嘰了幾聲,說,「哦,葉兒。哦,葉兒。」筱燕秋不知道老闆到底在哼嘰什麼。幾天之後,筱燕秋伺候老闆之前老闆先讓她看了幾部外國毛片,看完了毛片筱燕秋才算明白過來,大老闆在學洋人叫|床呢。老闆在床上可是衝出了亞洲走向了世界,一下子就與世界接軌了。這固然不是做|愛,可是,這甚至不是性|交,筱燕秋只是莫名其妙地巴結著一個男人,伺候著一個男人。筱燕秋就覺得自己賤。她好幾次都想停止下來了,然而,性是一個歹毒的東西,不是你想停就停得下來的。這樣的感覺筱燕秋在和面瓜做|愛的時候反而沒有過。筱燕秋一邊動作一邊罵著自己,她這個女人實在是下賤得到了家了。
「你休想!」
天氣說冷就冷了,而公演的日子說近也就近了。老闆在這樣的時刻表現了老闆的威力,老闆實在是一個操縱媒體的大師,最初的日子媒體上只是零零星星地做一些報道,隨著公演一天一天地逼近,媒體逐漸升溫了,大大小小的媒體一起喧鬧了起來。熱鬧的輿論營造出這樣一種態勢,就好像一部《奔月》業已構成了公眾的日常生活,成了整個社會傾心關注的焦點。媒體設置了這樣一個怪圈:它告訴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都在翹首以待」。輿論以倒計時這種最為撩撥人的方式提醒人們,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筱燕秋沒有料到一齣戲如此之短,筱燕秋只覺得剛開了一個頭,剛剛離開了這個世界,說回來就又回來了。筱燕秋起初還擔心自己的身體吃不消的,剛剛登台的時候是有那麼一點緊張,很快她就完全放鬆下來了。她開始了抒發,開始了傾訴,她徹底忘記了自己,甚至,徹底忘記了嫦娥,她把滿腔的塊壘抽成了一根綿延的細長的絲,一點一點地吐了出來。纏繞了起來,揮灑了起來。她在世界的面前袒露出了她自己,滿世界都在為她喝彩。她越來越投入,越來越痴迷,筱燕秋越陷越深。這是喜悅的兩個小時,哭泣的兩個小時,五味俱全的兩個小時,繽紛飛揚的兩個小時,酣暢的兩個小時,凄艷的兩個小時,恣意的兩個小時,迷亂的兩個小時,這還是類似於床笫之歡的兩個小時。筱燕秋的身體連同她的心竅,一起全都打開了,舒張了,延展了,潤滑了,柔軟了,自在了,飽滿了,接近於透明,接近於自溢,處在了亢奮的臨界點。筱燕秋就感到自己成了一顆熟透了的葡萄,就差輕輕的、尖銳的一擊,然後,所有黏稠的汁液就會了卻心愿般地流淌出來。可是,戲完了,沒戲了,結束了,「那個女人」說走就走了,毫不留情地把筱燕秋留給了筱燕秋。筱燕秋置身於巨大的慣性之中,她停不下來,她的身體不肯停下來。筱燕秋欲罷不能,她還要唱,還要演。筱燕秋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謝幕的,可大幕黑了一張臉,拉下了。那感覺就如同高潮臨近的時候男人突然收走了他的器具。筱燕秋傷心欲絕。筱燕秋就想對著台下喊:「不要走,我求求你們,你們都回來,你們快回來!」
筱燕秋和面瓜都沒有意識到這一次大哭對他們來說意味著什麼。在某種時候,女人為誰而哭,她就為誰而生。
大幕拉開了。紅頭蓋掀起來了。筱燕秋撂開了兩片水袖。新娘把自己嫁出去了。沒有新郎,這個世界就是新郎,所有的人都是新郎。所有的新郎一起盯住了惟一的新娘。筱燕秋站在入口處,鑼鼓響了起來。
減肥真的像一場病。病去如抽絲,病來如山倒。開禁沒幾天,磅秤的紅色指針呼啦一下就把筱燕秋的體重反彈上去了,還撈回了零點五公斤,都有點像有獎銷售了。筱燕秋的心情爽朗了一些日子,但是,等體重真的回復到過去,筱燕秋便又後悔了。剛剛到手的機會說失去就這麼失去了,這樣的傷心實在是毀滅性的。筱燕秋望著磅秤上的紅色指針,指針上去一點筱燕秋的心就沉下去一點。但是筱燕秋不允許自己傷心,不是不允許自己流露出傷心,而是不允許自己產生一點點難受的念頭,產生多少就掐死多少。做出放棄的承諾之後,筱燕秋原以為自己從此就能夠心靜如水的。但是沒有。相反,登台的念頭甚至比以往更強烈了。可是放棄A檔畢竟是筱燕秋在炳璋的面前親口承諾的,這個承諾是一把劍,筱燕秋親眼看著自己被這把劍劈成兩個,一個站在岸上,另一個則被摁在了水底。當水下的筱燕秋企圖浮出水面的時候,岸上的筱燕秋毫不猶豫地就會用鞋底把她踩向水的深處。岸上的筱燕秋感到了水下的窒息,而水下的筱燕秋則親眼目睹了謀殺的冷酷。岸上和水下的兩個女人一起紅眼了,怒目相向。筱燕秋在水底與岸上兩頭掙扎,疲憊萬分。她選擇了拚命進食,宛如溺水的人拚命喝水。她的體重就此一路飆升。撈回來的體重不僅是對春來的一種交待,同樣也是對自己最有效的阻攔。筱燕秋第一次發現自己這麼能吃,實在是好胃口。
炳璋一直望著老闆。自從認識老闆以來,他對老闆一直都心存感激,但在骨子裡頭,炳璋瞧不起這個人。現在不同。炳璋對老闆刮目相看了。老闆不僅僅是一個成功的企業家,他還是一個成熟的思想家兼政治家。如果爆發戰爭,他也許就是一個出色的戰略家和軍事指揮家。一句話,他是偉人。炳璋有些激動,沒頭沒腦地說:「下次人代會改選市長,我投廠長一票!」老闆沒有接他的話茬,點煙,做了一個意義不明的手勢,把話題重新轉移到筱燕秋的身上來了。
照炳璋原來的意思,綵排的戲量筱燕秋與春來一人一半的。筱燕秋沒有同意。她對自己的身體沒有把握。嫦娥在服藥之後有一段快板唱腔,快板下面又是一段水袖舞,水袖舞張狂至極,幅度相當大。不論是快板還是水袖舞,都是力氣活兒。放在過去筱燕秋自然是沒有問題的,今天卻不行。筱燕秋流產畢竟才第五天。雖說是藥物流產,可到底失了那麼多的血,身子還軟,氣息還虛,筱燕秋擔心自己扛不下來,到底也不是正式演出。筱燕秋的決定的確是明智的,笛子舞過大,大幕剛剛落下,筱燕秋一下子就坍塌在地毯上了,把身邊的「仙女們」嚇了一大跳。好在筱燕秋並不慌張,她坐在氈毯上,笑著說:「絆了一下,沒事的。」筱燕秋沒有謝幕,直接到衛生間去了。她感到了不好,下身熱熱的,熱熱的東西在往下淌。
女兒已經睡了。面瓜正看著電視,陷在沙發裡頭等著筱燕秋。筱燕秋進了門就沒有看面瓜。她不肯和面瓜打照面,低著頭徑直往衛生間去。筱燕秋打算先洗個澡的,又有些過於多疑,擔心這樣匆忙地洗澡面瓜會懷疑什麼,只好坐到便池上去了。坐了一會兒,沒有拉出什麼,也沒有尿出什麼。只是拽著內衣,正過來看了看,反過來又看了看。筱燕秋把自己的上上下下全都檢查了一遍,沒有發現任何點點斑斑,放下心來走出了衛生間。筱燕秋睏乏得厲害,為了不讓面瓜看出來,便故意弄出一副精神飽滿的樣子。面瓜還坐在那兒,弄不懂筱燕秋為什麼這樣開心,傻笑起來,說:「喝酒啦?臉紅紅的。」筱燕秋的心口咯噔了一下,輕描淡寫地說:「哪裡紅。」面瓜認真起來,說:「是紅了。」筱燕秋不敢糾纏,立即把話岔開了,說:「孩子呢?」面瓜說:「早就睡了。」筱燕秋不情願面瓜老是站在自己的面前,她實在不能承受面瓜的目光。筱燕秋說:「你先上床去吧,我沖個澡。」她迴避了「睡覺」這兩個字,但「上床」的意思其實還是一樣的。筱燕秋說這句話的時候迅速地瞥了一眼面瓜,面瓜卻開心起來了,不住地搓手。筱燕秋的胸口平白無故地便是一陣痛。
筱燕秋無力地笑著。她突然看見春來了,還有老闆。春來依偎在老闆身邊,仰著臉,滿面春風,一路走一路和老闆說著什麼。老闆步履矯健,神采奕奕,像微服私訪的偉人。老闆親切地微笑著,邊微笑邊點頭。筱燕秋從他們的神態上面敏銳地捕捉到了異樣的徵候,心口「咯噔」了一下。筱燕秋笑了笑,迎了上去。
春來並沒有在筱燕秋的面前流露什麼,戲還是和過去一樣地排。只是春來再也不肯看筱燕秋的眼睛了。筱燕秋說什麼,她聽什麼,筱燕秋叫她怎麼做,她就怎麼做,就是不肯再看筱燕秋的眼睛。一次都不肯。筱燕秋與春來都是心照不宣的,不過,這不是母親與女兒之間才有的心照不宣,是女人與女人之間的那種,致命的那種,難以啟齒的那種。

「你不知道!」筱燕秋心痛萬分地說,「你不知道你是多好的青衣——你知道你是誰?」
幾乎所有的人都注意到了,從說了唱腔的第一天開始,筱燕秋就流露出了過於刻苦、過於賣命的跡象。筱燕秋的戲雖說沒有丟,但畢竟是四十歲的人了,畢竟是二十年不登台了,她的那種賣命就和年輕人的莽撞有所不同,彷彿東流的一江春|水,在入海口的前沿拚命地迂迴、盤旋,巨大的旋渦顯示出無力回天的笨拙、凝重。那是一種吃力的掙扎、虛假的反溯,說到底那只是一種身不由己的下滑、流淌。時光的流逝真的像水往低處流,無論你怎樣努力,它都會把覆水難收的殘敗局面呈現給你,讓你竭盡全力地拽住牛的尾巴,再緩緩地被牛拖下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