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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了

她走了

作者:村上龍
「我很高興,上一次我不是說過嗎?我是櫻井先生的影迷呢?」
「你討厭我?」
從那后我們就經常聯繫,起初是兩三個星期見一面,喝喝茶或吃頓飯,不過每次都在十二點前分手,我也沒送她回過家。現在想想,大概是我們兩人都想保持距離吧!
我顫抖地說:「我們現在就結婚好嗎?」
「哪個熱帶都市?」
我想掛掉電話,但是我做不到。
「啊,不會!」
「我心目中的南國,和南國的旅遊勝地有不一樣的風情。」
「我想談談有關《進軍南方》的事,櫻井先生到過許多國家旅行,哪些國家或城市會讓您有南國的印象呢?」
發完牢騷后,她哭了。她還很有精神,只是無法接受打擊。我真怕她會有更極端的表現。我走近她,抱著她的肩膀。她邊哭邊將我的手撥開,但還是接受了我,嘴裏不知叨咕著什麼,可能是「對不起」、「原諒我」之類的吧!
「幄?」
「嗯,我也不認識,是那個男孩告訴我的。」
爭吵就從這句話開始。
「不想生氣不想嫉妒的話,就不要去我工作的地方。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在認識你以前,我就是跟那樣身材的女人交往,現在因為工作關係,當然也得找這樣的人啊!我說過你的手很美,可是每個人美的地方都不一樣啊!你不要無理取鬧,工作場合中難免會那樣,大家都很高興,難道你要一個人唱反調?我是為了緩解模特兒緊張的情緒才跟她有說有笑的。我想你應該能夠體諒。」
「我來遲了,您等了很久了吧?」
「不讓我去拍片現場看你,可是你不在我就會胡思亂想,想你跟那些女人有說有笑的。我是長得不美,你也說我只是個普通女人,可是我很高興你喜歡我。我今天才知道來這裏見你,對我說是多麼沉重的負擔啊!」
「那今後您是否會以熱帶都市為舞台背景?」
我說。她只是笑。
「是的。」
「你在說些什麼?」
她好像很驚訝。
「為什麼?」
然後她就走了。
「您好像說我和您的太太很像。」
我像個傻瓜一樣不停地嘮叨。最後她終於答應了。五天後我們飯店的咖啡廳里見面。這五天來我滴酒未沾。
「我無法說得很具體。」
「你說不喜歡摸屁股?是因為工作的關係?晚上就帶那些法國女孩、義大利女孩去高級酒吧喝酒,這不就可以整晚摸個夠嗎?我知道,在認識我之前你就是過著這樣的生活,大家都知道,你還有什麼好說的?你不但不覺得自己不對,還自以為很了不起,是不是?」
「炎熱的!」
「是的,第一眼看見你時,我真的嚇了一跳。」
說完她又陷入沉默,我也不知說什麼好。
「沒關係。我太太只是個普通人,我也不是多有才華的人,只是不服輸罷了。當我的太太就必須理解這一點,如果不理解的話,就會產生隔閡感,我的話題很無聊吧?」
我叫櫻井洋一,早先是一家小廣告公司的廣告片剪輯師,後來自己開了一家公司https://read.99csw.com拍了幾部電影,也接了一些廣告製作。憑著一張巴黎劇場的照片讓我名利雙收。日本女孩對巴黎有種近乎痴狂的迷戀。有了航空公司的贊助,我更可以到各地去拍電影,先是巴黎,接著是紐約、倫敦、羅馬、香港,一年拍一部,大家都叫我國際導演。我賺了很多錢,但生活方式也因此而發生改變,結果老婆離我而去,原因是雜誌上刊登了我和倫敦篇的那位女主角,後來我們正式離婚了。離婚後,和女演員談戀愛又分手,我漸漸成了招人討厭的角色。我拍戲全都是為了錢,有時我也很懶,但我的電影卻是部部賣座,於是我的工作量越來越大,儘管要支付前妻和孩子們的贍養費,但我還是有很多錢。因為我的知名度和財勢,很容易就會有女人主動投入我的懷抱。我差不多兩個月換一個女人,這樣的生活持續了三、四年。我跟各種女演員都交往過,也跟模特兒、女護士發生過關係。因為又抽煙又喝酒,生活沒有規律,每天都是大魚大肉,所以氣色變得很差,肌肉也開始鬆弛,胃、肝和心臟都出現毛病。我不過才四十歲,身體狀況卻像年過半百的老男人。我和各種女人上過床,但也消耗了很多精力。
這是一種測試,美技子臉上浮現出更驚恐的表情,突然間變得很可怕。沒有必要跟她說「我知道」、「對不起」。如果她能客觀看待自己,心情恢復平靜,那我的測試就算成功了。我開口叫她回去,是為了讓她冷靜些。人要使自己恢復冷靜是需要花費些精力的。
「我下一次想去古巴時再打電話給你,你要給我勇氣啊!」
「那是否可以告訴我,您喜歡南國的哪些地方呢?」
發生第一次關係後過了兩個月,她來到廣告拍攝現場。工作現場很少會有女人來,但因為那時我正患感冒,她送葯來了。當時拍片背景是在熱帶旅遊區的海邊。畫好的藍天和海,搬來的白沙、椰子樹。穿著泳裝的女孩走向海邊,我忙著取景。模特兒身上穿了件T恤,她的臀部正對鏡頭。我一直注意盯著模特兒的臀部,如果走路的姿勢不好的話,拍出來的效果就不好看。模特兒下半身什麼也沒穿,我教她怎麼走路,她好像有些緊張,我只好盡量放鬆她的心情。當模特兒放聲大笑時,我想起美枝子就在現場,於是很不高興地回頭看看她,她也面無表情地直盯著我。
我們掛了電話。
「不要笑我,這樣是不是很傻?」
「我想見你,當面向你道歉,五分鐘、十分鐘就好。」
我完全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有三年時間她不叫我櫻井先生了,被她這麼一叫,我倒有些不知所措。因為她看起來一本正經的。
「是嗎?可以具體講講嗎?」
「不,不是。」
「希臘也好,波多黎各也好,我只是想知道櫻井先生印象中的南國是什麼樣的。那寒冷和炎熱地區,您喜歡哪一個?」
說完我還是一直盯著她的手。九_九_藏_書一會兒她的手又放回桌下,她說了聲:「我知道。」
「我在擦手霜。」
「前幾天真是對不起,在此向您道歉。後來我辭職了。櫻井先生是催化劑,其實我早就想轉行。也許這封信是多餘的,但我請您不要將這件事放在心上……」
「讓你這麼一說,我真不知該說什麼好。前幾天我在電話中說過的話,你大概不是很理解吧」
「四年前離婚了。」
「別開玩笑了。」
「當然是古巴人了,是黑人和白人的混血兒,比我小兩歲。」
那舞蹈確實很棒,精彩極了,讓我暫時忘卻了美枝子的事。
在一個吹著涼風的秋夜,我們終於突破了屏障。我送她給一付手套。吃完飯後我帶她來到我住的飯店房間里。她很興奮,一直看著手套,她說從沒見過這麼漂亮的手套。
我不想隱瞞我的不耐煩。赤川美枝子的表情變了,攝影師停止了拍攝,問她怎麼了。
是她救了我,她叫赤川美枝子,我認識她時她才二十六歲。
「手?」
赤川抽起放在桌下的手,用疑惑的神情看著。
「什麼?」
我們分手一年半左右,美枝子突然打電話給我。
喝完茶、吃過飯或看完電影后,各自回家。這樣的交往持續了半年後,我們之間產生了一種異樣的焦慮感,我們害怕兩人的愛情因此而降溫,雖然彼此有著特殊的情債,但是不知道能不能變成更親密的朋友。如果沒有進展,那就要冷卻了。
「公司有事嗎?」
「不用了,這樣我會感到很尷尬。」
「不不,我也剛到。」
「跟你分手后發生了很多事。」
「去年我跟你說我要帶團去旅行,所以經常兩個星期或一個月不來找你,這事你還記得嗎?其實我不是去旅行,我是去看舞蹈表演。」
我對她說。我想起和她初次見面時也說過同樣的話。她很吃驚地看著我,不知是要哭著說抱歉還是生氣,她好像很困惑。
「我的手很普通啊!」
「比如說哪裡?」
「手套?」
「啊,我想起來了。」
我不想和她結婚了,跟這種女人結婚會影響到我的工作。每當她問我為什麼不和她結婚,我就以時機未到為理由搪塞。我可以控制她的歇斯底里,然後享受無與倫比的快樂性關係。真的不想跟她結婚了。當然我也沒有發覺我已經傷了她的心,分手的苦酒已經慢慢地釀就。
「我知道外面對我的評價很糟糕,我的生活問題很多,但是我不會亂說話。你的手和我太太的像極了。」
我坐到她身旁,慢慢地幫她脫下手套。當她的手出現在眼前時,我心中激動不已,那是比看到裸體女人更興奮的感覺。我吻了那雙手,然後我們便發|生|關|系了。
雖然已經是下午,但因前一天晚上的激|情,還是讓我覺得身體不大舒服。胃很痛,頭也發沉。
「您想說什麼呢?」
她長得很普通,但我對她很有好感。她說話的語氣很溫柔,有雙漂亮的手,皮膚白|嫩,不禁讓我想起離婚的前妻。我前妻也有雙漂亮的手。
九*九*藏*書遲到了五分鐘,還是穿著帶有淡淡春天氣息的綠色西裝。
此後我經歷了痛苦的一年。剛開始的一個月,我天天打電話給她,但回答我的總是電話錄音,她不接電話。我知道情況確實嚴重了,我和美技子再也不能恢復往日的關係了。我拚命工作,外界給我很高的評價,但是每當我看到新聞報道中出現「古巴」時,就好像有什麼東西撩撥著我的心,我的心情會低落好一陣子。每晚臨睡前我都會想象美枝子和黑人男子做|愛的情景,一想到別的男人抓著美枝子的手我就很難過。拍片時,她的手總會浮現在我的眼前,搞得我無法順利工作。為了擺脫這種困境,當我得知古巴舞蹈團來日本表演時,我便跑去看。我一邊伸長脖子尋找美枝子,一邊看著表演。
「布巴舞。最初我很高興這件事只有我知道。我還想過找一天和你一起去看表演。但是我迷上了一名舞蹈家。」
「你知道菲比爾嗎?」
「我在聽古巴音樂。」
我的眼睛總是忍不住瞄她的手。真美。
「什麼事?」
「等一下。我已經決定了。」
說完后她很靦腆地笑著。我看著她的手和笑容,心情頓時平靜下來。
那次通話以後,好幾個月過去了,我還是沒有接到美技子說要去古巴的電話。
「我心臟不好,所以不喜歡寒冷的地方。」
「請你教教我,告訴我該怎麼辦。我對自己完全失去信心了。我每天都想見你,已經很長一段時間了,不管是白天還是睡覺前,我都……」
她拚命地想找話題,但卻好久說不出話來。我也是個討厭的人,可是看到她的手更讓我生氣。於是我說:「對不起,我要回去了。」
「對不起,請你回去!」
「美技子,你應該知道我不是個壞人,我只是在工作,我並不想摸那模特兒的屁股。就算主角不是年輕女孩,是只貓或象,我還是要摸它們的屁股。現在你的心情不好,我們不要在一起,你快回去吧!」
「對不起,我不想再當旅遊雜誌的編輯了,我想做旅遊方案的企劃工作。」
「為什麼還找我?」
美枝子叫聲更大。我的期望落空了。
說完她笑了,表情怪怪的,我覺得那種笑很倒胃口。
「我不是說我們只是認識嗎?我存了很多錢,很久以來都是櫻井先生請我吃飯,還買衣服送我,所以我存了很多錢。我叫他來日本,我想和他結婚,所以我不再和你見面了。」
「真的很好聽!」
我們決定結婚,所有事情進展得都很順利。
「我傷了她的心,她再也不會回來了。我知道要見你的理由很無聊,但我真的想向你道歉,如果你不相信我,可以帶朋友一起來。求求你,只要五分鐘就可以。」
「好」
當時她只有二十幾歲,是一家旅遊雜誌社的編輯。在電話中她說是我的影迷,於是我接受了她的採訪。
「我和一個女演員來往。女演員都長得很漂亮,只要是男人就沒有不動心的。於是我太太就離開了我。後來那個女演員知道自己https://read•99csw.com不是我下部戲的主角時,竟然離我而去。我覺得好寂寞,於是就開始了放蕩的生活。每當自己獨處時就會想起我太太的手,我太太以前是我的同事,後來和我戀愛結婚。她真的只是個普通女人,跟她分手后,我只記得她的手。看到你的手就讓我想起她,我的心開始亂了,所以才對你那麼失利,我要向你道歉。」
我不說話,沒什麼話好說。
她不說話了。
「我已經在聽了。」
「在房裡戴手套熱了些。」
聽了她的話,我無話可說,我也是無時無刻都在想著她的手呀!
「我被古巴人甩了。我認識一個男孩,他是個不錯的孩子,我想和他一起去古巴,但我卻因為害怕而半路退出。我現在才知道自己是個傻瓜、是個膽小鬼。他買了機票,和我約好在成田機場見面,可是我沒有去。我真是太過分了,是不是,櫻井先生?」
菲比爾的那首《她走了》,我已經聽了不下幾十遍。那是一首很傷感的曲調優美的歌曲,聽完後有種說不出的解脫感,那感覺的確很像那帶刺繡的手套。脫掉手套后,就會露出一雙世界上最美的手……
她有點緊張。
「和他上過床嗎?」
一個星期後,赤川美枝子寄了封簡訊來。
她搖著頭笑著說「再見了!」
「不知道,是歌手嗎?」
「對不起,我問過了還問。」
「他有一首《她走了》,每次聽到這首歌我就會想起手套。」
我想向她表白,也許她會拒絕我。「我有事想問你,可以再講兩、三分鐘嗎?」
「我的工作本來就是要常往國外跑,新加坡是個充滿綠色生機卻很單調的國家,邁阿密住的全是些有錢的白痴,那裡的犯罪率很高,海也一點都不美。至於摩洛哥也只是個觀光勝地罷了。」
「我再也不想見到櫻井先生了。」
「舞蹈表演?」
她好像醉了,沒什麼精神。
「你喜歡那樣的屁股。」
「可以談談嗎?」
在爭執時,她一直用「你」字,以前她可都叫我洋一。聽到她叫我「你」時,我變得很不安。我知道她真生氣了,因為人一生氣就會改變對人的稱呼。我的前妻是個思想成熟的女人,離婚前後從未說過半句抱怨的話,只是默默地離開了家,但那種方式也是一種近乎歇斯底里的表現。
以前我也聽過古巴音樂。古巴音樂有療傷的作用,當我聽著古巴音樂時,會減少一些對美枝子的思念。
「那我就聽聽看好了。」
她好像哭了。
在一個星期六的下午,她又發作了。
她搖搖頭。她現在在一家旅行社的企劃部工作,平常不大跟我講公司的事。
「不是因為公司。」
我逐漸不再跟其他女演員見面,我花了好幾個月的時間才跟她們斷絕關係。我籌備著新片的拍攝工作,我也考慮過要跟赤川美枝子結婚。我想自己要重新開始生活,先拍那些新類型的電影。
「我還沒從你的事里恢復過來。」
「我知道,我只是想向你道歉。」
「好,我和你一起去古巴旅行,叫菲比爾唱那首《她read.99csw.com走了》給我們聽。」
但這個謊言馬上就被拆穿了,她看見煙灰缸里有七、八根煙蒂,微微一笑。
「百忙之中您還是答應接受我的採訪,非常感謝。可以談談有關您拍片的事嗎?」
「為什麼不說話?」
沒錯,是我一廂情願要見人家的,但是我一定要再見她一面。她一開始就知道我是個討人厭的傢伙。
和她見面是在我常住的赤皈高層飯店。
她喜歡喝紅酒,但我們都避免喝醉,平常只喝一兩杯。我們都想著進一步發展關係,但我們卻都放不下戒心。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我開始怕失去她,她也開始感到不安,不知該不該與我更深入地交往。
「沒錯,我是很讓人討厭。我是喜歡那個古巴人,只是語言溝通有問題,而且古巴也太遠了。」
「說起南國來,現在仍然存在著南北問題。如果說南國是指發展中國家,那麼智利就不是南國,波多黎各就是吧!但如果照你的說法,希臘也是南國了?」
後來她又發作了好幾次,但我不想離開她,每次爭吵后我們就以做|愛收場。我不願和她分手的理由有兩個,一是爭吵后做|愛真是件快樂刺|激的事。另一個理由是她的手實在太吸引我了。我曾遇見過三位這樣歇斯底里的人,但只有美枝子才能讓我感到這麼的刺|激興奮。我想我可能是為了有激|情的性關係才放意讓她那麼激動。每當我罵完她后,她就又哭又叫,求我原諒,求我不要離開她。
「雖說你的手還沒有漂亮到可以拍戒指廣告,可我覺得長得很均勻,很讓人心動。」
「我和古巴人掰了。我們可以重新來一次嗎?」
我盡量不看她的手,幸好她把手藏在桌下。
她有雙和我前妻一樣的手,雖然使我有些傷感,但我對她的印象確實很好。我們開始了訪談。
「您和太太……」
我找到了她家的電話。「我是櫻井導演,冒昧打電話,真不好意思。」
「新加坡、牙買加、邁阿密,或是摩洛哥什麼的。」
兩個小時后,雜誌社的總編很慌張地打電話給我,他直向我道歉。她沒錯,失禮的人是我,但我卻沒有勇氣認錯,一想起那雙手,我又把總編和她都臭罵了一頓。
「與其說是要向你道歉,其實我是想救救自己,因為看見你時,讓我想起了我的前妻。」
「是古巴人嗎?」
「我好高興。」
「怎麼了?」
赤川美枝子一臉的驚訝,但什麼也沒說,攝影師想勸阻我。她簡直快要哭了,行個禮就走出去了。
「南國的城市中,您喜歡哪些地方呢?」
「你送我的手套啊!」
我生氣地掛了電話。我可沒閑空兒去考慮會有什麼樣的後果。
「是的。」
那一夜我意外地知道了她的另一面。周末時她都會來找我。
「還是謝謝你來了,雖然我的要求有點過分,但是無論如何我一定要見你一面。」
美技子已經陷入歇斯底狀態了,現在說什麼都無濟於事。她的癥狀還算輕,當時不知道這是不是因為壓力造成的,還是她天生就有這種傾向,我需要時間去判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