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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羅米修斯的手機號

普羅米修斯的手機號

作者:王若虛
「當然是買的啦……放手放手!」
周圍的人包括老頭都看得目瞪口呆,好像掉出來的是個胎盤。
那是一個類似空調遙控器的玩意兒,只是更小一點,更重一點,外沿的弧度也很奇妙。
有了情侶機,接下來當然是要搞到普羅米修斯·冰淇淋的號碼,這樣我的同桌才可以出其不意地出現在她的生活當中,卻又不會暴露。
現在想想,也只有我們那個年紀時才會想出那麼愚蠢、浪漫、代價高昂的創舉。
「你才神經病,誰叫你看上一個名花有主的人?家裡還那麼有米!」
冰淇淋還是那麼端莊美好,哪怕教導主任走進來時也面不改色,問:「老師,我不太明白,為什麼把我找來?」
「……然後她發現手機顯示自己的號碼來電?」
但為時已晚,剛過終點線的冰淇淋一摸褲袋,幡然醒悟,趕緊朝我們這邊走來。
2001年的手機,像剛從神話傳說里走出來,統一的造型是空調遙控器頂上加了一小截天線,而省去了天線的諾基亞根本就是個偽裝大師——後來它還出了一款文曲星造型的,都是演什麼像什麼的設計思路。
那老師心想既然都說到這份上了,懶得多廢話,就讓她走了。畢竟當時也沒有校規說學生不能把手機帶到學校來,誰叫冰淇淋是前無古人呢?她的外號都該改改了,叫普羅米修斯,那位盜取天火到人間的哥們。
平生第一次摸手機,居然是在他課桌里。
那時候還沒有白富美這個稱呼,但在我們看來,那姑娘若不能追授白富美榮譽稱號,這個星球上也就沒人是了。
按照這個形勢發展下去,他大概快要實現跟手機本身進行對話溝通了,領先湯姆貓和Siri好幾年。
然後整個下午,這人都沒怎麼說話。
本文選自王若虛最新短篇集《在逃——王若虛小輕腥之旅》
我和同桌總結過,我們學校的女生無論是五十米還是八百米,無論是及格還是不及格,無論是波霸還是機場,跑步時的樣子都難看至極,即便冰淇淋也無法倖免。我們看著她由遠及近跑過來,同桌充滿憐愛地批判道:
「要一千五好像,真TM貴!」
他屬於那種平時低調無比的人,交際圈甚窄,大概也就我和另外幾個愛好軍事雜誌的男生知道他暗戀冰淇淋。當時我們還沒完全領悟到女人與槍炮同樣致命的真理,只是時常拿級花排名的事情調侃他,因為我們年級前三的姑娘具體該如何排名冠亞季,一直是史學界爭議不斷的話題。
「呃,那你就記下號碼好了,你背單詞不是很厲害么!」
也只是恨,不能。
沃特德法科!索性尿一地算了!
冰淇淋也習慣了這樣的局面,彎腰拿起手機,抹了一下屏幕鍵盤,放進褲袋。她應該沒看到手機邊上還有九-九-藏-書一條小尾巴,那是我同桌落荒而逃時掉下的。
眼保操正好做到第三節,只要一隻手捏鼻樑骨根部,我空出的那隻手像蛇一樣鑽進他的課桌里,開始溶洞探險,心想這人搞什麼怪,別是裏面有隻倉鼠什麼的,或者,胸罩?
「這絕對是她一生中最不好看的時刻,鴕鳥跑起來都更加優雅,唉。」
整個計劃里只有一個小問題:我們搞不到她的手機號。
但有一天他犯了混,居然在英語老頭的課上膜拜手機。如前所述,老頭是斯巴達風格,敲敲他課桌,說交出來。同桌乖乖貢獻出本《艦船知識》,老頭卻未罷休,講,書包里還有幾本,統統拿出來!同桌說,沒了,就這麼一本。老頭呵呵一笑,一個黑虎掏心去抓書包。同桌本能去護,更暴露了心虛。
全校一千多號人,眼多嘴雜,這種敢於填補歷史空白的行為很快就傳了開來,尤其是這麼漂亮一姑娘,萬眾矚目,善於打扮,更善於適時炫耀,再通過廣大女生攜手上廁所時口口相傳,過了一星期,「冰淇淋」帶手機來上學就成了全國皆知的秘密。
冰淇淋絕對要感謝我們當時那個燒包的校長,一年前他把學校原來的200米煤渣跑道換成了紅色塑膠道,彈性十足,鮮艷奪目。西門子掉在塑膠道上時總算留了個全屍。
他呵呵一笑:「把我賣了也買不起啊。」
「或者,你索性不要換回來,就直接用她那部,反正你手機里也沒別的號碼。反倒是你知道了她父母和男朋友的號碼,一石多鳥。不行,我太聰明了!」
那時作為土鱉的我除了數學用的計算器,對電子產品一竅不通,西門子西門慶,都是離我很遙遠的名詞。當時在國內叱吒風雲的手機洋牌,今日回憶起來就像讀訃告:西門子、愛立信、飛利浦、索尼、東芝、松下、NEC、阿爾卡特。昔日的一代天驕摩托羅拉,2014年年初剛被聯想收購。堅挺到今天的大概只有大臉三星,以及技多不壓身的核桃破壞者諾基亞。
忘記橄欖球計劃吧,同桌只要走過去,把手機撿起來,快速摁下一串數字,那麼三皇五帝刑天夸父嫦娥玉兔保佑,我們就有了冰淇淋的手機號,我們就是King of the world。
當時揣個遙控器滿街跑的人,以做生意的居多,因為價格擺在那裡,對更多人來說,有買手機這錢,還不如養群鴿子,玩飛鴿傳書。
同桌可能這輩子都忘記不了這個可憎的聲音,它來自於跑道邊一個瞎管閑事的女生,學雷鋒學成了雷峰塔。估計同桌恨不得把她一腳踹翻。
我跟他開玩笑說:「那你去買個同款情侶手機唄。」
有一天他突然神神叨叨地跟我說:「我知道冰淇淋用什麼牌子的手機了!西門子2118!」
過了一個周末,回學校上課,同桌做眼保九_九_藏_書操的時候碰了碰我胳膊肘,悄聲道:「跟你說件事,你別說出去啊……」
我打量了我同桌那災荒饑民般的小胳膊一眼,再看看操場上正在跑八百米的冰淇淋那T台模特般的身形,說:「我去吧,你撞她,搞不好飛的不是手機,是你自己。」
王若虛,作家。已在「一個」App發表《火花勳章》《寫給將要退黨的高三黨》《超能力有限公司》《黑,你好嗎?》等文章。@王若虛1104
他一臉凝重,好像下一秒鐘我就會出賣他一樣。
冰淇淋面無懼色地回答:「這個是我父母叫我帶著的,好隨時聯繫我,監督我學習,就算掉了,也不會怪學校的,您放心。」
邊說我邊把手機往外掏,想一睹尊容,被同桌牢牢抓住手臂,我從沒發現丫力氣這麼大。
我說我連偷銀行卡的膽子都沒有,怎麼可能幫你出頭?
在學校時,他又心痒痒,有時把它從書包深處翻出來,偷瞄一眼,好像上天會顯靈,讓冰淇淋的電話打過來一樣。
我剛想罵娘,他補充說:「課桌。」
同桌立馬慫了:「你當我沒說……就算這樣可行,那,你去撞還是我去撞?」
一番爭奪之後,手機墜地。
更戲劇性的是,手機墜地之後居然震動起來,有電話!同桌被電了一下似的,立馬撿起來一看,小小的屏幕上顯示著:10086。
「你當打橄欖球啊!被她抽死!」
我同桌看完冰淇淋的背影,再看看教導主任,和主任手上的偽手機。
我那可憐的同桌,偷卡買手機已經是他十七年來干過的最驚天動地的大事,耗去了他所有的膽略和魯莽,你現在要他跑到冰淇淋跟前問「嗨,你電話號碼多少……」相比之下,我覺得讓他繞著操場裸奔20圈的可能性更大一點。
「不如下次趁她走路的時候,你裝作不當心撞了她一下,把手機撞在地上,我跑去把手機撿起來,其實已經調了個包,用你的冒充她的,然後你用她手機打個電話到你手機,不就有號碼了嘛!很多國外的警匪片里都有這招。」
白,她外號冰淇淋;美,借讀生不解釋,而且身高一米七,身材勻稱苗條;富,因為她每天上下學有車接送。是她第一個把手機帶進了我們學校。
那是2001年,我高一,即便我們學校最新潮的老師,比如那個作風很斯巴達的英語老頭,腰間也只是別著一個俗稱BP機的玩意兒。
我們這群書獃子里,他只把這個驚天秘密告訴了我。光憑這點,我覺得再不給他出出主意,自己就太不是人了。
更比如,我同桌離那個手機就差幾步路了,一看到冰淇淋過來,立馬切換成倒車擋開始後退,而且後退的速度比前進時快多了!你在《動物世界》里見過鬣狗慢慢靠近獅子的食物、獅子一九-九-藏-書過來丫立刻撒蹄子就撤的操行嗎?簡直神似。
這裏要說明一下當年的物價。我們念的市重點,一年學費也就一千五。我表哥正上大學,他很多同學都是靠五六百塊生活費過一個月。至於我自己的零花錢,除去買小說買雜誌,一個月就五十元用來買點零食。雖然西門子2118不是要價2118塊,但我覺得同桌跟我的想法應該一致——像我們這樣的男生,這輩子想追到冰淇淋基本是不可能的,除非我們拿出高考語文考滿分的勁頭去研究彩票。
他的課桌收拾得很乾凈,我能摸到書的稜角,用布袋套著的飯碗和勺子柄,他老娘每天叫他帶到學校吃掉但他其實從來不吃的蘋果,三角尺,收得很好的摺疊雨傘……嗯?嗯!
「你……把手伸進來。」
教導主任看看冰淇淋的背影,再看看我同桌。
拿著厚厚一疊四大領袖,愣了好久,ATM外面排隊的人不耐煩來敲玻璃門了,他才明白這是回不了頭了,索性一路走到黑。平時社會經驗稀缺的他,倒知道去火車站那邊的小店買手機,還用店主的身份證辦了張SIM卡。
他指指自己褲襠,滿臉緋紅。
忽然傳來一聲:「喂,你手機掉了!」
教導主任哇啦哇啦說了一大堆,但我同桌一點沒聽進去,他只是沉浸在自己和白富美平起平坐的世界里。冰淇淋耐心聽老頭說完,從屁股后袋摸出手機,擺在桌子上,說:「不好意思,騙了大家那麼久。」然後就走出門了。
就在我和同桌的左前方五米處。
「要麼……你幫我去問下?」
我們老師不是等閑之輩,知道一個男生上課時盯著褲襠看準沒好事,就走過去敲敲他桌板,說,交出來。我同桌是大糊塗小聰明,早有兩手準備,老師走下來時他機警地把手機往書包里一推,待老師走到跟前時,他已經把課桌里的某本軍事雜誌或者小說攥在手裡,再老實交出來。
這件事之後,我再也沒幫同桌出過任何計謀。這廝就一阿斗,扶牆都比扶他強。
我忽然就成了全校第二個有手機的學生的同桌,那感覺就像你的席夢思下面放著核武器,你還得躺在上面睡覺。
冰淇淋一臉高貴不可侵犯的表情,好像上去搭個訕也是褻玩之舉。她手裡總會攥著那部2118,或插在牛仔褲后袋裡,把美好的臀部曲線襯托得更加光芒耀眼,人機一起招搖過市。我同桌痴情地盯著她,目光落定處,時而是纖纖玉手,時而是女孩的屁股,不知道內情的人會心想,我靠,你也太猥瑣了。其實他大概恨不得衝上去,一把奪過手機,狂按一陣鍵盤,將自己的號碼存在她深深的SIM卡里。
「那她不就知道發簡訊的神秘人是我啦!」
當時你要跟人說蘋果,人家第一反應就是紅富士。
這一刻我深深領教到了什麼是人性的複雜。比如,當時跑read.99csw.com道邊不僅有我們,還有其他測驗完了的女生,卻沒有一個願意走上去把手機撿起來交給冰淇淋,愣是等她自己過來拿。
在台下的學生看來,這老師就像是講著講著忽然講不下去了,撩開衣服,看看自己襠部,沉思片刻,恍然大悟,然後蓋上衣服繼續講課。
他上周末從家裡偷出了父母幫他存壓歲錢的銀行卡,抱著試試看的心情拿到ATM機去猜密碼。他父母從未想到自己兒子會這麼亂來,密碼就很沒創意地用了他生日末六位。進去一看,存款兩千(他家親戚多,每年過年收穫頗豐),腦子一熱,統統取出。
「再撞一下?」
我差點沒一下子把兩根手指插到眼眶裡去,好在眼保操的音樂蓋過了我的怪叫:「你逗我?!」
就是在這樣的時代大背景下,我們年級出現了一個可以載入校史的人物。
我們的這番密謀是在體育課上進行的。高中體育課男女有別,兩個班級一起上,男生一堆,女生一堆,由男女體育老師分開帶。這天女生比較不幸,八百米測驗。男生練完單杠就自由活動了,我倆一如既往沒被籃球愛好者們挑中,只能坐在跑道邊的花壇上做壁花少年,看女生長跑。
是手機商店裡擺櫃檯的樣板機,就一塊塑料。
這句話是全世界最沒用的提醒,因為每個人都會回答:「好,你說。」
此時恰逢最後半圈,大家都開始衝刺——雖然我們沒覺得她們比剛才更用力,只是表情更加痛苦一些而已——同桌的眼睛像高速相機那樣把冰淇淋的身影一幀幀烙進腦海,供未來漫長的歲月中細細回味,以至於冰淇淋的運動褲口袋裡蹦出個東西,他都沒注意。
也就它會打給同桌了。
我淡漠地「哦」了一聲,講,然後呢?
總之他這個新手機出師未捷,整天被窩藏在書包里,過著暗無天日的生活。需要充電時,他就花兩塊錢,到學校外面的小賣部里借插座用。就怕晚上在家父母翻他書包,偶爾還要為此做個噩夢。
他自己也終於明白了,泡妞把妹摳女嗅蜜這種事,不光要靠銀子,也看膽子和腦子,前提是你長得不夠帥。和冰淇淋在走廊、體育課、食堂相遇時,他還是那樣痴漢……痴痴地看著對方,卻閉口不談得到手機號碼的奢望。
冰淇淋在本校沒有男朋友,這個還算可以理解,不然她買手機幹嗎呢?難道真的是讓父母督促自己?但她在本校也沒有什麼閨蜜好友,因為轉進來不過半年,性格孤傲,加上其他女生也沒傻到主動倒貼上去給她當「陪襯人」,別說玩一下她的手機,就連上課借支筆給她都要猶豫一下。
這麼奢靡的掩護行動,導致各種閑書雜誌損失慘重,害得另外幾個朋友都不敢借他書看。
那是一個混合著蒙太奇跟慢鏡頭、多角度拍攝和回放的奇異時刻,冰淇淋絲毫沒察覺異樣,一邊窒息一https://read.99csw.com邊往終點跑去;我呼吸得很慢,慢到幾乎不再喘氣,也聽不到同桌的聲音——他和我一樣僵在那裡。
當尋呼台來信息時,這群老少爺們便停止講課,一手撩開外套衣角,看一眼腰上靜音震動的小機器,像讀密碼一樣辨認來電號碼屬於誰。
我再仔細摸了一下,這玩意兒上的塑料鍵間隙很小,質感也很緊實,絕非千次摸萬次摁的電視空調遙控器可比擬。
同桌也的確行動了,屁股離開了花壇,卻沒有收進去,而是半撅著,像極了剛學會直立行走的猿人,至於移動速度……比腿麻了的馮紹峰還要慢。
教導主任活這麼大可能也沒見過這麼自說自話的姑娘,但多年經驗讓他覺得哪裡不對,並未第一時間去阻止,而是順著冰淇淋那句神秘莫測的話,拿起那個帶著餘溫的西門子2118,掂一掂,發現這高科技產品輕得像塊劣質木料。
「那你就名正言順跟她說前面搞錯了,這樣她就知道你也是有手機的人了。」
我很難準確表述出來我同桌當時的感受,應該是驚懼、解脫、欣慰的三位一體。驚懼的是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內,他都要被父母好好教訓;解脫的是,他再也不必擔心被發現;欣慰的是,他終於第一次和白富美獨處一室,兩人間距不超過一米。
「那怎麼把我手機再換回來?」
冰淇淋這麼淡定,別人可淡定不了,我同桌就是其中之一。
學校老師當然也知道了這件事。她的班主任把冰淇淋叫去辦公室,問是不是把手機帶來了學校。冰淇淋說:「是啊。」那老師眼珠子滴溜一轉,說:「這麼貴重的物品還是不要帶來學校比較好,萬一丟了怎麼辦?」
我不知道他是打算用意念引爆這個手機,還是潛意識裡把這台手機當成了冰淇淋的手機,再把冰淇淋的手機當成了冰淇淋,愛撫屏幕的臉廓,撥弄一粒粒的小鍵盤,擺弄得手機都要自己震動起來了……
我替他緊張得一身冷汗,說:「你腦子是不是壞掉了?你……哪來的?」
他本來還想堅持什麼,最後代之以一聲嘆息。
但他更加頻繁地在課間把手機摸出來觀瞻,有時候他的眼神是無比欣賞的,好像這是他設計出來的人類工業史上最傑出最偉大的產品,有時又是一臉愁緒,好像這是當初一不小心跟別人生下來的孽債,甩不脫,扔不掉。
我親眼看著那個西門子2118掉在跑道上彈了兩下,匍匐不動。
他才是真正的普羅米修斯。
「神經病,我要她男朋友號碼幹嗎,半夜發恐怖簡訊嚇死他?」
全校知道她號碼的人,我估計,就她自己。
那天下午,同桌被請到了教導處,一同作陪的還有冰淇淋,原因是,學校終於不想繼續眼開眼閉下去,以後帶手機到學校,都是影響學習的行為,要叫家長來。
那段日子里,我倆每次在走廊上遇到冰淇淋,同桌就邁不開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