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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堇年

6

候機廳里,我焦躁而痛苦地等待著航班。我幾乎沒有帶行李。等候的時間里,分分秒秒都很難挨。我找到了簡,和她說話。
我愣住了,一時回答不上來。簡沒有說話,似乎在用沉默逼迫我給出答案。我想了很久,回答她:「我想,因為你比她更關心我。」
簡是我在社交軟體上認識的。她說她是波士頓人,但她始終沒有告訴我她現在在哪裡——我想她應該離我不遠,大概也是像我一樣被踢到東亞來的倒霉鬼,大阪,首爾或者香港。我們好像沒什麼時差。平時只要我想說話的時候,她基本上都在——這對我來說,就夠了。我不知道她為什麼找我聊天,我只知道我接受和她聊天,是因為我實在太寂寞了。還有就是:喬也是波士頓人。簡總讓我想起喬——雖然我不知道簡長什麼樣子。我們連視頻、電話都沒有通過,我們只是像兩百多年前的人們那樣,在網路里打字聊天,有一句沒一句的。有時候甚至還寫郵件。忙起來的時候,也顧不上第一時間回復,但只要她能,她永遠耐心地陪我說話。我們什麼都聊。
已經請了假,今天沒有工作。吃完早餐,時間還早,我忽然想散散步。很久很久沒有散步了。走上街頭,我感到久違的悠閑。朝霞點燃了東方的天空,紅日初升,就像一百年前、五百年前一樣。大概因為時間還早,街上人很少。路人默默而匆匆,低頭盯著手機,擦身而過。什麼時候開始,沒有人會再互相點頭問好了。
本文選自由韓寒監製、「一個」出品的新書《不散的宴席》,現已上市。
我唯恐驚擾了她,解釋以求原諒。她這才放下了手。我輕輕摘下落葉,有些不知所措地把它捏在手裡。她低頭盯著我手裡的落葉。
我只好自我安慰,幸好她沒有屏蔽我的電話和郵件,否則我沒法想象我得用紙寫一封信,貼上郵票,漂洋過海再寄過去,追問她到底怎麼了。
「難道喬不關心你嗎?或者,你對於感情的需求,僅僅就是被關心?」
關於簡的出現,我打算主動告訴喬為好,我可不想有什麼誤會。就這樣我躺在床上,順著那一股強大而溫柔的、夢境般的思念,進入喬的意識。可是當我剛剛進去,我就驚呆了:她的頭腦里有著另一個人——那個人比我年輕很多,幾乎還是一個少年的樣子,他正恬不知恥地糾纏著她,吻她,強行抱著她,撕去她的衣服。而喬並沒有徹底反抗他的擁抱和親吻,她只是……半推半就,眼神中帶著某種愛憐之意,望著他,遷就著他的情慾。我感覺自己的頭一下子爆炸了。
「什麼他是誰?!你怎麼了?」「你知道我在說誰!」我扔下喬,發瘋一般去找到那個該死的混蛋,他肯定正脫得精光藏在家裡某個角落,我發誓我一定得把他找到,然後拎出來,撕個粉碎。我像紅了眼的鬥牛一樣東闖西撞,喬驚恐地在浴缸里縮成一團,濕漉漉地看著我。我什麼也沒找到。
那是個周六的清晨,07:00AM。鬧鐘將我從一個關於喬的夢境里叫醒。我不睡懶覺,周六對我來講,是一周當中最期待的一天,不是因為那是周末,而是因為這一天我可以與喬並聯。
「We are man and wife,if ever two people on this earth.」這是電影的最後一句台詞,暗淡的結尾里,裘德朝著摯愛離去的背影發出撕心裂肺的吶喊。喬看上去眼眶濕潤,一邊用紙巾輕輕擤了擤鼻子,一邊輕輕做了向左滑的手勢,熒屏自動回放了電影的最後一段。
我感覺有什麼東西戳到我的軟肋,令我憤怒而又無力,我辯白著:「我從來沒有不想給你空間,我僅僅是想感知到你的存在,想要陪著你,看看你過著怎樣的生活……你知道我有多麼的想你嗎?你離我太遠了,喬……」喬的聲音顯得越發不耐煩:「看在上帝的份上,比爾,你想一想吧,當你知道你時刻被一個人看著的時候,你有自由空間可言嗎?你吃飯時他看著,你跟朋友喝一杯酒時他看著,你上廁所,你換衣服睡覺,他都看著,你以為這是陪伴嗎?告訴你吧,這對我來說簡直就是活生生的《一九八四》!」「喬,聽我說……對不起,我發誓,我不再這樣了,我只是太想你了……我愛你,喬……你不知道我在這裏的生活有多寂寞,每一個夜晚我都希望身邊有你,伸手就能觸得到你的體溫,抱得到你,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不是也在想我,這一切真的都是因為我愛你,喬……如果我有選擇,我早就辭掉這份工作回到你身邊了,但我沒有選擇……」我像個無助的孩子那樣重複著這些話,不知所措。
我只知道,若不是因為有簡的存在,我實在不知道怎麼熬過一周當中的其餘六天——喬不怎麼搭理我的六天。
初來乍到,這一幕讓我印象深刻,我轉身望著少婦下車后匆匆離去的背影……那背影修長,美麗,有些像喬。我不由得想,如果我們有一個孩子,會是怎麼樣的呢?而如今我們之間隔著一整個大洋,和一片大陸。
算不上一個什麼特殊的日子,離婚文件早已準備好了,今天只是要與律師一起去找喬簽字,然後銷聯。我心裏出奇地平靜,只不過像平時一樣,起床小便,洗漱,換衣服,準備喝咖啡,吃早餐。但當我一個人對著鏡子默默刷牙的時候,彷彿還是看到喬就站在我身邊。我閉上眼睛,感到一陣微妙的眩暈。這是格外熟悉的感覺——是喬嗎?她還想知道什麼?我低頭看著左手上的戒read.99csw.com指,它沒有閃光,未顯示有人在解讀我的神經元電信號。今天是戴著它的最後一天了,我不由得捨不得摘下,就這樣站在鏡子前,望著我自己,忍不住試圖進入她的大腦——然後發現其實喬和我一樣,如此平靜,什麼也沒有想。
新婚之後,我被調遣到遠東分公司工作,拒絕的代價或許是失業,我沒有選擇。那裡什麼都不太一樣,日本式的禮貌和拘束比他們的文字和語言更讓我感到陌生。那裡又乾淨,又清靜,有時候幾乎冷清得讓人感到生無可戀。
此刻夜深人靜,12916平方英尺的寫字樓已經陷入黑暗,布滿了一眼望不到盡頭的隔板,活像一大片墳墓。太像了……我不寒而慄。我幾乎害怕去查看電子郵箱,如果依然沒有喬的消息,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就在此刻,我低頭看到終端上顯示有一條文本信息,僅寥寥數語:「比爾,我們都冷靜冷靜吧。我不想解釋什麼,我建議你去看看心理醫生,為你自己好。」我盯著她的信息,枯坐在辦公桌前,彷彿哀立於墓群中。
自動便利店裡面空無一人,進門迎接我的只有那個該死的、佯裝熱情的女機器人,說著千篇一律的日語:「早上好!歡迎您光臨!」我草草選了一杯咖啡、三明治、蛋卷,拿去加熱。廣告商真是無孔不入,等候加熱的兩分鐘里都不放過,視線平齊的電子屏上全是花花綠綠的滾動廣告。親子自然之旅,輕副作用的癌症療法,新款磁懸浮車……有蜂鳴器輕輕地響了三聲,提示我食物熱好了,但我幾乎沒聽見。我走神了,盯著滾動廣告,它感應著我的眼球運動,自動停留在我注視著的最後一則廣告上:是一個仿古的海報設計,畫面上一對白人男女在埃菲爾鐵塔下面擁吻(夠爛俗的,算了,你懂的,廣告),一切都是虛焦的,黑白的,而焦點集中在他們身邊的牆壁上,那上面釘著一個鮮紅的消防箱,老式的上世紀初的樣子,但箱子裏面不是鎚子或什麼消防水管,而是一束鮮艷欲滴的紅玫瑰。消防箱的玻璃上寫著:「如遇一見鍾情的緊急情況,請敲碎玻璃。」海報的最下面分別用英語和日語寫著:「為你帶來最自然的愛,近藤花藝」。
我感到往事中那些美好而孤獨的夜晚,連同喬的身影,就像十年前的大雪一樣,融化在第九年的春天,了無痕迹。一切竟像電影《裘德》的結尾那樣——但我沒有裘德的勇氣向摯愛喊出那句話,我只是站在原地,站在離別的起點,望著喬離去,唇角嚅動著,像做告解一般輕輕默念:「We are man and wife,if ever two people on this earth.」
喬毫不猶豫地向智能中控系統問詢托馬斯·哈代《無名的裘德》的出版年代。一個冷漠的自動應答聲:公元1895年。我用帶著勝利得意的眼神望著她,把戒指又舉高了一點。它在黑暗裡微閃如一粒星光。「你願意和我結婚嗎?喬。」我整理了我的表情,認真向她求婚。喬望著我,顯得嚴肅——那是我一生中度過的最漫長的幾秒鐘,沒有之一。然後她終於笑了,那是我此生最愛的笑容。她輕輕湊到了我的耳邊,說:「We are man and wife,if ever two people on this earth.」
該登機了,她依然沒有說話。就在我煩躁地後悔,打算道歉請她原諒的時候,她打出一行字,還是與喬說的一樣:「最後一次建議,你去看看精神科醫生吧。我想你的問題不只是心理問題那麼簡單。還有,你說對了,我的確很關心你,我為你找到了一些書,飛機上你可以讀讀,就當打發時間吧。比爾,我得走了,再見。很高興認識你。」系統提示她下線了。我一頭霧水,心情更糟糕了。
這時我的戒指亮了——提示有人在並聯。感謝上帝,喬終於,終於找我了。可是當我迫不及待地進入她的意識的時候,我再一次崩潰了。
她一走,我煩躁得把桌面上的東西全掀到了一邊兒,空出一塊地方,雙手捧著腦袋。水灑了,一片狼藉。就像我的心。
但沒有。
我睜開眼睛,對面書架上那本古董珍藏版的《無名的裘德》靜靜躺著,那是我們從英格蘭蜜月旅行帶回的結婚紀念物。此刻我躺在床上費力地思索著,要不要還給她。想著想著,我閉上眼睛躺了一會兒,又一次被鬧鐘吵醒,07:15AM。我睜開眼,盯著天花板——是的,人生中總有那麼一天,你醒來的那一刻,擁抱你的只有白色的天花板。
「不需要。」
在一個昏昏欲睡的時刻,我聽著喬對朋友抱怨,「想念不是借口……我知道那是因為他想我,可是他無時無刻不走進我的生活……簡直如同在監視……太糟糕了這種感覺……」
突然間,那個密封隔音空間內的少年看到了我——上帝啊,他真的還是一個男孩兒!他赤身裸體,直視著我,帶著和我一樣又驚恐又狂怒的神色,彷彿我奪走了他的所愛,有種誓不罷休的決鬥之心。我頭痛欲裂,一種電鋸切割玻璃一般的刺耳聲音,生生劈斷了我與那個人之間的對峙,他瞬間消失不見了,而我整個人被什麼力量猛踢了出來,滾出了喬的意識。
文件傳送過來,是些學術類著作,關於DID(分離性身份識別障礙)——看上去就令人頭痛。只有一本封面上打著《紐約時報》「銷量前十」的老古董看上去比較像暢銷讀物,名字淺顯一點,叫《二十四重人格》。
我躺在床上,胸口沉悶,幾乎不能呼吸,頭痛欲裂。鬧鐘顯示著08:45AM。九*九*藏*書我試著再與她並聯,但我進不去了。打電話,也沒有應答,然後很快顯示我被屏蔽。我爬起來,瘋一樣地給她寫了許多電子郵件。寫完發送之後,我盯著滿屏的字母,幾乎不認識它們,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麼。
太突然了,我幾乎沒法想象這是真的。像一切突如其來的噩耗,你的第一反應不是痛苦,你還來不及開始痛苦,你的反應僅僅是——這不是真的。
電話里傳來她長長的嘆氣,然後是一種經過努力克制的平靜,那平靜來之不易,我知道。她並不想吵架,沒人喜歡吵架。我懷著僥倖的心態,竊取這一絲平靜,忐忑地開口問她,「……你真的愛我嗎?喬,你想我嗎?」「你為什麼一再這樣問呢?我愛你,也非常想念你。但是比爾,愛和想念,不是捆綁。在這一點上你必須接受我和你的不同,但我也只是和你方式不同而已,你不能因為我們的方式不同,就認為我不愛你。」「我知道……」我苦惱地應著,聲音很低。「長距離不是你一個人在面對,難道你以為我就不寂寞嗎?我還要說多少遍?愛是信任,愛是一種終極的安全與自由。我相信你,所以我從來無需通過隨時並聯你來取證你對我的感情……」「我不是在取證……我只是……」我繼續辯解。「你是。你確實是。比爾,不要迴避這件事了。答應我,去看看心理醫生吧。你這樣我很擔心。」
我胸口像被什麼釘在了十字架上。再也沒法在那裡多待一秒了,我靜靜退了出來,退出了喬的世界。
「那我們打賭吧,如果你輸了——」「輸了怎麼辦?」喬俏皮地望著我,眼神如夜雨一般溫柔。「那我們就結婚,而且並聯。你敢嗎?」我放下酒杯,從上衣口袋裡掏出戒指,一粒熒光微微閃著。喬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張口結舌。
屏幕那一端的簡,一直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她匆匆說:「抱歉,我現在有點忙,一切都會好的,相信我。」系統提示她下了線。
她依舊在,我幾乎都要感動了——在喬的缺席中,她總是在。然而她似乎對我突然回去的決定非常吃驚。
十二個小時之後,我忍無可忍,只能再次硬著頭皮嘗試主動與她並聯。這個時候我才發現,喬已經修改了她的密碼,我無法走進她的意識了。
她走了。
「需要音樂嗎,先生?」
「是人都需要被關心,這並不是錯!喬沒像你這樣關心過我。」我又忍不住暴躁起來。
我盯著屏幕,呼出一口氣,用僅剩的一絲理智制止了自己把它發送出去。頭疼胃疼同時侵襲而來,我難受得改變坐姿,想蜷起來一下,可我一不小心碰到了觸屏,屏幕顯示「已發送」——後悔也來不及了。但是……管他呢。我有點忐忑地面對接下來的那一陣沉默,一時間誰都沒有說話。
我一點也不奇怪——如果來參加我們婚禮的賓客們會一邊吃著蛋糕、飲著香檳,一邊偷偷打賭:結婚固然勇氣可嘉,但在忠誠度暴露無遺的時候,這段婚姻能夠維持多久,兩個月,七個月?就連我的老朋友也開了一家博彩站,最新的熱門業務是猜測稀有已婚者們何時離異。「那幫可憐的傢伙連朋友的離婚日期都不放過。」他親口對我說。
感謝上帝,要不是因為大腦並聯,我簡直無法從那種寂寞中存活下來——實在是太寂寞了,在清晨等候買咖啡的隊伍中;在中午獨自坐在公司餐廳角落吃三明治的時刻;在下班之後的空中快軌里,在走回到公寓的那一段路上……在那麼密實的、陌生的、冰冷的、川流不息的人群里——我寂寞得像一個影子,而如影隨形的,才是我的肉體。只要我不在工作的時刻,我都會不由自主地走進喬的意識里。那已經不是我的思念,那就是一種生存需求。我需要感知到她在做什麼,她看到了什麼,她感受到了什麼……一陣風吹動了她的頭髮,一滴雨掉在了她的皮膚上,一口很香的煎餅,一個很英俊的路人走過來對她吹了口哨,辦公桌上堆著太多文件,她對老闆的不近人情生氣了……她也在想我了。
「那你相信我嗎?」
我到現在都記得,第一次約會的餐廳里,我們聊天的時候,她說起自己童年難忘的,是鄉下農場的陽光、河流與草地。我驚訝于如今還會有熱愛陽光和草地的姑娘——都市早已密集得讓我們看不到自然了。她的笑容是我見過的最自然的東西,我忍不住想要與這笑容相伴下去。那一年我二十七歲,二十七年來我所做的一切選擇都和大多數人沒有區別,唯獨結婚這件事顯得和周圍不一樣。但我從沒有想到我們輸得這麼快——僅僅兩年我們便走到盡頭,靜靜地在律師的陪同下籤署離婚文件,摘除戒指,修改加密方式,從此切斷再感知彼此的可能性。躺在布滿精密儀器的伺服器維護室里,我們的頭部被連上了複雜的管線。喬問技術員,「會疼嗎?」技術員說:「不會,你沒有什麼感覺,也許會有微微眩暈,很快就好了,連體表傷口都不會有的,放心吧。」

5

「好了好了,開玩笑的。你可以閉嘴了。」
是的,在腦互聯時代,鑽石戒指已歸為歷史,沒有人再玩那種空口無憑的「我願意」遊戲了——還有比那更無聊的嗎?如果一個人一邊說我想與你結婚,一邊卻又不敢與你大腦並聯,那你也清楚你們的婚姻等於狗屎。當然,避免尷尬的方式也很簡單:你們只需保持未聯的同居、戀愛、約會或床伴關係就好,不必扯上婚姻。至於生育率驟減、老齡化負擔的劇增……那都是政府的麻煩。人們只是抱怨一下稅收,然後將一切亂了套的東西,都歸咎read.99csw.com於腦互聯時代就了事。不得不承認,在婚禮儀式上敢於交換那一枚玩意兒(它其實也不比鑽戒便宜)從此頭腦並聯的夫妻,都是些勇敢的傢伙。
簡不同意我這樣的說法,她說:「沒有母親會憎恨自己的孩子,那是你的錯覺。」我告訴她:「不,如果你也經歷我經歷過的,你也許會懂。錯覺也是感覺。」
向上司請假的時候,他沒有為難我,當然這是在我坦然接受扣薪的情況下。他看著我憔悴的面龐,沒說什麼,然後身子向後一躺,肥碩的身體整個陷在椅子里。他臉上是一種說不清善惡的平淡表情,聳了聳肩,說:「好吧,婚姻很珍貴,不是嗎,尤其是現在……年輕人,祝你好運。」
我一時不知怎麼回答,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就勢低頭輕輕吻了她。她的額頭溫暖甜香,「其實現在距離原著問世剛好三百年,聽上去其實很短吧,你能想象么?」
「別逼我對你發怒,喬!告訴我他是誰!」我撲進浴缸搖晃著她裸|露的肩膀,水花濺了一地,一切都濕透了。
「……謝謝。」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禮節性地,用輕得我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對我道謝。然後她說:「好了,比爾,我得走了。保重,再見。」喬的語氣很冷,像……那一年的冬夜。
它的確很聰明地安靜了。等候的時候我實在百無聊賴,又不想和系統聊天,不得不就範于信息轟炸,隨手翻開座位前方的免費電子報紙,匆匆掃過幾條花哨的廣告,第一條正文內容是:「東亞國家大幅提高機要人物的大腦機密安防預算」,我掃向下一條內容:「全美適齡結婚率暴跌至0.2%,而離婚率升至87%。」我頗為自嘲地苦笑著,煩躁地關閉了報紙。
喬看著我,用一種堅硬的沉默,打斷了我的話。那沉默令我明白,我們永遠也回不去了。她沒有說話,只是看著我,在沉默中微微皺眉:無奈的,傷感的,也許也是痛苦的,皺眉。

1

老天,我們竟然會淪落到用電話聯繫。
「我相信。」我猶豫了一下,回答她。
我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喬與那個人擁抱,彼此身體糾纏,他們的前戲顯得如此自然,如此投入,猶如一對情侶被密封在一個完全隔音的立方體空間內,正享受二人世界,任憑我怎麼劇烈地在外面扑打,叫喊,阻止,大哭,都毫無察覺。
一片細小的落葉不知從何處飛來。風如一隻手,將那片落葉像發卡一樣輕輕別在了她凌亂的頭髮上。我心碎地伸出手,想要替她取下(我也無比意外,城市裡竟然還會有落葉),而喬以敏感而防備的姿態,迅速而堅決地,伸手擋住了我:「別這樣,別,比爾……」「抱歉,我只是……你頭上有一片落葉,我只是想幫你摘下來。」
喬轉身準備離去,我捨不得放棄這個背影,追問她:「我只想知道,為什麼你要裝成簡與我聯繫?你不信任我嗎?」
「我感覺糟透了……」我在墓群一般的辦公室里獨自對著電腦,凌晨三點。「我知道,我可以想象。」簡的回復很冷靜。我盯著屏幕,心亂如麻,腦中一片空白,打出一行字:「我打算今天飛回去找她,該死,這幾天工作堆積如山……」「你冷靜一下,別急著做決定。」簡冷冷地說,「我想你誤會她了。」大概因為極度絕望,我情緒惡劣,忍不住說:「你為什麼一直這麼平靜?還在替她說話?……該死,難道我還不能得到一個解釋嗎?我只想與她再並聯一次!我只想弄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是的,我們什麼都聊——關於生活,關於工作,關於喬,關於上周看的那部全維動作電影有多糟糕,關於明天要下雨,關於櫻花季的擁堵,關於眼下走鋼絲一般的國際核恐怖平衡,關於去年駕駛一輛自排古董轎車時有多笨拙,幾乎撞毀了它……當然還有最個人化的話題: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對她這樣毫無保留地說起自己的童年——我那從來沒見過的父親,還有神秘、冷漠的,也許是因為憎恨我父親所以也連帶憎恨我的母親。
「他是誰!」我咆哮著,不顧一切,忍受著劇烈的頭痛,再次猛地闖進了喬的意識。我幾乎是衝進去的,像個瘋子一樣。喬正躺在浴缸里泡澡,赤身裸體,驚呆地望著我。
七堇年,作家。「一個」常駐作者。@七堇年
在聖喬治醫院的門口見到了喬。她顯得氣色不錯,甚至微笑著朝我點頭示意。那個若隱若現的笑容,像極了我初次見到她的時候。我內心湧起一陣感傷。
我驚訝於她還未更改密碼。雖然我也沒有。
那個夜晚是幾月幾日,我有點記不起來了,但是是在聖誕節之前,一定是的。因為我清晰記得我請了假從日本趕回來與她對質,我們的爭吵那麼劇烈,而旁邊有一棵翠綠的聖誕樹,像一個庸俗的好事者那樣一直站在一邊湊熱鬧,亮晶晶的小燈泡們還不斷閃著光,令人心煩。
電腦默默地將我的語音識別為文字,發送過去。我吼得太大聲了,安靜的候機廳里,時間像被暫停了一瞬——所有人都停了下來,望著我,幸好也只是一瞬而已——然後又默默地各走各路。「相信我,喬沒有出軌。」簡在那一端冷靜地打出一行字。「我親眼所見!不止一次!我只想回去弄個明白,這都不能嗎?」我一通發火,努力克制不再喊叫出來,打字打得雙手顫抖,「說吧,你為什麼這麼關心我?我們從未見面,我們並不認識,你為的是什麼?你喜歡我吧?還是騙子?變態?看到我痛苦你很開心?你到底想怎樣?」我狠狠發泄了一通。
鬧鐘響了,我被叫醒。睜開眼,一切都是熟悉的,床頭的時鐘在昏https://read.99csw•com暗中閃著:2199年4月4日07:00AM。

7

她好像一直在,總是在那裡等著我似的。這讓我心裏好受了很多——至少還有人願意在那兒,為我。
我還是想起了喬,想起了她的笑容。那是我見過的最自然的風景。像很多年前,櫻花都開好了的,華盛頓的春天。
每個禮拜的其餘六天當中,思念與寂寞像一根繩索的兩端,拔河一樣割著我的脖子,最後漸漸勒緊。每一次我都覺得周六再不來到,我就要窒息了。然而不知出於何種緣故,我不敢——或者說,我不想——再讓喬覺得我像個孩子一樣纏著她,讓她「沒有空間」。
她的分分秒秒喜怒哀樂都在我的腦海里,或者這樣說更精確:我存在於她分分秒秒的喜怒哀樂里。為此我寧願不睡覺以抵抗時差。事實上我並未感到這有多難,因為自從分開以來,我已經習慣了失眠,快有一年了。直到有一天,東京時間凌晨五點,她在第十一街的咖啡館喝下午茶。我依舊失眠未睡,有些昏沉。隔著遙遠的時空,我像一隻陪伴在主人身邊的拉布拉多犬那樣,靜靜蹲在她的意識里,感受著她杯子里咖啡的溫度,以及她視野里那一道溫黃的斜陽。
記得剛到不久的時候,有那麼一天清晨,我乘空軌前往公司。像往常一樣,車廂里的人們依舊極為禮貌地保持著絕對的安靜,沒有任何一點聲音。突然,一個少婦懷中的嬰兒不知為何啼哭起來。少婦驚慌極了,趕緊試圖讓嬰兒安靜下來,但似乎毫不奏效。於是她迅速放棄勸哄孩子,立刻站了起來,不斷向周圍所有乘客鞠躬道歉,一直不停地說,對不起,對不起,實在抱歉!車剛一到站,她便抱起嬰兒忙不迭地逃下了車——我打賭那一站絕對不是她本來的目的地。

4

不知為何,我感覺回答不上來。簡佔領著我的失語,繼續道:「並聯只不過是增加了一個人,和你一起分擔記憶,或痛苦,怎麼說都好。但記憶本身,或痛苦本身,根本沒有消失,不是嗎?」
想知道為什麼還是會有那麼一小部分人願意選擇結婚並聯嗎?那是因為你永遠無法體會,你所愛的人能和你心心相印,分享記憶,互相懂得,感同身受……那有多棒,哪怕只是暫時的。尤其當我們必須面臨長時間分離的時候。
她問我:「喬一定盼著你回去,可是你確定回去是最明智的嗎?」「我不覺得喬盼著我回去。我只是想弄明白怎麼回事,她怎麼可以出軌?!」「比爾,我不知道你到底怎麼了。不過我只是想問,你相信喬嗎?」「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還能相信誰。」
痛苦是三天之後才來到的。失去喬的聯繫已經三天了。我拚命用工作的忙碌來填滿自己,一刻都不敢停歇下來。在第三天的深夜,我獨自在辦公室加班。我不敢停止工作,一旦停止,我便想起喬。無論我之前寫了多少封郵件——大約有二十封,她一直沒有回復。我心都碎了。
「你還好嗎?」我問她。「沒事,我只是覺得很美。『世上若有最後一對夫妻,那就是我們。』你能想象嗎?那時候的婚姻是什麼樣子?」
我一瞬間有淚在即,痛苦突然像操場上不知何處飛來的足球,狠狠砸中我。我忍不住說:「……你原諒我嗎?我們重新開始吧,喬,你知道的,那不是我本意,我並不想……」
我疲憊極了,落下了眼淚,一無所獲地回到衛生間,慢慢靠近喬。她驚恐而抗拒地想躲我,又無處可躲。我頹坐在浴缸邊上,伸手撫摸她的臉,那觸感濕潤、柔滑,她一動不動,像一隻嚇呆了的小動物。我說:「對不起,我離開你太久了……可你怎麼能這樣?……喬,我原諒你,我真的原諒你,只要你告訴他是誰,你告訴我……」喬說:「比爾!你在幹什麼!我已經說過了,我只是在泡澡,我只是在想念你!你怎麼了?!我說過了,沒有誰,沒有任何人,你為什麼不相信我?!」
黑暗中,我取下了戒指,把它扔進辦公桌旁邊的垃圾桶。隨著它掉進去的,竟然還有一顆眼淚,也就一顆。我盯著垃圾桶,猶豫了一下,還是將戒指撿了出來,放回抽屜。此刻辦公室的燈控突然自動亮起。白光一層層鋪到遠處,眼前的辦公隔間一片一片亮了起來,好像墓園的日出似的。突如其來的刺眼亮光讓我的眼睛又澀又疼。屏幕已自動待機,只在一角顯示著06:00AM。一夜就這麼過去了。
「你還不懂嗎,比爾。我不能以我的身份關心你,那隻會讓你越陷越深,越來越依賴我,就像依賴你的……算了,我不說了,總之你知道的,那不會是一段正常的伴侶關係。比爾,你需要治療,答應我,要去治療。你需要治好你心裏那個『小男孩兒』。我知道DID的處境很難,但你可以好起來的,我相信你。」
「我的確沒有經歷過,我不懂。」「看,這就是為什麼人需要和人並聯,這樣你們才能感同身受。」「喬與你並聯過,見過你的記憶,你覺得她可以對你感同身受?或者說,並聯真的能解決問題,解決你的痛苦嗎?」
她大概是真的不想見我——通話時她未打開遠程立體成像,甚至沒有打開平面可視窗口,我只能聽見她的聲音。那聲音顯得那麼遙遠而失真,她就用那種聲音冷靜地承認著,「……是的,我更改了密碼。不要再隨意侵入我了,比爾,我們現在距離很遠,接受現實吧,過好你的生活。我也會想你,我也愛你……但我需要空間。還有,我真的不想再多說一次了,哪怕一次,你聽好:我對你是忠誠的,我想我九-九-藏-書的忠誠理應得到你的信任。比爾,我知道你有過什麼記憶,我都看到了,我明白這對你很難,但是……只有你自己能幫你自己,依賴別人沒有用。這麼說也許很難聽,抱歉。」
喬驚叫著,強制與我斷聯,我瞬間被踢出了她的世界。
「說得像個醫生似的,」一股無名之火點燃了我,我雙手顫抖得幾乎無法打字,對著電腦大聲吼叫,「出軌!她出軌!就這麼簡單!你卻還在和我胡扯什麼……情結,老天,我都不想說那個詞兒,你們簡直跟那些只會靠精神分析那一套來騙錢的心理醫生一樣噁心,一副居高臨下的模樣……有時候你和喬真的太像了你知道嗎?!」
我感覺餓極了。去衛生間狼狽地洗臉,草草漱口。鏡子里的自己糟透了,眼圈深黑,憔悴,像個癮君子,我自己都不想看了,把頭扭向一邊。一邊打呵欠一邊烘乾了手,我打算下樓買早餐。
它花了三秒鐘搜索信息,回答我:「很抱歉先生,前方正在進行大規模反腦互聯網遊行,警方已到達現場維持秩序,需要等候通過。」「該死。」我罵道。「請放鬆,先生。負面情緒不利於健康。」它居然教訓我。「我的天,是誰把你設計得連髒話都要接?」我有些氣急敗壞地說。「請放鬆,先生,負面情緒不利於健康。我們的設計師是利斯集團的……」
我愣住了,從未想到她會這樣感受這一切。我像一個被當場捉住的偷窺狂,狼狽地退出了她的意識。如果那一刻她低頭的話,應該看得見戒指上那一星微光默默熄滅了。五個小時,七個小時,十個小時過去了……我頭一次這麼長時間沒有再嘗試與她並聯,而那一天我心神不寧,什麼都沒做,工作一團糟。我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也一直沒有亮——無人嘗試主動與我並聯。我不甘心地反覆查看手機,幾乎帶著惡意,令它疲於跟隨我的眼球運動指令,盲目地一遍又一遍翻查每一款聯絡軟體,無休無止,那塊薄薄的透明玩意兒幾乎被我折騰得發燙。但沒有一絲她的消息,一絲都沒有。沒有視訊,沒有呼叫,沒有電話,沒有簡訊,沒有留言,甚至沒有郵件。我以為她會想我的,我以為她會主動找我的,我等待著,等待著一個人——等待著喬,願意走進我。
銷聯之後,從醫院出來的台階上,風很大,喬的風衣衣擺被吹了起來,頭髮顯得凌亂。但想到眼前這短短的一段台階,將是我們同行的最後一段路了,想到這個世界上那個你曾經交付了全部記憶和感受,曾經最懂你、最了解你的人,再也沒有了,我便感到像雨水淋透全身一樣難過。而這種感受,她也不會再感同身受了。
還是那個少年。喬就這麼抱著他,抱得那麼緊,就在我們卧室的床上,他看上去顫抖不已,頭埋在她的懷裡,她靜靜地、緊緊抱著他。我像個局外人——不,應該是隱形人那樣——站在他們的面前,我哭喊喬的名字,但她沒有聽見,她用那麼憐愛而無奈的表情望著懷中的那個人。我依然還能清晰地感到喬的懷抱多麼溫暖,多麼溫柔與深情,可那只是我的幻覺了——她的擁抱再也不屬於我。我近乎絕望地喊著:「喬,我愛你,我真的愛你……回來,回到我身邊。」而她只是專心吻著懷中的男孩兒,喃喃地說:「我愛你,非常愛你。」——看在上帝的份上,他還只是個男孩兒,喬。這一切都怎麼了?
十五分鐘后我離開快軌下到了地面,攔下一輛無人駕駛的計程車前往聖喬治醫院。行至一半,前方馬路一片擁擠混亂,警察拉起了警戒線。我問駕駛系統:「怎麼回事?」
她很快又恢復不屑一顧的表情,用極為不服輸的語氣,反問我:「你是問我敢不敢打賭,還是問我敢不敢和你並聯?」「都是。」我故作鎮定地回答,儘管我感到我的心臟都快跳出來了。
我儘力躲開無處不在的熒屏,將目光投向空中快軌的窗外。的確是個好天氣,清晨的陽光,燦爛而溫柔,給茂密林立的摩天大廈鍍上了一層金輝,稀薄的雲層繚繞在一座座建築的腰部,看上去竟然很美。
那次爭吵之後,我們達成一致:只有周六的時候我才能與喬並聯。我想,把一年的時光分割成以周為單位,應該會過得快一些吧。可我想得太簡單了。
「也許是因為喬希望你能有成熟的感情觀念,你不能像依賴母親那樣依賴她。陪伴永遠不解決問題,並聯也不能。不論你們如何並聯,都不能真的消解你的癥結,並聯只像止痛藥,並不是真的治療……」
簡總是這麼一針見血,她說話的方式令我又愛又恨。但這並不妨礙我們聊得非常投機,也許和喬都沒有這麼投機。簡是個善於傾聽的人,在我沒完沒了抱怨婚後感情的不順,抱怨喬不肯與我時時刻刻並聯,抱怨我寂寞的時候,簡都聽得非常耐心,而且更加耐心地安慰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她這麼有耐心。我沒有問過,也許也從未想過問。

2

「痛苦有時候會被孤獨無限放大,你知道嗎?」我在極度絕望中找到簡,幸好她在線——我像是抓到了一根稻草,一股腦地向她傾吐,語無倫次。簡聽得很耐心。
「為什麼你不相信喬,而相信我?」
「你確定才三百年?我不相信。」
這個世界這麼的匆忙,比從前任何時代都要匆忙——通往空中快軌的高速電梯里,幾塊熒屏在滾動播報新聞,還是老一套:商業大亨的腦信息遭竊,機密泄露引起公司股票波動;評論家們在談話節目中面紅耳赤地爭論著,審問嫌疑犯時強制進入其大腦獲取犯罪動機和現場證據是否存在道德問題……一刻都不停歇。這是一個根本無法迴避信息灌輸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