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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媽

后媽

作者:方慧
只是,每一次課堂小考,我都考得不理想,只有這個時候,我才有一點慌亂。我試過像媽媽以前要求我的一樣,一個單元一個單元地複習,但是我已經落下了太多的功課,再怎麼補救也無濟於事了。
但是很快,我就感覺到事情不像想象中那麼簡單。長久養成的懶散習慣,讓我無法專註于書本中,上課也不自覺地從頭走神到尾,勉強逼自己堅持五分鐘,就吃力萬分,身心俱疲。第一次全年級統考並排完名次后,我就撐不下去了,我不敢接電話,但電話又是一定要接的。
一開始,只是一些同事間的寒暄,我特意派出一件不大不小的公事,來與他討論。但他實在是太好說話,太容易被打開,我還沒費什麼力氣,就把話題牽到童年往事上了。
有一天,辦公室里新來了一位長相英俊的男同事。據說,是從大公司過來的,打算在一個新的領域從底層做起,這裏就是他的新開始。實在是很帥,五官像拉過皮的梁朝偉,身高體形也都適中,致命的是,幾天接觸下來,他的性格也溫文爾雅,不緊不慢,一切都是那麼無可挑剔。
我忍住激動和欣喜,暗自製定了一套嚴密的學習計劃,打算向一個尖子生邁進,並且每一天都期待著下次在電話中能有好消息告訴她。
「爸爸。」我猛然驚醒,「我沒考好,是有原因的,完全不能怪我。」我盯著門口方向,「早上阿姨做飯給我吃,鍋爆炸了,然後她又忘記買別的早點給我吃,我肚子太餓了,頭暈。」我的聲音很小,但很冷靜,有條不紊。畢竟,我說的都是事實。
我們都單身,並且年輕,是這間辦公室里唯一有希望的兩個人。我很快就注意到她的變化:漂亮裙子每天一換,半個月不帶重樣,並且妝容越來越花心思,說話也開始輕聲細語,不再露出牙齦痴笑。
原本,我打算蒙頭亂填,碰一點分數,但是現在,因為沒吃早飯,我連抓筆的力氣也沒有了,只能絕望地默數著時間,等待考試結束。成績單第二天就下來了,我臉色慘白,忍著瀕死的悲壯回到家。
在我又一次跟他提起阿姨的時候,他微笑著,盡量委婉地問我,「可不可以說點別的?你沒有別的可以說了嗎?」我啞口無言。
沒有多想,我打開了微信,點開他的頭像。
早上我趕著去上早自習,起床後衛生間門總是關著,伸頭出來探了好幾次還沒打開,我要等她出來,才能進去洗漱,也就因此遲到了好多次。有時候,我只是稍微起晚了一點,但我索性動作放慢,遲到到底,或者乾脆不去了。
她雖然也到了婦女的年紀,但是和很多婦女都不同,她不罵人,不管三管四,不潔癖,對別人的事都不太關心。
這天,這件事,很多人都知道了。媽媽甚至匆忙回來了一趟,和爸爸大吵了一架。媽媽走後,爸爸就很少和阿姨說話了。
「恐怖,這個后媽怎麼這麼歹毒!」她們紛紛說,「如果是我就哭死了。」「我已經習慣了。」我喃喃地說。有幾個軟弱一點的女同學,已經向我投來了欽佩的目光。
全因為我的命運,全因為我歹毒的后媽。在這樣的背景下,我能做到這樣,就已經不錯了,誰還能說我什麼呢?
果然,這次也一樣,阿姨鑽進廚房一個多小時后,「嘭」的一聲巨響,一鍋肉糜湯爆炸了。去學校的路上,阿姨狂踩電瓶車問後座上的我,待會買點什麼早餐給我吃,包子還是大餅。要命的是,到了學校門口她就忘了,我剛下車往前走兩步,再一轉身她就不見了。結果,第一場考試到一半,我的肚子就開始叫了。
本文選自「一個」工作室新書《不散的宴席》,現已上市
這種上學的方式完全不用費腦子,就好像每天都在休息。簡直就是天堂了,快樂到頭了,還能怎麼快樂呢。

一天,女兒考試,丈夫臨時有事,沒空送女兒去學校,讓我代勞。我開著車送女兒,一路上跟她聊天,她給我講班裡好玩的事情,講同學們怎麼在愚人節對老師惡作劇,我們都笑得不行。我覺得,這麼可愛的女孩,如果是我親生的,我一定也很喜歡她。
她常常盯著我的臉,滿臉真誠地告訴我,「你有一點點胖了,如果能減上五斤肯https://read.99csw.com定會美很多。」或者是「你的皮膚有點暗沉,敷點薏米水比較好」。
我馬上躲開她,「謝謝了,不用。」我想,活成她那樣,也太累了,太費勁了吧,倒不如死了算了。
我的心馬上沉了下來。
爸爸很早就去上班了,出門前叮囑阿姨,記得送我去學校,最好給我做點好吃的,因為那天我期中考試。阿姨是我現在的媽媽,因為不習慣被叫媽媽,所以我只好叫她阿姨。也許是沒做過媽媽的緣故,她對女兒考試這種事情新鮮不已,滿臉興奮地答應了。
小學畢業考試那天,爸爸領完成績單,正要衝我發火,班主任看見了,特意把他叫過去,當著很多老師和家長的面諷刺了一番。
高中畢業以後,我上了一所交錢就能上的大專,度過了一段無所事事的時光,又很快被分配進一家小公司做文員,每天打打字。
我借用班裡一個同學的手機,不斷地發照片到她的郵箱里。有時候是一片淤青,有時候是紅腫的、留著巴掌印的臉,有時候是被扯下的一團團頭髮。最嚴重的一次,我的臉被劃開一條深深的口子,它太顯眼了,只要是看到我的人,都會第一眼注意到它。
他跟我說,他小時候是那種中規中矩的好學生,奧數獲過一等獎,跳過級,獲得過大大小小的獎狀,榮譽。他喜歡挑戰,很享受在一個新的領域慢慢把自己修鍊成高手的過程。只是,他惆悵地說,「只是感覺像失去了童年。」透過微信我能聽出,他的抱怨也是那種漫不經心透露著驕傲的抱怨,我聽著聽著,心就灰了下去。
高考的前一天,我徹底病倒了。我的病不是發燒,也不是感冒,而是徹底癱倒在床上,胡言亂語,怎麼都起不來。我不停地重複,「阿姨,我錯了,不要再打我了,不要再掐我了,我錯了。」
在家的時候,阿姨會提個小板凳坐在大太陽底下,慢悠悠地剪腳指甲。會花一整個下午燉上兩隻豬蹄(豬蹄扔進一鍋清水裡,扭開火,她的廚藝僅限於此),等皮肉稀爛,添上點花生紅棗銀耳。會給自己刮乾淨腋毛,噴上舒耐香體露,然後挎個自己縫的小布包逛公園去。會歪在床上看一晚上美容雜誌,研究保養秘訣。
「我明天去單位打電話給你媽媽,問問她怎麼辦。」爸爸輕描淡寫,像在公布一個極其平常的決定,完全沒注意到我已經面如死灰。
爸爸和阿姨離婚了,阿姨走時,眼含恨意地指著我,半天也沒說出話來。爸爸揮開她的手,說行了,夠了。媽媽終於回來了,每天照顧我備考。高考近在咫尺,她和爸爸雖然早已沒了感情,但為了我,還是裝著和氣的樣子,一切都和很久很久以前一樣。
有時候我真覺得,如果我真的像班主任說的那樣,有一個很壞的后媽就好了。那樣的話,考得再差也是有原因的,一切都不能怪我。
我只好給她看我的新傷。
我從哪裡不斷進步去呢,我已經徹底地,徹底地失去面對一團糟糕、硬著頭皮把它變好的能力了。每次接她的電話,我實在是有苦難言。
只有我,漸漸滑向無助和茫然。我發現自己再也拾不起以前專註做一件事的能力,並且習慣性逃避任何費勁的事情。我變得軟弱,不堪一擊,一道稍微有點難度的數學題,就能讓我焦慮得抓撓自己,手臂上全是紅印。
「怎麼搞的,考成這個樣子?」爸爸看完試卷,一頭霧水。「粗心。」我弱弱地,像以前一樣回答。「這次不是粗心的問題,這簡直是一落千丈!」他盯著試卷不停搖頭,「你這樣你媽媽肯定會氣死。」
試卷上的題目,我大多不會寫。媽媽離開家以後,沒有人像她一樣每天睡前逼我複述當天上課的內容,也沒有人一題不漏地檢查我的作業,整整一個暑假,再加上大半個學期,我都陷入一種猛獲自由的狂喜里,玩得很瘋,昨天老師划考試重點,我才發現,那些內容自己是完全陌生的。
我不想去,那樣尷尬的場面,對我來說太麻煩了,太頭疼了,我實在是無力面對。但阿姨還是在拽我,我抓住門框拚命抵抗,她有點驚訝和不解,卻並沒有停手,我只好順勢栽倒在地上。也是怕爬起來還是要進去面對,我使了點勁,狠狠砸在牆角,一陣眩暈。
我們每天晚上,都會在微信上聊到深夜,我發現,在說起那段往事的時候,我簡read•99csw.com直是輕車熟路,信手拈來。到後來,我也分不清哪裡是真,哪裡是假了。我只知道眼前的一切都是有原因的,通通不能怪我。
再說這個女兒,因為不是我自己的,省去了很多擔驚受怕,又讓我暫時免於考慮生孩子的計劃,簡直太愜意。我只要在特殊時間場合,比如過年過節,稍微表表心意就行了。我可以給這個「女兒」買點新衣服,好吃的零食,或者給她做一次飯,丈夫就會非常開心。別的,我都不用瞎操心。
我們公司的男同事,不用提了,大多是挫男,並且要麼猥瑣至極,要麼成了婦女之友,成天和幾個婆婆湊在一起八卦上司的感情問題。他的到來,一下子成了一種醒目的存在。
果然,班主任連連驚嘆,「居然有這種事,難怪!」她看向辦公室里其他幾個女老師,幾個人似乎對我家裡的情況很了解了,她們嘖嘖不已,用眼神隱晦地交流著。很快,她們就放我出去了。
「真是不容易,怪不得成績不好。」
「阿姨車開得實在太快,我暈車了。」她哇哇大哭,還是不看我,「後來,我就在考場上吐了,考試也搞砸了。」
我想,如果換成對面姑娘,她一定會雞血衝天地制定一個詳細無比的改造計劃,什麼都難不倒她。可是這一切對我來說,遠遠沒有這麼簡單。我獃獃地站在鏡子前,恍惚間,我感覺自己又回到很久以前,面對一場毫無準備的考試時,那種手足無措。
我能怎麼辦呢,我只得再次搬出阿姨的冷漠和自私,但是我還沒提到阿姨,媽媽就打斷了我。「媽媽不信,一個外人關心不關心你,有那麼重要嗎?她只要沒傷害你,不會影響到你的學習的。」「嗯嗯,媽媽,我知道。」我的聲音小了下去。
我只要不露聲色地培養著她的種種不自覺,然後攢起來,在電話里,原原本本地告訴媽媽,告訴她我在這樣的環境里,完全學不下去,實在不能怪我。
只是當天晚上,丈夫接完女兒,就跑來問我,是不是早上開車開得急了。「沒有啊,怎麼了?」我完全不記得有這回事,不解地看向他身後的女兒,女兒往後退了退,沒有看我。「沒有就算啦,哈哈,小孩子嘛。」丈夫開始打圓場,「一個考試也不算什麼事。」
誰會不相信呢,這全是我那個歹毒的后媽做的,她因為恨我揭露了她的為人,所以一天一天,變著法地折磨我。只要我這麼說,誰會不相信呢。
所有人都知道了,爸爸娶的第二個老婆,虐待他的女兒,平時就不正經、天天唱歌跳舞吵女兒學習,女兒不滿,就把女兒的手臂上抓滿抓痕,這次居然直接把她推到牆上撞暈了。當然,他們了解得這麼清楚細緻,全因為我的轉述。誰會不相信我呢,我手臂上的傷痕還在,頭上甚至貼著紗布,沒有人不信我。
我逃過了那次高考。很多人說,是阿姨害的,是阿姨長時間的虐待,讓我那段時間精神出了問題,阿姨害了我一生。我能怎麼說呢,確實是這樣的。
坐在我對面的姑娘,跟我年齡相仿,卻處處跟我天差地別。她每天像打了雞血一樣,第一個到辦公室,開窗通風,往地上洒水,然後開始埋頭忙碌,晚上也是最後一個離開公司的。開會更是積極萬分,抓住一切機會發言。在走廊碰到了,馬上咧開十顆大牙朝你笑,這個姐那個哥地叫個不停。
這一次,爸爸沒有打電話給媽媽。
但其實什麼都不同了。高考一天天逼近,我才知道問題有多嚴重,我拿起一張高考模擬試卷,發現沒有一題會寫,一題都不會。只是這時候,阿姨已經走了,我再也沒有辦法了。
「是這樣啊,不會吧。」爸爸有點疑惑。「嗯。不然怎麼會考得這麼差呢,不可能的。」我說。確實,以前我從沒考過這麼低的分數。
「真的假的哦,那你要提意見。」媽媽終於開始相信,「我要跟你爸說,怎麼有這樣的人。」又說,「但是你其實可以排除這些因素的,這麼小的問題你應該能搞定。媽媽工作太辛苦,暫時還不能來接你。」
上初中的時候,媽媽每個月都會打一個電話來,詢問我的學習情況,並且承諾,如果我痛改前非,在學習上好好表現,暑假就會接我去她那裡住一陣子。
我還能怎麼辦?我應該馬上洗心革面,從頭開始,嚴謹地按照計劃,吃透每門課的每個知識點,不再找什麼借口。可九-九-藏-書是那太費勁了,太沉重了,我一坐在那堆陌生的知識點面前,就頭皮發麻,實在是下不了這個決心。我想,媽媽覺得阿姨不傷害我,就跟我沒關係,那如果有傷害呢?
所有的老師,家長,都在竊竊私語,儘管聲音很小,我還是聽到了。
每到這種時候,我都驚慌失措,頭疼不已,事情由簡單(她只是一個壞后媽)變得複雜無比。但是我轉而一想,她拿這些小小的好處來動搖我,內疚我,也必定是她壞的一部分而已,我完全不必中套。
媽媽依然在電話里,叮囑我好好學習,她說,好高中歹高中都一樣,只要有毅力,照樣能考上好大學,只要我不斷有進步,考上大學了,她就回來接我。
我理直氣壯,因為我並沒有撒謊,也沒有誇大其詞,我說的這些事,確實是阿姨所為。
我看了看自己。我竟然從沒發覺,我已經長成了一個偏胖的,面容渾濁的成年人,由於懶於打理,我的髮型,眉型,穿著,舉止,通通又雜又野,完全沒有一個年輕女孩該有的樣子。
「這個小孩好慘。聽說媽媽不要她了,后媽對她很差。」
我是有點胖,並且皮膚懶於保養,看起來比我的實際年齡大不少。除此以外,我在公司逗留的時間能少則少,工作勉強完成就可以了,和人迎面相逢,我都是低下頭假裝找東西,盡量避免正面接觸,免得啰嗦。但是有什麼關係呢,我一點也沒覺得比起她,自己損失了什麼。我就是喜歡這種愜意的,毫不費勁的生活。
但他們倆好像都忽略了一點:阿姨不擅長做飯。當然心情好的時候,她也會做幾個家常快手菜,就這幾個快手菜,她也能像繡花一樣,折騰上兩三個小時,結果也只是勉強能吃。
我知道她們會說什麼,「這個小孩的媽媽跑了,爸爸不管她,后媽又這麼壞,難怪考得這麼差。」她們肯定說。但其實我沒說錯,不是嗎,阿姨的確沒有給我早飯吃,也並沒有給我錢。壞不壞,是她們的理解。
我在渾渾噩噩中,度過了很長一段時間。這期間,什麼都沒有變,爸爸和以前一樣回家晚,阿姨和以前一樣研究延緩衰老的秘訣,最近又開始練習冥想,香薰蠟燭點著,整個家都是沖人的香味。
我便明白了,蹲下來問女兒,「可不可以告訴阿姨,是怎麼回事?」也許我的語氣太嚴肅,嚇著她了,她哭了起來。「你不要哭啊。」我扳著她的肩膀,催促道,「大胆地說出來,是怎麼回事?」
所以在後來,一個資質平平但小有資產,又竭力對我好的男人,向我發起追求攻勢,我並沒有多想,就答應他了。
過了很久,他終於開始說話。他說,「看不出來,完全看不出來。」他的聲音有些顫抖,我不知道是不是網路不穩定的原因。「會不會很丟人?」我有一搭沒一搭地引他說下去。「不會,當然不會。」他趕緊說,「看外表完全想不到你是這麼有故事的人。」
只可惜事與願違,阿姨只是不太靠譜,對別人不太在意,完全說不上壞。何況,作為媽媽她簡直是太適合的人選,她來我們家以後,是我最自在,最快活的時光。
「你中考考得好,媽媽就來接你。」於是我就等著中考。
她剛剛邁入四十歲,似乎開始瘋狂怕老,養顏湯燉得更勤快了些,美容書更是不離手,又總是在衛生間呆很久,塗各種水、乳液、面膜,然後狂拍自己巴掌。
隔天,班主任把我叫到辦公室,責問我為什麼退步了這麼多。因為以前的每一次家長會,都是媽媽出席的,班主任習慣了我的事都對媽媽負責。這次我考得這麼差,如果她把媽媽叫來參加家長會,就什麼都完了。
那段日子,我經常盯著阿姨,在心裏默默遺憾著。但是,在我盯著她的日子,我漸漸發現,如果非要說阿姨有點壞,其實也是說得通的。
其實原本我並沒有想太多,只是想讓心裏舒坦些,也讓自己別在同學面前死得那麼慘而已。但這些話還是傳到了班主任耳里,也傳到了全年級所有老師的耳里。
這個發現讓我暗自高興了好一會。那段時間,考試時間漸漸逼近,每個人都焦慮起來,我也是。我的焦慮並沒有表現在別處,而是開始頻繁地跟同學提起阿姨的事。
她說,「我們家長,也稍微多關心關心小孩,不要稀里糊塗,小孩在家過的什麼樣的日子都不知道。也該檢討一下自己和愛人為人父母稱職九_九_藏_書不稱職!」爸爸滿臉愧色,卻並沒有多想,他只是不停地檢討自己對我關注太少,全然沒有聽到班主任的弦外之音。
那天的事是有原因的,完全不能怪我。
媽媽和爸爸離婚以後,就去了別的城市工作,但是臨走前她說過,如果我學習成績一直很好,她很快就會來接我,如果我表現得很差,就不可能了。雖然我挺怕媽媽的,她走了以後,我好幾次連做夢也被她的呵斥驚醒,但是現在我更害怕再也見不到她。一想到見不到她,就連她的呵斥也變得讓人懷念。
「她瞞著爸爸,不給我飯吃,經常把我餓得半死。冬天也不給我衣服穿。」「到後來,她就開始打我啦。她把我的手臂掐得青一塊紫一塊,把我的頭髮揪住往牆上撞,還有哦,我臉上其實有個疤你有沒有印象?沒印象也沒有關係,改天你可以留意一下。」「她想方設法把我除掉,但是我沒那麼容易被除掉啊,我獨自忍受,對抗這些東西,但是我知道都會過去的。」
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平穩,冷靜,我知道微信那頭的他在聽。他會怎麼想呢,我不知道,我管不了那麼多了,只能放手一搏。
可能因為我太焦慮了,我說得咬牙切齒,聽得她們直吸冷氣。但其實我並沒有撒謊,不是嗎,那些事情並不是沒有事實依據,只是說法不同而已。
過了一會,我跟他說,你已經很幸福了。他說是嗎,我說是的。我說,如果不是那件事,我也會有一個幸福的童年。
只有這個時候,我的心裏才有一些寬慰,不再那麼焦慮了。
我想告訴她,是因為阿姨忘了給我買早飯,所以我才考得差的。但是馬上我就想起來,她平時最喜歡強調的就是凡事要靠自己,我幾乎已經聽到她打斷我的話,「她忘記給你買早點,你自己不記得?連吃飯都能忘記,怎麼沒忘記把頭帶來?」
爸爸請來了醫生,看了半天也沒有頭緒,媽媽哭著要背我去醫院,但只要一碰我,我就嚎啕大哭,抽|動身體,發出撕裂的喊叫。我已經沒有辦法了,我不知道走出這扇門,有多少殘酷的東西要去面對。
分手的時候,我並沒有糾纏和挽留。雖然心裏空落落的,但我更多地感到的是鬆了一口氣。我想,何必那麼費勁、患得患失地過日子呢,我更適合一個保險的、不費吹灰之力的未來。
太費勁了,一切都太費勁了。一想到要硬著頭皮去改變這個殘酷的、失敗的現狀,我就被驚恐和抗拒壓得疲憊不堪。

很久很久以前,我也有過對各種難關應對自如的時候,我也曾是一個成績很好的小學生,鎮定自若地坐在考場上,完成一場場考試。只是阿姨來了以後,我就開始步入找借口的深淵,然後什麼都亂套了,什麼都毀了。仔細算起來,我確實沒有誣賴她,這一切都是她的錯。
「是啊,真是不容易。」我喃喃地重複著,所有人都這麼說,那就肯定沒錯了。一切都是有原因的,不能怪我。
婆婆們是最先下手的,她們早已結婚生子,並且上了年紀,知道萬萬沒有希望,所以儘管放心大胆地,在微信群里合夥調戲這位帥哥同事,語言又黃又烈,直說得他不敢開微信。只有對面姑娘和我,從來不參与這場無聊,因為我們都抱有期待。
我們經常在體育課上,爬上單杠,盪著雙腿開聊。我告訴她們,媽媽走了以後,我就沒有人照顧了,我的阿姨自私,冷漠,給自己做好吃的,給我吃的都是最差的,或者不給我吃,餓我,凍我,她對我的學習也不屑一顧,巴不得我學習不好。
他確實太平庸了。他的年紀比我大將近二十歲,長相算是有些醜陋,甚至,身後還拖著一個上小學的女兒。可是,他有自知之明,始終放低姿態對我好,懂得知足、珍惜,這些缺點又有什麼關係呢。
可是,我並沒有撒謊,我說的那些事,她通通做了,不是嗎,一切都不能怪我。中考,我考到全市最後一百名,考入了最差的高中,這不能怪我。在混混遍地的高中,我依然也是成績排名最後的一小撮人,這也不能怪我。
我喜歡這樣的生活。不費吹灰之力,又沒有什麼需要去爭取的東西,更沒有沒完沒了的考試要應對。我以前從來不知道,長大以後是這麼輕鬆。這應該就是幸福了吧,還能怎麼幸福呢,我真想不到。
「噢,噢。」我點read.99csw•com頭。
我們在一起了,他說,我身上有一種被苦難磨出來的質感,讓他深深著迷。我不置可否,只是好好享受戀愛的甜蜜。但這甜蜜並沒有持續太久,很快他就對我的故事感到乏味了。
「你過來。」她拉我的胳膊,把我往裡屋拽,「你跟你爸說清楚,我是不是每次都先問問你會不會受影響?他怎麼能說我不自覺。」
有一天,我正坐在客廳,痛苦萬分地糾結著一堆習題冊,阿姨突然衝出來質問我,「你是不是跟你媽媽說我天天影響你?」我慌了。她一直只關心自己的事,別的什麼都蒙在鼓裡,像這樣當面質問我,還是頭一次。
所以我只好告訴她,「我爸爸不在家,阿姨不給我做早飯,也不願意給我錢,我太餓了,考試的時候差點暈倒。」這樣,一切就不是我的問題,她就不能說我什麼了。

那次考試之後,我在一種僥倖的快樂中,度過了一段隨心所欲的生活。爸爸工作太忙,一天中的三分之二時間都不在家裡,他是管不了我的。而阿姨,根本不會在意到我。
後來我還發現,她為了節食不吃晚飯,並且下班以後走三四站路回家,晚上還要做床上瑜伽和面部按摩。平時更是每天三種水果,五種蔬菜,樣樣不疏忽。
我暗自挑了條修身的連衣裙,在一個傍晚把它套在身上,又笨拙地把頭髮梳成溫順的樣子,但是一站到鏡子前,我就泄氣了。我的那些無法掩飾的贅肉,過於黯淡粗糙的皮膚,這些都不是一天兩天能夠解決的問題。
所以,接下來這段時間,我一邊維持著與阿姨像往常一樣,不遠也不近的關係,一邊捕捉她作為一個歹毒后媽,傷害我的證據。而阿姨,確實有些太不爭氣了,只要稍微盯她一會,就會發現她全身都是漏洞,一切都不能怪我。
我想起,阿姨從沒給我做過夜宵,從沒給我添過一件衣服,從沒給我送過一次雨傘。還有,好多次我問她不會做的作業,她一開始很新鮮,滿臉興奮地朗讀題目,一旦發現有點費腦子,就不耐煩了,說她也不會,讓我去問爸爸。接著,她就去鑽研自己的美容書了。爸爸回家我都該睡著了,於是我只能瞎填一個答案。
如果真要說起來,這些都是很成問題的。這些事情,從前也有過,只是我從沒放在眼裡。但現在我把它們串聯起來想了一下,越想我就越覺得,阿姨也許真的像我跟同學說的那樣,是一個很壞的后媽。
有時候,阿姨也會心血來潮地給我買一件新衣服,或者塞一瓶牛奶在我的書包里,甚至有一次,為我削好一盤水果,切成塊,插上牙籤,端進我的房間里。
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通通不能怪我。
方慧,90後作者、編劇。已在「一個」發表《痘》《S小姐的朋友圈》《微博自殺記》《手機里的男朋友》等。微博ID:@方慧
這個時候,阿姨哼著小曲從我們面前走過。也許是去超市買東西,也許只是下樓溜達溜達,她帶上了門,聲音輕盈地回蕩在樓梯處。
那段時間,我很少聽課。不聽課的時候,我就發獃,眼睛盯著老師說話的嘴,時不時點一下頭,嗯兩聲,或者假裝拿筆匆匆記上幾畫,沒有人知道我不在聽課。甚至,我看起來比任何人都聽得仔細。做作業更是能不親自做就不親自做,頭天晚上把諸如抄寫生詞的機械作業做完,需要思考的題目本來就不多,留著早上抄同桌的就好了。
我從最早最早,父母的爭吵說起,「其實那個時候我就察覺到一切都不對了」,到他們的離婚,「他們根本想也沒有想我的感受」,到后媽進入我的生活,「她看我就像看一顆扎眼的釘子,一隻飽受嫌棄的拖鞋,一切多餘的東西。」
說起來,我並不怕爸爸生氣,爸爸是那種對什麼都無所謂,有點遲鈍的成年人。就連他現在批評我的語氣,用詞,都是跟媽媽學的,只是因為他覺得這麼做應該是對的,而不是真生氣。我害怕的,正是他告訴媽媽。
放學回來,她又總是在客廳放健美操教程,一個外國女人在電視機里鏗鏘有力喊著節拍的聲音,我聽了也忍不住跟著喊起節拍,心煩意亂。我路過客廳,她必定停下跳躍,笑嘻嘻地問我「打擾你嗎」,我說「不打擾」。我當然說不打擾,我恨不得她再跳得動靜大一點,恨不得所有人聽到,這樣媽媽也會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