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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村情感

鄉村情感

作者:張宇
一叫一應,全扯著長長的聲音,差一點就是唱了。那叫聲悠長古樸,有一種歷史和文化感在裡邊洋溢。叫聲中,旋風風快把菜端上擺好,把酒具敬上,又把酒滿上,這才退下來手掂著四方紅漆木盤,候在那裡,充當僕人;又不準遠離,完全是宴席的一部分內容,給場面形成一種氛圍。
「大夫有啥你盡量說,我們和親兄弟一樣,我能當住他的家兒。」
「麥生哥,辦官事兒我有點私心,有幾場事為佔便宜弄得不美氣,哪一回你訓我都像訓牲口一樣,我哪回給你記過仇?到頭來還不是乖乖聽你的,連個屁也不放。所以我說,你有啥心事不方便給家裡人說,給兄弟我說說,不能讓一家人干著急呀。」
他本來準備親手把棺材做好,縫知道自己個頭多高,怎麼樣躺進去舒服。再者做棺材要花不少鉸,他不想再多浪費。給別人做了多少棺材,給自己做個棺材不算什麼,要不了幾天功夫。怎奈實在是力不從心,才請了人。等到傲棺材的匠人們開工以後,麥生伯便渾身像軟麵條一樣倒了下來,再也站不起來了。開始還多少能喝點稀湯,慢慢地越來越吃喝不進去了。
爹說:「上酒館,喝一杯!」
「去去!」老族長把眼一瞪,「我要親自把我孫女送到鄭家疙瘩,交給鄭家人。讓麥生賢侄放心,他後世有人。」
「動開,動開!」
「麥旺哥,不要緊,您回去吧。」
「對了。可是後來這幾十年,我嘴上硬,心裏確實也後悔過。咱們就不說了,看著孩子們跟著咱窮,我心裏確實後悔過,覺得當初把官帽白白扔了,有點對不住孩子們。你動過這心沒有?」
媽媽勸:「別說了,夜也深了,明天還要和族裡說,咱都早些歇吧。」
老族長站起來,手舉酒杯:

十三

只有我妹妹秀春悄悄擠進了廚房。
麥生伯連忙說:「老伯父,哪裡話,你們給我做親戚,這就是抬舉我了。」
人群騰一下又站起來:「辦,就這麼辦!」
「後悔過,人非聖人,還能不想七想八?不過,我還是會想,咱要為享福,咋對起死去的那麼多兄弟?」
「我看這事兒不但該辦,還要辦得排場。樹聲賢侄敢這麼做,這是我姓張的門風。」
「所以,」爹說,「你這一過門,走進婆家院子,什麼也不要管,先下廚房,搶著給你公爹做頓飯。」
這時候太陽從窗外照進來,撲上了黑亮亮的棺材,那面紅旗在陽光下展開來嘩啦啦飄,那條龍在陽光下飛起來,活在了人心裏……
不知為什麼,當初爹和麥生伯在城裡放著官不做,又沒有犯錯誤,卻跑回山裡當庄稼人。有時候就想,如果父母把我生在城裡,我對這個世界,就會是另一種感覺。我問過多次,他們都不說,好像這是他們兩個人的秘密,和別人不發|生|關|系。時間長了,使你覺得他們就沒有過去,只有眼前的日月。
「我知道,我什麼都知道,我也聽見斧頭響了。」
鄭麥旺最後恨恨地說:「我夜裡在門外聽,臉紅的像猴屁股,直想把頭塞進褲襠里當球使,丟人哪!真是找不著地縫兒,找著地縫兒我就一頭鑽進去再沒臉見人了。」
生命就像是一陣風一片雲一排滾滾的洪流一樣,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一個人就這樣沒有了。
「聽說是張樹聲家。」
只要開家族會,老族長就要擺古。他從來就講不俗,別人從來也聽不煩。就像江河回首望著源頭,總有一種悠遠親切的情感在心裏燃燒著。
按輩分,我叫老族長爺爺。他年歲已高,將近八旬,由於習研中醫,善修身養性,耳聰目明紅光滿面。一把雪白鬍子飄在胸前,人見人敬,三里五村的人,都叫他張先兒,也就是張老先生的簡稱。
爹和我不放心,跟著她,站在了廚房門外。
舀到碗里蓮花瓣,
一個人開始查人數,扳著手指點著腦袋,查完后回頭對鄭麥旺說:「旺哥,人齊了,開始吧。」
「收下吧,鄭村長,你收下,我高興。」
「聽說是張家灣兒的。」
用刀一切切成線,
「這就是咱們的不後悔。」
「那還用說!」
生蔥,爛蒜,
日頭落,
這時候她又坐在床邊,慢聲細語給哥哥說話。
有人喊:「辦,咱要再不出頭辦,咱姓鄭的就把臉丟盡了,以後咋在上村下院做人?」
音樂這個世界,並不是什麼人都能走進去的。
鄭麥花和鄭小龍等在門外,單單不見了鄭麥旺。顯然,什麼話他們都在屋外邊聽到了。
小龍往後邊退。
爹勸他:「麥生哥,你吃一口,她能侍候你吃頓飯,這是她的福分。」
鄭麥旺連忙緊走幾步,跑上前攙住老族長的胳膊說:「不敢,不敢。老伯好!」
媽媽說:「就做麵條兒,他一輩子好吃這,回回來家就讓我擀麵條兒。記著要把面和得筋筋的,擀得薄薄的,切得細細的,記著要稀點兒,看病人咽下去。」
我沒料到這一手,眼看著小龍面向爹和我跪了下來,去攙也不是,不攙也不是,一時間不知該如何辦,也不知要發生什麼事情。
這張壁掛是先人所繪,後輩人不敢亂往上添,於是與這張壁掛相接的便是家譜,厚厚的一本書,誰家娶妻生子,嫁女出外或是亡故入墳,便由老族長提筆在家譜上給你續寫入卷,不使你流浪遊離家族之外成為可憐的孤魂。
就像爹安排的,這不是吃飯,這隻是吃一個形式。
「迎親客請了——」
庄稼人嗷嗷亂叫:「對,各憑各良心,過後沒賬算。」
老木匠一邊刷漆一邊說:「這叫紅白大事吧。按道理說,不該這麼辦,新媳婦過門來就披麻戴孝,不吉不利。不過對男方沒啥,主要是對女方主凶。不知道女方是哪村的?怎麼連這點道理都不知道,是外來戶還是本地坐地苗子?」
爹點點頭,又把那幾張檢查結果的單子放回桌子上。他沒有勇氣把這些單子帶回家。但是奇怪,渾身的汗落了,心裏冰涼冰涼,他知道麥生伯走到了路盡頭。
兩個人都哈哈大笑起來。爹然後滿不在乎地說:

「能辦,這事兒天底下也只有你能辦,換個人,還辦不成呢。」
「對了,這就他媽的對了。這幾天我想了個遍兒,還是不後悔。因為咱當初說過排場話,過後革命勝利了,咱也沒享福,還是庄稼人咋著咱咋著,咱沒有比庄稼人多吃一個雞蛋多抽一根紙煙。」
爹說:「可是總要有人去當官兒。沒有官兒,就沒有人管;沒有人管,天下不就亂了?」
「不就是嫁閨女嗎?」
老族長開門見山先介紹完事情,接著也不徵求意見,就一錘定音:
我們那山裡人,一生就三件大事:修房子、娶媳婦、生孩子。這就是我們山裡人的全部的事業和輝煌的前程。他們不知道也不去想還有別的什麼,只為了這些臉朝黃土背朝天,土裡刨食,一代又一代。
爹走進鄭家疙瘩時,在村頭碰上蹲在那兒的鄭麥旺,他顯然在等爹。兩個人一塊兒走進村子,直奔麥生伯的院子。走進院子,鄭麥旺停下來,並攔住鄭麥花和小龍,三個人不再往病人屋裡去,只讓爹一個人進去。
這話,鄭麥花不知說多少遍了。老木匠聽見,認真地點點頭,吃完飯他抹把嘴后,才忽然對鄭麥花說:「有一點可要說清楚,我這回做活可是破了規矩,在這棺材頭的龍身後刻了一面紅旗。麥生兄弟當過我們連長,我想這麼刻。不管你們家同意不同意,我都這麼刻了。」
姑侄兩個站立院門外,一直看著鄭麥旺低著頭背著手慢慢地走去,鄭麥旺腳步笨笨的有點斜,也斜出老年人的老態來。這時候太陽已經有點偏西,冬天里日頭短,陽光一眨眼已走出院子爬上了院牆。
把話說完,爹領著給爺爺奶奶的靈牌磕頭,這才站起來,把香案收好。
「死吧死吧,我都等著急了。」

「這麼大的喜事兒,我能不來嗎?」
爹接著說:「唉,做啥飯他也吃不下去了,喝口水現在還往外吐呢。我讓你給他做飯,並不是讓他吃,他知道這是啥意思?是讓你公爹知道知道他有了兒媳婦,讓他親手摸摸兒媳婦端去的碗,親口嘗嘗兒媳婦給他做的飯。」
爹上前一步,坐在床沿上,慢悠悠說起來:「麥生哥,我知道你十天半月死不了,你也知道我張樹聲這人心狠。我想趁你現在沒死,再給我辦一場事兒。只再辦一場事兒,怎麼樣?」
太陽每天都從東方挺燦爛地升起來,每次都放射出萬道金光一樣,難道這一天很遙遠很遙遠嗎?
鄭麥旺怎麼也沒有料到,鄭麥生能退回這張表,能說出這種話,說什麼也沒想到。他鄭麥旺並沒有猜透病人的心事,這讓他又失望又傷感。他心裏一下子就空了,只好慢慢把這張紙捲起來,無奈地走出房來。
在酒席進行中,另有人幫助迎親客人,把嫁妝捆好兩擔,一擔是老式朱紅桌子在下,桌面上放烤火取暖用的火爐架子和洗臉盆架子,接觸處用布袋墊好,以免破損。另一擔是朱紅木箱在下,箱面上放幾床被子和床單以及門帘。一共兩擔,共四個人抬。剩下的小件東西,如洗臉盆、鏡子、針線筐、小凳子等,都由娘家新娘的弟弟和侄兒輩的人手裡抱著,和古時候把轎門兒的頑童一樣。送女到婆家,婆家人用紅封包銀,才能把這些小東西接過去呢。
小龍小心地記著爹的話,點點頭,再不敢說什麼。看著爹的背影,他心裏也熱辣辣地燃起了一團火,一下理解到這一份情意。
手執三眼銃的六個小夥子點響以後,抱著銃槍站在最前邊。路中央是一面大鼓,擂鼓人雙槌揮動,兩腮的肌肉突突亂跳。圍著大鼓的內圈是手鑔,像草帽那麼大的銅鑔,一圈四副。再往外,站一圈老頭甩*,這*要大出銅鑔一倍,一副銅*就像兩張小傘。甩*的人不能夠平舉起來像銅鑔那樣拍響,每一次都要鼓足力氣甩起來舉過頭頂拍幾下,又連忙放下來張口喘氣,然後再彎腰用力再舉起來,這樣他們就只能擊響鼓點中重要的節拍。於是在起起伏伏的鼓點中,在流水開花般響亮的銅鑔聲中,就在銅*聲不斷像響雷滾過,炸碎了冬日的空曠和沉悶,敲醒了昏迷的黃土高坡和田野。
這個結果,是爹沒有料到的。爹只是想通過老族長說服,大家會勉強同意,沒想到家族裡人人都這麼深明大義,心裏只覺得有股血浪往上涌,他當眾跪下,謝過老族長,謝過全家族的親人們。
「老師傅,別這樣,別這樣。」
「哥,回去吧,嫂子在那兒,我放心。」
這就是咱山裡人的麵條飯。
爹說著,秀春答應著,答應到最後已經只點頭不說話,熱淚已涌滿了她的眼眶,說不出話了。
這時候酒席才正式開始,該吃該喝各隨各便,剛才那一套,完全是一種儀式。不走這個儀式,亂吃亂喝,那叫不懂方圓,老族長說那樣做就是野人。
除了聽他們唱戲,還喜歡麥生伯帶我上野地里玩。我們走進墳地,把狼從墳地趕出來,看著狼大搖大擺從我們面前走過去,我就對著狼吆喝:
「不了,不了,別難為你了。」
「老族長請——」
「讓開,讓開!」
院里人便應聲:
「啥事兒?你老東西只想著胳膊腿一放一蹬死了美氣,你就不管娃子們的事兒了?」
爹忽然收住腳,回頭瞪著小龍說:「誰說你爹他糊塗了?你們年輕人才糊塗,我們啥會兒都不會糊塗,你少給我說這些混賬話!」
小龍追到院門外也開口勸:「別辦了,俺爹他有病他糊塗了,您別當真。」
麥生伯走進那黑屋裡,什麼也看不見,定睛一會兒,才穩住了神兒。先喝下那白糊糊的葯,等了一會兒,才脫去衣裳給檢查。檢查完了后又到幾個診室去折晦。折騰完了,趕他出來,爹臉上的冷汗還沒有落下去。
受到如此隆重的歡迎,我們張氏家族的人十分興奮和自豪,鄭氏家族給了我們張氏家族天大的臉面。我們在前邊走,鼓樂在後邊跟著,一直把我們送進院子,送入酒席,仍然在院裡邊擊鼓奏樂。
有人連忙給他點根煙,鄭麥旺抽口煙,情緒穩定了下來,又坐在那破凳子上,慢條斯理講起來:
醫生把門打開一條窄窄的縫,叫:「誰是鄭麥生的家屬?」

十二

兩個徒弟剛把閑雜物件騰開,姓鄭的男人們便一撥一撥走進來,老木匠連忙招呼兩個徒弟,把活停下來,擠在牆角里坐下,不再說話。
「鄭村長,收下吧,我也算一份兒。」
嫁妝一起,鞭炮又響起來。大總管在鞭炮聲中提高嗓門兒,接著吆喝:
說到了動情處,鄭麥旺兩眼潮潮鼻子尖也酸酸起來。畢竟在一塊生活了一輩子,春種秋收,臉朝黃土背朝天地土裡刨食,結下了深厚的情意。現在,眼看著人就要去了而且一去不返永不能再相見,使人感到天下的路長九_九_藏_書、人生的路短。一晃幾十年過去,再追不回往日的歲月了。
「娃子,」麥生伯有天夜裡忽然問我,「你說,咱中國老富不起來,這是他媽的啥問題?」
秀春最後說:「爺爺奶奶在上,孫女張秀春初六就要出門,請您們放心,不論我走到哪兒都不會忘記您們,年年回來給您們上墳,十月一給您們燒紙送寒衣。爺爺奶奶,請您們放心,不論我遇到再大的困難,一定好好做人,給您們爭氣。爺爺,奶奶,保佑我吧,保佑我吧。」
「別狗日的裝蒜,」爹說,「我知道你十天半月死不了,你唱不動,我自己拉自己唱,你在心裏跟著我哼還不行嗎?」

人群開始不安地小聲說話,紛紛議論起來。
聽到門外的叫喊聲,我連忙攙起小龍,回頭迎接客人。不是別人,是鄭麥旺引著老族長,來看病人。我們連忙閃、開,退到後邊,讓老族長走到床邊。
爹先說:「父母大人在上,你們的孫女張秀春初六就要出嫁,男方是鄭家疙瘩鄭麥生家,姓鄭的是老門老戶,善良人家,望二老放心。」
人群炸了窩,呼啦啦站起來幾條莊稼漢,往鄭麥旺跟前涌過來。
「車套好了沒有——」
「唉,麥生哥,我看他媽的給你實說了吧,反正你這老傢伙啥都能看得開。咱這病剛才大夫說了,可不是胃炎消化不良。」
爹站起來說:「我。」
鄭麥旺慌了神,連忙勸:「老師傅,不是這意思。」
「不是是啥!」
擀杖擀成一大片,
「麥生哥,咱麥花妹子人雖老實不會花言巧語,是個沒嘴葫蘆,心腸好呀。我看侍候得你也不賴,端吃端喝端屎端尿,也盡了心。咱小龍雖沒成家,還是個娃娃,我看給你請大夫辦老衣,料理起事情,比個大人還懂事兒。你也該知足。人活一輩子啥叫值,我看這就叫值。走在人前有人敬,走在人後有人想。公道不公道,打個顛倒,麥生哥,你說是不是這個理?你平常不是也常這樣勸別人嗎?」
放在面板上按幾按。
爹突然心裏一熱:「咋弄,去哪兒?」
「好,我一會兒就去。」
人一死,什麼都沒有了。
不過,爹一輩子經歷的事太多,知道在這個世界上,好人並不一定有好報,老天爺並不公平;既然認定是癌,也就冷靜下來。在黑屋呆了一會兒,出門時已經是滿臉笑容。他拉住麥生伯的手就走,像什麼事兒沒發生一樣,走出醫院就輕鬆地說說笑笑起來。
「狗日的好極了,好極了。」麥生伯興奮起來,「我就是想聽你唱,咱死也落個快樂死。」
麥生伯一拍大腿樂了:「他奶奶的,喝一杯!」
不少人都為這情景感動,默默抱腦袋低下來,燃燒著自己的情感。老木匠的話使鄭麥生的人品在他們心裏燃燒出燦爛的火光,把自己前邊的路照亮。
爹說完這話,不再停留,把被子給病人掖好,走出屋來。他還要趕回去安排,他已經把事情定下來,家裡人還不知道呢。爹從來就是這樣,天大的事兒,從不徵求家裡人的意見,總是一個人作主,先定下來,再通知我們。
和成的面像石頭蛋,
也許城市感情的溪水是從鄉村流過來的,鄉村情感是城市感情的源頭。反正那一刻,我覺得城裡人一下子有點可愛了。
老族長沒出院門,只站在院中央,看見客人進來,笑容滿面地雙手拱起來,向客人行一個古禮:
他們唱,我跟著學,總唱不出那股味道。小時候常怪自己嗓子細,不明白是由於心裏還沒有悲涼的苦楚。
老師傅旁邊有一堆火,一來用它取暖,俗話說屁暖床煙暖房,人坐在火邊心不涼;二來用它溫膠,幾塊石頭架著一隻膠鍋,皎鍋里有一把皎刷,是那種用竹筍葉捆起來砸碎的膠刷,過膠后黃亮透明。鄭麥花提著飯籃進來時,都正在用心做活。老木匠只翻眼看了看,沒有說話,好像吃飯這些事目前不大重要,他的一顆心都在刀尖上。
麥生伯抬頭熱切切望著我們,淚在眼裡打轉。
「唉,要說起來,不怪你們,全怪我。」這才慢慢講起來,「今天這個會,不是咱村的官事兒,是咱姓鄭的私事兒,所以沒有通知那幾家雜姓兄弟們來參加。但是,這也是咱姓鄭的官事兒,挨著門扳住指頭數數,咱鄭家疙瘩不姓鄭的還有幾家?」
我得說我得到了瘋狂的掌聲。這掌聲讓我極不平靜。難道城裡人也聽夠了城裡人的聲音,渴望聽到山裡鄉村的牛叫和狼嚎?
從鄭家疙瘩回來的那天夜裡,爹先做家裡人的思想工作。也只是走過場兒。許多年過去,俺家裡已形成習慣,凡事他說了算。家裡人已經習慣聽他的話,他是俺們家裡的神。
「這張家灣姓張的可是名門大戶,祖上出過朝廷命官,還有秀才和舉人,現在的老族長是有名的大夫,不會連這點道理都不懂。沒聽說是誰家閨女?」
我回到家,一切都準備好了。
十來個主事人早被老族長一番熱腸子的話打動,全都同意老族長的意見,把這件事拍了。
「賢侄好!」
由於聽到兒媳婦叫爹,親口嘗了兒媳婦給他做的飯,還給老族長磕了頭,麥生伯死得很滿足,離開這個世界時臉上還帶著微笑。
「麥旺兄弟,你放心,人活七十古來稀,啥道理我都明白,沒有啥。」
「不但要辦,還要辦排場。」
爹越說越動情:「明知是血災,爹為啥偏要這麼辦?你們年輕,體會不到人老了啥味兒。等到你們老了,就體會到了。等到我和你媽死的時候,就知道了。」
媽媽說:「爹,媽,秀春太年輕,不懂禮節,少調失教,平時有啥不孝順你們處,還望多擔待,別和她一般見識。閨女嫁過去主凶,眼前有血災,望二老在天之靈,保佑她平安無事。」
「怎麼池辦就叫氣派,別人辦就叫糊塗?」
兩人進了酒館,要了四盤菜一瓶白酒,喝了個痛快……

唱過這段,爹便放下了大弦,不再接著唱。其實爹會唱許多的戲文,但他知道麥生伯就只喜歡這一段,能咬仙桃一口,不吃爛杏一筐。適可而止。於是爹放下大弦,小心地把弓收好,掛上了牆。
「老實說,兄弟,你後悔不後悔?」
手裡還提著麥生伯給我做的木頭手槍。有麥生伯在身邊,我什麼都不怕。只是奇怪,既然有人,為什麼還要有狼呢?那時候還不知道怕人,只知道怕狼。
「那他怎麼會辦這種糊塗事兒?」
麥生伯姓鄭,住鄭家疙瘩,離我們張家灣不遠,中間隔一道坡,流一條河。山坡上的樹被人們一代又一代砍凈了,露著肉的荒坡上只盤著些曲曲彎彎的小道,像黃牛身上纏繞著的鞭痕。小河從深山裡流出來,走過一個又一個村莊,搖搖擺擺流進前邊的洛河;進黃河,奔大海,像人來自大地又回到大地那樣曲折和坎坷。
來迎親的鄭家人由鄭麥旺帶著,一女四男,女的陪新人,四個男的抬嫁妝,兩根扁擔上纏著布袋和繩子。從現在起,就不能再用娘家的東西捆綁嫁妝,也沒什麼道理,像是古時候花轎沿襲下來的象徵吧。
「不行,不行。」
這就是咱山裡人的麵條飯。
麥生伯是在秀春過門后第七天死去的,不是六天,也不是八天,整整是七天。
「唉,我可是再不想這個事兒了,因為我快死了,以後你一個人慢慢去想吧。」
「那當然,說不定比這還闊呢。」
人群呼一下都站起來,看著鄭麥旺。
這是因為我們不是當地土著,祖上是朝廷命官,因得罪奸臣有殺身滅族之禍才四散奔逃,我們這一枝人立祖人張益本曾做過江南兩省學監,很可能我們是江南人,流落逃往到這江北伏牛山中。老族長曾幾次下江南遍訪幾省,給我們張氏家族尋根求源,未能如願。每每我回去,他都交待我,常在外邊跑,要多找多問,一定要找到我們的根本。
「秀春,你一出門就成了外人,爹娘不能再跟著你,凡事要自己作主,多動動心眼,話到嘴邊留三分。這鄭家疙瘩是咱親戚窩兒,你過門去當媳婦,也帶著你爹媽的臉,抬腳動手鄰居們都看著你,要好好做人。一上來就要站穩腳跟,立住名聲,人活名鳥活聲,這要緊哪。」
人群被罵得死一般寂靜,好像鄭麥旺一伸手就卡住了所有人的喉嚨。鄭麥旺不僅是村長,也是鄭氏家族的頭人,所以他說話才敢這麼凶。
「是啥?」
場房屋很大,四間房子通著沒有隔牆,百十人湧進來,也沒有佔滿。有的人圍著烤火,有的人蹲著抽煙,還有的從地上撿根木片撕開做成耳勺,往耳朵里挖。只有村長鄭麥旺板著臉坐在那張破桌後邊抽紙煙,滿臉的怒氣,鎮得人群靜悄悄的,沒有人敢笑敢說話,只有幾個年輕人不知天高地厚,對著咬耳朵。
「收席——」
「聽你唱這一回,死了也不虧了。」
「別難過,不要告訴病人,影響病人情緒。」
「哥,棺材在原來生產隊的場房裡做,那裡地場大,寬展,啥都能拉得開。」
老族長說著說著站起來:「所以我說,如今麥生賢侄患了絕症死在眼前,樹聲侄敢送女過去,不避血災,這是大義。這才像我姓張的門風,捨生為死。你們說,該辦不該辦?」
「我去同過,麥生哥沒說。我給他弄了份地基,麥生哥不要,他說為咱姓鄭的後人留口糧食,省一點耕地。作為村長,我臉上無光呀。」
老朋友之間一說一笑,生死在他們心裏一下就淡下來,淡如一杯白水。也許生死原本就很淡,因為有些人把它們看得太重,它們才顯得重要,於是這人世界才發生那麼多的醜惡和美好。
「嫁妝起——」
這就是咱山裡人的麵條飯。
擀杖擀成一大片,
「停住,要饅點,別盪起灰塵。」
在縣醫院做胃鏡檢查時,爹在外邊等。爹後來說麥生伯一進那黑屋裡,他忽然兩腿發軟,渾身冒汗,就知道這病不會有好結果。因為在我爺爺奶奶死前,爹都有過這種奇怪的感覺,一下就雙腿發軟心驚肉跳,滿臉出冷汗:爹解釋不了這感覺的道理,只是有這種感覺。

「不是是啥!」
鄭麥旺不慌不忙地抽煙,說幾句話,故意停下來,讓病人在心裏想想。
「娃子們怎麼了?」
鄭麥旺說完故意得意洋洋地看著鄭麥生,掩飾不住心頭的喜悅。鄭麥生問:「麥旺,啥事體?」
「一杯水酒,不成敬意,給各位洗塵,請!」
「姓啥?」
慢慢地,他們才說起正經話,又說起他們常說的老話題。還是麥生伯先說:「樹聲兄弟,這幾天我躺在床上想遍幾十年,你說咱兩個當初要不回來,這會兒也起碼是縣團級了吧?」
在高大的爹的面前,孩子們永遠是長不大的。
從縣裡回來,麥生伯一個月後就躺倒了,一躺倒,再沒有起來。一個人的命就像樹葉那麼輕,風一吹霜一打,說黃就黃,說卷就卷,說落就落了。
麥生伯好大一會兒,才抖著手抓住爹的胳膊,只管搖,只管搖,什麼話也說不出來;熱淚終於像玉谷籽一樣一顆顆從眼眶裡掉下來了。
我常常有一種感覺,總會有那麼一天,城裡人把我看夠玩能了,就會把我趕出去。那時候我就回到鄉下去,肩起犁拐掂艴辣子,打著牛屁股,去翻起父親們翻過的泥土。每逢集日掂半籃雞蛋到街里去換回鹽和火柴。養一棵桐樹,將來給自己打棺材。可惜麥生伯害癌症死了,不然就可以跟著他學木匠,打棺材時不用請人。
「不吃了,我得快回去。」
鄭麥旺還說什麼呢,庄稼人不會花言巧語,只有一顆血疙瘩心,不習慣握手,鄭麥旺伸出雙手抓住老木匠的兩隻胳膊,用勁地捏著,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只有眼淚點點滴滴往下掉……
「鄭麥旺,這是我幹活掙下的手藝錢,乾乾淨淨,不臟。」
麥生伯不解地望著他的老朋友,他聽不懂爹的話,也猜不透他的心事,只默默地望著他。
媽媽說:「你公爹身體弱,床也臟,你可不要嫌棄。要大大方方一手把你公爹扶起來,一手用勺往他嘴裏喂,叫他知道有人在孝順在侍候他。」
「新娘子請了——」
「我和你媽也六十來歲了,沒幾天陽壽。人的命天註定,像這燈頭火一樣說滅就滅。爹娘一下世,你和哥嫂處得親親熱熱,你就不可憐。你哥你嫂子在城裡當幹部,又不要你們啥,多寫信問問,有順手人去捎塊紅薯捎點核桃柿餅,東西不值錢,是你的心。你和你哥比,還不是明看著你哥貼補你們的多嗎?」
「反正不能長生不老。」
「我裝啥糊塗?」
「麥生哥,我想這宅基和我的新院子挨著,就是將來沒有了你,還有我呢,我吃碗稠的,總不能叫小龍他們喝稀的。我替你照看孩子們,你就放心吧,啊?」
「縫老衣那邊,由你嫂子照看,我交待過,不會出差錯,你不用管。」
下到鍋里團團轉,
老族read•99csw.com長說過這句話,忽然動了感情,放下病人的手,去擦自己的眼中淚。鄭麥旺看在眼裡,連忙扶著老族長,讓他出病房,不讓他激動,害怕萬一。
鄭麥旺甩手而去,一晚上沒有睡安穩,為沒能猜著病人的心事感到又慚愧又丟人,第二天一大早就起來,去敲鐘吆喝,讓姓鄭的男人們吃過早飯都到場房屋開會。
和成的面像石頭蛋,
爹沒好氣地說:「我知道。」
「可是誰來管這些當官的?」麥生伯說,「有些官要是不好好服務時,咱老百姓管不住他們,時間一長,不就生外心只為自己不為國家了?所以我還是那句老話,咱們的官兒,是憑良心官兒。」
麥生伯說:「你說上哪兒就上哪兒。」
麥生伯給我們家幹活不要工錢,又特別賣力氣。每天早早上架子,吃飯時才下來。撤尿時就解開褲襠掏出傢伙,往牆上滋,好像滿世界就他一個人。
匠人一共三個,老師傅帶兩個小徒弟。棺身棺蓋已具規模,兩個小徒弟正用細刨子刨光打磨,準備上漆。老師傅正手握雕刀一心一意地刻花,老花鏡滑落在鼻尖上。
老木匠說完眼潮潮的,痴痴地看自己刻的那面紅旗,去看那紅旗上飛舞騰躍的龍……
爹先擠進了那門縫兒,麥生伯也要跟進去,被醫生謝絕了。醫生順手碰上門,那門板差點碰上麥生伯的額頭。
放在面板上按幾按,
等小龍吃過飯,爹才說,我還有點事兒,一會兒再去,讓秀春送你先回去。並大大方方叫秀春,送送你小龍哥。
「去請你老丈人來一趟,我想了,你爹的心事,也只有樹聲哥知根知底兒。你去對他說,就說我請他來,總不能讓你爹就這麼可憐地去了。」
「旋風在——」
有人叫:「麥旺叔,人家敢辦,咱還說啥,把這事接過來,咱姓鄭的人辦!」
「狗日的咱當初動員窮人們鬧土改時,咱說的啥排場話,你忘了嗎?」
「麥生哥,我不管你死活,說到天邊兒,我也不饒你,你死前得把我閨女秀春娶過來,看著他們成一家人,有了小光景,你再走好不好?」
「太難為你,太難為你了。」
城裡的街道很寬,總覺得這是別人的路,沒有自己下腳的地方。往前走時感覺不到在走,總覺得是擠。好不容易擠過去,還要再擠回來。日月就這麼重複著,把人的生命放在洗衣機里來回攪。只有風低低地吹過來時,才能追著風吻到那遙遠的山坡和親密的鄉村,還有那溫暖的黃土泥屋。
「不行不行,還是你先去,到那兒給我多佔個位兒,我去了就個用排隊。」
「爹,我知道。」
醫生看著爹的打扮,在裡邊又顯得很嚴肅很鄭重地問:「你叫啥?」
大家全站起來,並不碰杯,看著老族長喝下酒,才敢下酒。然後由老族長落座,舉起筷子,在各盤裡點點,才說:
麥生伯重新躺下去后,自己講起來,「鬧土改斗地主時,咱們去發動人家,就說咱們共產黨是為窮人們服務的。現在還這麼說,還說是為人民服務的,咱共產黨是人民的服務員。可要是咱共產黨的幹部們比群眾吃得好穿得好,群眾咋會相信咱?不相信,就不能上下一條心,不一條心,就搞不上去。」
不過在家鄉時,並沒有覺得住那土屋有什麼好處,除了比城裡的房子多一些老鼠洞,並沒有別的優點。一直到在城裡住了許多年後,才逐漸體驗到那黃土泥屋的溫暖。具體說,那只是心靈上一種溫暖的感覺,住在家鄉那黃土泥屋裡永遠有一種躺在母親懷抱里的安全和幸福,而且這感覺是住在城市的樓房裡體驗不出來的。於是每每從城裡遠遠地返回那鄉村,走進那黃土泥屋,就像一個大人又回到嬰兒的世界。在這裏見人不用說你好和謝謝,誰要感謝誰,見面不用說好聽話。這就使我在城裡活得很累,我害怕城裡人。
「球——這些雞毛蒜皮事,你認真幹啥?」
鄭麥花把飯打在碗里,屋裡便飄起油蔥花的香味兒。她雙手端給老木匠,老木匠這才接住飯碗。鄭麥花又要給兩個小徒弟打飯,被老木匠攔住了。
「拿上。」
鄭麥花連忙說:「樹聲哥,天晚了,我弄點你吃吃。」
麥生伯那晚上的話一字一句如一塊塊石頭壓在我心上,直到他死後,也沒能夠放下來。雖然這些話很家常,我卻知道這裏邊的深刻內容。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去到麥生伯的墳地,對他說您安息吧,您想了一輩子的問題,現在解決了。
「咋?你在門外偷聽了?」
「去叫他們來吧。」
爹放開嗓吼著唱,弦聲和心聲像水和面一樣和在了一起,像有一串串玉谷穗兒和紅薯塊塊帶著泥土的腥氣從這弦聲里滾動出來,跳出屋門跳出院子,流向村巷裡的各家各戶。鄉鄰們不少人走出院子,站在那裡傾聽。庄稼人還沒有見過,有這樣奇怪的朋友,一個人要死了,一個人還來唱戲。他們聽著這如歌如雲如泣如訴的弦聲,似乎感到了什麼,品出了這音韻的味道,也似乎什麼也品不出來……
爹這麼做,是讓他們說說話,給年輕人一個機會,讓他們多接觸接觸,建立些感情。爹不允許他們像城裡人那樣隨便談戀愛,害怕敗壞門風,卻經常創造出一些機會,讓他們大大方方地多接近接近。

「不,不能這麼辦。」
「麥生哥,你咋還沒有死哩?」
人群閃開一條路,讓我和爹跟著秀春,走進病人的屋裡。我一回頭,小龍弟弟不知什麼時候也站在了我身邊,他往前一擠,我伸手攔住了他,我要讓妹妹走完這個全部的過程……
「打土匪時死了那麼多弟兄,還不都是二三十歲?叫我說,麥生哥,咱又活了這幾十年,已經是便宜了。」
爹不言不語看著他。
「哥,我們都想好了,等你百年之後,無論如何也要把俺嫂子的骨頭起出來,給你們合葬。」
「好兄弟,我想是這樣,事不能辦,你有這句話,哥我也知足了。你要實在想儘儘心,叫娃子們去鄉里登記一下,領個證我看看,我摸摸,也就是了,別認真辦。」
「麥生哥,」鄭麥旺說,「你也六十開外的人了,啥事心都要想開點兒,人生在世就這麼回事兒,早晚都有這一回。誰也躲不過,你說是不是?」
爹運滿弓,先拉出長長的過門兒,弦聲便如那黃土高坡的小道曲曲彎彎起起伏伏,又如山間流水時而捲起浪花時而直瀉而下,流進了靜靜的夜晚里。
媽媽眼裡又孕滿了淚:「麥生哥可憐哪。」
「看麥生哥說的,別的本事沒有,孩子們我還能照拂好。村長干不好,給咱姓鄭的當看門狗,還行。」
麥生伯走完這個形式,顯然是極感動極滿足,躺下去喘了口氣,就擺著手把小龍叫過去,指著地,對小龍說:
「我叫張樹聲。」
「秀春,」爹開口說,「現在你還是咱姓張的閨女,過罷初六,你就成了姓鄭的人了。爹脾氣不好,養你這麼大,從來就沒有給你個好臉氣,動不動就拿你們出氣。有時候呢,確實是你們有錯誤,有時候呢,是爹心裏煩故意把火往你們身上發。現在你長大了,這些話爹給你講明白,你知道不知道?」
用刀一切切成線,
下到鍋里團團轉,
「嫁妝好了——」
老族長拉起麥生伯的手:「麥生賢侄,我看你來了。」
整個春天在嗩吶聲中向人們全部展開。
「麥生哥,唱得不賴吧?」
「你和鄭麥生啥關係?」
大總管站在屋門外房檐兒下,一邊看外邊捆綁嫁妝一邊觀看裡邊的酒席。看看兩邊都已完畢,便長長出一口氣,挺累的樣子,好像外邊幹活的裡邊吃喝的都是他一個人一樣。然後又伸長脖子開始吆喝:
麥生伯發現自己害了癌症是那年秋後。麥生伯吃飯老往外吐,爹心裏邪,害怕出事兒,就逼著他上縣醫院檢查。這之前麥生伯的兒子小龍已經和我妹妹秀春訂了婚,兩家人親上加親,和一家人一樣。起初麥生伯還高低不去,爹發了脾氣,才逼著他上了車。
「你等等,叫我再想想。」
「哥,你放心,老衣也在縫。七件,咱小龍孝順,還給你買了件軍大衣。嫂子們還在枕頭頂上給你繡花,一頭綉著日頭和雲彩,一頭綉著月亮和星星,是地道的陰陽枕。」
「旋風哪裡——」
「麥生哥,我知道你這一輩子太硬氣太剛強,啥話都不說,萬事不求人。可是我是你兄弟。我還不知道你心裏想著啥嗎?今天我給你明說哩,這幾天我沒有來看你,我可給你辦了件大事兒。」
我這才明白,他們這些年來想得很苦,雖然脫離革命隊伍回家當了庄稼人,卻並沒有停止過思考。
「唉,這種事兒別人辦,也許是鬼迷心竅不明道理,把自己閨女往血災里送。張樹聲要辦,那可不是糊塗,這叫氣派。」
爹邊走邊說:「我知道。」
「他媽的,真是虛驚一場。」爹哈哈笑著說,「我怕是癌,原來是啥胃炎消化不良。」
爹正在屋檐兒下給牛拌料,冬天里山坡上沒草,要在家裡餵養。他給牛料桶里兌上熱水,又丟把鹽末。這才伸手試試水溫,並把指頭放在嘴上伸出舌頭嘗嘗咸不成,他做這些活一貫非常認真,總覺得牛幹了一年活,冬天里難熬,不能虧待它們。爹常說牛是庄稼人的半個江山,雖不會說人話卻通人性,也是家裡一口子,要以心換心。平時犁地趕車,爹手裡的牛鞭子總愛在空中繞來繞去,輕易不抽在牛身上。土地把人和牛的感情緊緊地聯繫在一起,相依為命,耕種著未來和理想。
麥生伯定了定神,閉上了眼,過了一會兒,又睜開眼笑了,彷彿已平靜下來。
和成的面像石頭蛋,
「對極了,對極了。」
老木匠這一手把人群弄呆了,也把鄭麥旺弄愣了,鄭麥旺推著老木匠的手,怎麼也不肯接收。
小龍弟弟趕到俺張家灣時,太陽還沒有落下去,正蹲在西山頭回首相望,於是晚霞便燒紅了半天的雲彩。做晚飯的炊煙剛剛升起來,叮叮噹噹的風箱聲在村巷裡濺來濺去。糞堆上的雞群剛剛散開,正慢慢地搖擺著身子,走向自家的雞窩。
老朋友一說到這個老問題,就打住車,幾十年來他們思索的野馬一次也沒有衝破這道牆,這兒簡直是鬼打牆,永遠擋住了兩個老黨員兩個莊稼老人的思路。
鄭麥花看著攔不住,連忙追著勸:「樹聲哥,別辦了,你的心俺們領了。秀春過門來就戴熱孝一輩子不吉利,俺哥他秧兒短,閨女路長啊。」
夜已經很深了,山村也浸入夢中。
「少說也是縣團級。」
小龍向爹磕了一個頭:「我記下了。」
「不不,我孫女能進到鄭家門,是她的福分。」
放在面板上按幾按,
「我這身子,也不能起身去給您老敬杯酒。」
「辛苦,一路辛苦。」
「麥生哥,說起來我是村長,在辦官事兒。可是當初是你介紹我入黨的,其實關住屋門,咱說家裡話,咱還是姓鄭一家人,你是我哥,我是你兄弟。咱今個兒說說,我麥旺啥時候不聽你麥生哥的?」
麥生伯指著狼對我說不要怕,狼有吃人的心,沒有吃人的膽;豹有吃人的膽,沒有吃人的心。我問麥生伯,狼為什麼想吃人又不敢,豹子為什麼敢吃人又不想。麥生伯笑笑說,這些道理等你長大了才能明白。其實到如今我也不明白,只是不去追問這些話罷了。
事情就這麼定了,會就要散了,牆角處忽然站出來老木匠,吆喝一聲等等我,就擠著走過人群,來到鄭麥旺面前,一下子拿出來二百塊錢,往鄭麥旺手裡塞:
「狗日的啥會兒你都比別人日能,又不是看電影看戲,我才不管你的閑事呢,人都是和自己近各顧各,我不給你佔位兒,你去了自己擠吧。」
老族長說:「咱張氏家族,祖上是朝廷命官,一代忠良。忠臣不絕後,只咱這一枝人,如今不是興旺發達人強馬壯嗎?」
「姑姑,」秀春說,「我是想親手給爹做頓飯,儘儘心,你就成全我吧。」
鄭麥花說:「再說就是樹聲哥你同意,還有咱姓張的族裡人,還有親戚們,還是不辦了好。明顯顯的不吉利事兒,誰也不會同意的。」
「是呀,咱那時候啥也不想,只想著打掉國民黨,剿完土匪,讓老百姓過好日月。」
鄭麥花送飯回來,走進院門,遠遠看見小龍站在病人的屋外邊。鄭麥花走過去。鄭小龍連忙攔住她,對她又打手勢又搖頭,不讓她往裡闖。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一直往裡走,鄭小龍只好拉她過來,悄悄對她說,麥旺叔來了,在這裏屋與爹說話呢。她才停下腳步,姑侄兩個默默站在門外,聽著裡邊的動靜。鄭麥旺是村長,他們多麼希望村長能打開病人的心扉,讓親人們心安。
在他們所有的唱段里,我喜歡這段麵條飯。如果去說,這段唱里什麼道理都沒有;如果去聽,這段唱里則好像什麼意思都有。那扯開的腔里展開著庄稼人走過的長長的路,那曲曲彎彎的弦聲里訴說著山裡人坎坷不平的人生。說不明白是生活進入了音樂,還是音樂飄進了生活。
「再給你說咱家九九藏書,你這一出門去,拐回來就和過去不一樣了。不要心裏只有你爹你媽,你爹媽生你養你,啥時候也得罪不下。要把心往你哥你嫂子那兒靠那兒暖,爹娘的路短,哥嫂的路長。將來我們一下世,你要有困難,只有哥嫂才能給你撐腰作主,可不敢糊塗。」
牆頭上有公雞追著陽光踮著腳小心地走。
「你看著我幹啥?不認得?」
平時去鄭家疙瘩,翻坡走小路近,走平路要遠出五里繞過前邊的山尾巴。因為是喜事,自然捨近求遠走大道。冬天的山川荒涼冷漠,望不斷的黃土高坡像一張張剝去衣裳的老人的脊樑,小河細成一股尿掙扎著往前流。我們張氏家族的送親隊伍放一路鞭炮,灑一路紅綠紙花,使涼哇哇的山野變得異常生動。
薑末,胡椒面,
「麥花,你也坐下歇會腿,叫他們自己弄。」
「閨女,今天是你大喜日子,不要進廚燒火做飯。」
爹心裏一動,覺得這時候不應該再折磨他,人要死了,要讓他高興高興,就伸手取下牆上掛著的大弦,吹去上邊的灰塵,用袖子揩凈弦桿,一試弓,就拉出了弦聲。
「是癌。」
「你懂是懂,我該說還要說。你過門去,雖然沒有公婆,自己多受些罪,可也沒那麼多事兒,小兩口過日月清凈,也有好處。但是要記住,丈夫是棵大樹,你是只樹上的鳥兒,你敬他,他才心疼你。可不敢信他們說那男女平等,這男女啥時候也不平等。」
麥花姑已經五十歲了,老實人一個,雖然手腳並不精巧和麻利,心腸極好。每日洗洗涮涮,一邊侍候哥哥,一邊給做棺材的匠人們做飯。還要張羅著給哥哥縫製老衣,里裡外外忙得團團轉。她不怕忙,親兄妹吃一個奶吊大,爹娘下世早,基本上是哥哥把她拉扯著成人。老嫂比母,長兄比父,她最敬最親哥哥。但使她難受的是自己心眼太實,拐不過彎兒,從小哥哥只待她好,侍候她吃喝,卻不怎麼和她說話。如今哥哥躺在床上,眼看著一天不如一天,死在眼皮子上了,總是唉聲嘆氣明顯有心事放不下,她就是問不出來。為此她傷心極了。
「不悔,我啥會兒都不悔。」
逮住小子當蒸饃,
「你要幹啥?」
「你們知道不知道,咱姓鄭的出大事兒了!」
老族長這才緩緩坐下,開始料理:「雖然是急事兒,也不能亂了章法。通知下去,每家去一個送女客。馬備上,車套上,要氣氣派派。到初六那一天,你們安排好,我要親自去送女!」
鄭麥旺看著眾人這麼義氣,心裏高興臉上也有了笑容。他伸手把大家按坐下,又說起來:「我也想了,麥生哥家窮,辦也辦不起,要踢一屁股賬,往後咋叫小龍侄兒過日月?打斷骨頭連著筋,手心手背都是肉,一手掰不開一個鄭字,咱是一家人。要辦,咱各家各戶兌糧兌錢,齊心合力,把這紅白大事全辦了,你們看咋樣?」
兩個小徒弟連忙開始搬東西。
爹說:「一定要想個辦法,讓群眾們一發燒當官的就頭疼,群眾們一肚子疼當官兒的就拉稀屎,這才能心連著心命連著命。這個社會主義搞好了,保險能搞過資本主義。」
現在我們張氏家族人丁興旺,房屋已新蓋得很多,早沒有了布局和章法。古人傳下來時就三幢院子,分南院北院和中院,一個完整的結構部落。這三幢院子,每幢院分三進,每一進都有牌房從中隔開,每一進院子都有左右廂房,三進院子只廂房就有六座,再加上上房和下房,整幢院共八座房屋。說是廂房,並不比外姓的上房小,每座廂房共三間,也設左右卧室中間堂屋,還出前檐,只是比上房下房低下來。院內極寬闊,青一色的磚鋪地,極其講究。住房又不能亂了輩分,長不離祖,上房為尊,下房次之,廂房裡住兒女們,左廂為兄,右廂為弟。三幢院子,中院為主院,南院和北院為偏院。一看就知道,當初是兄弟三人,兄住中院,弟住南院和北院。這三幢院子傳下來三枝人,我們家住北院下房,屬老三傳下來這一枝人。老族長住中院,是老大傳下來的這一枝人。因為是族長,他住上房。這中院的上房又歷來是我們張氏家族議事的中心,每每都是族裡頭人的住宅。
來抬嫁妝的四個小夥子連忙抬起嫁妝,先走出院門兒。他們要走在最前邊,和後邊的送親隊伍拉開長長的距離,趕回去鋪新床,又要趕回去報信兒。因為在這一天,新郎家的床一定要空著,等新娘帶來的被褥才能鋪。算不上什麼規矩,因為新郎家的被褥按風俗都要由新郎的嫂子們來縫,嫂子們愛鬧,要在那褥子被子里塞上石頭瓦片甚至棗刺和木棍兒,只有娘家人心疼閨女,才不亂鬧。
小龍沒見過爹發起睥氣這麼凶,訓得不敢吭聲,兩眼噙著淚,獃獃地站在那裡,像一根木樁子。
生蔥,爛蒜,
這時候便有主事的大總管看著客人已落下座,站在門外屋檐兒下開始吆喝:
「啥事兒,快說,看你說的多玄乎。」
醫生說:「進來吧。」
無論如何這裏邊有一種溝通。
麥生伯不再阻攔,讓秀春扶起來,一手扶著身子,一手用小勺到桌上的碗里舀一勺,又放在嘴邊吹吹,伸出舌頭嘗嘗,喂他吃一口。喂一口,吃一口,三口之後,麥生伯開始往外吐。秀春連忙用手帕接住,收拾乾淨,慢慢地把麥生伯又放下去。
大家都感動了,老族長由於年高,逢這種事只主持大局,好幾年都不曾親自出動了。爹怕萬一,連忙勸說:「老伯,你年高,天也太冷,就不要去了。」
「為什麼錯了?」
老木匠一下停下刷子,半天不說話,長長出口氣,把感慨抒發:「錯了,你們都錯了。」
剛才查人數的那人連忙小聲勸鄭麥旺,讓他別生氣,慢慢說,慢慢說。鄭麥旺這才長長出一口氣,把那嗓門降了下來。
初六那天一大早,我家院里已熱鬧起來,本家族的人和來自四面八方的捧情客擠滿了院子。我拿著煙,一個個的散,足足散了三盒。經常不回家,我要找住機會和鄉親們親熱親熱,哪怕是一支煙兩句話一聲笑,總算又貼了心。我害怕他們忘了我,希望他們像過去那樣待我,我不是城裡人,是他們中間的一個。
「不,辦,我已訂好日子,今天是初二,就放在初六,就這麼辦了。」
「為啥不後悔?」
鄭麥花低著頭走在村路上,村路彎彎,像牛繩一樣纏來繞去,拴住了一個又一個的黃土泥屋。

「你們知道個啥,明知主凶,便要衝著上,這顯然是為姓鄭的病人著想,捨生為死。這就叫出手高千丈,仗義萬古傳。好,好啊。」
麥生伯有點不耐煩了,閉上眼睛,不再搭理自己的妹妹。好一會兒沉默,他才擺擺手說:「飯不是做好了嗎?做好了給匠人們送飯去吧。我啥心事也沒有,你也別再胡思亂想了。你一輩子沒心秤,能知道點啥。」
「對了,咱們發動群眾,打下一個寨子就站在那碌碡上講我們是為窮人們辦事兒的。咱從來沒想過,讓別人去衝鋒陷陣,為了咱當縣團級。」
「唉,啥事體呢,不說你們也知道了,麥生哥害了癌症,眼看一天不如一天,這不,棺材也做好了。麥生哥是條血性漢子,解放時打土匪斗地主,是咱村裡的頭人。好幾次為了看家護院,差點送命,為一干人落了一身槍傷。
「死,你可別嚇唬我,你嚇唬別人行,嚇唬我,我可不買賬。咋弄,說正經事兒吧?」

麥生伯誠惶誠恐:「老伯父,您怎麼也來了?」
「沒啥,沒啥,咱把事兒辦了,你到陰間見到我嫂子也好交待。」
用刀一切切成線,
爹和媽媽帶著秀春來到堂屋,先把香爐擺好,再點三根香插在香爐里,這才去打開祖樓,敬出爺爺和奶奶兩尊靈牌,放在香爐後邊方桌的中央。爹退後幾步,望著這靈牌,就像望著爺爺奶奶的靈魂,緩緩跪了下來,把心裏的話訴說。
麥生伯樂了:「狗日的你這個侉頭兒,我都這模樣了,還能給你辦啥事兒?」
「老弟,我快死了,你對我說句實話。」
「不,你現在就去。麥花,你偷空兒也歇會兒,不能這麼熬,看把你熬出毛病。」
「對,讓人家姓張的兄弟們看得起咱,把閨女嫁過來,也放心。」
吃過早飯,老族長主持召開了我們的家族會。不同的是,我們的家族會分層次,很少開那種每家男人們都參加的大會。一般來說,只請幾個家族中的主要人物,來到上房堂屋,把事情定下來,再去分頭傳達。只有清明掃墓和春節時,才開家族大會。或者是要與別的家族械鬥,才召集全家族的男丁。不過這已經是舊社會的事兒了,解放后再沒有發生過。所以,能走進老族長的堂屋議事,也不是容易的,要麼是輩分高,要麼是能幹會辦事在社會上有影響。總之,全是我們張氏家族的上層人物。
麥生伯奇迹般一下子坐起來,能喊出這麼高的聲音,是誰也沒想到的。然而他已無力走下病床和跪在地上向老族長磕頭了,他兩手艱難地把住靠著床的桌沿兒,轉一下身子,遠遠向著剛走出門外又回過頭的老族長,努力地低下腦袋,把腦袋磕在了桌面上……
這種牆的好處是可以更換,屋宇用木柱架起來撐著,牆倒屋不塌,過許多年,人們閑下來時,就把老牆扒掉,當肥料送進田裡去養莊稼。這種肥料叫壯土,勁道很大,在肥料中算上品。然後再用新土做成新牆,十分方便,又給人一種新房的感覺。
「嫁妝起了——」
鄭麥旺說到這裏眼淚閃閃,連忙抽兩口煙,穩穩自己激動的心情,又接住說:
「唉。」老木匠嘆口氣,「現在這人是啥都不懂了,因為不懂,也就掂不著輕重了:記著,一會兒人家姓鄭的來這兒開家族會,咱們手藝人可不敢多嘴多舌。來來,把雜碎物件挪挪,給人家騰騰地方。」
鄭麥旺扔掉煙屁股,站起身來,把滑下肩頭的小大衣往上一抖,把那張破桌子一拍,開口就罵:「咱姓鄭的男人們都死絕了沒有?我看今天來的人還不少,我想著都死絕了,咱鄭家疙搭就剩下蹲在地上尿尿的婆娘們了!」
老木匠把錢往那破桌上一放,不再理鄭麥旺,回頭對鄭氏家族的男人們說:「我給你們明說吧,你們和鄭麥生是姓鄭一家子,覺得我是另姓旁人不是?你們全錯了,我和鄭麥生的關係比你們還近還親哪。」
「跪下!」
鄭麥旺說完,從口袋裡把地基的表挖出來,小心地展開,把這張村裡庄稼人都望眼欲穿的寶貝紙遞到鄭麥生手上,然後高興地說:「麥生哥,我親手交給你,你交給咱小龍。」
繞過山尾巴,離鄭家疙瘩一里遠的地方,我們受到了家族歷史上從來沒有過的熱烈歡迎,浩浩蕩蕩的鄭氏家族竟然迎出村外一里之遠。先聽到地動山搖的禮炮聲,那是一排三眼銃,接下去是鼓聲,再接下去是鼓樂,一排五桿金嗩吶同時吹響,老年人一看就明白,這是動了老禮。
於是老族長由鄭麥旺攙著走進俺家的堂屋,兩個人在首席坐下,其他人便圍著方桌按輩分入席。這一桌酒席,是款待迎親客人的,吃過這桌酒席,才能啟程。
「上酒上菜——」
爹走進中院,遠遠就看見上房的門已開了,老族長已經早早起來,在堂屋木圈椅上閉目打坐。爹不敢驚動他,抽著旱煙蹲在外邊等待。一直看著老族長打坐完畢,緩緩向外推出兩隻手掌,呼出長長的一口氣,才睜開眼。爹這才進了上房,給他講事情的來龍去脈。爹講著他聽著,一邊捋著自己的鬍子一言不發。等爹講完,在心裏思忖了好大一會兒,才表態說:
「能,就這麼辦。」
「老伯別走,讓我給您磕個頭吧!」
這時候雞已經叫了。夜晚已走到了盡頭。
老族長說:「再說解放時跟著共產黨打土豪劣紳和剿匪反霸,咱姓張的又是一馬當先,和鄭家疙瘩姓鄭的聯手成立了區小隊,打遍西山打東山。還鄉團撲過來,一次就殺死咱姓張的十七口人。咱姓張的害怕了嗎?沒有,見血不要命,仇恨鮮明不畏生死,這是咱姓張的門風。那時候我只會當大夫,不會打槍。我下刀子從鄭麥生賢侄的大腿上把槍子兒挖出來,我的手都抖了,麥生賢侄咬碎了牙沒叫喊一聲。英雄呀,漢子呀!」
再放一撮芝麻鹽兒,
爹把事情講明白,就停下話來抽煙,讓大家在心裏翻騰翻騰,在爹的方面看,這就算對家裡人的尊重了。一直等到媽嘆口氣把眼淚掉下來,秀春玩著衣襟的手放下抬起頭迎著爹的目光表示同意,爹這才慢慢地又說起來,他要把這個事情的根根梢梢講清楚,要把他的計劃講明白。
爹翻山時,已經是星星滿天,月光如銀潑滿了山川。那黃土高坡一道道連成起起伏伏的世界,在月光下分出許多的層次遠遠濺起幾聲鮮活的狗咬。
「不必了,自古咱姓張姓鄭的就是一家人哪。」
一看這氣派,面對這陣勢,老族長馬上讓停住馬車,從車上下來,一路拱手還九-九-藏-書禮,步行入村。
屋裡這麼一鬧,把屋外邊的鄭麥旺他們鬧呆了,他們萬萬沒有想到,這兩個過心的朋友說著說著又唱起來,再也想不著他們要幹什麼了。
狼下坡,
幾百名孝子拚命地哭。女人們閉著眼哭得很悠揚,不緊不慢起起伏伏又曲曲彎彎,完全切進了音樂。男人們吼聲如雷,哭得很粗狂如洪水泛濫排山倒海……
「有啥了不起?」麥生伯也笑著說,「這病別人能害,咱也能害,反正不害這病害那病,都是死。」
爹把夜踩得很響很響。
麥生伯一下收住笑容,呆住了。

爹發過脾氣,就從口袋裡掏出一百塊錢,遞給小龍,小龍不明白這意思,不敢伸手去接。
我小時候怕狼,現在害怕城裡人。
「送女客請了——」
「麥旺兄弟,真讓你難為了,我知道這玩藝兒難弄。將來有你們照看小龍,我再放心不過了。」
「好!他媽的這才像男人,這才像咱姓鄭的子孫。」鄭麥旺興奮起來:「大家都同意,就這麼辦。有一條說到前頭,各憑各良心,過後沒賬算!」
便由晚輩人一邊一個攙著老族長走出院門兒,一直扶著他坐上馬車。老族長一動百動,大總管便一連串地叫喊起來:
「就是咱們沒有把這個問題想透,老是受症。咱們老說咱是人民的服務員,人民是咱們的主人;可是服務員老是比主人吃得香穿得光,鬧得人人都想當服務員,不想當主人。這問題苦沒有辦法弄。」
七真是一個神秘的數字。
「村長,你說咋辦吧,咱姓鄭的老少爺們不是婆娘,聽你的!」
俺家的房屋是爺爺奶奶傳下來的老宅,高大古樸,三大間房子兩邊住人。中間是堂屋,放一張寬大的老式四方桌,桌後邊靠牆擺一張一丈多長的古條案,條案兩頭捲起來,條案檐下鑲著一排木雕的花紋,條案正中央敬放著一尊二尺高的木樓,那木樓就像是縮小的宮毆和廟宇,裡邊存放著祖先們的一尊尊靈牌,老人們都叫這木樓為祖樓。過年時爹總把這些靈牌從祖樓里敬出來,按輩分擺滿在方桌上,帶著全家老小燒香磕頭。那木製的靈牌有二寸寬一尺高,上邊圓頂,下邊還有四方底座,活像石碑的木模,那時候方桌上便靈牌林立像碑林一樣壯觀。
「哥,你到底有啥心事,也說出來給妹子聽聽。妹子再沒有能耐,也總還有心。你啥也不說,我知道你想啥?」
再放上一撮芝麻鹽兒,
「拿上!」
孩子們不明白的事情還少,總想追問,大人們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也就不去追問了。不去追問,把一些話放在心裡埋起來,這恐怕就是大人和孩子的區別了。
麥生伯又說:「這以後,每年都要去給你爹你媽做生日,等你爹你媽百年後,要和你哥一樣披麻戴孝,把你爹你媽送到墳頭。」
「旋風在——」
鄭麥生的眼神由激動轉向平靜,好久好久才淡下來,苦笑著對鄭麥旺搖了搖頭,這才慢慢地說:「兄弟,我知道你。不但有本事,心腸也好。這心意我領下了。只是這宅基並不需要,房屋雖小院地雖窄,也還夠小龍住的。咱村這些年蓋房太多,耕地越來越少,我也不是覺悟高,憑良心說能省地還是省點地,給後代人留一口飯吃。這表你拿回去,我不要了。」
選自小說月報第四屆百花獎獲獎作品集
我們都呆了。
「姓張。」
「麥生哥,我知道你嫌咱院小沒地場兒,房屋太窄,不能種樹,也不能放手養豬養雞,不是個過光景的場兒。將來小龍結了婚,過得不如人。所以,這幾天我看好一塊地皮,就和我那新院子挨著,三分半大,能蓋三面房,也朝陽也亮堂,又離大路不遠,出路也好。我在村裡弄了個證明,又跑到鄉里蓋了章,給你辦好了地基。麥生哥,這一回,你該放心了吧?」
那年我們家修房子,麥生伯身體還強壯,跑來做泥水匠。我從城裡趕回去幫工,因為修房子在我們老家是件大事情。
「爹,我記下了。」
「日他媽我想著就是消化不良。」麥生伯也笑了,「人吃五穀雜糧,還能不出點毛病?」
西北風輕輕搖著樹梢兒。
後邊一排五桿嗩吶朝著天空,全吹得是《百鳥朝鳳》,滿山的鮮花在嗩吶聲中開放,一群群的鳥兒在嗩吶聲中歌唱,美麗的鳳凰在嗩吶聲中展開了翅膀……
啊,我的鄉村情感。
老木匠看著鄭麥旺死活不接,竟然發了睥氣。
生蔥,爛蒜,
我常常覺得爹什麼都明白都懂,比任何人都開通,但是有一條,你必須接受他的安排和計劃,決不允許你越出他的軌道,只能在他的操縱下運轉。這就是爹。經常使人想到爹是一個鳥籠,兒女們像鳥兒一樣在籠里有吃有喝,自由自在地在籠里跳上跳下卻展不開翅膀,渴望著外邊的天空。爹像一個魚池,兒女們像魚兒一樣在池裡游來游去,卻見不到江河大海里的風浪,渴望著那江河和那大海。我有時候甚至想,爹把兒女們養大成人,很難說是為了兒女們,還是為了他自己。這時候我便覺得自己不孝順,有了深深的罪惡感。我不敢再往下想,因為我做過惡夢,爹像一座山壓著我,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爹接過那幾張檢驗單,像接過一塊磚頭那麼沉重,久久說不出話來。醫生又勸他:
在大總管的一連串吆喝聲中,我們按次序排好隊伍。抬嫁妝的已出村看不見了。頭一輛馬車上坐著我妹妹秀春,來迎親的女客坐在她前邊,去送她的我們姓張的女伴坐在她後邊,算兩個伴娘。第二輛馬車上坐著老族長,鄭麥旺和我們張氏家族的長輩人陪著老族長,坐在周圍。爹帶著我們跟在車後邊走,人群中擠著掂小東西的孩子們,一聲鞭響,馬車啟程,浩浩蕩蕩,向村外湧出。
兩個人默默地望著,在這生死離別的地方,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任憑兩眼燃燒著兄弟之情的火花,兩個人之間只覺得心越來越近了。
等著木匠們用心地吃飯,鄭麥花不由得看著棺材心裏難受,忍不住又說:「活做好些,活做細些,可憐我哥受了一輩子罪,讓你們受累了。」
「爹,我明白。」
鄭家疙瘩離俺張家灣也就幾里路,翻一面坡就到。平時放牛,兩個村的牧童經常在山頭上相會,比賽著甩鞭子。平時幹活,地界挨著地界,老頭們也聚在地頭煙鍋對著煙鍋點火抽煙。當然也發生爭執,雙方呼騰騰站出來十幾條小夥子要拚命,便由兩邊的老年人推開,從中間說合說合,彼此讓根紙煙,就煙消雲散了。
喜事接著是喪事。喜事和喪事手挽手一塊兒走進了這個庄稼院兒。我看著老木匠在蓋棺時手舉斧頭口噙長長的四方棺針,在左邊砸釘時就吼叫著老連長你往右邊躲,在右邊砸釘時就吼叫著老連長你往左邊躲。我看著出殯時先把棺材抬出去放在街里,讓親人們最後一次撲上去抱著棺材哭。人們一邊哭喊一邊用袖子用手擦著棺材,並不是要擦乾淨些,完全是一種撫摸,是死去的人最後一次接受親人們的撫摸。
「你別裝糊塗了。」
只有風低低地吹過世界。
已經是初冬,西北風小刀子一樣往身上刮。村裡人閑下來,不少莊稼漢袖著手縮著脖子夾著膀子在背風處曬太陽。牛吃飽了草,被牽出來拴在小樹上,幾頭牛卧在地上慢慢地拍著那寬大的嘴巴一點點往外倒沫,一邊倒沫一邊悠閑地捲起尾巴在空中繚繞。
鄭麥花抬頭望著我爹,爹對她點點頭,她才讓開了。
麥生伯嘆口氣說:「唉,這個辦法可不好想。咱老兩個想了幾十年,還在這原地轉圈圈兒。」
鐘聲響時,小徒弟不解地問老木匠:「師傅,沒見過這號事兒,這邊做棺材,那邊又要娶媳婦,這到底算白事兒還是紅事兒?」
我們家鄉管端菜上酒的跑堂人叫旋風,總管一叫,馬上就有人應聲:
麥生伯開始說話:「記著,我死之後,你樹聲叔就是你親爹,秀春就是你親妹子。」
不知為什麼,在我們家鄉,庄稼人極少用磚做牆,過去的大地主富戶也只用磚做個牆腿以顯排場,都不肯一磚到底,只有一些老廟宇例外。這些神仙住的地方才完全用磚做牆,而且一磚到頂不見黃泥,和庄稼人住的黃泥牆屋形成鮮明的對比。好像只有神仙才能脫離土地,飄出人間飛上天空。爹和麥生伯都對我講過,這是老輩人的古訓,人是土物,離不開土。如果細細去追蹤,這話里好像有些什麼神秘的啟示,在深深的揭示著人和士地之間一種生命的聯繫。這個聯繫從現實世界到精神世界,無處不有,能使人聯想到漫無邊際。
擀杖擀成一大片,
場房屋裡的棺材已經做成,正在上漆。整個棺材黑明發亮,棺頭飄一面紅旗,紅旗上騰飛一條金龍,棺尾卧一隻鳳凰,前龍后鳳,傾注盡老木匠的全部感情。
等在門外的鄭麥花和鄭小龍眼巴巴看著他,他無力地搖了搖頭,低下腦袋,雙手背後托著小大衣往院外走。姑侄兩個送他到院外邊,他什麼話也不說,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已經走出去十幾步遠,鄭麥旺忽然心裏一動,又拐回頭,對鄭小龍說:「小龍,你去趟張家灣兒吧。」
下到鍋里團團轉,
「這就好。這接下來,我交待你過門去咋辦。秀春,你長這麼大,爹沒有看上你有啥長處,就喜歡你給爹娘端飯這一條。你公爹這人血性漢子,可憐一輩子沒有溫暖過。你過門去可不比一般的兒媳婦,先當三天客人不沾生水不進廚,咱可不守這老規矩。因為你公爹死在眼皮子上,現在對他不是論月而是論天,說不定哪會兒說死就死了。」
車動的那一刻,我妹妹哭了。她回頭望著我們的家,望著站在那裡遠遠送她的媽媽,望著我們張家灣的一切,哭成了淚人一個。但她咬著牙,不哭出聲,她知道她不能哭,今天是她的好日子。
老木匠抬起眼似乎穿過黃泥老牆望穿幾十年歲月,深深地說:「你們都知道我是木匠,連我的名字也記不住,你們去問問鄭麥生,他知道我叫啥。為啥?因為鬧革命時我也先干農會後當兵,我是鄭麥生鄭連長的老部下哪。那一次打東山土匪的寨子,我正好跟鄭連長身後,往上沖時,我一出頭就挨了他一耳巴子,他罵我你想死哩,跟在我屁股後頭!為啥,因為他知道我是獨子,怕我一死,絕了我這門人。這一耳巴子打得我哭了多少場,到死我也忘不了。你們想想,我和老連長是啥關係啥感情?現在為老連長兒子娶媳婦,我老木匠還是個人,不是條狗,我能不兌一份禮錢表表心意嗎?鄭村長,你就可憐可憐我這老頭子,收下這份禮錢吧。」
「麥生哥,」爹的話一出口,兩眼也潮濕起來,「我知道這不吉利,我也知道你手頭沒錢兒,可是錢這玩藝臟,算啥東西?只要你答應下來,我張樹聲一手托兩家,這邊我給咱姓鄭的娶媳婦,那邊我給咱姓張的嫁閨女,啥都不叫你操心,只要你好好躺著,啊?」
參加完葬禮回到城裡,這哭聲還在我的腦海里遊盪。正趕上青年聯合會舉辦的新春聯歡晚會,我被架出來註定要出一個節目。看著一群城裡的紅男綠女,心裏一動,我惡作劇般向他們唱起了麵條飯的唱段。沒有伴奏,我只是拚命地吼叫:
人死了以後,七天算一個祭日,有一七、三七、五七,然後才是周年。
不少人過來圍觀,一看這陣勢,感覺到了什麼,也不敢嘻嘻哈哈,都認真地看著秀春做飯,看著她和面擀麵,也看著她拉風箱燒火。一直看著她手端飯碗從廚房出來,走進病人的屋子。
「穿黑皮鞋,披呢子大衣,坐小汽車屁股冒煙兒,這都是小菜兒。」
鄭麥旺說:「夜黑里,我打發小龍搬來了樹聲哥,人家樹聲哥不愧和麥生哥是生死朋友,一來就知道麥生哥想在死前看著兒子成家有光景兒,心裏踏實。你們知道不知道?」
「唉,不說你們也知道,咱姓鄭的和張家灣姓張的那時候鬧革命立場最堅決,剿匪反霸時死人最多。後來成立區小隊,咱這兩家人是基本隊伍,麥生哥當隊長,樹聲哥當隊副。後來區小隊又編成縣獨立團成了正規軍,麥生哥又是出了名的老虎連連長。為解放咱們縣,麥生哥立過多次戰功。咱姓鄭的人不旺,輩輩窮做莊稼,出過麥生哥這麼個人物,是咱鄭氏家族的光榮啊。可是麥生哥眼看就要去了,咱姓鄭的這麼多人,有誰去問問麥生哥死前有什麼心事未了呢?」
逮住閨女當湯喝。
「爹放心,我知道心疼我哥。」
「麥生哥,你也快死了,今夜黑兒咱們兩個再耍耍,唱也唱不了幾回了。你這腿一蹬眼一閉,我找誰耍去?」
「收席了——」
「中國地大,人多唄。」我說。
「說這叫啥,該咋是咋:」
這樣,病人家就沒有女人料理,只好虧了麥生伯的妹妹鄭麥花,放下婆家的一攤子,住回娘家來侍候哥哥。按鄉俗稱呼,我們這晚輩人都叫她麥花姑。
爹長長嘆一口氣,抹把老淚,放下煙袋說九*九*藏*書:「好了,該說的,都說了。明天秀春去給你哥打電報,我去和族裡人說。走,現在是正當午夜,咱去當間把祖牌位敬出來,給你爺爺奶奶說說,讓他們保佑你。」
鄭麥生兩眼看著黃土泥牆,不接他的話。
吆喝了裡邊,一掉頭又吆喝外邊:
爹像下命令一樣說:「記著,從明天開始,用這錢買葡萄糖,開始給你爹打吊針,不准他死。」
「爹,」秀春把飯端到床邊,「我給您擀了碗麵條兒,趁熱,我喂您吃點兒。」
麥生伯說啥也不會想到爹能說這種話,這是深深地一直埋在他心裏的話啊!老伴死時,什麼也沒有交待,只求他一定把小龍養大成人,一定把兒媳婦娶過來。他記著這話。沒料到自己還沒有等到這一天,已經患了癌症死在眼前。他覺得這一天永遠不會有了,心裏又難受又沒法對任何人說出口。
薑末,胡椒面,
廚房裡的鄭麥花連忙起身攔住秀春:
舀到碗里是蓮花瓣,
在我們張氏家族的部落里,中院的上房又最為高大,在一大片房屋中拔地而起居高臨下。晚輩們造房,誰也不敢超過它。這上房結構和一般上房看去一樣,卻大到見方三丈,我們那兒又叫這種房屋為方三丈。高高的房脊上塑著一排飛禽走獸,房脊兩頭站兩隻雄雞,象徵著發達和吉祥。堂屋裡的八仙桌和條案都由紫檀木做成,桌檐下都鑲有木雕,一朵朵的蓮花;條案檐下的木雕是一群仙女們的舞姿,條案兩頭又捲起來前龍后鳳,古香古色。不同的是,這條案上不供祖樓,供一隻明紅的木塔,木塔里存放著古時候皇帝下給我們先人的兩卷聖旨,老人們都管這木塔叫聖塔。在堂屋正中的寬大牆壁上懸挂著一張寬闊的壁掛,那壁掛上畫著我們張氏家族的來歷,從上到下,左右分枝,一代一代,層次分明,老人們管這張壁掛叫神旨。每年春節,族裡的男丁們都要先到這兒燒香磕頭,然後由老族長指著壁掛給後輩人講古,然後才能回家去敬各家各戶的祖上的靈牌。
舀到碗里是蓮花瓣,
天剛亮,爹躺在床上只眯眯眼,就起來去和族裡人商量,爹知道有更大的困難在等待著他。俺們姓張的族規極嚴,能不能過去這一關,他心裏也沒數。於是,他先去找老族長,抬腳進了中院。
「狗日的你這老傢伙還想瞞我,大夫叫你進去我就看出來了,你不說我也知道了。」
「唉,你都操這些閑心弄啥?人死如燈滅,合葬不合葬,有什麼要緊,費那功夫幹啥?」
她真的許多事情都不明白,她只知道吃飯幹活,給男人過光景。但她知道哥哥的為人,庄稼人看得起她,常常說這就是鄭麥生的妹子。老木匠的幾句話,使她又一次為有這樣受人尊敬的兄長而驕傲;又一次感到可親可敬的兄長就要死了,天就要塌下來了。
「車套好了——」
證實自己是癌症后,麥生信不讓爹對外人說出去,他說還有些事情要辦。回家以後,先放倒家裡那棵桐樹,親自拉鋸,把這棵桐樹解成二寸厚七尺長的棺材板。然後又用麥糠火把木板烘乾,這時候他覺得自己沒了力氣,翻動那棺材板時已經張口喘氣頭上冒汗。他知道自己沒有勁把棺材做成了,才買來二斤點心,去請來木匠。匠人們一上工,鄉親們才明白這是為什麼了。
這時候屋裡所有人都掉了淚,那一刻本該難受到極點,但我眼裡噙著淚,心裏卻忽然想到了別的什麼,爹安排製造的這一切全發生了,而這一切都像是飄著白雲的天空……
鞭炮聲在街里響了。這是向家裡報信兒,來迎親的鄭家人到了。老族長手一擺,我們張氏家族的男人們便湧出院門,來到街里,迎接客人。接過客人肩上的四彩禮錢搭兒,接過來抬嫁妝的扁擔,前引后擁,把客人請進院子。
接到電報,我就往家趕,多年來養成的習慣,只要家裡有事,排除一切困難,我也要趕回去。急切切的,就像江河捲起來,回到源頭那麼渴望。
「老伯父,您看過病人,就先出去歇會兒,啊?」
一直等到秀春送罷小龍回來,爹才掂著小煙袋出村。這時候天已經落黑兒,遠山已漫進夜霧裡,天上的紅雲已漸漸暗下來,幾顆不訓的星星已掙扎著跳出來。喧鬧的白天已走到盡頭,夜晚已張開溫暖的懷抱摟住了山山水水。
「旋風哪裡——」
場房屋在村邊上,過去生產隊紅火時這裏極熱鬧,又是糧庫又是開會的地點,差一點就是政治經濟文化中心了。現在那破牆上還留著文化大革命時的毛主席像,造反派寫的標語。不過牆已經老了,傷痕纍纍已經破敗,這場房屋便像過去的一團影子飄在這裏。現在閑下來沒有用場,人們常借來做活用,麥生伯的棺材就在這兒做。
「唉,」醫生說,「根據目前情況看已是胃癌晚期,回去準備後事吧。」
老木匠又運起刷子,一邊悠悠地推著漆刷子,一邊慢條斯理地說:「別人還好說,要說是張樹聲的閨女,我可知根知底兒。鬧革命時張樹聲就是咱縣獨立團的司務長,那時候二十郎當歲,就是個精明能幹的弄家兒。別說在張家灣兒,就在這方圓三里五村,比張樹聲懂道理的人,還真沒有幾個呢。」
房牆大都由土坯先壘起來,外邊再抹上黃泥。黃泥里拌有麥草,它們是泥牆的筋肌,手挽手把著不讓風雨吹打進去。常年的雨水洗乾淨麥草的臉,天晴時麥草上便反射出金燦燦的陽光。
「爹放心,我懂。」
「我才不著急呢。我正託人給閻王爺走後門兒,準備把你也捎上。」
薑末,胡椒面,
屋裡邊,鄭麥旺已經坐在床邊,拉了拉病人的手,又把這軟塌塌的手放進被窩裡,點著煙,一邊抽一邊往外一串串掏墊腸子話。
「匠人們可賣力氣,還刻了木花,前邊刻龍,後邊刻鳳。老師傅說解放時跟著你打土壓拉鋸,還是你的兵。」
雖然不一個村,麥生伯常來,爹也常去,經常坐在一塊拉家常排閑話。說說莊稼,也說說家裡養的牛和豬。有時高興,爹從牆上取下大弦,扯著長長的弓,搖頭晃腦使勁地鋸,麥生伯就伸長脖子吼叫起來。麥生伯的脖子長,唱起來又滾出幾條很粗的筋,使我覺得他是在用脖子唱。有時候心煩,他們一聲不吭,只對著抽旱煙;歲月在他們煙鍋里一點點燃燒為灰燼,然後舉起來往鞋底一磕,就什麼都沒有了。
麥生伯樂了:「狗日的你這個侉頭兒,有你這樣的嗎?人家還沒死,你就來送戲。你沒看我有出氣沒進氣,還能唱動嗎?」
「癌也沒啥了不起,又不是翻人家牆頭偷人家大閨女小媳婦,害病不丟人。」
老族長說:「這第八代上,咱姓張的又出過兩位名士,一個舉人一個秀才。後來因為替饑民奔走告狀,又屈死獄中。方圓百里的饑民都聚會在咱張家灣,給咱這兩位先人立碑。如今石碑還在,碑文寫得明明白白,這是咱祖上的光榮。」
「麥生哥,你答應了?」
鄭麥旺說:「不說你們也知道,麥生哥的小龍和樹聲哥的閨女秀春訂婚時,還是我的媒人。這一說你們心裏的鏡明了吧?如今人家樹聲哥準備一手托兩家,那邊給人家姓張的送閨女,這邊給咱姓鄭的娶媳婦,趕在麥生哥死前把這件事辦了。明明放著這血災,人家姓張的敢渾身淌著這麼辦,咱姓鄭的男人們都死絕了嗎?」
我是鄉下放進城裡來的一隻風箏,飄來飄去已經二十年,線繩兒還系在老家的房樑上。在城裡由於夾緊著尾巴做人,二十年前的紅薯屁還沒有放乾淨。臉上貼一種紙花般的假笑,也學會對別人說你好和謝謝,但是總覺得骨子眼裡還是個鄉下人。清早刷牙晚上洗腳時,總盼望有人能發現,證明我已經刷過牙和洗過腳。
麥生伯早早死了老伴,兒子鄭小龍才二十二歲,和我妹妹秀春還沒有結婚,沒過門的媳婦不能常住在婆家侍候公爹。白天去干點活,夜裡還要趕回俺張家灣住,住在鄭家別人要說閑話。在山裡,名譽是女人的命,比什麼都要緊:爹每天下午都在山坡下等,一直到太陽落山後看見山坡上秀春的影子,才放心地回家來。
夜已經深了,燈里已沒了油,燈頭開始跳著掙扎。媽媽掂著油瓶又給燈續上新油,燈火才又直直地立起來,不再搖晃著跳了。
鄭麥花看著哥哥心煩,連忙抹一把淚退出來,收拾好飯籃,提著去給匠人們送飯。
小龍只好接過來。
那幾天活兒緊,人累,但夜裡全不急著去睡,一定要聚在一塊排閑話。因為我從城裡回來,麥生伯想聽我說外邊的事情,晚上也不回鄭家疙瘩,就住在俺家。排閑話時,爹愛坐在木圈椅里,腳蹬住桌邊兒。麥生伯愛躺在床上,扛著被捲兒,把一雙臭腳蹬在木圈椅的靠背上,差一點就放在我爹的肩膀上。只有點煙時才起身,把旱煙鍋對住燈頭兒,把燈頭火吸得一會倒下去,一會又站起來。
再放幾撮芝麻鹽兒,
老族長被扶著往外走,麥生伯忽然兩眼放光,坐了起來高聲叫道:
「他是我哥,我是他兄弟。」
爹自然是走一路想一路,把什麼都想到了。但一走進病人的屋子,卻像換了一個人,也不問病情,劈頭就對他笑著罵起來:
所以,他一說初六要把妹妹秀春嫁過去,儘管有些突然,都沒有話說。只有媽媽獃獃坐在那裡一聲不吭,眼眶裡慢慢就有些淚水湧出來在燈光下晶晶地亮。她是心疼秀春,明知道主凶不吉利,心裏難受,又不想把話講出來,去傷爹的心。
「就這麼定了!」
這就算小龍的爹要死了,又給他找了個爹。
小龍幫著爹把活幹完,才開始說話。未來的小女婿進了丈人家門兒都勤快,這是庄稼人的特點。小龍說話,爹抽著煙只是聽,也不問。爹聽完后也不表態,不說去,也不說不去,讓媽媽和秀春先給小龍做飯吃。爹心細周到,知道這種時刻小龍肯定是忙裡忙外吃不好飯,先穩住他,叫他好好吃頓飽飯。一個女婿半個兒,爹嘴上不說,心裏卻疼著他。
鄭麥生眼從那黃土泥牆上移過來,久久看著鄭麥旺。
鄭麥生雙手拿著這張表,兩眼閃閃地看著鄭麥旺。親兄弟吃一個奶吊大,也不過如此吧;便久久說不出話,定定地看著這同族的兄弟,這鄭家疙瘩的村長。
「你姓張,他姓鄭,怎麼是兄弟?」
「沒有嘛。」一見爹的面,一聽爹的話,麥生伯馬上就有了笑臉,「閻王爺去開會還沒有回來,我還沒有接住通知。狗日的,你可等著急了?」
鄭麥花連忙答應下來:「好,好。其實我啥規矩都不懂,只要你看著好,就好。」
那時候他已經死了老伴,里裡外外一手人,經常吃不上應時飯。媽媽心細,每頓飯都給他碗底卧一個雞蛋,想補補他的身子。爹讓我每天都給他衣袋裡塞包煙,讓他隨便抽。而他並不常抽,卻喜歡把紙煙像旗幟一樣夾在耳根。他還把抽剩的煙屁毆留著,剝去外邊的紙,把煙末裝進旱煙鍋里。他在替我們家節省,他知道這紙煙都是用錢買來的,而錢又是用汗水換來的,能省一點是一點。庄稼人就這樣,啥時候都是細水長流過日月。
因為按照風俗,這時候是絕對不能娶媳婦過紅事兒的,新媳婦過門來就戴熱孝掛哭棍兒,是極不吉利的。雖然這風俗這習慣不一定有什麼道理,只是幾百年傳下來的規矩,但他不能因此而傷害和姓張的感情。再說他目前久病不起,存那幾個錢兒,也扔在藥罐子里了,也沒能力辦這麼大的事情。可是,這話能從親家的嘴裏說出來,就像捧出來一顆血疙瘩心,他再也說不出話來,只獃獃看著爹……
我們家鄉的房屋分兩類:瓦房和草房,很少有窯洞。但全都是黃土泥牆,站在山坡上去望我們的村莊,就像一群黃牛卧在那裡曬太陽。不斷有山風吹歪一股股炊煙,就像黃牛們舉起來的尾巴。
他對這個世界充滿著希望。
「嫁妝好了——」
他們兩個說著,走到縣城大街上。看著大街上車水馬龍,爹忽然覺得心裏難受。麥生伯是條硬漢子,瞞著他,太看不起他。再說,能瞞到啥時候?總會有一天他要知道的。說明了,又不忍心。於是,就站下來,看著麥生伯的臉,心裏沒了主意。
「我知道,我去看的地方我知道。」
小龍向爹又磕了一個頭:「我記下了。」
「好兄弟,這哪是給你辦事兒,你這話說的太拐彎兒,我也能聽出來,你這是為我想呀。」
「酒菜來了——」
「麥旺叔,」小龍不解地望著鄭麥旺說,「去張家灣幹啥?」
老族長說著又拉過秀春,說:「我送孫女來了,就是孫女沒教養不懂話,往後可要讓你多操心指教。」

十一

「你們去看看,」老木匠手指棺材,「我在棺材頭刻了面紅旗,這是為了啥,你們沒有人知道。」
這是一個晌晴的天,天上飄滿了雪白雪白的瓦片雲。鐘聲落後,便有鄭氏家族的男人們或袖著手或披著棉襖從各家各戶走出來,向場房屋雲集。在山裡,開家族會歷來就比公家開會更加重要,俗話說親戚三輩,族情萬年,家族觀念極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