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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埋心底的名字

深埋心底的名字

作者:馬叛
仔細想想,他還是蠻有智慧的一個男生,因為最初我也以為他要說世上最美的三個字是「我愛你」,就算獨特點,也不過是「在一起」。怎麼也沒想到,他說的竟會是女生的名字。
畢竟過去半年了,氣性早過了,我開始有些後悔自己當初做得有些絕情。一聽說她背著我去相親,首先想的不是挽留她,而是火上澆油地指責她,這讓本來就對我很失望的她徹底絕望了。而我呢,還在痛罵了她一通之後拉黑了她所有的聯繫方式。
倒不是說這筆錢的數額把我嚇到了,而是我本想藉助他來幫我轉移注意力的,結果他一句話把我送到了六年前。
蓉兒結婚後,我在頹廢中通過博客關注著她的生活,看她去巴厘島度蜜月,看她回鷹潭,看她去杭州找工作,看她到成都生活,看她養了兩隻雪白的小兔子。
耳機里循環的一直是那首周杰倫的《煙花易冷》,聽著悲傷的歌,我被老鄉逗樂的心情漸漸平復下來。

我趕緊撥另外一個朋友的電話,想跟他聊一些工作上的事,結果他說他正要給我打電話,他剛給我打了一百萬,是我最近一年給他寫劇本的報酬,已經扣了稅……
朋友說,如果不是遇到她,你可能一輩子都不會成熟。所以不存在對的時候或者錯的時候,無論什麼時候,只要遇見了,就是對的時候。不要為自己當初沒有好好把握找借口。
我離開麗江,陸續去鷹潭、杭州、成都等蓉兒博客里經常寫到的城市生活了幾年。跟她共同生活在一個城市的時候,我每天都在盼望著我們在街上重逢,我想跟她說說話,或者什麼也不說,能看上一眼也好。這本是她在我身邊時最稀鬆平常的事,分開后都成了奢望。
但她又有什麼對不起我的呢,我自私了那麼久,她現在想為自己活一次,我又有什麼理由指責她呢,多少人活一輩子,不就是為了爭口氣嗎?
蓉兒跟我在一起前後加起來剛好三年,從十八歲到二十一歲,可以說是一個女孩子最燦爛的年華。遺憾的是,她遇到我的時候,我剛好處在玩世不恭的年紀,每天只知道四處旅行,賺的錢常常不夠一個人花,有了她之後,就只能啃老了。
只是「陳蓉嫣」三個字,仍舊是一個咒語,可以一秒鐘讓我從談笑風生變得沉默不語。我可以不去想,不讓人提,卻始終無法愛上新的人。
她說得語無倫次,到最後終於泣不成聲。不消說,在家這段時間,堂姐一定是給了她更大傷害,壓抑多年的傷痛終於爆發,即便我沒那麼混賬,這時候的她也不可能做到像以前那樣待我了。因為她很清楚,以我一直以來荒唐的性格,哪裡有一百萬,和我在九*九*藏*書一起的三年,我口袋裡常常連一百塊都沒有。
「肯定揍四『俺愛恁』啊,恁這鱉孫,揍四想誆俺縮這仨字!」(肯定就是「我愛你」啊,你這混蛋,就是想騙我說這三個字!)
她夢想回到麗江老家,開一家客棧,養一條大汪和一隻小喵。她知道這需要很多錢,所以她瘋狂寫作,拚命投稿。

可能男生把我也當做韓國人了,或者是怕環境太吵女生聽不見他的話,總之他沒有壓低聲音,這句話傳入我的耳朵之後,我不由自主地就停下了戴耳機的手。在這種地方遇上河南老鄉太難得了,更難得的是對方貌似還是一個挺文藝的河南老鄉。
環顧四周,眾人仍舊在用我聽不懂的話語談笑著。我突然意識到,在這生活著數十億人的花花世界里,一個人的悲喜,又算得了什麼呢。
本打算喝點熱飲,接著看未看完的小說的,因為環境嘈雜,只好聽歌。結果剛把耳機從包里掏出來,就聽到隔壁桌的男生用不太標準的河南話對他面前的女生問了句:「恁著不著寺上墜美類仨字四啥?」(你知不知道世上最美的三個字是什麼?)
「錯類,寺上墜美類仨字,四恁類苗兒。」(錯了,世上最美的三個字,是你的名字。)
曾幾何時,這三個字對我來說也是世界上最美的三個字。我不止一次,在坐火車的時候,往被霧水打濕的車窗上寫這三個字——陳蓉嫣。
這本是無厘頭又無聊的拌嘴,在時過境遷之後回憶起來,竟覺得有一些甜蜜。但苦澀總是比甜蜜多的,她博客更多的內容是寫她安穩的生活。
回過神來的時候,周杰倫又唱到了那句:「我聽聞,你始終一個人。」
未來的人生還很長,「陳蓉嫣」這三個字,我既然忘不掉,就只能深埋心底。就像多年前被堂姐搶了衣服和銀飾,大哭許久卻始終不見外婆拿糖油粑粑來哄的她。在不愛你的人面前,傷心哭泣是多餘的,除非你能把眼淚凝結成面具,並且決定接下來的一生都不摘下它。
「縮縮嘛。」(說說嘛)
「恁縮縮四四,肯定不四恁想類那樣。」(你說說試試,肯定不是你想的那樣。)
直到她父親去世時,她才跟我講了一些她過去的事情。七歲時父母離異,她被父親從麗江外婆家接到鷹潭奶奶家這些我很早就知道了。
鄰桌的河南情侶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走了,朋友發來消息,還堵在路上。
我在麗江接手了一個小客棧,養了一條大汪和一隻小喵,小喵取名蓉兒,大汪取名獃子。蓉兒跟我在一起的時候,就喜歡捏著我的臉叫我獃子。
然而她生活安穩不需要我拯救,我當然也不會報復她。九*九*藏*書我們的生活就此變成了不會相交的平行線,我覺得非常遺憾。遺憾我在擁有她的時候沒有錢,擁有錢的時候沒有她。遺憾她陪在我身邊的時候我只是在口頭上愛她。而由這份遺憾產生的不甘,讓我在攢夠七十萬後去了麗江,那是她跟我在一起時最想讓我帶她去的地方。

我在電話里用全世界最難聽的話詛咒她,她只是冷笑,不回應也不辯解。這讓我更生氣了,掛了電話之後我告訴了我所有的朋友,她背叛了我。她朋友很少,認識我之後,才有了那麼幾個聊得來的夥伴。因為我的一番污衊,她再次成了孤家寡人。不過她彷彿從來也沒有因為朋友少而傷心,那次電話爭吵之後,她就徹底從我生活的圈子裡消失了,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裡。我有時候想起她,心裏雖然不好受,卻還是賭著一口氣不願意認輸,我以為,她總會主動聯繫我的。
但她從來不抱怨,她還笑嘻嘻地跟我說:「這些都不算什麼,我以前過的日子比這些苦多了。」
有時候喝醉了我會忍不住問朋友,為什麼對的人總是在錯的時候遇到?如果再遲幾年,等到我成熟的時候再遇到她,也許人生就不會有那麼多遺憾,就不會這樣悲涼了。
我知道她並不是為了躲避我,是嶄新而又不同的生活軌跡讓我們漸行漸遠。幾年的打拚和漂泊,我也漸漸把感情的事情看淡了。
也不要覺得你在這場愛情里受到了傷害。傷害越大,收穫越多。
因為這句「錯類,寺上墜美類仨字,四恁類苗兒。」,我不小心把咖啡噴到了桌子上,引起了他們的注意,為避免尷尬,我只好戴上耳機,假裝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沒有聽到過他們說什麼。
所以那三年,回憶起來很美好,但經歷的時候,還是經常會有爭吵。
雖然可以把劇本寫好,但在經營方面,我的確是個獃子。客棧只開了半年,我就步了文藝青年開店十有九死的後塵。大汪在我把客棧轉出去不久后因病去世,小喵跟著我走了兩個城市,最終還是被我送了人。
她不想成為我的負擔,她覺得我們應該一起去賺一些錢維持基本的生活,不能一沒錢就去問父母要,她覺得我們已經長大了,再指望著父母不好。
這時候周杰倫唱到了那句「我聽聞,你始終一個人」,本是聽慣了的歌詞,在這樣的情景下,突然讓我心頭一顫,那三個久違的字,竟有從內心深處萌發出來的勢頭。
我記得我們在一起的第三年,是在蘇州一個叫木瀆的古鎮上。朋友給我租了一個靠河的房子,我每天就坐在窗邊看河面上來往的船隻。
陳蓉嫣不是一個愛錢的人,這我一早就知道。read.99csw.com剛跟我在一起的時候,她陪我買無座的票擠綠皮火車,一擠就是二十個小時。陪我睡最廉價的旅館,半夜蟲子能爬到她臉上。陪我吃最難下咽的飯菜,一不小心被米飯里的石子磕掉半顆牙。
六年前,陳蓉嫣問我:「你有沒有一百萬,如果有,我就嫁給你。」
科學研究表明,魚的記憶非常短暫,通常只有幾秒。所以那些呆在狹小魚缸里的魚兒不會覺得煩悶無聊,因為每隔幾秒,它剛剛游過的地方就會變成全新的世界。
在電話里,陳蓉嫣一改半年前的冷漠和執拗,七歲以後就再也沒哭過的她,彷彿大哭了一場,嗓子都是沙啞的。
只是不管把名字埋得多深,面具戴得多厚,總是會有一些熟悉的瞬間熟悉的味道會讓厚厚的防護層產生裂痕。忘不掉的終究是忘不掉,改變不了的永遠也改變不了。縱然發達的通訊和便捷的交通已經把地球變成了一個村子,有些人一旦錯過了,仍舊是一輩子。
外婆去世的時候,她也沒哭。她只是覺得遺憾,外婆曾經答應給她縫製嫁衣的,結果她長得太慢了,還沒有長到可以出嫁的年齡,外婆就去世了。
但也有另一種說法,說魚的記憶是選擇性的,把兩條大小不等的魚放在同一個魚缸里,只要大魚攻擊了小魚,那麼無論過多久,小魚只要看到大魚,就會遠遠地避開了。
蓉兒見我沒用,也不逼我,只是自己一個人暗自打拚。過去有句話說,每一個成功的男人背後都有一個默默付出的女人。換到我的過去,那就是每一個拚命賺錢的女人背後都有一個不爭氣的男人。
外婆管陳蓉嫣叫蓉兒,我也管她叫蓉兒。她曾經說,世界上就只有兩個人這麼稱呼她,一個是外婆,一個是我。連她爸爸和奶奶,都只是叫她嫣嫣。
我想說對不起,結果出口卻是一些祝福的話語,虛偽到連我自己都覺得噁心。到後來不知道是誰來找新娘子,蓉兒掛電話前,竟跟我說了句對不起。
我漸漸發現,沒有我,她也可以過得很幸福。而這種幸福,讓我很嫉妒。我知道如果我繼續沉浸在這種嫉妒的情緒里,餘生可能都要荒廢了。於是我開始刻意地控制刷新她博客的次數,從一日三次到三日一次。
同學把黑色墨水潑到她臉上的時候,她還舔了舔,覺得味道不錯。王羲之練字的時候,拿饃蘸墨吃,陳毅也曾因為看書看得認真而用饅頭蘸墨。陳蓉嫣那時候熱愛寫作,她幻想自己有一天瘋狂碼字的時候不小心用糖油粑粑蘸墨吃,等她功成名就了,這又是一段勵志的佳話。
等我在廈門瘋狂地玩了兩個月後,突然意識到蓉兒很久都沒有給我打電話了,我打過去,她也總是說在忙工作,讓我照顧好自己之類的話。
有人在她https://read•99csw.com博客留言,問曾經喜歡小貓小狗的她,怎麼養起了兔子。以往有評論必回復的她,竟一直沒有回答。
她一直沒說的是,外婆知道她要走的時候,縫製了滿滿一箱子衣服給她,還有很多銀飾。結果這些衣服和飾品一到奶奶家就被堂姐搶走了。她搶不過就大哭,過去她一哭,外婆就會拿糖油粑粑來哄她。結果在奶奶家,她的哭聲招不來任何同情,父親只知道喝酒,奶奶耳聾眼花像個木頭人。
「縮這弄啥類,陣兒四公共場活,恁注意點兒形象中不中。」(說這個幹什麼,這兒是公共場合,你注意點形象好不好。)女生竟然也是一口的河南口音,更進一步說,應該是河南焦作口音。

馬叛,作家,代表作《陪伴是最長情的告白》,已在「一個」發表《別怕有我》《光頭女友》《最後一個女朋友》《修琴師的兩次愛情》。@天涯蝴蝶浪子
失去后才知道珍惜的感覺讓我覺得自己很賤,當意識到自己遠沒有自己想象的那麼驕傲無敵之後,一夜之間,我就從自私任性的孩童期走了出來。過去不修邊幅的我開始注重儀錶,討厭虛偽應酬的我開始主動參加一些可以積累人脈的社交活動。

但答案我是知道的,因為我曾經對她說:「過去我不喜歡豬,因為你的生肖是豬,現在我覺得豬也蠻可愛的。」而她立刻反擊我說:「我過去也不喜歡兔子,因為你屬兔,以後我要養兩隻兔子,天天揪它們的耳朵玩!」
它或許記不住平凡,記不住美好,但永遠記得傷害。
這些年我刻意不去聽一些歌,刻意避開一些食物,我以為面具已經長在了我臉上,我以為我已經可以自如地控制內心了,卻沒想到老鄉幾句話,竟又給了那三個字生機。
我在人群中錯認過幾次,終究是再也沒有見過她,城市太大人太多固然是原因之一,更大的緣故,是她生活得很好,我沒有勇氣去打擾。她的博客也在我離開成都后停止了更新,最後一篇日誌寫的是她要移民澳洲。
我接了很多劇本的活兒,從最簡單的網路劇寫到電視劇和電影,從一集三千寫到一集五萬。我終於發現,錢原來沒有我想象的那麼難掙,更沒有那麼討厭。只要我努力去奮鬥,別人有的我都可以有。周圍的朋友都說我是浪子回頭金不換,只有我自己清楚,回頭不回頭對我來說不重要,我只是不想過過去的那種隨心所欲浪蕩不羈的人生了。那種人生看上去很美,但總是要以犧牲身邊的人為代價的。
聽到他說一百萬,一下子,我整個人就像被電擊中了,麻木了好久才回過神來九九藏書,結果他已經掛了電話。
蓉兒見寫作來錢太慢,就去玩具廠找了份工作,每天組裝玩具到深夜。回來還要給我做飯,洗衣服。而我只會親吻她,只會嘴上說我愛她。
記得她最後給我做的一頓飯是湯圓和蒜苗炒肉,家裡的食材用光了,她拼盡全力讓我盡量不挨餓。那時候我怎麼也想不到那會是我吃到的她做的最後一頓飯,還嫌她把蒜苗炒肉做咸了,只吃了湯圓。
因為不願回想曾經遭遇的那些傷害,所以每次想起她的時候,我都會立刻去做一些轉移注意力的事,這次也不例外。我掏出手機給朋友打電話,問他到哪裡了,他說堵在六里橋了,說不準什麼時候能到。
她問我:「你有一百萬嗎?如果有,我就嫁給你。你用這筆錢,給我辦一場婚禮,越氣派越好,派足夠多的車隊來迎親,婚宴現場要豪華到讓人尖叫。只要你把一百萬全用在這場婚禮上,嫁給你之後你讓我做什麼都行。我沒有別的要求,我就是想當著堂姐的面把自己風風光光地嫁出去,我……」
第二天一早,她接到堂姐的電話,父親病逝,她必須趕回去。而我前幾天已經答應了廈門的朋友,他們已經給我訂好了機票,我以此為理由,沒有陪蓉兒回家。
我當時沒放在心上,那時候太多女孩圍繞在我周圍,我一點也不擔心會失去蓉兒,從來都是她擔心失去我。所以在得知她回家參加完父親的葬禮就開始相親之後,我心裏不但沒有愧疚,反而滿滿的都是憤怒。

陳蓉嫣邀請的那個朋友,很清楚我的為人,也知道我們經歷的那些事情。所以到了婚禮現場之後,她找了個機會,讓陳蓉嫣單獨給我打了個電話。
一晃就過了半年,半年後有個朋友跟我說,陳蓉嫣結婚了,通知她去參加婚禮,問我去不去。我嘴上說不去,心裏卻非常想知道她選了個什麼樣的人。
我勸她不要著急,生活是用來慢慢享受的,沒必要前半生拿健康去換錢,後半生再拿錢去換健康,一切順其自然就好。
和朋友相約在五道口見面,因為到得過早,就找了家咖啡店等待。進店之後聽到滿耳的韓語,才想起這裡是韓國人聚居地,我外語水平太差,找了個座位坐下之後,莫名的有種置身國外的感覺。
七歲之後,她就再也沒哭過。堂姐把魚湯從她頭頂倒下的時候她還笑了,覺得命運待她不薄,因為老師說,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
在積攢了一些錢之後,我做過一些她婚姻不幸需要我去拯救的夢,也在現實生活中看到過一些利用砸錢製造輿論來報復前女友的真實事件。
「白誆俺了,木妞旁類答案。」(別騙我了,沒有別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