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動物園
一架飛機陳列在我們左邊的房間里。
「U talking to me？」英文我可是自認蠻上手的。
「你真聰明。」
「猴子，猿猴，不是嗎？」
我從椅子上下來后，Annie已經在看電視了。我問：「怎麼大家都生活喜樂的樣子，沒有人想要逃跑嗎？」
「對，它們想先看看你安不安分，身體健不健康之類的。」
「這就是人類的一生。他們從和異性的愛戀開始，以產下後代為節點，逐漸走向毫無生氣，其間任何的狂歡和快樂都只是虛無的假象而已，因為無法避免的死亡正在終點等著他們。」
第二天，直到房間頂上射進的陽光爬上我的眼皮，我才不情願地醒來。床頭也早已準備好了早餐和衣服。
「嗯，好像是，其實我自己也看不到它們。」
「還沒想好，」我說，「到時候見機行事。」
「你不覺得挺好的嗎？」
我手裡的東西應聲落地。老闆轉過身來，面前空無一人。他向左右張望了一下，轉過身去繼續看劇。什麼都沒有發生。
此時，我聽到黑色牆外傳來一句：
「什麼？」
「對，魚進化成四足動物，再進化成現在的我們。」
四周一片死寂，甚至連回聲都沒有。
「你醒啦？」她探出頭。
「我們右邊的房間里是什麼呢？」我很好奇。
「挺好的。」
「你來這裏多久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四面牆壁一點縫隙也沒有，所以不可能存在門。窗戶也不可能。
「是的，就像人類也會跑進森林里，抓走猴子啊獅子啊什麼的，然後把它們關起來給大家看。」
聽完我的計劃之後，他們都向我豎起了大拇指，意思應該是你真棒。我還看到遠處有人對我豎著中指，嘴角也掛著表示支持的笑容。出於對文化的尊重，我當然禮尚往來，也豎起中指對他說：Thank you！
直到紅腫的手掌傳來痛感，我才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
接下來不遠處傳來門被打開的聲音，然後是一陣物體移動的聲音，我克制住自己想要偷看外星人的慾望，沒有睜眼。
「這部我也很喜歡，不過我只看到一半，全國總決賽我就沒看了。」
我們一起揭曉答案。「宮城和仙道！」「仙道和宮城！」
「我喜歡的人很冷門，一般人都不會喜歡和我一樣的啦。」
外星人的動物園居然也需要關門。我只好聽從她，準備就寢。我在房間里走了一遍，才發現這裏的條件堪稱豪華，傢具電器一應俱全，外邊還有院子，院子里有草地、游泳池和鞦韆。
「我們都自以為『人類』是進化過程的最高級階段，但其實不是。任何一個物種都不會知道自己進化的下一步是什麼吧？你想想猴子，它們會知道自己下一步會變成『人類』這種雙腳走路的東西嗎？它們肯定不知道，對吧？」
「怎麼又回到這裏了？不是該把我們送到別的地方嗎？」我感到有點尷尬。
「那他幹嗎還對我豎大拇指？」
「你要表達什九九藏書麼？」我感到自己的後背在發涼。
「你們看，這對人類有了他們的第一個後代。」
然後那聲音消失了，房間恢復安靜。
見我沒有答話，她又說：「叩尼七挖！」
「人類是看不見它們的。你自己仔細想一想，當時你被抓來的時候，有其他人在場嗎，就算有的話，其他人也是看不到它們的吧？」
這麼一聽，我才知道，原來我們對面陳列著各式各樣的人。
我不知道說什麼。於是她又說：「阿尼哈色喲！」
在接下來的日子里，我們會一起坐在院子的草地上，看太陽墜入地平線下的整個過程。時間過得非常緩慢。陽光灑在她的臉上，呈現出一種迷人的黃色時，我會希望時間過得慢一點，再慢一點，不如乾脆就停下來。
我明白了：「所以說，外星人已經進化到了我們看不見的程度，所以我被抓走的時候，人類是不可能看到它們的？」
但時間當然沒有停下。在接下來的這段日子里，我和她有了第一個小孩。孩子降生的那天，我抱著她從卧室走到客廳時，我意識到自己居然能夠聽懂牆外傳來的聲音。
「所以說它們回到地球抓我的目的，只是要把我放在這裏供人參觀，就像動物園一樣？」
她點了點頭。
「當然。」
「那我也要加入。」
原來她剛剛說的是日文和韓文，我恍然大悟。她咬了下嘴唇，又說：「Hello！Can U hear me？」
「哈哈真的嗎，現在就在播啊，不如一起看吧。」
「被它們識破了唄。」
「沒有啦，當然可以。」我突然感覺有點尷尬，「你在看什麼？」
終於有一天，我和Annie和往常一樣坐在草地上，目送著太陽回家。
計劃按時進行，動物園裡的所有人類先是爆發出此起彼伏的哀嚎，繼而捶牆跺地，然後陸續倒在了地上。腦袋貼著地面的我，看到Annie正對著我笑。那笑容很美，有一瞬間，我這樣告訴自己：就算逃不出去，有這樣的笑容也就夠了。
我站到那堵牆前，趴在上面，眯著眼睛往外看去。儘管一片漆黑，我卻明顯地感受到有什麼正注視著我，像萬箭齊射到我的身上。我慌張地往後退了幾步，此時外面傳來一陣奇怪的聲音，像是恥笑，又像是喝彩。
「抓起來？」我打量了周圍，發現此時自己身在一個整潔乾淨的客廳里，只有背後的一面牆是黑色的，「比我們高級的東西，你是說外星人嗎？」
結果，我居然找不到房間的門。四面牆手牽著手，彷彿一個白色的整體，居高臨下地看著我。我懷疑門隱藏在牆面之中，便用手掌在牆面上滑動，試圖感覺出門縫的位置。
「當然沒有，」她一副理所應當的表情，「我們隔壁那個白人，他也組織過一次啊。」
「可是不嘗試一下怎麼知道呢?」
接下來，我花了許多時間把耳朵貼在那面牆上。而Annie此時則開始研究料理，廚房裡總是會九_九_藏_書傳來不同的味道。
「根據我這麼久的觀察，事情應該是這樣的。外星人會回到地球去抓人，然後……不對，我們應該先明確一下，我所說的外星人，並不是電影里長得怪怪的那種外星人，它們都太弱了，而是比我們高級的、站在外面看我們的那些東西，我們先暫且稱呼它們為外星人吧。」
「最近在看《灌籃高手》。」
逐漸我也失去了偷聽的興緻。我開始喜歡坐在院子的草地上，看著女兒和Annie玩耍的樣子。
「這和什麼動物園的有關係嗎？」
「我們不如死了吧，女兒會有人照顧的。」我說。
「1999年，一百多名哥倫比亞的教徒到阿爾卑斯山去朝拜，就此失蹤……」「1975年某天的21點16分，一列滿載乘客的地鐵列車就在地鐵里連車帶人消失無蹤……」這些標題一一從我的腦海里閃過。
我把這個事情告訴Annie，還躺在床上的她說：「『後代』，聽起來一點都不溫馨呢。你快去聽聽他們還說了什麼，他們不是一直在外面講話嗎。」
於是我們從房間里搬來了椅子，疊在一起。站得高就能看得遠。
上一次我的雙腳還踏在地球上，是多久以前的事，我已經記不得了。現在我究竟身處何地，我也講不大清楚。唯一能肯定的是，我永遠都回不去了。
做完后她把食物端到我的面前。我吃完之後，Annie正在看電視。她看了我一眼，說：「你別擔心啦，慢慢你就會習慣的。你看我都呆了這麼久。」
「那再過去呢？右邊的右邊？」
於是我們便一起看。當片頭音樂響起的時候，我似乎回到了某個我在地球上度過的熱血夏天。我問她：「你喜歡裏面的哪個人物？」
筋疲力盡的我無暇思考，癱軟在地上。
在恐懼和害怕之中，我開始大叫。「外面有人嗎？」「快放我出去！」「我錯了，求你不要殺我！」
「沒什麼。」我笑了笑。
「我也是噢。」
「觀察室，東亞館，動物園，你到底在說什麼？」
「逃去哪？」她看了我一眼，「我一開始也想逃的，後來發現一切設備都太高級了，簡直沒有漏洞。我一點辦法都想不到。而且住得好吃得好，幹嗎委屈自己？」
「那，他們後來去了哪裡？」
「要不然呢，還能跟誰講話啊？」她嘟囔了一下，然後開始支支吾吾地蹦英文：「Do U from……earth，too？」
「酒店房間嗎？我知道，我一開始也先被送到那裡。那裡是觀察室嘛。」
「嘿，你還活著嗎？」耳邊傳來關切的聲音。
「對吧。」
我睜開眼睛，身邊是一個穿著裙子的女生。她見我醒來，好像很開心的樣子，「你醒來了嗎？哇太好了」。
我把我的名字告訴了她，她也告訴我她叫Annie。Annie，安妮，嗯，是個好聽的名字。我在心裏這麼想。
再接下來，我眼前一黑。
「我沒騙你吧。」她彷彿想到什麼事情一
read.99csw.com樣，說，「對了，我都忘了問你叫什麼。」Annie看我聽得入神，問：「他們說什麼？」
躺到床上，頭頂上是璀璨的星空。雖然不是真實的，但如此美麗的夜空在地球上是看不到的吧。不過我沒有心情。閉上眼睛，我想起以前在動物園見到的動物，它們喜歡從玻璃裏面向外望。當時我還以為那眼神是在尋求可憐，如今才明白它是在說：將來你們也會被關起來的。
然後我閉上了眼睛，假裝死去。
「看你可愛，不行噢？」
林西拿，學生、90后寫作者。曾在「一個」發表《那，要我送你回去嗎》。微博ID：@林西拿
「也沒有這麼可憐啦，它們又不是要做實驗。它們還會把飛機啊火車啊什麼的抓過來呢。」那位女生帶著輕鬆的口氣說。
「然後呢？」Annie問我。
趁著牆壁還未變成白色，我開始動員隔壁的人類。感謝祖國的英語教育，我只要加上比手畫腳他們就能明白我的意思了。
「每次我早上一起床，就發現他們都不見了。我也不知道是去了哪裡。」
不知過了有多久，直到清晨的陽光撞進我的眼睛，我才不情願地醒來。身下傳來的觸感告訴我，自己正躺在舒服的床上。捂住眼睛，環顧四周，牆壁是乾淨的白色，乾淨到顯得有點詭異。我抬頭一看，天花板上有一處正在慢慢消失的光源，看樣子，它就是讓我痛苦醒來的元兇吧。
身邊傳來一陣聲音，聽起來似乎是一場交談。
「哦，那是歐洲館，裏面住著一對白人夫婦。」
「那你呢？為什麼要幫我？」
為了惹惱對方，我用拳頭砸向牆壁。幾次來回，牆壁居然一點聲音也沒有回應，房間里只有我的氣喘吁吁。這牆壁到底是什麼材料做的？
這到底是哪裡？
在地球的最後一個夜晚，我穿著睡衣到樓下便利店去買夜宵。老闆和往常一樣，盯著屏幕，正看著港劇打發時間。我來到櫃檯前，手裡抱著薯片和泡麵。「不好意思，這邊要結賬。」我說。我看著他即將轉過來的後背，突然感到上半身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所控制。一隻無形的大手彷彿把我緊緊握在掌心，它猛地向上一抽，我只能扯著嗓子發出一聲「啊」。
「怎麼樣，看不見吧？」她好像在嘲笑我的害怕。
「就像籠子里的小白鼠？」
還有飛機？「你怎麼知道的？你看到過？」
她變得非常嚴肅，好像即將泄露天機一樣：「根據我的觀察，外星人以前就住在地球上。這麼說吧，你知道進化論嗎？」
「真的嗎，太好了，我還以為你是日本人或者韓國人，這裏畢竟是東亞館嘛」
「嗯，你繼續說。」
「嗯，就是地球人口中的外星人。但其實他們是比我們，也就是比人類高級的物種。」她對我說，「他們長什麼樣我倒不知道，不過他們就在外面看著我們。」
「我喜歡的也很冷門，我都沒有認識過誰喜歡和我一樣的。」
「這裡有一群年輕的人類抱在
九-九-藏-書一起，沒錯，這就是流行於某區域的人類的團體形式，人類通常稱之為學生會，或者學生社團。為什麼要把他們擺成現在這個姿勢呢？因為他們加入這些團體，只是為了抱團取暖而已，就像猴子們在夜晚的荒野里抱在一起，壯大自己的生存意志。」一見如故，如獲至寶，我們懷著這樣的心情繼續往下聊。我們逐漸發現在地球時都被其他人稱為怪人的我們，竟有著諸多相似的喜好。相見恨晚的感覺讓我們停不下來。先前我從未想過，有生之年遇到和自己如此契合的人，竟會是在地球之外。這不得不說是一種浪漫。就在我感到胸膛處似乎有溫流涌動的時候，我決定，以後的人生都要和這個女人住在一起。
「我要說的是，外星人就是人類進化的下一階段。我剛剛說了，人類不知道自己的一部分同伴早已在歷史的某一個時刻進化成了外星人，正如猴子也無法想象自己的一部分同伴變成了雙腳走路的人類。同時，外星人當然知道自己的前身就是人類，就像我們知道自己是從猴子變來的一樣。」
此時，霞光染透了整片天空。很壯觀，至少看起來很壯觀。
「你意思是猿猴的前一階段是魚嗎，在水中的魚？」
「你們看，這是人類裏面最殘忍的一種，他們表面上和藹可親，背地裡卻會做出一些殺害同胞的事情。當然他們有個厲害的本領，就是很善於消污滅跡，進而欺騙同類，粉飾太平。人類一般稱呼他們為政治家。」
「難道說歷史上那些人類集體失蹤案……」我想起了小時候看的那些「人類未解之謎」叢書。
「那你語氣怎麼這麼平靜？」
此時，黑色牆外傳來了一串平緩的聲音。和之前的恥笑及喝彩都不同，這次的聲音更像是博物館里的解說。
…………
「不過現在動物園已經關門了，關門后牆就會變成白色，所以看不到。你明天一起來就看得到啦。」
周遭的環境都在暗示我，自己正置身於酒店的房間里。酒店？確認完畢自己的肉身和器官依然健在後，我還是不大放心，我想要出去看看。
「嗯。日出看過了，日落也看過了，就這樣了吧。」
「Annie，我怎麼感覺你每天都在看電視？」我問她。
走進那個客廳時，那位女生熱烈地叫我過去：「你過來，看看我昨天跟你說的！」
「你說我剛剛被抓進的地方，是觀察室？」
其實我的計劃很簡單，概括起來就是一哭二鬧三上弔，力圖引起動物園的管理者的注意。最後我們會假裝自殺，然後一齊倒地嗚呼。外星人一定會聞訊趕來，然後把我們弄到醫務室之類的地方去。
「我都忘了你是剛來的，給你介紹一下好了。怎麼說呢，這裡是人類動物園，你是被外……不對，你是被比我們高級的東西抓來的。」
我還是努力閉著眼睛，告訴自己：不要張開，不要張，不要……
我只能耐住性子繼續聽。
「有人成功過嗎？」
「不，我一開始也這麼以為九九藏書。其實人是從魚變過來的。魚的魚鰭會慢慢變成手腳一樣的東西，接下來它們就變成了四足動物，也就是你所說的猴子。再來，猴子學會了用腳走路，接下來就變成了人。」
「它們怎麼抓人的，不會被看到嗎？」我不大相信。
「外國人嘛，比較活潑，看你新來的，鼓勵你一下沒有壞處吧？」
我嚇得說不出話來，突然我的腦海里浮現起種種畫面：魚類先是在海洋里遊動，接下來魚類變成了四足動物，它們便開始在陸地上活動、開墾；再後來就是我們了，人類成了可以在海洋、森林和陸地自由行動的物種。隨著進化的推進，活動的範圍也在不斷增加。人類變成了「外星人」之後，它們告別了地球，飛到了我們難以想象的遠方，正如猴子死都不會理解人類可以坐著飛機橫跨大洋。
「我會說中文的。」
她指了指那面黑色的牆。
她指了指右邊的一面牆，說：「喏，就在我們隔壁。」
「你能跟我說說是怎麼回事嗎，我剛剛明明還在酒店房間的。怎麼現在又到了這裏來？」
此時此刻，我還是無法掙脫那股力量，只能任由著它抓著我穿過街道，再疾速地上升起來。我發現腳下的建築正在逐漸變小，就像飛機起飛時的那種俯瞰體驗，卻一丁點聲音也沒有。越來越高，再穿過棉花糖一樣的雲朵之後，我看到了藍色的地球，它在烏黑的布景里有種深幽的美，像是還在沉睡的嬰兒。
「……東亞館？這裡是哪裡？」
我把這些轉述給Annie時，她聽著那些已經有些陌生的名詞，好像在回憶遙遠的過去。
「你以為你是第一個帶頭這麼做的嗎？大概五個新人裏面就會有一個想要拼盡全力地逃出去。我來了這麼久，大概參加過七八十次這種活動吧。」
「你剛剛說『回到地球』，為什麼是『回到』，難道外星人以前住在那裡嗎？」
「我預料到了嘛，我以前也這麼試過的。」
當我站到椅子上的一瞬間，黑色牆外傳來一陣歡呼似的聲音。我往左邊望去，飛機左邊的房間里陳列著各式車子，大小不一。再轉向右邊，的確住著一對白人夫婦，他們正坐在院子里曬太陽，一個正在織毛衣，一個正在看書。再過去有兩個人正在踢足球，看來應該是南美人。他們看到我，還衝著我揮手，一副歡迎新人的架勢。
「你知道人是從什麼變過來的嗎？」
我開始為此感到滿足的那天，低頭一看，我發現自己的身體已經蒼老了。我的皮膚失去了水分，耷拉下來，好像在對我哭訴。
「外星人呢，它們偶爾會回到地球去抓人，然後把人關在這裏，讓其他外星人來參觀和偷窺，就像我們去動物園尋開心一樣。所以我才說，這裡是人類動物園。」
「不行噢？」
「我也不記得了。在你之前是個日本人，再之前是蒙古人，再之前是韓國人，這麼一算的話，其實也挺久的了。」
一陣食物的味道把我喚醒。起身一看，Annie的身影正在廚房裡忙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