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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果

白果

作者:蘇更生
她突然想到,媽媽會不會留了信?於是奈枝找遍整幢房子,打開所有櫃箱和抽屜,清理每個角落和旮旯,甚至將於飛生前的所有衣物都翻出來——然而什麼都沒有,於飛什麼信息都沒有留下。奈枝有些失望,甚至怨恨,為什麼媽媽什麼都不說呢?這意味著奈枝將孤獨地應對那件事,不能被理解,更談不上被原諒。
奈枝直接去了機場,輾轉到家已是深夜。媽媽還未入殮,平躺在卧室里。小姨正在為她化妝,用了於飛生前最愛的大紅色唇膏。奈枝看著那張因生病而浮腫的臉,蒼白帶綠,擦上大紅唇膏,特別難看。看著媽媽安靜地躺在那,奈枝有些想哭,又想笑。她記起小時候,媽媽最愛漂亮。那時於飛去拍藝術照,拍完覺得睫毛不夠濃密,便自己用鉛筆一根一根畫上去,再交給照相館過塑。照片里的年輕的女人以手托腮,眼神濛濛地望向遠方,幾根畫上去的睫毛特別好笑。
奈枝想起搬來那早的情形,於飛望著這棵銀杏樹,那時霧氣穿過她們年輕的脖子,像是今天都沒有散去。現在奈枝吃著遲來的白果粥,眼淚落在碗里。
於飛回學校上班后,仍忙於跳舞和打牌,口紅的顏色都沒變過。她的工資只能勉強支撐開銷,家中用度非常窘迫。有次奈枝想買瓶花露水,於飛拒絕了,說:「等你長大了,自己賺了錢,想買什麼就買什麼。」
奈枝在空蕩蕩的家裡走動,突然想媽媽真的忘了那件事嗎?——不會,她斷然否定。奈枝一直記得她們合謀撒謊的事。那段時間奈枝不去幼兒園,每天躺在床上,爸爸一下課就回來給她講故事。每周末,媽媽帶著她逛公園,吃冰激凌,有次兩人甚至看了場電影。回家后,奈枝就告訴爸爸今天去醫院了,很累,把周末出行的快樂藏了起來。奈枝雖心中不安,但媽媽告訴她,這才是對的。
然而並不是這樣。
有天早上王俊剛起床,發現於飛竟買了早飯。他們結婚這麼久,於飛沒下過廚,全家都在學校里吃食堂。那天桌子上擺滿包子、燒麥和稀飯,於飛不知道三人能吃多少,於是買了一堆回來。
奈枝隱約知道這女人是個威脅,但沒有說出來。其實於飛已經知道了,王俊提出離婚,但她沒答應。那幾天於飛沒心思上班,一直睡覺。有個早上,她突然問奈枝想不想爸爸總是留在家裡?奈枝點點頭。於飛鄭重地說:「那等爸爸回來,你就告訴他我們今天去醫院九九藏書了,你得了乙肝,好嗎?」奈枝雖不明白什麼是乙肝,但一想到爸爸能在家,就又點了點頭。
還沒等奈枝感覺傷心,葬禮就鬧哄哄開始了。多年不見的親戚朋友全擠在家裡,奈枝忙著應對他們的同情與安慰,沒來得及體會媽媽過世究竟是什麼意思。落葬后的那天早上,家裡突然空了,只剩奈枝,這時她才真正感到媽媽不在了。這房子空空落落,梳妝台上的物品靜靜地等著,只是主人再也不會用它們了。
這時那股熟悉的酸味又出現了,地上白果累累。奈枝突然想,不如煮粥吧。白果外頭的果肉快要腐壞,一捏就掉,果核仍然堅固,發硬。奈枝將它們洗凈,用鎚子敲開。果仁外還裹著白膜,這膜是有毒的,奈枝細心地將它們輕輕剝下來。為不捏破果仁,她剝得很慢,最後還要把芯剔出來。奈枝做了兩個小時才把粥煮好。
奈枝和小姨在車站分手,回家時已是中午。她悶坐在後院,旅行袋就放在身邊。她打開來看,不過是幾套換洗的內衣褲,一雙棉拖鞋,一個熱水壺和一個保溫杯。她撫摸這些東西,眼淚又流了出來,媽媽這輩子那麼努力,得到的東西竟然這麼少。而奈枝努力所囤積的貨品,對抗的不過就是此刻的一無所有。
她端著一碗白果粥走到院子里。此刻午時已過,太陽溫柔地照在樹上,風一吹葉子就落下來。奈枝看著地上捲曲的銀杏葉,像是卷筆刀剝下的木削卷。她吃了口粥,白果嚼在嘴裏,口感綿軟,有絲絲甜味。這時奈枝笑了,原來白果這麼好吃。那些年媽媽說過好多次要煮,竟然在她過世后,自己才第一次吃上。
謊言若是能讓人幸福,那麼它們就無比真實。
這時小姨又打來電話,說醫院里還有些東西,讓奈枝陪她領回家。奈枝突然想到,媽媽最後幾年都住在醫院里。她或許把信留在了醫院?她急忙出門,催促小姨現在就出發。
一家人沉默且鄭重地吃著早飯。王俊略有不適,但女兒吃得很高興,他也開心起來,說:「以後我們就在家裡吃早飯吧。」於飛笑了,說:「好呀,家裡吃飯安靜,不用排隊。」——這時奈枝有種奇怪的感覺,父母好像正在拚命扮演美滿的夫婦,他們都知道這頓早飯是最後的機會。
那天早上奈枝站在後院里,一時不知道該做些什麼。這幾天總有人指揮她穿孝服、磕頭。現在再無指令,她竟不知所措。院子里有風read.99csw.com拂過,晨光落在銀杏樹上,黃葉閃閃有光。這時奈枝聞到那股熟悉的酸臭味,她看到樹下散落的白果,想著原來是秋天了。
於飛是鎮上的小學音樂教師,素日里最愛化妝打扮,夏天也要圍著絲巾,假裝自己是空姐一樣。那紅色的唇膏就不用說了,說話喝水吃飯,隨時都要掏出來補妝,金色圓鏡和梳子放在包包里,片刻不離身。在人群里,於飛總是爭當最搶眼的那個,她唱歌大聲,跳舞最勁,衣服只穿新奇的樣式。她的丈夫王俊卻相反,作為數學老師,他除上課不得不說話外,平時絕不開口。有時夫妻一塊走路,大家只會跟於飛打招呼,好像丈夫不存在。不過就算跟王俊寒暄,他也只點頭,樂意自己不存在一般。
奈枝點頭,不知如何作答。其中有位阿姨問:「奈枝,那你在美國有多少套房子?」她一時愣住,另一位阿姨又問:「你自己開那麼大公司,每天都有司機接你上班吧?」……「是呀,現在美國冷不啦?」……「這下你媽走了,以後再也不回來了吧?」——奈枝被這些問題問暈了,小姨擠了進來,衝散了圍觀的阿姨,說:「你們不要問啦,她現在中文講不好。」阿姨們目光敬畏,知趣地退到一旁。
媽媽當年就是因為喜歡這棵銀杏才買下這幢房子的,她花光所有積蓄,包括王俊去世而領到的撫恤金。搬來第一天早上,她們也是站在院子里,於飛說:「到秋天就可以撿白果煮粥了,很好吃的。」當時太陽初升,色澤金黃。那一刻生活好像可以重新開始,甚至能在秋天收穫果實。
王俊得知女兒生病後,陷入了一種模糊的尷尬。妻子沒像他預想中那般哭鬧,反而很平靜。女兒又患病。此刻他不得不回到家庭生活中來。他坦白出軌就是期望快速離婚,現在離婚是怎麼也說不出口。那陣子於飛也反常,下了班不去跳舞,而是回到家來。每個周末她還讓王俊歇歇,自己帶著奈枝上醫院,他實在無可抱怨。
于奈枝每次與人講起自己有囤貨癖,朋友都以為她只是愛買東西。可當她們發現奈枝有二百多把全新的指甲剪,才真意識到什麼是囤貨癖:洗髮水、護髮素、牙膏、洗衣粉、垃圾袋和捲紙,但凡日常所耗,奈枝統統買上一堆。她並不有錢,只是把所有的工資都花在囤貨上。她不是為應對意外災害儲存用品,只是討厭需要某個東西卻不能及時擁有的感覺。這九-九-藏-書些貨品堆在柜子里、床底下,在需要它們的瞬間立即就能拿出來,撕開包裝使用,這種感覺太好了。
奈枝還記得當時的情形。她們搬家匆忙,忘記帶上牙刷。於飛對奈枝說:「我們可以用手指刷牙齒,你看。」她把牙膏擠在食指上,含了口水,用手指刷牙。奈枝也把手指頭伸進柔軟的口腔,聽到了肉皮摩擦牙齒的吱吱聲,新的生活似乎滋滋作響。
小姨帶著奈枝到媽媽住過的病房,床位已被清理,東西都堆在陽台上。病友們都擠過來,奈枝看著這群蔫蔫的女人。她們都上了年紀,正好奇地打量奈枝。她想媽媽最後的日子應該是和她們一起過的吧?這些阿姨走上前圍著奈枝,問:「你就是於飛的女兒吧?真的和她說的一樣漂亮。」
奈枝一直渴望長大。她考上大學后,假期打工,賺來的錢想買什麼就買什麼。她的囤貨癖就是從那時開始,宿舍里永遠堆著用不完的東西。這些年,她和於飛不親近,兩人都忙著生活。爸爸自殺成了心結,母女絕口不提。奈枝極少回家,偶爾給於飛打個電話,也無非問問身體如何,她講滿一分鐘就如釋重負地掛斷電話。直到媽媽去世,她們都沒有再談起過爸爸。
自母親於飛大鬧婚禮,奈枝已好幾年沒見過她。這幾年媽媽生病,奈枝一直給小姨醫藥費,但自己沒回家看過,媽媽似乎也不願見她。那次婚禮前幾天,奈枝才通知母親。她之前沒提過已談戀愛,媽媽匆忙帶著小姨來了北京。
小姨拎著包,走在奈枝前面,奈枝趕上去又問。她略有些尷尬,說:「你還不知道你媽,就是這個樣,在人家面前說你好得不得了,寄給她的錢花都花不完,就是在美國開公司太忙,不能回來照顧她。」奈枝突然覺得乏力,她停住腳步。小姨回過身,見奈枝坐在路肩上,在哭。這是母親過世后,奈枝第一次流淚,眼淚不停地流出來,好像可以永遠哭下去。小姨坐在她身邊,摟住奈枝的肩膀。於是她靠在小姨身上,不管不顧地流淚,問於飛最後的日子過得好不好。
小姨說:「說把房子留給你,賣掉也可以,以後回老家自己住也可以。」
婚禮那天奈枝很累,好多事需要操心,好多人需要招待,沒怎麼留意她們。就在婚宴快要結束時,她才發現從不喝酒的母親喝醉了。當時她坐在地板上大笑,前俯後仰,雙手拍地笑個不停。奈枝知道她開心,女兒出嫁,總算有個歸https://read.99csw.com宿,開心是應該的。奈枝的丈夫徐傑是北京人,家境不錯,媽媽很滿意。除了通知晚,沒別的意見。婚禮很熱鬧,男方賓客來了幾十桌,女方賓客只有媽媽和小姨。
奈枝不明白為什麼自己的婚姻走到了這一步,兩人原本相處得不錯,也都沒愛上別人。老公下班回家就窩在沙發里看電視。雖沒什麼不好,但彼此都不多看一眼。隨著年齡漸長,奈枝越來越覺得獨自獃著更舒服。於是在某天她提出了離婚,徐傑也就同意。這些小姨都知道,肯定也告訴了於飛。
前幾天奈枝正在整理一百多瓶潔廁劑,小姨打來電話告訴她,媽媽過世了。奈枝一時愣住,小姨催她趕緊回家辦葬禮,現在就要動身。奈枝聽著聽著,問了句:「她說了什麼嗎?」
現在奈枝卻想,媽媽仍然覺得那是對的嗎?可惜這麼多年來,她們從來沒坐下來談過。小姨打來電話時,奈枝問她臨終前說了什麼,也是隱隱期望她能留個口信。可於飛卻只交代了房子,其餘什麼都沒說。如果媽媽能留句話,奈枝就能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沒有。
隔天媽媽醒酒,什麼都不記得了,還在北京玩了兩天才回老家。奈枝雖客氣陪著,但心裏總覺得有股勁憋著。送她們去機場時,奈枝看著媽媽和小姨匆匆忙忙走向安檢,她鬆了口氣。往後母女再沒見過,連電話都很少打。這次小姨打來電話,奈枝突然特別想知道,她臨終前留了什麼話給自己。
「還有呢?」
幾天後的早晨,王俊死了。他身旁放著兩個空安眠藥瓶。前晚於飛睡在奈枝房裡,他睡在客廳。母女起床時他已經死了幾個鐘頭。王俊如此安靜地死,就像真的沒存在過。於飛倒沒多難過,她迅速料理後事,領了學校發的撫恤金,果斷買下那幢帶小院的房子。搬過去第一天,她看到了那棵銀杏樹,說以後可以摘白果煮粥。可往後十多年,這些果子每年都熟落在地爛掉,散發酸臭的味道,奈枝從沒見過媽媽撿過。
於飛的東西很少,她們很快就清好塞進一隻旅行袋。奈枝翻了翻,不像留了信的樣子。她們急急忙忙走出醫院,奈枝本想跟阿姨們道別,卻被小姨捏了一把,閉上了嘴。
小姨說了很多於飛過世前的事,說過得好得不得了。她還能下床走動時,每天帶著病友在醫院廣場上跳舞。於飛出錢買了台錄放機,到了傍晚就放歌,一整排阿姨在她身後跳舞。她仍然是人群里最出風頭的那個,唱歌大聲https://read•99csw.com,跳舞最勁。她在醫院把凄慘的日子過得有聲有色。於飛不能下床后,阿姨們還在病房裡舉辦晚會,她坐在床上當主持人,讓阿姨們輪流唱歌,她當評委,還頒獎。她們經常談起自己的兒女,奈枝肯定最優秀,在美國賺了大錢。等於飛病好就要去美國……奈枝聽著又笑了出來,在這一刻她突然明白媽媽不會再留任何信息了。她已在謊言上構築了幸福,至死也不會讓人戳破。她有位早逝的、仍然愛著自己的丈夫,還有遠在美國的孝順女兒。對她來說,這就是全部的真相。
小姨想了想,說:「沒什麼了呀。哎你趕緊回來,醫院不讓我簽字……」她講個不停時,奈枝卻盯著那堆潔廁劑發獃。她想不管如何努力洗馬桶,這些都是用不完了,以後不要再買。
她意識到原來所有的罪孽早已被原諒,因為愛一直都在。
走出醫院,奈枝問怎麼回事?那些阿姨為什麼會以為她去了美國,開了公司?這幾年奈枝雖沒和媽媽聯繫,但一直都由小姨聯繫。她離了婚,在一間公司里上班,收入不好不壞。前年離婚時,她什麼都沒要,房子留給徐傑,自己孤身出來,只是把那些囤貨搬到新租的房子里。
奈枝讓徐傑先把媽媽送回房,可於飛無論如何就是坐在地上不肯起來。徐傑只好強行把她扛在肩上。於飛像條麻袋掛在女婿身上,她仍然在笑,可就在此時,連衣裙卻刺啦一聲破開了。那天早上於飛好不容易擠入這條緊身裙,想在女兒婚禮上顯露一把好身材。小姨勸她不要穿,她也不聽。這還不是最糟,或許是被頂到了胃,倒吊著的於飛開始嘔吐,大股大股的嘔吐物傾湧出來,濺到了身邊每位賓客的褲腿上。靠得最近的奈枝算完蛋了,鞋面全是穢物,渾身酸臭。旁邊人都大度地笑了笑,奈枝卻覺得丟臉。後來她才知道那天婚宴上,媽媽和每位賓客喝酒,不管認不認識,她只說自己是新娘母親,拜託往後多照顧女兒,然後仰脖喝乾。奈枝想到那些不熟賓客尷尬的笑,就覺得更難堪了。
她們搬家是因王俊自殺。那時奈枝五歲,她覺察到父母關係不好,爸爸很少說話,媽媽總忙於追逐各種快樂。兩人一同下班,並排走路時肩膀也離得很遠。只有遇到熟人,於飛才急忙挽起王俊的胳膊。半年前的一天,奈枝在幼兒園等爸爸來接放學。那天她等了很久,天都快黑了,爸爸才匆匆趕來。她躲在角落,沒有出聲。她看到爸爸身邊有個女人,他們牽著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