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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棵秋天的樹

我是一棵秋天的樹

作者:麗端
沈越的中性態度曾一度發生過動搖。一次她賞光自習室照例聽到了幾個小女生竊竊猜測她是男是女。往常的沈越對此充耳不聞,一副「我是流氓我怕誰」的神態,而這次卻氣憤憤地將書摔在課桌上,一轉身出了教室。沈越當時也不知為什麼要生氣,自己一向所標榜的不正是這樣一種視覺效果嗎?據她後來分析,真正的原因是我那時交了個男朋友。朋友,也是靠不住的,沈越想,從自由的世界陷入只有兩個人的小圈子是多麼嚴重的倒退。沈越是願意追求那種虛無的「大」的,因此對我失望之極,卻又隱隱地生出對自身的一種憂慮,一種她所不願承認的憂慮。
也許沈越會一直持續她的尋找也希望能一直持續這種尋找。然而終於有一天,我與她同行時,沈越又看見了那個男生,隨即略有些戰慄地指給我看。我好奇地一望,立時道:「這人我認識,他住在17樓229,你要去找他么?」
放過了這次機會,沈越繼續著她的尋找,也許她心底里竟還洋溢著歡樂呢。當我一次無意中提及她蒙滿灰塵的稿紙盒子時,她竟然說現在的生活沒有了寫作的必要。我注意到她每天不再睡到中午才起床的事實,似乎有了生活的激|情,便順理成章地認為她戀愛了。因為寫作的慾望本身包含著對生活的絕望,她不再寫作,也就是不再絕望了。能打動她的世界上最偉大的力量,莫過於愛情,我可從來沒有真正相信過沈越以前說的關於中性的鬼話。我甚至特意想捕捉那令沈越動心的男生是誰,卻每次只見到她獨自一人,啃著些大大小小的書。
我本來想開玩笑說那男生沒準就以為你是個男的,他是真正的同性戀。但看到沈越一副陷入迷思的樣子,終於只張張口,沒有說出來。
「這人肯定是個流氓,或者是個瘋子!」我聽完后脫口而出,卻立即感到後悔。即使我這世俗化的思維邏輯沒有褻瀆那位夜半歌手,也一定打擊了沈越的幻夢。
「沒有的事,我並沒有戀愛。如果這也算,那我對寫作早就戀愛過了。」沈越歪歪嘴,做了個鬼臉。我以前看慣了她平板的表情,是料不到她也會做鬼臉的。用這種面部肌肉的運動來調節情緒,是一種樂觀主義者的建議,想不到沈越也學回了。我於是以一種傳播快樂的善良去理解她,並耐心地等待沈越變成幸福的女人時的那一天。
這件事還有一點尾聲:從此不光沈越進出宿舍樓沒有阻礙,一些貨真價實的男生也居然能矇混過關,樓道里不時有一對兒悄聲軟語。每到這時,我就稱頌沈越的功德。沈越呢,依然一副https://read.99csw.com「中性」打扮,企圖蒙蔽群眾的眼光。
「我喜歡美麗的東西。」沈越說,然後提到了那個火車上看見的女孩,「她真美,當時我真以為自己是一見鍾情了,後來才想起我也是女的。」
很久以後,直到我與何剛分了手,帶著失戀的傷感又不得不坐在沈越的面前時,沈越才告訴了我她的「奇遇」。
葡萄是一點一點成熟的,頭髮是一點一點長長的。淡淡的時光淡淡的變化,沈越僵硬的神情已經開始融化,甚至於常常微笑了,這讓我最後意識到時不免大吃一驚,卻又有夙願得償的快|感。我是個正常的好人,自然也希望沈越走上正道:學習、工作、戀愛……於是沈越的變化中也就有了我的一份成就感。
我們學校里有一個池塘,乃是戀人們約會的好去處。沈越一般不會去那裡,那裡的氣氛與她所奉行的中性觀念是大相悖逆的。可是沈越終於去了,是在一個無心睡眠的午夜。她如沒頭蒼蠅一般在校園裡亂逛還遇見了巡邏的校警告誡她立刻回宿舍睡覺。她表面上唯唯諾諾背地裡卻繞開了巡警繼續遊走。闖到池塘邊時心中也有些詫異,不知怎麼會鬼使神差地走到那裡。
然而在我逃離她一段時間后,沈越開始變化了。她的男式頭髮已經太長卻沒去修理,當別人問她是不是想留長發時她又堅決地否認,只說自己太忙。其實她忙什麼呢?她似乎已經很久沒有擺弄過她的稿紙「棺材」了,卻又添了一個新的癖好,有事沒事總哼唱一句歌:「我是一棵秋天的樹……」後邊就沒詞了,於是再重複這一句。沈越唱時常配以一個習慣性的動作——捋捋鬢邊的頭髮,竟有些嫵媚風姿。然而僅此一句,聽得我膩味極了,忍不住道:「後面呢?翻來覆去的,煩死了。」沈越便橫我一眼,示威式地又唱一遍,後面就靠啦啦啦地拉過去了。
我們大學的女生樓是不許男生進入的,當然這禁令只在樓長上班時有效。一天我與沈越並肩走進樓口,正如入無人之境,猛可里樓長一聲大喝:「那個男同學,不能進樓!」我和沈越一怔,齊向樓長望去。樓長愣了一會,扭頭不再理我們。繼續往裡走了一段,沈越的笑象噴泉一樣發作,不可遏抑。我也笑,忍不住說:「樓長真逗,竟以為你是男的。」沈越不答,仍只是笑。其實我覺得並沒有那麼可笑,沈越高高瘦瘦,又套著一件大白T恤,頭髮剪得比一些男的還短,乍看就是一個男生。
那女孩忽然轉過頭來,正迎上沈越的目光,於是微微一笑。沈越有些羞赧九九藏書,垂下了眼,心中尋思著蒙娜麗莎的微笑也不過爾爾,便又忍不住朝那女孩望去。女孩已是兀自望向車窗外的風景了。沈越暗嘆一聲,想起書中用那些絢麗的詞句來形容美人原來自己只道是誇張,此刻卻不得不相信了。
一天她沿著校園跑了一圈,氣喘吁吁地混入食堂的人流,驀地發現了不遠處那個思量過千百遍的身影。也許就是他,也許只是相象而已。沈越的血流速度登時加快了。正當那男生向這邊轉頭的瞬間,沈越迅速地背過身子,隱藏進一片嘈雜的人群。這種躲避的原因是什麼,沈越說「不知道」,我就權且理解為她對自己的不自信,或者是初戀的羞怯。
沈越確實是在找那個夜半歌手,但她連最起碼的那人是本校學生的確信也沒有,只是日復一日地大海撈針。她似乎已把編造故事的熱情完全轉移到尋找那個活生生的男人上,所有的線索只能靠她殘留在腦海中模糊的影象,帶著路燈的黃光。
沈越的面部表情不太豐富,總是很漠然的樣子。也許是瞧不起別人,也許是怕被別人瞧不起。這種笑意的缺乏有時甚至也影響我的情緒,記憶中,似乎只領略過其一次大笑。
我不解:「你不是愛他么,為什麼又要放棄?」
從那個怪誕的午夜之後,沈越不再理睬她的伍子胥和浣紗女了。對以往的慵懶矯枉過正,她每天幾乎不在宿舍里逗留,卻頻頻出現在圖書館、自習室等公共場合。她甚至去過一回舞廳,但沒有人請她跳舞,何況她也不會。坐在一旁當壁燈實在無聊之極,又沒有火車上邂逅的那種獨身美人供她觀賞,沈越以後就沒再往那裡去過。
接下來發生的事是頗為荒謬的。以我俗套化的思維,只能想象成《大話西遊》中夕陽武士與紫霞在城牆上的鏡頭,而且是慢鏡頭:那男人帶著歌曲的餘音緩緩轉過身,向沈越走過來,走過來……忽然一把抱住她,吻了一下。沒等沈越清醒過來,他就匆匆地走了。從沈越怪異的敘述口氣中,我簡直懷疑她對那男人沒有回頭而感到遺憾。
「中性」這個詞是沈越所推崇的,她似乎頗痛恨兩性區別。因此克隆技術的產生曾讓沈越興奮過一陣,以為這是打破性別差異的契機。連她自己的名字,也是由原先女性化的「月」自己改過來的。目的很明顯:讓這中性的字與她自己般配。
沈越那晚繞著池塘走時在想些什麼並沒有告訴我,也許在回憶長發年代里暗戀她或她暗戀的男生,也許在追憶那火車上女孩如仙人一般的風姿神韻。當然,這隻是靠我平時為沈越所諷刺的「小女人的庸俗思read.99csw•com維」來臆測的,也許她想的東西太深太遠已在我思維的彼岸。不過無論她當時想的是多麼深奧或膚淺的問題,後來她都碰見了那個人,那個男人。
沈越的說話總是越來越空洞,讓我抓不住什麼實在的東西。因此我總會在她談興正酣時匆匆逃跑,以免自己也隨著她陷入那種白日夢的狀態。除了所謂純粹的美,她對生活近乎麻木。周圍形形色|色的人與事不能引起她絲毫的興趣,彷彿一切都與她無關。她只願住在真空的瓶子里,享受她的幻夢。於是她的整個夜晚與大半的白天,似乎都在睡夢中度過。我對這種態度不以為然,既說她不動,就自我解釋為一種嗜睡的病症。我並不喜歡她,她也不見得喜歡我,只是出於一種孤獨的惰性,我們總湊湊合合地呆在一起,也就有些朋友的樣子。
沈越於是露出不屑的神情來,譏笑我的小女人思維,又落入庸俗的套路。「這是人的尊嚴問題。」她開始上綱上線,「在春秋戰國講究精神清潔的年代里,人們追求道義、尊嚴,寧可捨生取義。不要把任何男女間的交往都看成是愛情。」
「你在找你自己。」我終於說了句有點哲學意味的話,可惜還是被用得過於泛濫了些。
「同性戀傾向。」我開玩笑說。
沈越被這突如其來的話驚得微微一愣,隨即道:「不,這就是結果,我要開始忘記這件事了。」
——薩特 《文字生涯》
我始終是未來的英雄,一方面我如饑似渴想成為一尊聖體,另一方面又不斷推遲這個願望的實現。
沈越自稱喜歡寫作,雖然她從來沒有發表過任何作品,也從來沒有完成過任何作品。從我認識她以來,似乎她總是在寫同一個故事,很簡單的故事,卻總也寫不完。故事是現成的,也不知是從哪本腐敗的線裝書里找來:伍子胥從楚國逃亡的時候,身後有很多追兵。一天他跑得又累又餓,遇見了一位浣紗女,女子給他提供了食宿。臨別時伍子胥告誡別將自己的行蹤告訴追兵,女子便立即在他面前自盡。如此而已,用古文二十來字就可概括,所以我一直很不明白沈越為什麼對這故事如此鍾情。每當她呆坐在刷著潦草字跡的稿紙前時,我都有一種直覺:以她的崇尚中性,她在故事中分飾兩角——美麗的浣紗女與英武的伍子胥。
那女孩靠著車窗坐著,頭髮很隨意地攏在身後,卻又偏有細細幾綹垂在頰邊。從側面望過去,飛逝而過的景物形成一道道連續的色彩,彷彿是用油畫https://read•99csw•com筆塗抹,在她身後構成一幅動態的背景,倒越發顯出她的安詳寧靜來。
沈越微微一笑,開始唱起來:「我是一棵秋天的樹,漫天的黃葉是我的禮物。似乎我對冬天滿不在乎,因為春在我期待的深處……」
沈越懶懶地道:「管它是同性戀還是異性戀,都是沒意思的事,還不如睡覺舒服。」
此時的沈越在上大學,正是愛情象野草般生長的年代。沈越曾經問過我一個問題:「為什麼菜肴講究色香味,偏要把『色』放在首位?」我一時茫然。沈越便有些得意地告訴我:「孔子曰:『食色,性也。』色是人的本性,也就是審美之情。」我於是知道沈越是挺好色的,學術一點,是個唯美主義者。
「真的。我就想當一棵樹,沒有性別,沒有思維,只知道長呀長,並不去多想為什麼要長。」
我想不到還有什麼「更深層次」的東西,一想就頭疼,於是心安理得地讓大腦休息。只是覺得沈越有種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勁兒,卻讓我看著氣悶。於是抬杠說:「你若想不落俗套,為何又要將男女主人公都寫得英俊美貌?我看兩人沒準都奇醜無比。」
從側面望過去的正是沈越。坐在火車上,沈越感到很無聊,卻又懶得與周圍的人說話,唯一可乾的事就是不住打量那車窗邊的女孩。沈越雖也一時有過與她搭訕的衝動,卻終於沒有動。
我肅然起敬:「你快完稿了吧?」
她灼|熱的目光又黯淡了:「沒有。這其實也是挺膚淺的構思,我還想要一些更深層次的東西。」
以我的平庸自然無法作答。
那人當時正在唱歌,據說他的聲音悠揚又極富磁性,於是那歌聲的引力與內心的斥力把沈越固定在距那人身後五米左右的地方。那人渾似不覺,仍舊自娛自唱,正是那首《我是一棵秋天的樹》,可惜沈越只記得了唯一的一句詞。
我搖頭。
「你說,浣紗女為什麼要自殺?」她偶爾會問問我。
那天傍晚,沈越取出以前的那疊稿紙,划根火柴點著,霎時伍子胥和浣紗女變成黑色的蝴蝶,從窗口飛出。我在一旁看著,終於忍不住說:「那男生叫何剛,就是我原來的男朋友。」
我搖頭表示不解,沈越又道:「那個男生,不論他是流氓也好,瘋子也好,我都感謝他讓我知道所謂的中性是反自然的,矯情的。可是睡美人並不一定要愛上吻醒她的王子或乞丐,你真以為我尋找的是他么?」
坦白說,我找到男朋友也是找到借口可以避免與沈越在一塊。她自我標榜的中性觀念讓我聽著極不九_九_藏_書順耳卻又無力反駁,只讓我聯想起中世紀僧侶的禁慾苦修。我甚至怕別人誤會我們是一對同性戀者,類似的風聲也隱隱有過,不知是不是我的疑心病癥狀。現在的社會,異性過於親密沒有人側目,同性若太親近反而會被猜測的。而且沈越編排那個伍子胥的虛假故事時總有一種神經質的舉動:把一頁頁的廢稿紙象斂屍般收入一個紙盒,又一頁頁地拿出來反覆閱讀。每逢這時我就有一種強烈的反感,彷彿她本身也沾染得有行屍的氣味。她一遍遍改造那故事有種自虐式的神態,也只有這個時候她的目光才會明亮有活氣,不似平日的荒蕪。她到底在做什麼,她到底想追求什麼,我不明白,也許她自己也不明白。因此,我儘快找了一個男朋友,寧可與他談談食堂飯菜的惡劣也不願再忍受沈越空洞如夢囈的言論。男朋友叫何剛,雖世俗卻讓我感到現實。但我和何剛在一起時總躲著沈越,因為我不願見到她漠然卻傲視的眼光,何況沈越根本不會關心我的事情。
很久以後,沈越雖起過無數次念頭將這女孩寫成文章,卻總怯怯地沒能動筆。這種膽怯,是一種對自己的不信,恐怕文字無法準確地描述那眩目的風采,更深一層的,是對流露內心的畏懼。
沈越也極有耐心地繼續尋找,卻毫無做作之意。當她走進一間自習室時會迅速地將每個人瀏覽一遍,即使沒有那人也不再刻意查看其它教室。沈越願意「順其自然」,也是保持自己的尊嚴,儘管她對尊嚴的看重已不似浣紗女一定要以死來捍衛,但也需要基本的限度來支撐自己的精神。「我是一棵秋天的樹……」沈越仍然在唱。
「自然是愛情的原因唄。失去所愛,生而無趣,或者被愛人懷疑拋棄,羞憤自盡。因此伍子胥日後死於另一個浣紗女西施之手,也是因果報應。」我自認為這是一個挺有條理的愛情悲劇,可惜摻點封建糟粕。
沈越果然比我想得深遠:「不管他是誰,他一個人站在午夜的池塘邊,唱著那首別緻的歌,你為什麼不能想想他的內心呢,他的情感呢?」她似乎有一種惺惺相惜的神態,試圖把對那人行為的欣賞歸結為內在的共振。「而且,有一件事你不覺得奇怪嗎?黑夜裡,他竟能一下子就辨認出我是一個女子,著難道不是很奇怪嗎?以前所有的人都覺得我象個男孩的。」
她反問我:「我是一棵秋天的樹,為什麼只是秋天的樹,而非別的季節?」
我猜後面的詞是沈越自己填的。
「秋天的樹面臨寒冬,卻又含著對春的希望,所以秋天的樹是最美的。其實一旦春天來了,希望不再擁有,它又能美在何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