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重逢路翎

重逢路翎

作者:牛漢
他避開所有的陰影
早想寫幾篇有關重逢的紀實性文字,一直沒有動筆,因為若不從告別說起,情緒總轉不過來,但是告別怎麼寫呢?
三伏天的晌午
路翎的帽檐壓到眉頭,看不見他的眼睛。我伸手把他的帽子摘下來。他由著我,只顧有滋有味地抽他的煙。他的頭髮已經半白,有些稀疏,如秋天枯敗了的草。二十多年前,他的頭髮又黑又濃,講話時頭髮有如賓士的駿馬一甩一甩的。
連草帽都不戴
路翎對我說,他要把餘明英喊回來。他習慣地又把帽子戴在頭上,慢慢地走出家門。不一會工夫,餘明英和他一塊回來了。餘明英變化比路翎小,一眼還能認出來。她趕忙用一個粗瓷飯碗給我倒開水,一邊倒,一邊抱歉地說:「家裡有好多年沒有茶杯了。」她把帶來的一個小紙包擱在方桌上,打開,裏面是些糖塊,「牛漢,吃糖。」我沒有說話,也沒有吃糖。沉默一會之後,我問她家孩子們的情況,她長長地喟嘆一聲,說:「都耽誤了。二女兒現在和我們住在一塊。」我也把我們家這些年來的狀況略略說了。兩家情況沒有什麼區別。我跟餘明英說話時,路翎一個人咯嘣咯嘣地吃起糖塊來,他一口氣把十幾塊糖幾乎吃光了。餘明英搖搖頭,笑著對路翎說:「路翎,你吃光了,牛漢吃什麼?」路翎好像沒聽見似的一句話沒說,他的面孔毫無表情。連我都想像不出來,路翎這許多年來是怎麼活過來的。他的性子比我還暴烈,因此,比我經受的苦難要多。現在他全靠街道每戶一毛錢的清潔費維持生計。
近二三十年來,我沒有寫過一回告別。https://read.99csw.com就說那一年,頓時失去了所有的親友,我並沒有跟誰告別過,包括我的妻子兒女在內。前幾年,有一位年輕記者希望我寫一寫當年告別的情景;他想像中的那種古典悲劇式的告別一定是哭天搶地的。我對他說無法寫,「哪裡有什麼告別呀!」他聽了之後,神情很滑稽,一邊搖頭,一邊大笑起來,還用洞察一切的眼睛審視著我,他以為我心有餘悸,不說實情。其實我說的真是實情。沒有告別,哪裡會有什麼可以繪聲繪色去描寫的令人斷腸的情景?真的,有許多往事,在我的心靈上幾乎沒有留下任何痕迹,一切都是迷迷茫茫的,有點像我去年去喀什見過的戈壁灘。然而,當時(準確地說是最初的一段時間)確有過極不適的異常心態,人整個地變得恍惚不寧起來,北京話里有個詞兒叫「懵了」,有點近似我那時的情狀。可怕的是我這恍惚感,到現在也沒有消失。
幾十年恍恍惚惚地過去了。沒有告別的告別,竟想不到地引來了十次百次的重逢(有些親友是永遠不能重逢的了)。有了這些實實在在的重逢,才感到了當年由於沒有告別隱隱凝聚在深心的一種沉重的內涵。我不叫它內傷,因為它並沒有留下傷痕。
重逢都是有難忘的細節的。六七年來,我一直沒有觸動這個難題。我沒有力氣撼動這些因久久鬱積而石化了的人生體驗;它們成塊成塊地堆在心靈里,構成了墳的形狀。必須先得融解了它們,才能把它們從心靈里傾吐出來。但我深知自己的生命里已沒有多少熾熱的火,因此,能融解能傾吐的只能是一小部分了。

我在他的門口站了一會兒。破玻璃窗原來是外屋的,相九-九-藏-書當於堆雜物的檐廈,裏面有一間住房,家門緊緊閉著。我跨進了兩步,從窗戶向里瞧,黑洞洞的。那天是陰天。我想路翎一定在家。就輕輕敲了兩下門,沒有動靜。我再敲兩下,敲得重些,還是沒什麼反應。「他又出去了」。我想。我透過窗玻璃朝里仔細望望,屋裡地下站著一個人,背對著門,一動不動,背有點駝,我清楚地看見他向前伸的脖頸,有一道道深深的皺褶,我也有,那是汗水的渠道。我斷定這多半就是20多年沒見面的路翎了。我喊了幾聲「路翎,路翎……」我的嗓門很大,可是那黑幢幢的站立的人,並不應聲轉過身來。於是我只好推門進去,慢步轉到他的面前。我隱隱綽綽看見了他的面孔。他戴著有檐的帽子,家裡雖然暗,我還是從他的面孔的輪廓認出了這就是路翎。近幾年來,我已經很會識別故人了,即使他們有的已經面目全非,我還是能憑感覺一下子認出來。你絕不能只想他過去年輕的面孔與神情,你得學會想像「老化」人的面孔與神情的本領。比如眼睛大的人,衰老之後,眼眶常常變得像深井。面前這個人的眼眶就是又深又暗的。年輕時路翎有大而亮的眼睛。我幾乎哭喊地叫起來:「路翎,你怎麼不答應我?」同時伸手環抱他的肩頭。想不到路翎異常平靜地對我說:「你是牛漢嗎?我從第一聲就聽出是你的聲音。」哦,我的好朋友,你還沒有忘記我的聲音。「那你為什麼不答應呢?」他說:「餘明英叫我買兩毛錢的肉,我把它忘了。」答得莫名其妙。他剛才獃獃地立在那裡,原來是想著忘了買兩毛錢的肉的事。我的心酸痛起來……我拉著他的手到床邊坐下。
哦,祖國,你的苦難的兒子路翎,40年代寫https://read.99csw.com過幾百萬字的路翎,終於慢慢地清醒過來了。現在,他不但寫詩,還寫長篇小說。
牛漢(1923~),山西定襄人。作家、詩人。著有詩集《彩色的生活》、《愛與歌》,散文集《童年的牧歌》等。
他不認路早已忘記了路
遠遠地跟在他的身後
記得我是1978年的初冬去看他的。我打聽到了他的住址,獨自騎著自行車找他。到了芳草地,我憑著那一次模糊的印象,很快就找到屬於文聯的那一片宿舍。小巷很泥濘,不高的院牆倒塌得不成樣子。在一個街口,我詢問一位老大娘:「請問餘明英家住在哪裡?」餘明英是路翎的妻子。老大娘很熱誠地說:「餘明英嗎,在我們街道麻袋廠幹活,我跟她挺熟,我把她叫來吧。幾步路的事。」我說:「不用,她男人在家嗎?」老大娘說:「我看見他剛剛回家,老頭兒天天出去曬太陽。」老大娘指給我路翎家住的那個院門。我徑直地走向那裡。是個長條院子,只有簡陋的正房,房子的格局一樣。我立在院當中轉圈兒看了看,路翎住在哪一間呢?我發現一排正房中間,有一間玻璃都是破的。我敏感地想到,這是路翎的家,那玻璃多半就是路翎用拳頭砸碎的。
我緊握路翎的手,並肩坐著。我看著他,他並不看我。我說:「身體還好嗎?」「還好。」他的嘴撅得很高不住地嚅動著。牙齒一定已七零八落了,面頰陷落很深。曾經在朋友中最有魅力的大眼睛,如今就像湖北省咸寧那個乾涸了的向陽湖。沉默了半天,他從床上拿起一個裝旱煙的柳條笸籮,用一小塊報紙卷了個大炮,抽起來https://read.99csw.com了。
兩三天後,我把家裡找到的路翎的作品送給他,其中有《在鐵鏈中》、《朱桂花的故事》、《求愛》等五六本。我寫過一首詩《你打開了自己的書》,收在拙著《溫泉》中,記下路翎當時撫摸自己的書,全身顫抖的情景。我還寫了一首詩,題目已忘了,是寫路翎回家那幾年,他固執而焦渴地到陽光下面行走的姿態,現在只記得其中的八行,記在下面,留作紀念:
只認得記憶中的陽光
因此,這時,我突然覺出,路翎家裡看不到一本書。我就問路翎:「書呢?」餘明英代他回答:「早沒了,一本書不剩了。」我又問:「他自己的作品也一本沒有了嗎?」還是餘明英回答;「一本書也沒了。」她沒有作任何解釋。我對他們說,我家還有一些路翎的書(我老伴千辛萬苦保存下不少書),下次來時把它們都帶來。路翎仍安靜地坐著,一點反應都沒有。這些年來,路翎不但跟文學界沒有什麼聯繫,跟書也不發|生|關|系了。這不止令人感傷,簡直是想像不到的事情。過去朋友們在一起時,路翎的話最多,也最吸引人,談他的作品,談他遇到的有趣的事。他是個講故事的能手。眼前的這個路翎是一座冷卻已久的火山。過去我們口裡常常說「絕望」,此刻才曉得。那不是絕望,只不過是一般的失望而已。
這時,我看到了他家的情景:正面是一張大床,旁邊靠牆是一張小床,小床的一半伸進一張方桌的下面,睡在這張床上的人(就是路翎)得把腿伸到桌子下面。地當中有一個煤爐,一大堆煤灰,靠另一邊牆有一堆白薯,還有兩個糧食口袋。屋子裡高高橫著幾根鐵絲,掛滿了各式各樣的衣服。家裡沒有衣櫃,沒有凳子,也沒有九九藏書皮箱之類,有幾個衣包摞在大床的牆角。我和路翎坐在小床的床沿上。大床、小床的邊上都擱著幾張乾乾淨淨的麻袋片,想來是怕把床單弄髒。
他的女兒
告別時,路翎和餘明英送我到大門口。我們緊緊地握了手。
路翎獨自在陽光里行走
過了兩年,路翎的身體健康恢復一些,他勉強會笑了(但跟20多年前的笑還是不能相比的),而且寫了一些小詩寄給我。又過了兩年,他的妻兒才讓他一個人出去走訪朋友,之前他上街常常找不到家門。他的眼睛也顯得大點亮點。

小引

1987年7月5日
「文革」期間,路翎一家人住在朝陽門外芳草地,我是知道的。芳草地有全國文聯的一片宿舍,50年代後期我去那裡,參加過一個好朋友的婚禮。我不是行典禮的那天去的,那天人太多,朋友讓我躲過那天再單獨去。因此我不是匆匆去匆匆離開,我在芳草地停了幾個鐘頭。芳草地離人民文學出版社並不遠,我有兩年常去朝陽門外勞動,但沒有一次碰到路翎。「四人幫」垮台前夕,有人見路翎在芳草地掃街,這位熟人起早練拳,幾乎天天在紆曲而朦朧的小巷裡看見他的身影。說他戴著大口罩,臉色黝黑,掃了一條街,又掃一條街,跟誰都不打招呼。我聽了以後,心裏倒有幾分踏實,第一,路翎還健在,且能幹活;第二,他起那麼早,又戴大口罩,說明他還知道人的尊嚴。並不像人們傳說的那樣,他精神失常,成天在家裡大喊大叫,用頭顱撞牆壁和門窗。路翎本是一個爽朗的人,我相信他絕不會自我毀滅。
善良的讀者,寬恕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