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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腿兒

通腿兒

作者:趙德發
嗚哩哇,嗚哩哇。
天上星星在眨巴眼兒。她對自己說:你數星星吧。
晚上,狗屎家的殺了雞,打了酒,讓狗屎好好吃了一頓。吃完,女人往床上一躺:「這幾天欠你的,俺都還你。」這一夜,榔頭聽見牆一直在響,但他與媳婦沒有效仿。他披衣坐在被窩裡,一聲不吭老是抽煙,一夜抽了半瓢煙末。
門忽然響了。朦朧中,榔頭低頭弓腰,賊一般溜進屋裡。
於是,兩個女人沒再分開。
狗屎家的火了:「開弓沒有回頭箭,俺已經保下證了,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這一夜,兩個女人一直坐在門口,望著南方,流著淚。
狗屎的喜床應該靠東山頂南,榔頭的喜床應該靠西山頂南。於是,倆人的喜床就只隔一尺寬的屋山牆。
上冬學又是時候了。
狗屎是正月十三走的,二月初三區上就來人,說他犧牲了,還給了狗屎家的一個烈屬證。狗屎家的不信,怎麼也不信,說活蹦亂跳的一個人,怎麼會這麼快就死。正巧當天本村回來一個開小差的,說狗屎第一次參加打仗就完了,他還沒放一槍,沒扔一個手榴彈,就叫鬼子一槍打了個死死的,屍首已經埋在了沂水縣。狗屎家的這才信了,便昏天黑地地哭。
1990
「叫榔頭哥去當八路。」
鬼子跑了,榔頭卻沒回來。
那年頭被窩稀罕。做被窩要稱棉花截布,稱棉花截布要拿票子,而窮人與票子交情甚薄,所以就一般不做被窩。
榔頭家的懂了,就說:「你想走路?」
根據地的參軍運動開展了,村村開會,庄庄動員。
正思忖間,忽聽那女人開口了:「也看隊伍?」
老的淚光閃閃地說:「這叫通腿兒……」
榔頭家的養了一個多月眼傷。這期間又正巧「嫌飯」①,吃一點嘔一點,臉干黃干黃。狗屎家的整天幫她家幹活。推磨,她跟榔頭兩人推;烙煎餅,她自己支起鏊子烙。就是去地里剜野菜,回來也倒給榔頭家半籃子。
嗚哩哇,嗚哩哇。
第五天上,狗屎說:「唉,有老婆跟沒老婆一樣,乾脆去當八路吧。」媳婦一笑:「俺就等著你這句話了。」立馬就去村裡彙報。田大腳說:「太好了,明日就往區里送。」
夜裡,這牆便響。有時兩邊的人聽到,有時一邊的人聽到。
看你翻身不翻身!

先是唱戲。把戲班子拉來,連演兩天。有齣戲也怪,不唱,光說光說。說的是北京洋腔,聽了半天才聽出眉目:那個俊女人不正經,跟老頭的前妻兒子搿伙。後來那小夥子不幹了,又跟丫環好。後來一家幾口人都死了,說是叫電電死的。電是啥玩意兒?那麼毒?那麼毒就拿去毒小日本呀!另外幾齣戲雖然唱幾句,但也不懂。不懂就不懂吧,老百姓圖個熱鬧就行了。所以有人一邊看戲一邊議論:還是八路好,五十七軍啥年月給咱演過戲?
趙德發,男,1955年生,山東省莒南縣人,日照市文聯主席、作家協會主席。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國家一級作家。當過農民、教師、機關幹部,1988年到山東大學作家班學習二年。自1982年開始發表作品,至今已發表、出版文學作品300萬字,多篇被《新華文摘》《小說月報》《小說選刊》等轉載,獲省級以上文學獎20餘次。其中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系列長篇小說「農民三部曲」《繾綣與決絕》《天理暨人慾》(原名《君子夢》)、《青煙或白霧》在全國引起較大反響,前兩部先後獲山東省第四屆、第五屆精品工程獎,2001年又一起獲得第三屆人民文學獎。短篇小說《通腿兒》《選個姓金的進村委》分獲《小說月報》第四屆、第八屆百花獎;《蝙幅之戀》獲《中國作家》1992年度中篇小說獎。作品結集有《趙德發短篇小說選》(山東文藝出版社)、《螞蟻爪子》(明天出版社)、三卷本《趙德發自選集》(山東文藝出版社)、《中國當代作家選集·趙德髮捲》(人民文學出版社)等。
但新被窩難置。兩口子就想走互助合作道路。榔頭娘找狗屎娘說了意思,狗屎娘立馬同意,並說你家榔頭夜裡搗蛋,俺家狗屎搗得更厲害,俺家狗屎爹已經當了半年和尚了。兩個女人就嘎嘎笑,笑后談妥:兩家合做一床被窩,狗屎娘管皮子,榔頭娘管瓤子。
https://read•99csw.com頭家的說:「好歹還有個抗戰。咱倆拉巴大的,他就得養咱倆人的老。」
中午,狗屎家正做飯,忽聽街上有人喊:「快出來看!過隊伍嘍!」狗屎家的忙舀一瓢水將灶火潑滅,咕咚咕咚跑向了門外。還真是過隊伍。一眼就認出是八路。軍裝黃不拉唧,破破爛爛,比中央軍差得遠。可人怪精神,一邊走還一邊唱,唱幾句就喊個一二三四。當兵的整天喊一二三四,準是好久不在家數莊稼壟,怕把數碼忘了。好多人都別著鋼筆,怪不得有「窮八路、富鋼筆」這句傳言。有些兵還鬍子拉碴,看來是有家口的,不知他們想不想老婆孩兒……

老蔣跑了,榔頭還沒回來。
男人用被子蒙住頭,渾身上下直抖。女人問怎麼啦,問了半天,男人才露出臉戰兢兢地答:「俺不去!出門一看,狗屎兄弟正在西院里站著……」
不見面就不見面,反正三十天好過。狗屎家的就整天不出門,只在院里、灶前做點活落。榔頭家的似乎也懂,也整天把自己拴在家裡。兩家如發生外交事務,都由男人出面。男人不在家,偶爾雞飛過牆,這邊女人便喊:「嫂子,給俺攆攆!」那邊女人便也答應一聲,隨即「歐哧、歐哧」地把雞給吆過來。兩個女人雖沒見面,聲音卻漸漸熟了。榔頭家的心下評論:她聲音那麼粗,跟楠棒似的。狗屎家的心下評論:她聲音那麼細,跟蜘蛛網似的。
②走路:改嫁。
狗屎說:「就這樣辦。」
「不礙的。」
數到二十四,剛要數第二十五,那一顆忽然變作一道亮光,轉眼不見了。
狗屎家的聽了羞赧地一笑:「嫂子,不瞞你說,這些日子,俺老想那個事,有時候油煎火燎的。」

別叫庄長會長催,挨戶喊。
自動報名跑在前,
榔頭家的找出幾張紙,一連畫了幾張樣子:「喜鵲登梅」「鴛鴦戲水」「金魚串荷花」「鳳凰串牡丹」等。狗屎家的一看,眼瞪得溜圓:「俺娘哎,難煞俺了。」榔頭家的說:「要不你先畫『五毒』,小孩兜肚上用的,那個容易。」
「對。當八路使槍弄炮,狗屎怕那個,就不會再纏磨榔頭哥了。」
果然,當天夜裡她就不讓狗屎上身了。第二天,也不和他說話,也不給他做飯,晚上隔二尺躲上三尺。
從來沒得這樣的病:
榔頭家的想了半天說:「那就去當八路!」
「俺也不。」
倆女人側過臉,眼一眨一眨地瞅。瞅見老的,她們沒說話。瞅見小的,卻一齊坐起身叫道:「抗戰。抗戰。」邊叫邊伸臂欲摟。臂間的乳裸然,癟然。
西院的屋裡亮著燈,狗屎家的正披著襖坐在床上。一見榔頭家的進來,笑了笑說:「嫂子,你倆口子說的話俺全聽見了,快別噁心人了。」
榔頭家的會畫「花」,鞋頭用的、兜肚用的、枕頭用的都會。村裡女人漸漸知曉了,都來向她求「花樣子」,榔頭家的常常忙不過來。狗屎家的說:「你教俺吧,俺會了也幫你畫。」榔頭家的說:「行。」
北風吹起落葉飄,冬來了。
沒處去,就去找榔頭家的拉呱。拉著拉著,她常把話題扯到榔頭家的眼上,罵自己作死,干出那檔子事來。一次又這樣說,榔頭家的變色道:「事過去就過去了,還提它幹啥?你再提,咱姊妹一刀兩斷!」狗屎家的見她臉板得真,往後就再也不提了。
上冬學又是時候了,
「俺捨不得你。」
不知不覺,隊伍過完了。有人說,這是老六團,沂蒙山裡最神的八路隊伍,說打哪就打哪,小日本最怕他們。狗屎家的聽得一愣一愣的,不由地又追了隊伍尾巴幾眼。
榔頭明白了緣由,就回家責怪媳婦。媳婦道:「俺不搶先說話她就搶先。誰不想個好。」
狗屎家的也甩。但她腰腿不靈活,那「轉身步」扭得太冒失,讓人看了直想笑。於是又有人唱:
一漢子遇見,認出那老的是誰,就急忙帶他們去了一個破破爛爛的院子。
狗屎家的整天不在家,狗屎就冷清了。一人坐不住,就溜達到東院。榔頭家的說:「跑俺家幹嗎?寶貝媳婦呢?」狗屎咧咧嘴說:「那塊貨,瘋瘋癲癲的,可怎麼辦。」榔頭家的說:「進步嘛。等去開模範會,又是大餅又是豬肉。」狗屎不再作聲,就蹲到地上跟榔頭下「五虎」棋。狗屎的棋子是草棒,榔頭的棋子是石子。一盤接一盤,read•99csw.com誰輸了就氣得要操這操那,榔頭家的在一旁邊做針線邊笑。
媳婦把嘴一噘:「俺孬,俺回娘家。」說著腳就朝門外邁。榔頭從後邊一下子抱住,邊揉搓媳婦胸脯邊說:「誰嫌你孬啦?誰嫌你孬啦?雜種羔子才嫌你孬!」
榔頭家的一聽說這事,心裏立即亂糟糟的,便去了西院想安慰安慰狗屎家的。不料,狗屎家的一見她就直蹦:「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你!喜月里一見面你就想俺不好!浪貨,你怎不死你怎不死!」罵還不解氣,就拾起一根荊條去抽,榔頭家的不抬手,任她抽,並說:「是俺造的孽,是俺造的孽。」荊條嗖地下去,她臉上就是一條血痕。荊條再落下去再往上抬時,荊條梢兒忽然在她左眼上停了一停。她覺得疼,就用手捂,但捂不住那紅的黑的往外流。旁邊的人齊聲驚叫,狗屎家的也嚇得扔下荊條,撲通跪倒:「嫂子,俺瘋了,俺該千死!」榔頭家的也跪倒說:「妹妹,俺這是活該,這是活該!」
榔頭家的就脫鞋上了床。
不當游手的流浪漢,滿街串,
是榔頭的。榔頭告訴她,因為革命需要,他又新建立了家庭,不能再和她做夫妻了。
當天晚上吃飯,狗屎家的說:「噯,你去當八路吧?」
榔頭家的躺在被窩裡睡不著,就隔著窗欞望天。
狗屎家的從識字班回來,找不見狗屎,就知道是上了東院。她在院里使勁咳嗽一聲:「呃哼!」狗屎聽見了,就慌忙撇下一盤沒下完的棋跑回來。媳婦熊他,嫌他找落後分子,他只是笑。
見她這樣,榔頭家的馬上灰了臉兒。
姑娘們聽見了,就一齊圍過來要鬥爭唱歌的。唱歌的把手撐在額頭上,連聲說:「對不起,對不起,捏著眼皮打敬禮!」姑娘們便哈哈笑,笑完又去扭著腰肢甩毛巾。
識字班還是辦著,但狗屎家的不去了,她說沒那個心思。
狗屎家的搖搖頭:「他死了才幾天?」
就這樣睡,一直睡到二人嘴邊發黑。
狗屎家的說:「行。咱姊妹在一塊兒省得冷清。」
可是,向她說啥呢?
狗屎媳婦真喜人,
五十年前的狗屎榔頭就通腿睡,睡得十分快活。每天晚上,榔頭早早跑到狗屎家,聽狗屎爹講一會兒傻子走丈人家之類的笑話,而後就去睡覺。小西屋裡是沒有燈的,但沒有燈不要緊,狗屎會拿一根苘桿,去堂屋油燈上引燃,吹得紅紅,到小西屋裡晃著讓榔頭理被窩。理好,狗屎便把苘桿去牆根戳滅,二人就同時登床。三下五除二退去一身破皮,然後唉唉喲喲顫著抖著鑽進被窩。狗屎說:俺給你暖暖腳。榔頭說:俺也給你暖暖。二人就都捧起胸前的一對臭東西搓,揉,呵氣。鼓搗一會兒,二人就互搔對方腳心,於是就笑,就罵,就蹬腿踹腳。狗屎娘聽見了,往往捶門痛罵:兩塊雜碎,不怕蹬爛了被窩凍死?二人就怵然生悸,趕緊老老實實,隨後把對方的腳抱在懷裡,迷迷糊糊漸漸睡去。
狗屎家的氣得一蹦三尺高,要拉榔頭家的去上海拚命。榔頭家的卻說:「算啦,自古以來男人混好了,哪個不是大婆小婆的,俺早料到有這一步。」
聽著這細如蜘蛛網的熟音兒,狗屎家的渾身一抖:糟啦糟啦,這一下子俺可完啦。這個浪貨,浪貨浪貨!她就狠狠地戳了榔頭家的一眼,狠狠地在鼻子里哼一聲,轉身回家了。
自從進了識字班,
「……」
一席話,說得榔頭家的眼淚瀅瀅。
狗屎家的就是跑在前的。因為她去了一回就覺得那裡熱鬧。原來,她晚上都是和狗屎拉呱,但大半年過去也沒啥可拉了,一進識字班,晚上回來就又有呱拉了,所以她就很積極。婦救會長看她積極,就叫她當了組長,負責後街的十幾戶,這一來她就更積極,天天上門動員人家參加識字班。有的人家不讓閨女出門,說是聽人講:辦識字班是為了給八路配媳婦。過了陽曆年,識字班裡的大閨女都不準出嫁,跟八路排成兩排拋手絹,拋著誰就跟誰睡。狗屎家的聽了,罵一聲「放狗屁」,立即報告了婦救會長田大腳。田大腳手拿鐵皮喇叭筒,爬上村中的一棵大榆樹,一遍又一遍地闢謠,大閨女們這才陸陸續續地走出了家門。

狗屎家的悟出:這是隔牆躺著的那女人。喲,新人竟見面了,這可怎麼辦?對了,娘說過,遇到這件事,誰先說話誰好。
一入臘月,識字班就學扭秧歌。沒有紅綢,就一手甩一條毛巾,甩得滿街筒子毛巾翻飛,讓人眼花繚亂。有促狹漢子在一邊看,就和著秧歌調唱:
榔頭說九九藏書:「不這樣辦是龜孫。」
作者簡介:
以後再怎麼說,狗屎就是不應口。
漢子心急,剛叫了一聲就用肩撞門,竟把門閂啪地撞斷。
唉,不知是誰又死了。天上一顆星,地上一個丁。這個「丁」不知是哪州哪縣?想到這裏,榔頭家的心裏酸酸的。
說到傷心處,倆人眼睛都濕漉漉的。
小夥子倏地躲開。他把老的拉到一旁,用上海話悄悄問:「嗲嗲,伊拉一邊廂一個頭,啥個子困法?」
她買了一刀紙,偷偷上了西北嶺頂。在大路上,用草棍划個圈,只朝西北方留個口子,然後把紙燒了。一邊燒一邊說:「狗屎兄弟,你甭纏磨你哥了。」
「你這是說的啥話。」
「捨不得俺?那好,從今天俺就不給你當老婆,叫你捨得!」
進屋,見壁上掛一盞油燈,燈下擺一張床,床上一南一北躺兩個老女人。
「當八路?」
榔頭家的說:「好辦。」
她跟狗屎家的說:剛才夢裡見到抗戰了,他眼淚汪汪地叫了幾聲娘,轉身走了,眼下剛走出門去。
狗屎說:「甭跟俺瞎嘻嘻。」仍舊往嘴裏續煎餅。
「那就去當火頭軍,只管辦飯。」
扭起秧歌大翻身。
狗屎家的說:「只是你不能再養個給俺了。」
一個月後榔頭家的拆了臉上的布,臉上大變了模樣。以後狗屎家的跟她說話,從來不敢瞅那臉,光瞅自己腳丫子。
不料,當年入伏這天,抗戰卻在村南水塘淹死了。他跟幾個孩子摸蛤蜊,一潛下水就沒再露頭。等被人撈上來時,眼裡嘴裏都是黑泥。
湖凈場光糧藏好,心不操。
狗屎家的擦擦眼淚,挪到床那頭,緊緊抱住榔頭家的。

別看八路軍吃穿不好槍炮不好,卻在這一帶紮下根了。小鬼子兵強馬壯,可就是到不了沭河東岸。
後來,二人睡前便時常討論女人了。女人怎樣怎樣,女人如何如何。但是儘管熱情很高,他們卻始終感到問題討論不透。榔頭說:「好好掙,蓋屋娶媳婦。」狗屎說:「說得對,娶個媳婦就明白啦。」於是,二人白天就各自回家拚命幹活。
剛給抗戰分了被窩,榔頭家的就接到上海的一封信。
「真的。」

就拉別的。多是拉作閨女時的事。
「他?他還活著?」女人也給嚇懵了。「那俺得去看看。」她壯壯膽走出了屋門。

費了一番艱難,終於將皮子瓤子合在了一起。狗屎家有間小西屋,有張土坯壘的床,抱些麥秸撒上,弄張破席鋪上,把被窩一展,讓兩個搗蛋小子鑽了進去。
女人忙問什麼事。榔頭說:「俺一宿沒睡著覺,一合眼,就見狗屎站在跟前,氣哼哼地朝俺瞪眼。」女人說:「沒事,過一天就好了。」
狗屎家的睡醒一覺,聽那牆還響,就去搔耳朵邊的大腳片子。搔不了幾下,大腳片子一抖,床那頭便問:「幹啥?」狗屎家的說:「你聽牆。」狗屎便豎起耳朵聽。聽個片刻,狗般爬過來,也讓牆響給那邊聽。弄完了,牆還響個不停。狗屎家的說:「你個孬樣!看人家。」狗屎便在黑暗中羞慚地一笑,爬回自己那頭,又把個大腳片子安在媳婦的耳旁,媳婦再去搔他也不覺得。
一天,狗屎家的畫著畫著停了筆,眼直直地發愣。榔頭家的說:「你怎麼啦?」
榔頭家的忙問:「這麼快?」
她找不著話說,想走。狗屎家的卻說:「嫂子,你要是疼俺,就陪俺一夜吧,俺害怕。」
榔頭嘟嚕著臉說:「弟兄們不錯的,都叫娘兒們搗鼓毀了。」
狗屎榔頭就睡。一頭一個,「通腿兒」。「通腿兒」是沂蒙山人的睡法,祖祖輩輩都是這樣。兄弟睡,通腿兒;姊妹睡,通腿兒;父子睡,通腿兒;母女睡,通腿兒;祖孫睡,通腿兒;夫妻睡,也是通腿兒。夫妻做|愛歸做|愛,事畢便各分南北或東西。不是他們不懂得纏綿,是因為腳離心臟遠,怕凍,就將心臟一頭放一個給對方暖腳。現如今沂蒙山區青年結婚,被子多得成為累贅,那又怨不得他們改動祖宗章法,夜夜鬼混在一頭了。
哎喲哎喲肚子疼,
但榔頭家的不幹,依舊合衣睡在床上,狗屎家的只好陪著她。
晚間上床,榔頭家的苦笑了一下說:「這一回,咱姊妹倆情管安心通腿,通一輩子吧。」
後街這片唯獨榔頭家的沒參加,狗屎家的也沒上門動員。她讓別人去叫。榔頭家的對來人說:「狗屎家的參了read•99csw.com俺就不參。」狗屎家的氣得不行,就找田大腳,要她召開婦女大會,狠狠鬥爭那個落後分子。田大腳沒同意,說革命要靠自覺。
打送了以後,榔頭還是那樣。
榔頭家的說,她娘家有十幾畝地,日子也行,可就是親娘早死了。後娘太酷,動不動就打她罵她,有一次下了毒手,竟把她下身摳得淌血。
狗屎家的聽了也不惱,仍舊嘻嘻哈哈地扭,直扭得滿頭大汗。
狗屎家的不抬頭。
男人不答話,將披著的棉襖一扔,就鑽進了被窩。
狗屎家的就開始畫,仍用識字班裡學字的盆碴子。先畫蚰蜒。兩條長杠靠在一起是蚰蜒身子,無數條短杠撒在兩旁是蚰蜒腿。榔頭說:「不孬不孬。」狗屎家的笑逐顏開,又接著學畫蝎子、蝎虎、長蟲、巴疥子。十來天把「五毒」畫熟了,又去學其他的。
這年秋天,榔頭家的生下一個小子,取名抗戰。
兩口子睡一個被窩。睡出孩子仍摟在被窩裡。一個兩個還行,再多就不行了。七歲八歲還行,再大就不行了。
但一天兩天、三天四天,榔頭還是一合眼就見狗屎。
一出喜月春老爺醒來,要人們用犁鏵給他搔癢,但榔頭與狗屎沒搭成犋。狗屎的老婆不讓,說她不願見東院那愛走高崗的騷|貨。

村長喜出望外,親自抬轎,把榔頭送到了區上。
榔頭家的說:「這死鬼還真是小心眼,俺去打送打送。」
這一晚,狗屎忽然說:「娶了媳婦,咱倆不就得分開么?咱通腿十年,還真捨不得。」
兩個女人仍舊通腿睡。這一晚,抗戰忽然把腳伸到了不該伸的地方。
然後是辦識字班。工作人說:婦女要翻身,要學文化。就叫大閨女小媳婦聚在一堆學起來。沒有本子鋼筆,就一人抱一塊瓦盆碴子用滑石畫。學一陣子還唱歌:
兩家一個是烈屬,一個是抗屬,地都由村裡組織人種。兩個女人只幹些零活,大多心思都用在孩子身上。抗戰愛尿席。尿濕一頭,狗屎家的就叫榔頭家母子到另一頭,自己到尿窩裡躺下。剛剛暖干,抗戰在那一頭又尿了,她又急急忙忙和那母子倆掉換過來。抗戰掐了奶,兩個女人就烙餅嚼給他吃。你嚼一口喂上,我嚼一口喂上,抗戰張著小口,左右承接抗戰長得風快,轉眼間會走會跑。晚上,兩個女人一頭一個,屈膝屈肘撐起被子,讓抗戰「鑽山洞」。抗戰就在一條坎坷肉路上爬,嘻嘻哈哈。爬到頭再拐彎時,狗屎家的親親他的小腚鎚兒說:「嫂子,等抗戰他爹回來,你再養個給俺!」
人生的重場戲是結婚。
滿了月,榔頭家的說:「你往後甭回去睡了。」
狗屎家的仍不睡,認真聽那響。一邊聽一邊尋思:離俺尺把遠躺著的那女人,長了個啥模樣?黑臉白臉?高個矮個?這麼尋思著就一心要見見她。但又一想,不行不行。老人家囑咐得明白,兩個女人都過喜月,是不能見面的,見面不好。
說,趕緊說!
榔頭想了想說:「咱往後還是好下去,一,蓋屋咱蓋在一塊;二,跟老的分了家,咱們搭犋種地。」
第二天,野槐溝送走了十一個新兵。十一個當中,有六個是識字班動員成的。識字班覺得很光榮,就扭著秧歌送。狗屎家的扭了兩步卻不扭了,說兩腳怎麼也踩不著點兒。就跟著走,一直走到村外。
「殺惡人也不敢。」

狗屎的嘴不動了,左腮讓一團煎餅撐得像個皮球:「俺連雞都不敢殺,怎麼去殺人?」
村幹部私下裡說:「看來光這個法子不行,得發揮識字班的作用。」
再大就搗蛋。那一夜,榔頭爹跟榔頭娘在一處溫習舊課,剛有些體會,就聽腳頭有人喊:「哪個扇風,凍死俺了!」兩口子羞愧欲死,急忙改邪歸正。天明悄悄商量:得分被窩了。
肚子一挺腚一扭——
埋掉抗戰已是晚上,狗屎家的拎一隻筐在床上,裡邊放盞燈,再披上一件褂子,然後拉榔頭家的到西院睡。她說,孩子死了,要偎三夜娘懷才去投胎轉世。要是叫小死鬼偎了,大人就會得病。咱就叫那隻筐當孩子的娘。
「啥法兒?」
野槐村也開了大會,可就是沒有報名的。無奈,村幹部就把二十多名青年拉出去,關到村公所里「熬大鷹」:不讓吃飯,不讓睡覺,由村幹部日夜倒班訓話。青年一個個都叫熬得像腌黃瓜。第三天上,村長又訓話,青年說:「整天嘴叭叭的,你怎麼不去?」村長臉一白,說:「你甭不死攀滿牢。俺走了,村裡的工作誰干?」青年便皺鼻子:「這話哄三歲小孩還行。」村長啞言半晌,而後把腿一拍:「那好,俺去!read.99csw.com這回行了吧?」見村長帶頭,有三四個人也應了口。村裡把他們放了,剩下的繼續熬。但一個個都熬倒了,還是沒有人再答應。
狗屎家的又說:「這輩子俺走不成了。你想,走到哪裡他跟到哪裡,俺不是活受罪?唉,『狗屎家的』,『狗屎家的』,俺只能讓人家叫一輩子『狗屎家的』了……」
「今晚上就去?」
接著是減租減息。「工作人」把佃戶叫到一起問:「你們為什麼窮呀?孫大肚子為什麼富呀?」佃戶說:「人家命好呀,咱們命孬呀!」工作人氣得瞪眼,瞪完眼又說:「不是的。是窮人養活了地主。」佃戶說:「養活就養活唄。地是人家的,給咱種是面子,不給咱種是正好。」工作人氣得罵:「賤骨頭!活該受罪!」就散會了。第二天晚上又開,另一個工作人不發火,老講老講,一連講了五六個晚上,把佃戶講轉了筋,就合夥去找孫大肚子要他退糧。佃戶們扛著糧食回家,見孩子的小肚子凸了起來,便伸手去摸,摸得孩子笑著喊癢也摸不夠。
榔頭家的坐月子,由狗屎家的服侍。狗屎家的白天做飯洗褯子,晚上就跟榔頭家的在一床通腿睡覺。
榔頭忸怩了一陣,終於紅著臉出了門。
奶|子大來肚子圓……
自動報名跑在前。
這一天,狗屎家的回來,在院里咳嗽了一聲,但沒見狗屎回來;又咳嗽了一聲,還不見狗屎回來。於是,她把新絞的「二道毛子」一甩,噔噔噔去了東院。見男人正瞅著棋盤發愣,就一把擰住了他的耳朵:「叫你你不應,耳朵里塞上驢毛啦?天天跟落後分子胡混,有個啥好?」榔頭家的聽這話太損,就也開口罵起來:「你先進,讓八路都先進你!」狗屎家的眼裡頓時噴出火來,扔下男人就撲向榔頭家的。榔頭說:「甭鬧了甭鬧了。」把媳婦嚴嚴地遮在了身後。狗屎家的仍要揍榔頭家的,不料狗屎去她身前一蹲一起,她就在狗屎肩上懸空了。男人扛著她朝門外走,她還在男人肩上將身子一挺一挺地罵,那架式活像鳧水。
又一眼撒出去,卻撒到了一個女人身上。女人站在東院門口,穿一身陰丹士林,臉上幾片雀斑,雀斑上方有一對亮亮的東西在朝自己照。
狗屎家的說,爹好賭錢,賭得家裡溜光,把娘氣瘋了,他還是賭。沒有兄弟,地里的粗活全由她干,硬是把個閨女身子累成了粗粗拉拉的男人相。
狗屎家的就笑著對她說:「嫂子,甭打送了,白搭。我倒是有個法兒治那死鬼。」
榔頭家的明白了。
八路紮下根,就開始發動老百姓。從那時活到現在的人都說:共產黨就是會發動老百姓,不會發動老百姓的不是共產黨。
第三個夜裡,榔頭家的突然坐起身喊道:「抗戰!抗戰!」
天明回到東院,榔頭一見她就嚷:「毀啦毀啦。」
就數。一個兩個三個。四個五個六個。
天明兩個女人悄悄商量:得給抗戰分被窩了。
於是,識字班就開會,要求婦女們「送郎參軍」。田大腳講完,讓大家都表個態度,狗屎家的第一個站出來說:「看俺的!」
兩個女人抱作一處,血也流淚也流。
狗屎家的仍不抬頭。
「那是去殺惡人。」
漢子說:「嫂子,看看誰來啦?」
十八歲上,二人都說下了媳婦,都定下臘月里往家娶。
榔頭家的思忖了一下,說:「要不,叫俺家的晚上過去?」
重場戲中的重要道具是床。床叫喜床。一要材料好。春是好光景,春來萬物始發,因而喜床必須是椿木的。二要方位對。陰陽先生說安哪地方就安哪地方,否則會夫妻不和或子嗣不蕃。
「說實話,這幾天俺真起了走路的心,打譜過了年就找主。可一動這個心,俺就真真地看見他站在跟前,眼巴巴地瞅著俺。」
牆是土坯垛的,用黃泥巴塗起。牆這面貼了張《麒麟送子》,牆那面也貼了張《麒麟送子》。
若干年之後的一天晚上,有一老一少走進了野槐村。
說著,她像記起什麼似的,下床跑到門口,沖那無邊的黑暗喊:「抗戰,你投胎甭到別處投了,就投你小娘的吧!你小娘把你養大了,你再來看看俺!記住,你爹大名叫陳全福,在上海,聽人說要一直往南走……」
春耕時,兩家都買不起牛,都用杴剜。
兩個女人見面不說話,錯過身都要吐一口唾沫。兩個男人見面還說話,但也就是「吃啦喝啦」,不敢多說,生怕惹得自家媳婦心煩。
①嫌飯:妊娠反應。
註釋:
撫著那具短短小小的屍首,兩個女人哭得死去活來。
晚上,榔頭家的就跟榔頭說了這事。榔頭說:「這不是胡來么!」媳婦說:「她怪可憐的,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