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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實的謊言

真實的謊言

作者:凡一平
警察對我的態度非常的好,像轉了180度大彎,出乎我的意料。尤其是768,就像醫生對待病人或像老師對待學生。他平和地與我談話,就像聊家常一樣。他問我是哪個地方的人。我說我是L市人。他說那可是個很漂亮的城市。城市漂亮,女人漂亮,男人聰明。我說N市也很不錯。他說你不是第一次到N市吧?我說是第一次,不過神往很久了,電視上常介紹宣傳。他說在N市有什麼熟人嗎?我說有一個,不過沒見過面。他說能告訴我是誰嗎?我說司小紅。他說你們是怎麼熟悉的?我說通過電腦。他說你上網了是嗎?我說是的。他說司小紅也上網了,所以你們通過網際網路就認識了?我說是的。他說你們常通信嗎?我說是的。他說除了通信你們還通過別的方式聯絡嗎?比如電話?我說沒有。他說你知道司小紅長的怎麼樣嗎?我說知道,她傳過照片給我。他說很美是嗎?我說很美。他說可惜,她死了。你知道嗎?我說知道。他說你是怎麼知道的?我看了看另外兩名警察,說是他們告訴我的。他說你想過來N市看司小紅嗎?我說是的,想過。他說你是不是在信中說4月1日你要來?我說是的。他說你來了嗎?我說沒有。他說為什麼沒來?我說那天是愚人節,說來其實是不來。他說為什麼說來其實是不來呢?或者說為什麼不說來就來呢?我說那就不是愚人節了。他說是嗎?
要是在網上作|愛。
可我不是特務,我連腐敗分子都不是。我真擔心下一步警察會不公正地對待我,因為我覺得我已經失去了他們對我的尊重——他們不把我當故事家看待,因為他們不願意叫我八路,這可是一個故事家的名字。他們叫我韋茂才,像叫一個強|奸殺人的兇犯,使我感覺自己的地位、名聲一落千丈。
波紋平靜。
你原名叫韋茂才,后改為八路,你隱性埋名或易性更名的目的是不是不想讓人知道你?768說。
不是,我說。八路是我的筆名,而筆名和化名是有區別的。
你是不是慣用八路的名字發表故事?
她丈夫,警察說,她丈夫在電腦里發現了你們之間的關係和秘密,以為你4月1日要來,所以選擇那天殺了司小紅,嫁禍於你。
屏幕上的波紋突然上下跳動,併產生曲線——它表明我在撒謊。我很高興,因為我終於能肯定司小紅是我的情人,我是愛她的。我曾經騙過自己,但騙不過測慌儀。測慌儀不會騙人,儘管我不知道我的回答對我有什麼好處九_九_藏_書或壞處。
我說那司小紅是誰殺的?
是的。
門開了,一個穿著白大褂的男子熱心地請我們進屋。他看上去像一名醫生,但我知道他實際上是一名警察。他的胸前也一樣佩帶著警章,號碼是:4500768(往下簡稱768)。屋子裡幽閉靜謐,一塵不染。我想這樣清潔安寧的環境都是為了屋子裡那台機器不受干擾和污染。它看上去像一台電腦,但我知道它實際上是一台測慌儀。我還知道它馬上就要對我檢查測驗了。
我說不是。
像繩索一樣的管線從我的身上解下來,而我卻寧願它捆綁著。我賴在CPS慌言測試室不肯走,像一個刑滿的人不肯出獄。
現在問你第二個問題,768說,司小紅是不是你的情人?
我說是的。
這不是明擺的么?警察攤開巴掌拍著我的肩膀說,老兄,這種事情下次注意點,別再鬧出人命。
你是不是慣用電腦寫故事?
波紋平靜。
下一個問題,768說,你和司小紅有過性關係嗎?
那你是想出人頭地羅?768重複問道。
八路是不是你的化名?768說。
事到如今,恐怕我不承認我是司小紅的情人也不行。因為警察在司小紅的電子信箱里,發現了我寫給司小紅的信。他們從信的內容判斷出我和司小紅的關係,並根據信的地址找到我。他們把我從L市帶到N市。這是我第一次到N市,面對N市的警察,我也這麼說。但他們怎麼也不相信。一開始審問我的兩名警察,對我都很客氣。請你說實話好嗎?其中一名警察說。我說我說的就是實話。另一名警察說你再好好地想一想,剛才你說錯了沒關係,我們不計較。我說我沒說錯,我真的沒到過N市。如果說到過的話,就是這次你們帶我來。兩名警察於是怪我不與他們合作,其中一名拍起了桌子。韋茂才!拍桌子的警察叫喝我身份證上的名字。我原以為他會叫我八路,因為我常用的名字是八路。我發表作品時署名是八路,寫給司小紅的信署名也是八路。我周圍的人都叫我八路。因為都叫我八路,到現在已經很少有人知道我還有個名字叫韋茂才,就像我的兩個朋友東西和鬼子,隨著他們名氣的增大,到現在已經極少有人知道他們曾經叫田代琳和廖潤柏一樣。很久以來已經沒有什麼人叫我韋茂才了,現在突然有人斷喝一聲韋茂才!著實把我嚇了一跳。我驚訝惶惑地望著叫出我原名的警察,像一名被識破真實身份的特務。
一個你read•99csw•com不能說慌的地方。742說。
八路!768忽然叫我的現用名。
司小紅是你殺的嗎?768忽然轉換問題,像言歸正傳。
波紋再次跳動和產生曲線,表明我又說謊——我不知道夢中和意念里的性|交,測慌儀會不承認是真的。它只認定客觀事實的性行為,而否認主觀意識的性幻想,儘管後者對我來說同樣具有前者的美妙和快樂。沒錯,我幻想過和司小紅上床,還幻想過她懷孕,然後生下我的孩子——司小紅知道我的幻想,因為她在網路里收到我的表白,而我同樣在網路里接到她的回復,她寫道:那好吧。於是我們通過電腦作|愛。感覺真好,她寫。就像登上天堂,我寫。然後有一天她寫:我懷孕了。那我們結婚吧,我寫。那我得先和我丈夫離婚,她寫。我寫:我已經和我的妻子離婚了。接著不久,她寫:我也離婚了。我寫:那就嫁過來吧,帶著我們的孩子。她寫:你喜歡男孩還是女孩?我寫女孩。於是她就送我一名女孩,畫得非常漂亮。女孩現在就生活在我的電腦里,那是我幸福的精神家園。每當我寫故事的時候,總是先看一看她,和她母親的慰問,然後才進行創作。
是的。我說。
測慌儀,他在它面前撒了慌,警察說。
我們其實不過是在電腦網路里交交心逗逗玩而已,沒什麼呀?我說。
我說怎麼說呢?用什麼作標準?
立體觸目的文字,像一排懸棺,讓我驚訝和驚奇。原來把我帶來這裏,是要用機器對我進行檢測,這一招絕啊!我想。我還想這一招肯定比用什麼方法比如誘供和逼供都絕!
事實上,我沒法不被當成是一名兇犯對待。司小紅死了,警察懷疑是我殺了她——依據是一封我寫給司小紅的信。我在信中說我要來N市,4月1日來。而司小紅正是4月1日那天被殺的。所以警察認為我有殺人嫌疑不足為奇。
我說不知道。
就這樣768和我聊了起碼半個鐘頭,還沒有用測慌儀對我進行檢測。我想他之所以這麼耐心隨和,一定是因為不想看到被測慌者也就是我吒異狀況的出現,消除我的顧慮和緊張,以求得下一步測驗的時候客觀、公正、準確。這警察是個行家,我想。
那你是想出人頭地羅?768說。他的問題說到我的心坎上,就像司小紅也曾問過我的那樣:你很想出名是嗎?是的,我寫。她寫:所以你用了這樣一個好聽好記的名字?我寫:是的。她寫:你相信它能給你帶來好運,使你出名嗎九-九-藏-書?我寫:是的,我給你舉個例子,我有兩個朋友分別叫田代琳和廖潤柏,他們用這兩個名字寫了十年的小說,但是沒有什麼人知道他們,可後來一改作東西和鬼子,兩年就出名了。這是我身邊的例子,遠的例子比如周樹人、沈雁冰、李曉棠、謝婉瑩、舒萬通、萬家寶……童中貴、劉勇等等,你知道這些人是誰嗎?她寫:不知道。我寫:魯迅、茅盾、巴金、冰心、老舍、曹禺……蘇童、格非等等,知不知道?她寫:知道,原來那些都是他們的老名字呀?我寫:明白了吧?她寫:明白了,你想成為魯迅那樣的人物。我寫:我哪敢有那麼高的奢望,我只想多發表一點故事,多有一些讀者和多拿一些稿費。
你只須回答是或者不是。768說,像法庭上的律師問原告或被告。
是這樣,今天把你請來這裏,我想大致你已經知道為什麼了?768婉轉地說,如果你想證明自己是無辜的,那麼你得接受測慌儀的測慌。行嗎?我說行。他說那我們開始吧。
好啦,就到這裏。768說。他動手摘除接連在我身上的管線。我掙扎說我沒有殺人,我是冤枉的!768說你冷靜點,誰現在也沒有肯定你殺人呀?要把所有的數據分析以後才知道。我說數據就准嗎?測慌儀就正確無誤嗎?768說測慌儀不準確,那你說還有什麼比它準確?
他為什麼要殺害自己的妻子?
我知道我用的題目與一部非常賣座的電影同名,但我依然用它。我的用意並不是想以此吸引看過電影的人,再來看我的故事。我的故事與之不同,且無法比擬。我其實就不是一個老實的人,這有不少人都知道。我經常向上海的《故事會》投稿,如果《故事會》不用我的稿子,我就將稿子轉投《上海故事》,如果《上海故事》不用,我就將目標退出上海,改投河南的《故事家》,如果《故事家》也不用,我才往其它的故事刊物投,比如廣東的《佛山文藝》、《江門文藝》、廣西的《故事王中王》等。總之我都是根據刊物的影響和發行量由大到小去投稿,直到稿子發表出來為止。這就像搞純文學的那些小說家們,每寫出一篇小說,總是先投《收穫》《收穫》不發,就投《鐘山》或《大家》、《花城》、《當代》、《十月》、《作家》、《人民文學》、《上海文學》,這些大牌刊物如果都沒有一家發,才投次一些的刊物,比如《青年文學》、《山花》、《清明》、《作品》等。總之不能在一棵樹九-九-藏-書上弔死,東方不亮西方亮,只要手中有作品,始終都會有發表它的刊物。這情形也像養有女兒的父母,高幹富翁的子弟肯定是做女婿的首選,如果高攀不上,才退而求其次,總之家有閨女,就不愁嫁不出去。
什麼?
從N市回到L市的不幾天,我的朋友東西來找我,向我請教上網的基礎知識或基本常識。他雖然也在使用電腦,但是還沒有上網。他現在想上網了。他說八路,你上網這麼久,感覺最奇特、最深刻、最美妙的是什麼?
是的。
波紋因為我的刺|激快速地跳動起來,產生波浪形的曲線,像股票的走勢,更像一個死去活來的人的心電圖,它使旁觀的另兩名警察非常興奮,像有賺頭的股民或手術成功的醫生。而對於我卻不啻是禍從天降,家破人亡。
在警察沒告訴你之前,你知道司小紅死了嗎?
我說你們想幹什麼?
波紋平靜,像一個人死了,心電圖形成一條直線——這居然是說實話的結果。但如果我撒慌,波紋就會跳動產生曲線,像一個人活著那樣。
波紋平靜。
我知道,我知道,警察說。沒事了,你走吧。
波紋平靜。
但警察認為我說謊。他們警告我撒謊是沒有好處的。並指示我抬頭看牆上「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標語。我說我坦白,我真的沒有殺人。我連N市都沒來,我怎麼殺人?我雖然在信中說我要來N市,可是我並沒有來。我是逗司小紅玩的,因為4月1日是愚人節。愚人節是可以互開玩笑的。其中一名警察就說但殺人可不是開玩笑。我說我沒有殺人。在你們把我帶來之前,我根本不知道司小紅死了!另一名警察見我始終咬定沒有來N市和殺人,說看來不換一種方法對你是不行的了。他轉看著同事,用眼光傳授什麼意圖。他的同事點頭,表示心領神會。我想他們想幹什麼?換什麼方法對我?用刑嗎?兩名警察的名字我不知道,但我記住了佩帶在他們胸口上的警章的號碼:4500731和4500742(以下簡稱731和742)。我想他們萬一敢打我或搞刑訊逼供,我一旦出去,就告他們。
可司小紅不是我殺的!我沒有來N市,我連司小紅的面都沒見過。我沒有殺人。
於是768就把許多管線往我的身上接,每接上一根管線他都說明是幹什麼用的:這個上臂的套環是量血壓;這個圍在胸部的小橡皮管是用來監視呼吸;套在右手食指上的夾子呢,是用來記錄指尖血液的流量;左手的兩條測驗管則用來測量汗量https://read•99csw•com,藉以測出皮膚的出汗情況。所有的數值將通過這些管線傳到儀器里,並以波紋的形式反映在屏幕上。如果你說的是實話呢,波紋就是平靜的,反之則跳動產生曲線。曲線升得越高,則證明你的話就越沒有真實性。
742和731帶我離開審訊室。我走在他們的前頭,他們在後面指揮我左拐、上樓、往右。在一間屋子門前,他們叫我停下。731敲門的時候,我注意到門框上方釘著一塊木牌,牌子上粘貼著:
CPS謊言測試室
我也撒謊,我說。
一切就緒,768開始問我問題。他的第一個問題是:
波紋平靜。
你的謊言是合理合情的,而他不是。
不是。我說。
我說去哪?
除了作|愛,沒別的了嗎?東西什麼有什麼。誰知道你想要什麼?說。
韋茂才,走!731命令我站起來后說。
你們是怎樣知道她丈夫殺了她?
但在生活中我從不說慌,就是對情人和警察我也不說。
我說最奇特的是在網上作|愛,最深刻的也是在網上作|愛,最美妙的還有我說。
你是不是確實感覺到八路這名字給你帶來了好處?
啊?我立即回應。
到了你就知道。742說。
我沒有!我悲憤地說,因為我感到這個問題使我難過,還有審訊的方式使我感到屈辱——儘管這可能是最公正的形式。
這些話一點不假。我不是愛說假話的人,但許多人都不相信,因為我是個故事家。故事家有多少話能是真的?就像小說家或國外的政治家能有多少話是真的一樣?許多人看了我發表的故事,不管是開心地笑還是傷心地哭,最後都懷疑不是真的。他們或當面或電話或來信說你騙人,世界上哪有這麼好的事又哪有那麼壞的事?我說是,我騙人,這個故事是我編造的。他們往往說你為什麼要編造這樣的故事?我說編故事是我的嗜好、專長或專業,我以此為生。
是的,我說。六年前我就開始使用電腦了,我恐怕是最早使用電腦寫作的故事家之一,但我覺得並不好,因為我寫完以後,還得要用手抄。為什麼呢?因為大多數編輯不喜歡列印稿,看見是列印稿,他們懷疑你一稿兩投,就是想用也不敢用你的稿。而手寫呢,就放心了,即使不用,管保還退你的稿,只要夾寄郵票,不會讓你無期的想念和等待。所以我都是把故事寫進電腦里,又用手把它抄出來,寄手稿出去。因此我的故事總是很受編輯的賞識。
你自由了——48小時未到,一個警察對我說——你沒有撒謊,司小紅不是你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