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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源記

桃花源記

作者:汪曾祺
1982年12月8日北京
剛放下旅行包,文化局的同志就來招呼去吃擂茶。耳擂茶之名久矣,此來一半為擂茶,沒想到下車后第一個節目便是吃擂茶,當然很高興。茶葉、老薑、芝麻,加鹽,放在一個擂缽里,用硬雜木做的擂棒「擂」成細末,用開水沖開,便是擂茶。吃擂茶時還要擺出十幾個碟子,裏面裝的是炒米、炒黃豆、炒綠豆、炒包穀、炒花生、砂炒紅薯片、油炸鍋巴、泡菜、酸辣頭……邊喝邊吃。擂茶別具風味,連喝幾碗,渾身舒服。佐茶的茶食也都很好吃,頭尤其好。我吃過的頭多矣,江西的、湖北的、四川的……但都不如這裏的又酸又甜又辣,桃源頭滋味之濃,實為天下冠。桃源人都愛喝擂茶。有的農民家,夏天中午不吃飯,就是喝一頓擂茶。問起擂茶的來歷,說是:諸葛亮帶兵到這裏,士兵得了瘟疫,遍請名醫,醫治無效,有一個老婆婆說:「我會治!」她熬了幾大鍋擂茶,說:「喝吧!」士兵喝了擂茶,都好了。這種說法當然也只好姑妄聽之。諸葛亮有沒有帶兵到過桃源,無可稽考。根據印象,這一帶在三國時應是吳國的地方,若說是魯肅或周瑜的兵,還差不多。九九藏書我總懷疑,這種喝茶法是宋代傳下來的。《都城紀勝·茶坊》載:「冬天兼賣擂茶」。《夢粱錄·茶肆》載:「冬月添賣七寶擂茶」。有一本書載:「杭州人一天吃三十丈木頭」,指的是每天消耗的「擂槌」的表層木質。「擂槌」大概就是桃源人所說的擂棒。「一天吃三十丈木頭」,形容杭州人口之多。
山下雞鳴相應答,林間鳥語自高低。
看了秦人洞,便扶向路下山。山下有方竹亭,亭極古拙,四面有門而無窗,牆甚厚,拱頂,無樑柱,雲是明代所築,似可信。亭后舊有方竹,為國民黨的兵砍盡。竹子這個東西,每隔三年,須刪砍一次,不則擠死;然亦不能砍盡,砍盡則不復長。現在方竹亭后仍有一叢細竹,導遊的說明牌上說:這種竹子看起來是圓的,摸起來是方的。摸了摸,似乎有點棱。但一切竹竿似皆不盡渾圓,這一叢細竹是補種來應景的,和我在成都薛濤井旁所見方竹不同,——那是真正的「角四方」的。方竹亭前原來有很多碑,「文化大革命」中都被紅衛兵椎碎了,剩下一些石頭烏龜昂著頭,空空地趴在那裡。據說有一塊明朝的碑,字寫得很好,不知還能不能找到拓本。
有一位原來也想和我們一同來看看桃花源的同九九藏書志,聽說這個桃花源是假的,就沒有多大興趣,不來了。這位同志真是太天真了。桃花源怎麼可能是真的呢?《桃花源記》是一篇寓言。中國有幾處桃花源,都是後人根據《桃花源詩並記》附會出來的。先有《桃花源記》,然後有桃花源。不過如果要在中國選舉出一個桃花源,這一個應該有優先權。這個桃花源在湖南桃源縣,桃源舊屬武陵。而且這裡有一條小溪,直通沅江。陶淵明的《桃花源記》不是這樣說的么:「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緣溪行,忘路之遠近。……」
上午在山上桃花觀里看了看。進門是一正殿,往後高處是「古隱君子之堂」。兩側各有一座樓,一名「躡風」,用陶淵明「願言躡輕風」詩意;一名「玩月」,用劉禹錫故實。樓皆三面開窗,後為牆壁,頗小巧,不俗氣。觀里的建築都不甚高大,疏疏朗朗,雖為道觀,卻無甚道士氣,既沒有一氣三清的坐像,也沒有伸著手掌放掌心雷降妖的張天師。楹聯頗多,聯語多隱括《桃花源記》詞句,也與道教無關。這些聯匾在「文化大革命」中由一看山的老人摘下藏了起來,沒有交給「破四舊」的紅衛兵,故能完整地重新掛出來,也算萬幸了。
紅桃曾照秦時月,黃菊重開陶令花。九_九_藏_書
晚飯後,管理處的同志擺出了紙墨筆硯,請求寫幾個字,把上午吃擂茶時想出的四句詩寫給了他們:
擂槌可以擂別的東西,當然也可以擂茶。「擂」這個字是從宋代沿用下來的。「擂」者,擂而細之謂也,跟擂鼓的擂不是一個意思。茶里放姜,見於《水滸傳》,王婆家就有這種茶賣,《水滸傳》第二十四回寫道:「便濃濃的點兩盞薑茶,將來放在桌子上」。從字面看,這種茶里有茶葉,有姜,至於還放不放別的什麼,只好闕聞了。反正,王婆所賣之茶與桃源擂茶有某種淵源,是可以肯定的。湖南省不少地方喝「芝麻豆子茶」,即在茶里放入炒熟且碾碎的芝麻,黃豆、花生,也有放姜的,好像不加鹽,茶葉則是整的,並不擂細,而且喝乾了茶水還把葉子撈出來放進嘴裏嚼嚼吃了,這可以說是擂茶的嫡堂兄弟。湖南人愛吃薑。十多年前在醴陵、瀏陽一帶旅行,公共汽車一到站,就有人託了一個瓷盤,裏面裝的是插在牙籤上的切得薄薄的薑片,一根牙籤上插五六片,賣與過客。本地人掏出角把錢,買得幾串,就坐在車裡吃起來,像吃水果似的。大概楚地卑濕,故湘人保存了不撤姜食的習慣。生薑、茶葉九*九*藏*書可以治療某些外感,是一般的本草書上都講過的。北方的農村也有把茶葉、芝麻一同放在嘴裏生爵用來發汗的偏方。因此,說擂茶最初起於醫治兵士的時症,不為無因。
下午下山,去鑽了「泰人洞」。洞口倒是有點像《桃花源記》所寫的那樣:「山有小口,彷彿若有光。……初極狹,才通人。」洞里有小小流水,深不過人腳面,然而源源不竭,蜿蜒流至山下。走了幾十步,豁然開朗了,但並不是「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後面有一點平地,也有一塊稻田,田中插一木牌,寫著:「千丘田」,實際上只有兩間房子那樣大,是特意開出來種了稻子應景的。有兩個水池子,山上有一個擂茶館,再后就又是山了。如此而已。因此不少人來看了,都覺得失望,說是「不像」。這些同志也真是天真。他們大概還想遇見幾個避亂的秦人,請到家裡,設酒殺雞來招待他一番,這才滿意。
晨起,至桃花觀門外閑眺,下起了小雨。
經霜竹子皆無語,小鳥啾啾為底忙?
晚宿觀旁的小招待所,欄杆外面,竹樹蕭然,極為幽靜。桃花源雖無真正的方竹,但別的竹子都可看。竹子都長得很高,節子也長,竹葉細碎,姍姍可愛,真是所九*九*藏*書謂修竹。樹都不粗壯,而都甚高。大概樹都是從谷底長上來的,為了夠得著日光,就把自己拉長了。竹葉間有小鳥穿來穿去,綠如竹葉,才一寸多長。
汽車開進桃花源,車中一眼看見一棵桃樹上還開著花,只有一枝,四五朵,通紅的,如同胭脂。十一月天氣,還開桃花!這四五朵紅花似乎想努力地證明:這裏確實是桃花源。
汪曾祺(1920~1997),江蘇高郵人,作家。著有短篇小說集《邂逅集》、《汪曾祺短篇小說選》,散文集《蒲橋集》、《晚飯花集》等。
做了一日武陵人,臨去,看那個小夥子磨的石碑,似乎進展不大。門口的桃花還在開著。
修竹姍姍節子長,山中高樹已經霜。
舊的碑毀掉了,新的碑正在造出來。就在碎碑殘骸不遠處,有幾個石工正在丁丁地治。一個小夥子在一塊桃源石的巨碑上澆了水,用一塊油石在慢慢地磨著。碑石綠如艾葉,很好看。桃源石很硬,磨起來很不容易。問:「磨這樣一塊碑得用多少工?」——「好多工啊?那曉得呢!反正磨光了算!」這回答真有點無懷氏之民的風度。
芭蕉葉響知來雨,已覺清流漲小溪。
大亂十年成一夢,與君安坐吃擂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