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訪柳泉雜記

訪柳泉雜記

作者:鄧友梅
如今蒲老先生的宅居卻是體面起來了,山石花草,粉牆漆門,清堂潔舍,在全村裡出類拔萃。我想他若在此,能過一天這種有派頭的日子也好了。可惜這宅子是他分來的祖產,到他手破舊得連門也沒有的。儘管如此,我還是感激政府和當地文物工作者為修整這故居所花的財力,所盡的心意,這終究是老作家遺物中僅存者之一。比如他的墳墓,就在大破「四舊」之際毀得不成樣子。雍正三年張元撰寫了個「柳泉先生墓表」,刻成石碑。為的是留給後人一點研究資料。旗手大旗一搖,石碑化為灰塵。打倒「四人幫」后,茅盾先生重寫蒲松齡墓碑,特在左側記上一筆:「此處原有張元撰柳泉先生墓表碑一座,于文化大革命中毀於林彪『四人幫』篡黨奪權之禍」。我看了心裏酸酸的。這兩行字很能表達茅盾先生的心情和品格。茅公也作了古人,這碑本身也是珍貴文物了,倒不如做個亭子,把這碑也保存得好些。
蒲松齡的文章瑰寶,和他的清貧生活,耿直性格互為依read.99csw.com存。人們去蒲松齡故居,首先不是看風景,其次也不只是看古物,要緊的是從遺物中了解那個故人和他所生存的社會面貌,能不能既把故居故物整修保管好,又不一切翻新,弄得像個高幹住宅,而失去原有基調和氣氛呢?
對蒲松齡老先生,我一向在崇敬之外有幾分親切感,倒並非因為我有一半山東血統,並在蒲家莊左近住過一陣,相識過一些他的後輩同鄉。實在的是因為這人不擺架子,不裝一副大作家的唬人面孔。寫小說就寫小說。雖在小說中灑滿了他的孤憤、怨恨、同情、鍾愛,讓讀者在文學享受中受他的思想影響,但在動筆時絕不先裝出個教訓人的面孔來;他算不上思想家,但他也不勉強裝作思想家;他一生窮愁潦倒,卻也不冒充闊老大亨。七十多歲熬上個貢生,混了一套袍褂,始終不|穿,七十四歲那天,他兒子找個畫像師為他寫|真,極力攛掇他穿上這套禮服。他穿了,畫完一看,越琢磨越彆扭,特意在畫像上寫明:「https://read.99csw.com為余繪此像作世俗裝,實非本意,恐為去逝后所怪笑也!」這就是他為人的真實處。人真文方能真,有真才能談到善與美。
鄧友梅(1931~),生於天津,祖籍山東省平原縣。代表作有《在懸崖上》、《我們的軍長》《話說陶然亭》《煙壺》、《追趕隊伍的女兵》等。
村東的柳泉,確是夏日乘涼的好所在,幾十棵柳樹,一汪清泉,依傍在南北大路之側,夏天沏一壺茶,放兩把煙,自己乘涼,也招待汗流浹背、口乾舌燥的匆匆行人。行人既飲茶,又歇腿,沒有不扯幾句閑話的道理。聽的人既不放錄音機,又未必當面作筆記。說的人也不怕抓辮子追謠言,於是上下古今,花精狐鬼,信口開河,真假相間,想怎麼說怎麼說,說完拔腿就走。在閑扯淡中作家就汲取了創作素材和語言營養。有人認為關於蒲松齡的這一傳說未必可靠。你到柳泉看看,就會認為也未必不可靠。古泉旁邊,綠九九藏書柳蔭下,恰是閑扯的好環境。當然,那時柳泉號稱「滿井」,是躬身即可捧而飲之一汪清水,不是現在這樣多少丈深不見水的枯井筒,那亭子也不會像如今這樣紅柱翹檐,只不過是個茅草窩棚罷了。話說回來,蒲老先生也先要在生活中嘗遍酸甜苦辣,揣摩透世態人情,琢磨出人生哲理,才能把這些道聽途說打磨成藝術珍品。若無本人的親身體驗,生活積累,只憑道聽途說,是寫不成《聊齋志異》這樣的傳世之作的。如今如果有人指望東打聽一件新聞、西尋問一件軼事,就想寫出好文章,我勸他去蒲松齡故居看看那兩塊硯台——我知道這樣的人是有的。
這真是兩塊快磨穿了的陋硯啊,石頭既不出名,雕工也不出眾,可是滿是筆痕,滿是墨跡,這硯台已伴隨他六十多年。順治十五年考秀才用的是它,此後他多少次考場失敗伴隨著的也是它。帶著它上高郵、寶應當幕友,又帶著它教私塾、坐冷板凳。一面過著「終歲不知肉味」,「貧病出無驢」的苦日子,一邊用這硯台寫他的read•99csw•com聊齋志異》。這兩方硯台,缺棱少角,記錄下作家辛苦耕耘的一生,幫他為我們的文化寶庫增添了如此瑰麗巨大的財富。硯台旁邊還有一隻銅做的,熏得漆黑的手爐。這手爐使人彷彿看到在苦寒的冬夜,在缺門少窗、透風漏雪的屋內,寫幾頁手凍僵了就烤烤手,烤一刻手緩過勁來又奮筆疾書的窮作家的勞苦相。我於是想到,蒲松齡是這麼貧困、而又是這麼富有。他享受的是貧困、獻給人民的是富有。屢考不中,使他到死沒嘗到鳴鑼開道,前呼後擁的滋味,卻使他磨練出多少篇錦繡文章。福兮禍兮?中國並不少他一個封建時代的巨宦或鄉坤,但少不得這樣一位描情述事的聖手,也許考不中的不幸正是他的大幸!
我從蒲家莊出來時,心中既感到在社會主義中國從事文學工作十分幸福,又面對蒲松齡先生艱苦一生羞愧得不能自己。我走的這段路,蒲松齡生前恰也走過,有一天他半夜從瓮口回來,突然碰上大雨,人困馬飢,好容易遇到一戶人家,主人卻嘆息說自己正揭不開鍋,拿不九九藏書出人食馬料招待他。他只好硬著頭皮再往前走。可前邊是什麼路啊!「下關暝黑聞風雷,倒峽翻盆山雨來」,「來時當道殭屍卧,我行至此馬騰驚。雲是虎噬遠行客,髑髏嚙絕斷股肱。」連滾帶爬,直到雞叫才到「篾席破敗黃茅卷」的家。如今看著這望不見邊的工礦廠房,萬家燈火的宿舍農莊,車上滿載的棉花、糧食、陶瓷、煤炭,感到和蒲老先生相反,自己從人民身上取得的過分富有了,而獻出的竟是如此貧困。
巴金老師說:「作家不過是一種職業,一個工作崗位。」「我重視、熱愛這個職業,這個崗位,因為我可以用我的筆戰鬥,通過種種考驗為讀者、為人民服務。」蒲松齡的時代,作家還談不上是一種職業。他要靠教書掙飯吃,才得以堅守這個「工作崗位」,為讀者、為人民服務。而他竟服務得這麼好、這麼有成績。這實在對我們是極大的鞭策和激勵。我們應當鞠躬盡瘁,為人民服務得更好些。
選自《散文》,1982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