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湘西逍遙遊

湘西逍遙遊

作者:毛志成
十個小時的汽車顛簸之後,夜宿武陵源,第二天一早就撲向了海拔1212.8米、具有「湘西藏秀」之譽的寶峰山。據說山上有湖,蓄著難得的一池清水,保持著原自然的品格。
攀上峰頂,便是造型奇美、宛如翡翠為屏的寶峰湖。四周奇峰環抱,佳木蔥蘢,湖心島疊翠重重,形影互吊,無塵無漣的水又是一篇自然哲學的原稿。
此時,在茫茫林海中,我忘掉了一切文字製品,心裏只流淌著兩千多年以前莊子寫下的一則寓言:遠古時候,大地分成三個轄區,南方的皇帝叫「倏」,北方的皇帝叫「忽」,中央的皇帝叫「渾沌」。「倏」與「忽」拜訪「渾沌」,受到熱情款待。二人為報「渾沌」之德,決定為「渾沌」鑿出七竅。日鑿一竅,七日而七竅備,但結果是什麼呢?「渾沌死」。
令我掃興的還是「人為」二字,五顏六色的霓虹燈打開了,人按照自己的意志將一洞天然鐘乳石進行了「規範」,並強行掛上了標籤——龍王宮、仙人堂、水晶宮、夫妻朝聖、金池銀盆、火箭上天。幾位文化水平很低的解說員背誦著同樣俗味的解說詞——不知是哪位平庸才子編造的神話新典,硬說那兩塊相倚並立的樸陋石頭是「https://read.99csw.com情侶幽會」,說那個石叢、石群是仙人的「迪斯科舞會」,至於「火箭上天」,還附綴了幾句「實現四化」之類的時髦詞令。
又一天,遊了神奇的地下自然景觀——黃龍洞。洞長二十余里,面積三百余畝,處處是時間和鐘乳石的卓越傑作。一切雕塑家來到這裏,固然無需羞愧得一頭撞死,但至少應該悟出一條質樸得像赤條小兒般的真理:一切美學的第一原稿只能是自然本身,任何自以為天才的複製一經移到原品面前加以對照,永恆的羞愧永遠在複印品一邊。在千姿百態的鐘乳石造型面前,人類只能幹些什麼呢?只能起名號、打比方、做形容,不過在我看來,這一切對自然本體的搔擾、干預都是大可不必的。讓自然永遠是自然,使其用偉大的沉默和深奧的質樸低敘著瞬變和永恆的渾然一體,演示著超越一切形容、超越一切人為、超越一切意識的赫赫存在,反倒能夠促動人類對猥瑣的背叛,對神聖的皈依。
這次隻身游湘西,目的十分單一——對地球上僅存的「原自然」做一次哲學性依偎。
石壁森森,勢入雲表,雲生巒畔,鳥飛樹海。果真是原自然九九藏書!果真是處|女自然!攀登著這樣的只有荊榛、只有靜謐、只有時間自由流逝的真山,心裏只蠕動著莊子用去一生精力和才氣精雕出的一個字——「無」。「無」者,大自然的原生態之謂也,宇宙的原創生場之謂也。群峰寂靜到沒有任何語言、超越任何辭令、只有存在而無意對存在做任何解釋的地步,一切都冷凝成了哲學,一切美學都捧出了原稿。此時我最怕出現的是什麼?是失去徒步行走能力的人,是人所舞弄出的文字。不幸的是,偏偏有將他(她)那一堆俗肉放在滑竿上、壓迫在別人肩上,且又在自然面前要弄一臉「高貴」俗氣的人時時擦我肩而過,偏偏有這樣那樣活了幾十年也未參透「自然真禪」的各色「名流」,這裏鑿壁留詩,那裡刻竹題籤,將自然的至高真意——「無」——弄成襤褸的「有」,也同時以此聲明著自己的俗鄙與猥瑣。使自然從一切複製品中掙脫出來,重新成為自然,是人類文明的新取向!
洞中也有湖,湖上也有船,船同樣是機動的,開起來嘟嘟響。污染在隱隱地、緩緩地進行著,加重著。為了幾元錢、十幾元錢,人往往會忘記真正的昂貴。
據說湘西還有原自然,在武陵源,在索溪峪,九_九_藏_書在張家界。
遺憾的是,遊船是機動的,馬達聲使舉目的處|女自然都皺了眉,更何況船體所排出的污氣、污物都是對自然原稿的腐蝕。
從武陵源離去,沿金鞭溪幾十里林中小徑前行,便可直撲張家界的主體景觀。我一個人穿行在幾十華里的林海中,幾百種飽含著野性的綠色生命,一道道從山石中湧出的泉流,時時在林莽中隱現的繁雜動物,統統在自生自滅的境界中體味著天趣。這一切,都好像上帝為人類珍存在一部教科書、參考書,將它對照著人類用筆墨、用文字寫下的書本來讀,才會明白人類自己走出的雙向歷史:每一種遠征都伴隨著故國故都的淪陷,每一種遠遊都加速著故鄉故土的荒殘,每一種遠航都同時在咀嚼著無邊的乾渴,每一種超采都同時堆積著另一種饑寒……
出長沙而西行,車子一連十個小時不停,一點一點把城市風情甩掉,一步一步向山叢趨近,僅僅這一段「人生軌跡」本身就有哲學意趣。從車窗探出頭去,起初還有城鎮影子,有樓壁上隱隱的標語、廣告和大小煙囪中溢出的煙塵,有在路旁支攤賣貨的小販。漸漸地,這些都減少了、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撲來的山影,先是影、后是形,先是丘、后https://read.99csw.com是峰,先是一座座、后是一叢叢。若是細辨起來還會發現:起初見到的山是低矮的土山,人已經用耕作修飾過它們,這樣的山丘雖無裸|露的岩石,統統覆上了茸毛般的農作物,但也沒有自生自長的參天喬木,沒有雄風赫赫的綠色。後來,「原始山」撲了過來,因其原始,便難免有粗野感、猙獰感,沒有被綠色覆蓋的部分「禿」得很實在,連幾片青苔也不長,然而它的岩縫裡一徑長出綠色生命,就一定是喬木,是堅藤,是無法無天、肆無忌憚的綠色火焰,綠色山精。
不諱地說,地球上人類所經歷的災難,總根源就是人本身!凡是有人類足跡伸展的地方,無論是索取還是排放,都使「原自然」由處|女變成婦人,失去的是永遠不可能再得到的。說地球上幾乎再找不到一塊凈土,並非是故作悚言。珠穆朗瑪峰的雪樣中,大西洋深海的水樣中,南極企鵝的脂肪中,北極上空的霧中,都發現了人類工業活動的排放物——鉛、汞、鉻、苯。只要想到這一點,就會格外珍重原自然的寶貴!
游原始自然,游真山真水,最好不要有文墨界人士尾隨,連那種絮絮叨叨的導遊也要甩掉,讓你的眼前只有「原自然」本身,只有自然本身所使用的史九_九_藏_書前語言,唯此才會實現另一種大徹大悟:人類的文化遠征已經株連出怵目驚心的自我淪陷,假如再不珍惜日漸襤褸的自然襁褓,總有一天連對故鄉的回眸都變成無涯的悲涼。
為此,我才撲向它!
游名城大埠,遊人文聖地,有文人、雅人相陪是件愜意事。人工製作的景觀,往往借史生輝、因文增色,有幾個文人雅士在你耳邊說些鉤沉發微的話,抖落出一連串的歷史鱗片,總是比讓劉姥姥一個人盲游大觀園要有趣得多。
人類在自然肌體上,在自己的心靈上,已經「鑿」了幾千年,現在該是到了識辨「正當之鑿」和「失誤之鑿」的時候了。
人類用文化色澤裝點自然,若想做到不損真、不傷雅,必須具備足以配得上自然神韻的文格、才氣,否則,就讓我們和大自然一起沉默吧!人類要想變得和大自然一樣博大、深邃,首先應該學會像大自然一樣沉默。世上的語言、文字已經太多太多,堆積得太厚太厚,因此才造成了無法穿透的輕佻。
選自《湖南文學》
毛志成(1940~),生於北京大興。著有長篇小說《瓊樓隱事》,中短篇小說集《前夫》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