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魯鎮的黑夜與白天

魯鎮的黑夜與白天

作者:遲子建
我總想魯迅在骨子裡其實是一個浪漫主義者。是我們把他定位在「民族魂」這個高度后,才更多地注意了他作品的現實和批判的精神,而忽略了任何一個偉大的作家內心深處都具有的浪漫主義情懷。從他的故居直至老街,我感受到的是栩栩如生的魯鎮,它閑適、恬靜、慵懶、舒緩,這是能讓人的想像力急遽飛翔的地方。孔乙己是現實的,但也是浪漫的,只不過那是被苦難壓榨出的辛酸的浪漫:他賒賬喝酒,他偷了書被人打斷腿時為自己的辯解,都體現了魯迅在其身上傾注的浪漫主義的熱情。還有那個讓人過目不忘的阿Q,他對革命的無知的遊戲態度,他由調戲小尼姑而生髮出的對愛情的嚮往,他自甘其辱的精神上的自我安慰,直至他為自己生命的終結而努力畫上的那個圓圈時,都彷彿是神秘的、可愛的,讓人憎恨而又同情。而在《故事新編》中魯迅的浪漫主義情懷體現得淋漓盡致,揮灑自如。《奔月》里吃膩了烏鴉炸醬麵的嫦娥,《出關》里騎著青牛的老子,還有《鑄劍》里在滾燙的大金鼎里那顆如泣如訴的報仇的人頭,不都是些有光彩、有魅力、經得起時間檢驗的浪漫主義人物么!
次日我起得很遲,把早飯和午飯放在一塊吃了。天色仍然寡白寡白的,三兩朋友聚集在一起,都說不想到安排好的景點去參觀,我說那不如到紹興的老街走一走。以我的經驗,看一卷歷史書,也許不如在一個有歷史感的老街上走上一程更能領會歷史的含義。因為老建築會透出一股清秋般的蒼涼,你能在其上看到歲月撫過read•99csw.com的痕迹,觸摸到歷史心音的脈搏。
這是紹興,而紹興在我的心目中就是魯鎮。在聽過了一場讓人失望的「社戲」后,我與幾位朋友尋到了一處大排檔,已是子夜時分了。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大排檔正在高潮上。那排檔是南北向的一條長巷,有些歪斜,而正是這歪斜,使它顯出了隨意、世俗和浪漫的氣息。巷子里濕漉漉的,這當然不是雨的滋潤,而是攤主洗菜時潑出的水。攤位一座連著一座,清一色的塑料棚頂,每個棚子大約放四五張圓桌,每張桌都能容七八個人。攤前的煤火通紅通紅的,炒菜的聲音和著攤主招徠客人的聲音,讓人覺得親切和溫暖。我們要了炸臭豆腐乾、鹹蛋黃炒南瓜絲、爆炒黃泥螺、辣椒鱔絲、鹽水煮茴香豆等菜,叫了一壺酒。酒不用說,一定就是孔乙己和阿Q都喝過的黃酒。酒被溫過,未放城市裡時尚喝法中要加的話梅、薑絲、冰糖等調味品,因而純正醇厚。我們先前還比較文雅的吃酒談天,後來酒喝得人情緒飛揚,幾個人就開行酒令,又笑又叫著,好不快活。這種時刻,我心中魯鎮的影子一閃一閃地呈現了,我嗅到了一股舊時中國生活的氣息。我彷彿看到了孔乙己穿著長衫站著喝酒的情形,他用尖細的手指在櫃檯上排出一文一文的銅錢;我還看到了呂緯甫在酒樓上講述兩朵剪絨花故事時悵惘的神情。我甚至想,如果不遠處的護城河下泊著一條船,我們登得船上,在夜色中划槳而行,一定能夠看到真正的社戲,喝到戲台下賣的豆漿。如九九藏書果碰到一個老旦坐在椅子上咿咿呀呀地唱個不休,我也一樣會煩得撐船就走。如果偷不成別家的豆子在船上煮著吃,就姑且偷一縷月光來當髮帶,束著我隨風飄揚的長發。夜越來越深了,是凌晨時分了,我們卻毫無睡意。這時忽然來了一個瘦弱的孩子,胸前斜挎的吉他比他還要高。他手裡拿著一個用小學生的練習本寫就的歌本,老練的請求我們點歌。他眼睛很大,但卻像少了少年的那種天真之氣。我問他幾歲了。他說六歲。再問他點一支歌多少錢。他用生意人慣用的口氣告訴我,一支四元,但如果點三支的話,只收十元錢。我說,那就點三支。第一首歌是《三個老婆》,歌詞是什麼「三個老婆不嫌多」「老婆多了有人疼」之類,甚至形象地給三個老婆所司其職做了分工,什麼做飯的、捏腳的、陪睡覺的。他這一唱,大家的心一下子沉下來了。在這個魯鎮少年身上,我看不到少年閏土身上的天真、朝氣和童趣,反而感覺相遇的是成年的閏土,那個被沉重生活壓迫得幾近麻木的閏土。沒等他唱另外兩首歌,我們便付了他十元錢,打發他走了。他挎著吉他離去的背影有些搖晃,倒像那吉他是一頭蠻力十足的怪獸,死死地拖著他走,在黑夜裡把這賣唱的少年的瘦小身形拖得支離破碎。
我是邁過魯迅故居的門檻的,我不敢踩它,怕那像歷史捲軸一樣的門檻會被踏碎。天色本來就陰沉,再加上人多嘈雜,已經消去了我對這老屋的興趣。只記得它很大,門是一重接著一重的,所有的房間都陳設著古舊的傢具https://read.99csw.com和器皿,它們就像老人們歷經滄桑的眼睛一樣,沉靜而又略嫌冷淡地望著我們。屋子沒有大窗口,那栗色的窗子又一律是木格的。木格很細碎,就彷彿是橫在窗上的一把把剪刀一樣,把進屋的陽光給憑空剪得零落而黯淡,所以幾乎很難看到一間陽光充足的屋子。當年的「迅哥」流連在這樣的深宅大院里,住在這樣永遠暮氣沉沉的房子里,他對外部世界的關注就會更為迫切了吧。而由這寂靜和昏暗生髮出的幻想,也會像河裡遊盪的小魚一樣活躍。
遲子建(1964~),當代女作家,出生於黑龍江省漠河。著有長篇小說《樹下》、《偽滿洲國》,小說集《北極村童話》等。
紹興似乎總是陰氣沉沉的,我心目中的魯鎮因了這特定的天色而一直佇立在眼前。它的白天和黑夜彷彿是沒有界限的,白晝有暗夜的氣象,而黑夜又有白晝隱約的影子,一如魯迅作品帶給我的氣息。當我喝了一杯碧綠的茶,再望護城河的時候,望見了一條烏篷船正從遠處盪來。那船黑黑的,就像越出水面的一條青魚。到得近處,那槳攪起一陣一陣的烏黑的淤泥上來,使綠水有了一道道黑色的印痕,就像人的傷疤。待我把目光再轉到石橋上時,竟然又看見了先前在老街里遇見的那個盲人,他懷抱著竹竿,坐在石橋上。但又不是沉靜地坐著,他不時地轉身,用竹竿去撫弄柳樹,於是就有一些微黃的柳葉天女散花般地被打落,落在水裡,向下遊盪來,漸漸地接近我們所坐的茶樓。我多想在它們經九九藏書過的一瞬潑一杯清茶在它們身上,偏又怕同行者笑我痴狂,而且我也不敢肯定,它們確乎能夠領受茶的芬芳,於是就只是靜靜地坐著看著它們一搖一擺地走遠。
沿著紹興廣場的護城河北走,沒有多遠,老街就出現了。我的眼睛驀然一亮,感覺它彷彿扭著身子活躍地動了幾下。在被高樓簇擁著的寬敞的柏油馬路上行走,常常覺得自己走在一具巨大的殭屍上,緊張、空虛、不知所措。而在狹窄的老街上閑走,我會無限的放鬆和陶醉。這種時刻,你覺得那街分明像河流一樣,潺潺地流動著,等著你的腳踏出陣陣水花。街只有兩米左右的寬度,兩側是層層疊疊的老房子。門樓各具特色,有的高而窄,有的矮而闊。房子多數是兩層的小樓,也有三層的,極少。它們的色彩以栗色和蒼灰為基調,屋頂的瓦基本是深灰的,灰得年頭久了,就泛黑了。倒與天色極為協調,彷彿它們就是天的底座。你不要小覷了這老街,看著它不長,走起來就長了,長得彷彿沒有盡頭。而且也不是筆直的,略略地彎著,不是老人的那種透出暮氣的駝背,而是一個少女笑得不能自持時妖嬈的彎腰,風情萬種。街上很少有行人,石板路上乾乾淨淨的,明凈、妥帖。老屋比比皆是,它們保持房屋原來的狀態,格局是老格局,窗戶也是老窗戶。到這樣的屋子走一下,你會嗅到一股散發著隱隱腥氣的潮味,彷彿這房子是放置已久的魚,因離河太久而傷感得落淚,而那氣息或許就從它的眼淚而來。如果不是有現代的人閃現在房子里,我會誤以為回到了百年前的魯鎮,那read.99csw.com裡有單四嫂子在空虛寂靜的夜晚呼喚寶兒的哭聲,有華老栓買來的人血饅頭被火焰舔舐過所發出的奇怪的香味,有在祝福聲中被主人呵斥凄涼地放下燭台的祥林嫂。這是魯鎮,是魯迅筆下那個永遠的魯鎮。那屋檐上的荒草,那窗欞上瀰漫的蒙昧天光,那院子中的桂花樹,那天井中的雜物,似乎都透著一樣氣息,讓人傷感和惆悵,又讓人有某種辛酸后的喜悅。
名人的故居,最辛勞的要數門檻了。它要承載參觀者或輕或重的步履,這腳印當然比不得落葉撫過來得溫存,更比不得風兒漫過來得清爽。又何況,這老門檻迎來的並不是它舊日的主人,它聽到的大抵是遊人的感慨和照相機的快門跳動的「咔嚓」聲。稍好一些的,也無非是懷著憑弔情懷的人發出的幾聲嘆息。我想這門檻在寂靜的深夜,也許會為自己身上無端地沾染了陌生人腳上的塵土而感到難過,它也許會捂著被踐踏得傷痕纍纍的臉,對著屋頂的殘瓦或者天井中的老樹哭泣。
在那條老街里,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個著白衣的盲人。他用一根細而長的竹竿探著走路,走得不急不躁,有板有眼。看來他對這老街熟稔之極,老街也許是他的眼睛僅能看到的一道光。走完老街在一家茶樓坐下時,透過拉起的窗戶,我望見護城河上的拱形石橋。那橋是灰色的,上面匍匐著一些綠色藤蘿,有棵高高的柳樹越過石橋,彷彿一個淘氣的少年,赤腳站在水裡,笑嘻嘻地看著流水。把目光放遠一些,再遠一些,便可望見老街上的房屋,看見灰瓦和飛檐,像漂浮在魯鎮上空的凝重的浮雲,讓我失陷於回憶和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