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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鄉試

江南鄉試

作者:陳獨秀
江南鄉試是當時社會上一件大事,雖然經過了甲午戰敗,大家仍舊在夢中。我那時所想像的災難,還遠不及後來在考場中所經驗的那樣厲害;並且我覺得這場災難是免不了的,不如積極地用點功,考個舉人以了母親的心愿,以後好讓我專心做點正經學問。所以在那一年中,雖然多病,也還著實準備了考試的工夫,好在經義和策問,我是覺得有點興趣的,就是八股文也勉強研究了一番。至於寫字,我喜歡臨碑帖,大哥總勸我學館閣體,我心裏實在好笑,我已打定主意,只想考個舉人了事,決不願意再上進,習那討厭的館閣字做什麼!我們弟兄感情極好,雖然意見上沒有一件事不衝突,沒有一件事依他的話做,而始終總保持著溫和態度,不肯在口頭上反駁他,免得傷了手足的感情。
陳獨秀(1880~1942),原名乾生,字仲甫,別號陳由己,筆名三愛,安徽懷寧人,現代革命家、學者。有《獨秀文存》行世。
到了八月初七日,我們要進場考試了。我背了考籃、書籍、文具、食糧、燒飯的鍋爐和油布,已竭盡了生平的氣力,若不是大哥代我領試卷,我便會在人叢中擠死。一進考棚,三魂嚇掉了二魂半,每條十多丈長的號筒,都有幾十或上百個號舍,號舍的大小彷彿現時警察的崗棚,然而要低得多,長個子站在裏面是要低頭彎腰的,這就是那時科舉出身的大老以嘗過「矮屋」滋味自豪的「矮屋」。矮屋的三面七齊八不齊的磚牆,當然裡外都不曾用石灰泥過,裏面蜘蛛網和灰塵是滿滿的,好容易打掃乾淨,坐進去拿一塊板安放在面前,就算是read.99csw•com寫字檯,睡起覺來,不用說就得坐在那裡睡。一條號筒內,總有一兩間空號,便是這一號筒的公共廁所,考場的特別名詞叫做「屎號」。考過頭場,如果沒有冤鬼纏身,不曾在考卷上寫出自己缺德的事,或用墨盒潑污了試卷,被貼出來;二場進去,如果不幸座位編在「屎號」,三天飽嘗異味,還要被人家議論是幹了虧心事的果報。那一年南京的天氣,到了八月中旬還是奇熱,大家都把帶來的油布掛起遮住太陽光,號門都緊對著高牆,中間是只能容一個半人來往的一條長巷,上面露著一線天。大家掛上油布之後,連這一線天也一線不露了,空氣簡直不通,每人都在對面牆上掛起燒飯的鍋爐,大家燒起飯來,再加上赤日當空,那條長巷便成了火巷。煮飯做菜,我一竅不通,三場九天,總是吃那半生不熟或者爛熟或煨成的挂面。有一件事給我的印象最深,考頭場時,看見一位徐州的大胖子,一條大辮子盤在頭頂上,全身一|絲|不|掛,腳踏一雙破鞋,手裡捧著試卷,在如火的長巷中走來走去,走著走著,腦袋左右搖晃著,拖長著怪聲念他那得意的文章,念到最得意處,用力把大腿一拍,翹起大拇指叫道:「好!今科必中!」
選自《實庵自傳》第2章
我們寓處的房子,誠然又壞又貴,我跟著他們上當,這還是小事,使我最難受的要算是解大手的問題,現在回想起來還有點頭痛。屋裡沒有茅廁,男人們又沒有用慣馬桶,大門外路旁空地,便是解大小手的處所。我記得那時南京稍微偏僻一點的地九_九_藏_書方,差不多每個人家大門外兩旁空地土,都有一堆一堆的小小金字塔,不僅我們的寓處是如此,不但我的大哥,就是我們那位老夫子,本來是個道學先生,開口孔、孟,閉口程、朱。這位博學的老夫子,不但讀過幾本宋儒的語錄,並且還知道什麼「男女有別」、「男女授受不親」的禮教,他也是天天那樣在路旁空地上解大手,有時婦女在路上走過,只好當作沒看見。同寓的有幾個荒唐鬼,在高聲朗誦那禮義、廉恥、正心、修身的八股文章之餘暇,時到門前探望,遠遠發現有年輕的婦女姍姍而來,他便扯下褲子登下去解大手,好像急於獻寶似的,雖然他並無大手可解。我總是挨到天黑才敢出去解大手,因此有時踏了一腳屎回來,已經氣悶,還要受別人的笑罵。罵我假正經,為什麼白天不去解手,如今踏了一腳屎回來,弄得一屋子的臭氣!「假正經」這句話,罵得我也許對,也許不對,我那時不但已解人事,而且自己賊得很厲害,如果有機會和女人睡覺,大約不會推辭,可是像那樣冒冒失失的對一個陌生的女子當街獻寶,我總認為是太無聊了。
原載《宇宙風》散文10日刊第51、52、53期
我們這一批正人君子,除我以外,都到過南京鄉試的,只有我初次出門,一到南京,看見儀鳳門那樣高大的城門,真是鄉下佬上街,大開眼界。往日以為可以驕傲的省城,——周圍九里十三步的安慶城,此時在我的腦中陡然變成一個山城小市了。我坐在驢子背上,一路幻想著,南京城內的房屋街市不知如何繁華美九-九-藏-書麗,又幻想著上海的城門更不知如何的高大,因為曾聽人說上海比南京還要熱鬧多少倍。進城一看,使我失望了。城北幾條大街道之平闊,誠然比起安慶來在天上,然而房、屋卻和安慶一樣的矮小破爛,城北一帶的荒涼,也和安慶是弟兄。南京所有的特色,只是一個「大」。可是房屋雖然破爛,好像人血堆起來的洋房還沒有;城廂內外惟一的交通工具,只有小驢子,跑起路來,驢子頭間一串鈴鐺的丁零噹啷聲,和四個小蹄子的得得聲相應和著,坐在驢背上的人,似乎都有點詩意。那時南京用人拖的東洋車、馬車還沒有,現在廣州人所譏諷的「市虎」,南京人所詛咒的「棺材」和公共汽車,更不用說;城南的街道和安慶一樣窄小,在萬人哭聲中開闢的馬路也還沒有;因為甲午戰後付了巨額的賠款,物價已日見高漲,鄉試時南京的人口,臨時又增加了一萬多,米賣到七八十錢一升,豬肉賣到一百錢一斤,人們已經叫苦。現在回想起來,那時南京人的面容,還算是自由的,快活的,至少,人見著人,還不會相互疑心對方是扒手,或是暗探。這難道是物質文明和革命的罪惡嗎?不是,絕對不是,這是別有原因的。
這位「今科必中」的先生,使我看呆了一兩個鐘頭。在這一兩個鐘頭當中,我並非盡看他,乃是由他聯想到所有考生的怪現狀;由那些怪現狀聯想到這班動物得了志,國家和人民要如何遭殃;因此又聯想到所謂掄才大典,簡直是隔幾年把這班猴子、狗熊搬出來開一次動物展覽會;因此又聯想到國家一切制度,恐怕都有如此這般的毛病;因此最後感覺到梁啟超那班人們在《時務報read.99csw.com》上說的話是有些道理呀!這便是我由選學妖孽轉變到康、梁派之最大動機。一兩個鐘頭的冥想,決定了我個人往後十幾年的行動。我此次鄉試,本來很勉強,不料其結果卻對於我意外有益!
1937年
我們這一批正人君子,到南京的頭一夜,是睡在一家熟人屋裡的樓板上,第二天一早起來,留下三個人看守行李,其餘都出去分途找寓處。留下的三個人,第一個是大哥的先生,他是我們這一批正人君子的最高領袖,當然不便御駕親征,失了尊嚴;第二個是我大哥,因為他不善言辭;我這小小人自然更不勝任,就是留下看守行李的第三個。午後寓處找著了,立刻搬過去,一進屋,找房子的幾個正人君子,全大睜著眼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異口同聲地說:「這屋子又貴又壞,真上當!」我聽了真莫名其妙,他們剛才親自看好的房子,怎麼忽然覺得上了當呢?過了三四天,在他們和同寓中別的考生談話中間,才發見了上當的緣故。原來在我們之先搬來的幾位正人君子,來找房子的時候,大家也明明看見房東家裡有一位花枝招展的大姐兒,坐在窗口做針線。等到一搬進來,那位仙女便化作一陣清風不知何處去了。後來聽說這種美人計,乃是南京房東招攬考先生的慣伎,上當的並不止我們這幾位正人君子。那些臨時請來的仙女,有的是親眷,有的是土娼。考先生上當的固然很多,房東上當也不是沒有,如果他們家中真有年輕的婦女,如果他們不小心把鹹魚、臘肉掛在廚房裡或屋檐下,此時也會不翼而飛。好在考先生都有「讀書九_九_藏_書人」這張體面的護符,姦淫竊盜的罪名,房東哪敢加在他們身上!他們到商店裡買東西,有機會也要順帶一點藏在袖子里,店家就是看見了也不敢聲張、因為他們開口便說:「我們是奉著皇帝聖旨來鄉試的,你們污辱我們做賊,便是污辱了皇帝!」天高皇帝遠,他們這幾句大話,未必真能嚇倒商人,商人所最怕的還是他們人多,一句話得罪了他們,他們便要動野蠻,他們一和人打架,路過的考先生,無論認識不認識,都會上前動手幫助。商人知道他們上前幫著打架還不是真正目的,在人多手多的混亂中,商人的損失可就更大了,就是鬧到官,對於人多勢大的考先生,官也沒有辦法。南京每逢鄉試,臨時增加一萬多人,平均一人用五十元,市面上有五十萬元的進賬。臨時商店遍城南到處都有,特別是狀元境一帶,商人們只要能夠賺錢,受點氣也就算不了什麼。這班文武雙全的考先生,惟有到釣魚巷嫖妓時,卻不動野蠻,只口口聲聲自稱寒士,商請妓家減價而已,他們此時或者以為必須這樣,才不失讀書人的斯文氣派!
大概是光緒二十三年七月罷,我不得不初次離開母親,初次出門到南京鄉試了。同行的人們是大哥,大哥的先生。大哥的同學和先生的幾位弟兄,大家都決計坐輪船去,因為輪船比民船快得多。那時到南京鄉試的人,很多願意坐民船,這並非保存國粹,而是因為坐民船可以發一筆財,船頭上扯起一條寫著「奉旨江南鄉試」幾個大字的黃布旗,一路上的關卡,雖然明明知道船上裝滿著私貨,也不敢前來查問,比現在日本人走私或者還威風凜凜。我們一批人,居然不想發這筆橫財,可算得是正人君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