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天色有點暗下來。小孩子說話畢竟不牢靠，張巡決定自己再上去看看。

「是啊，那個黃窕比你更早，退了房，走了。」

除了第一個房間亮著電燈，所有的房間都黑著，不知道是客人睡了，還是根本就沒有客人。

「這裡有她的照片嗎？」

他決定給黃窕寫封信，向她提供這個重要線索——有一個很像黃×的女人，在長野出現了。

「見到了。」

看來，黃窕不但結了婚，還有了小孩！

回到家中，張巡剛進門，手機就響了。吉昌市的區號，是黃窕打來的，她低聲問：「你見沒見到她？」

「她已經走了！」

四周靜極了，像墳墓。

他靠著門站了一會兒，悄悄趴在貓眼上朝外看，樓道里又是一片漆黑。他不知道那個長相古怪的女人是不是還站在門外，輕手輕腳地走回了客廳。

張巡怯怯地叫了一聲：「黃叔叔……」

她影影綽綽穿著一件白色連衣裙，又極其悲傷地叫了一聲：「三郎啊！……」

自從有了電子郵件之後，他幾年都沒有寫過紙信了，竟然不知道要貼20分的，還是50分的，或者是80分的。最後，他貼了一張一元的。

他隱約看到兩扇門，卻看不清上面的標誌，不知道哪扇是男廁，哪扇是女廁。假如闖進了女廁，撞上那個登記室的胖女人還沒什麼，萬一……

「你倆先聊一會兒，我去沖個澡，很快就出來。」說完，她莞爾一笑，走進了一扇門，把門關上了——那扇門應該是衛生間。

一周后，張巡收到了黃窕的回信。她真的是張巡的大學同學。

張巡藉機打量了一下四周。

黃窕轉過身，看著他的背影，做了個蘭花指，戲腔戲調地叫了一聲：「三郎！」

「我不是。」老頭說完，轉身就走。張巡看見他鑽進一輛半新的灰色富康車，很快就開出了小區，不見了。

他輕輕坐起來，把衣服脫了，鑽進了被窩，等她回來。

張巡徹底蒙了！

住在如歸旅館的那個女子就是她。她把張巡引到那裡，嚇完他，立即打車返回吉昌市，再給張巡打電話……

他趁黑一點點移到床邊，伸出腳，插|進鞋子里，然後，躡手躡腳地朝門口走去。他的雙腿抖得厲害，心臟似乎緊張得都不跳了……

張巡打她的手機，關著。

「我一直有空。」

這聲音刺|激了精神病的聽覺，她似乎抖了一下，馬上又叫了一聲：「三郎！」

周末，張巡趕到吉昌市的時候，已經是黃昏了。黃窕在電話里告訴他，幾個老同學都到了，就等他呢。

他手中的菜刀「哐當」一聲掉在了地上。

樓下那戶人家打開了門。

他轉過頭，看了周老闆一眼——他正不滿地看著張巡，似乎覺得張巡的舉動很不禮貌。

黃窕說，她早就不在松源小區住了。那房子是她寡母的，一年前她死了之後，黃窕就搬到了北郊。她母親姓袁。

「她有犯罪傾向，精神病院肯定不會放她出來。」

他摸到床上躺下來。

門開了。

和從前一樣，他在信中更多的是傾訴他對她的愛，而黃窕在信中更多的是傾訴她對她妹妹的愛。她無時無刻不在牽挂和想念妹妹，心急如焚地盼望她回來，哪怕被她害死。為此，她經常一夜一夜失眠……

他是被尿憋醒的。

「你去哪兒？」

男孩一個人跑出來。

他等待著，那個男孩領著一個穿白色連衣裙的女人走出來，她面色蒼白，兩眼僵直……

他低下頭，避開這種對視，接著翻報紙。在他翻到最後一頁的時候，聽到了敲門聲：「啪，啪，啪……」

畢業之後，張巡談過兩個女朋友，最後都吹了。他對她們一致的概括是：太尖利，太堅硬，太社會化，太男人化。他夢想中的女孩是古典型的，溫柔，收斂，含蓄，純情，高貴。

「黃窕啊。」

說到這裏，黃窕遲疑了一下：「……你敢嗎？」

張巡不再敲，走了下去。

所謂恐怖，就是一系列的巧合湊在了一起。

聽完了，黃窕久久沒做聲。

「六號在哪兒？」

畢業后，張巡已經和她三年沒見面了。他記憶中的她還是大學時代的樣子，美麗，清純，寧靜……這些氣質從字裡行間顯露出來。

「你找誰？」張巡警惕地問。

他輕輕走進小旅館的大門。

「我是黃窕啊。」

他看了看那把空椅子，說：「你為什麼搬來了三把椅子？」

那個男人看見了張巡，眼神一下變得冰冷，他極不友好地打量著他，什麼話也沒有說。

黃窕家沒有開燈，窗子上擋著帘子，那是一個黑色的帘子。

黃窕緩和了一下語氣，說：「你受驚嚇了。謝謝你啊。」

這個夢一般的女人夢一般消失了。

三個月之後，他給黃窕寫了一封信，只有一行字：

他警覺地抬眼看了看。防盜門關得嚴嚴實實。落地窗帘靜靜垂著，紋絲不動……

男孩拔腿就朝4單元跑去，很快消失在黑魆魆的門洞里。

然後，她就掛了電話。

張巡「嘩啦」一下打開門，樓道里的感應燈幽幽地亮了，他看到門外站著一個陌生的女人。她穿著一條純白色的連衣裙，上下都很細，像一根筷子，沒有什麼曲線。她的脖子很長，令人擔憂那顆腦袋的穩固性。她的頭髮從兩側垂下來，像兩扇門拉開一條縫兒，露出一張臉，這張臉幾乎和裙子一樣白，而她的頭髮黑得不像真的。

她的一雙大眼睛望著張巡，含著深不可測的笑意。

張巡趕到吉昌市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又過了好半天，門外的人再一次用指甲敲門了：「啪，啪，啪……」

男孩警惕地看著他。他掏出一支精緻的圓珠筆，遞給他：「歸你了。」

張巡的臉色一點點白了。

衛生間里傳出「嘩嘩」的水聲。

男孩沒有接，他很成熟地說：「你要我幹什麼？」

張巡想不明白了：黃窕這時候就睡覺了？不可能，天還沒有黑呢。難道她和哪個男人正在裏面恩愛？難道她不在家？

他慢慢坐起來，穿上拖鞋，出去撒尿。

他把頭轉過來，摸黑走進了廁所。

白色連衣裙滴著水，看來，它是剛洗的。

「那你周末來吧，正巧我老公出差，我把吉昌市的幾個老同學都約來，咱們好好聚聚。」

客廳一角有個龐然大物，好像是一台什麼機器，罩著一塊巨大的白布，擋得嚴嚴實實。

「她離開家的時候，拿走了我的身份證！」

張巡的眼睛找到了402房間。

他爬了八層樓，來到黃窕家的門前，撥通黃窕的電話：「我到了。」

「你們問沒問物業公司，這房子的戶主是什麼人？」

他說：「前些日子，我們兩口子實在受不了了，只好上樓去交涉，可是，不管我們怎麼敲門都沒有人出來。沒辦法，我們就找到物業公司投訴，讓他們管一管。可是，物業的人告訴我們，402室根本沒有人，空了一年多了！」

與過去不同的是，偶爾黃窕也打一個電話過來。不過，他們在電話中都顯得很拘謹，而且通話時間很短，互相客氣地問候幾句就掛了。

終於，黃窕在信中隱隱約約表達了對張巡的愛意。

本來，張巡以為這將是一個風花雪月的夜晚，現在他才意識到，他錯了，今晚很可能跟愛情故事無關。

如今的交通太便利了，即使到地球的另一端，也不過是朝發夕至的事。可是，他和她相隔數百里，一年多來，竟然沒見過一面；現在的通訊無比發達，就是隔著千山萬水，也可以天天聽到對方的聲音，甚至可以天天見到對方的影像。可是，他倆一直是通過郵差談情說愛……

他打了個計程車，直奔西郊。

接著，張巡又想到，和他通信的人是姐姐還是妹妹呢？

黃窕把門關上，說：「你吃晚飯了嗎？」

他九九藏書趁她下去接人，疑神疑鬼地把茶水朝花瓶里倒了三分之一。

她繼續微微地笑著，把手伸進她的白色挎包，掏出一個奇形怪狀的金屬物。張巡本能地朝後退了退。

客廳里只剩下了兩個相斥的男人，彆扭地坐在了一起。

房間里太黑了，眼睛什麼都看不見。他死死盯著那張床的方位，大腦在飛快地旋轉，猛地意識到：他撒尿回來的時候，走錯了房間！

黃窕一下笑出來，接著她大大方方地說：「想起來，時間過得真快，轉眼都三年了。我都結婚了。」

他又看到了那張精神病的臉！

「我覺得她不正常……」

他穿著黑風衣，把皮鞋擦得像新的一樣。

他走進4單元的門洞，順著幽暗的樓梯爬到4樓，停在402室門口，深深吸口氣，然後輕輕敲了敲門。

過了一會兒，黃窕拿著兩個玻璃杯走了出來。

張巡一看，吃了一驚——他正是曾經找過黃窕的那個五十多歲的男人，他還穿著那身灰色西裝。

「來不及細說了！你快告訴我，你和她是怎麼認識的？」

張巡不敢越雷池一步，僵在門外，愣愣地看著她。

張巡覺得這是一次奇巧的緣分，說不定，通過這一則《尋人啟事》，他和黃窕之間還會發生一點浪漫的事情。

他輕輕推開門，朝裏面望了一眼，首先，看到了衣架上的黑風衣。接著，他把目光射向了另一張床——被子疊得整整齊齊，就像昨夜他剛剛住進來看到的那樣，似乎從來不曾躺過人……

這時，天還沒亮。他翻來覆去，怎麼都睡不著。終於，他坐起來，打開檯燈，又給黃窕寫信了。

張巡絕望了。

黃窕驚喜地問：「你在哪兒？」

張巡走進登記室，一個肥胖的女人正在看電視。電視里演著一個古裝戲《八歲縣太爺》，羅里羅嗦的。

接著，他跟隨胖女人走出了登記室，來到了五號門前。

「誰？」

在通信中，張巡說的更多的是大學時代的夢幻，現實生活的重壓，以及社會轉型期被徹底改變的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而黃窕似乎不喜歡懷舊，也不關心現實，她更願意說她的妹妹。

那個死屍一樣僵硬的人懸浮在張巡上面三尺高的空中，臉依然朝上，雙臂貼在身體兩側，長長的頭髮垂下來，垂在張巡的臉上，他聞到一股乾枯的味道。

張巡披衣起床，輕輕走進廚房，拿起一把菜刀，然後又輕輕走到門口，靜靜地聽。

天亮后，他讓計程車把他送回了如歸旅館。

她一定是出去了。可是，這麼晚了，她能去哪裡呢？

門上的那個插銷找上了他的麻煩，他用了全身力氣才把它打開，「啪」的一聲巨響。

「是啊。」

那個人沒有答話，身子慢慢地升起來，直撅撅地懸浮在半空中，慢慢向張巡移過來。

「問了，他們說，好像叫袁什麼，是個老太太，一年前死了！」

手段殘忍，難以想像……

「對不起，我不需要。」張巡很反感地說。

張巡笑了一下，點了點頭。

她一步一步地走過來，停在了兩個男人面前，冷不丁笑了出來。

「黃窕，太晚了，我得出去登記旅館。我明天再來吧。」

他不安起來。

「我剛剛接到一個人的信，他說，在長野市西郊如歸旅館，發現了一個瘋女子，穿白色連衣裙！我現在趕不過去，你幫幫我，立即到那家旅館盯住她，我明天就到！」

「我像林彪愛搞陰謀一樣愛著你……」

男孩馬上跑開了。

接著，張巡就躺下了。

他對黃窕投入了太多的感情，就像一根根熾烈的火炬，紛紛投進水中，都被淹滅了。那水冰冷無邊、黑暗無邊、邪惡無邊……

張巡呆了。

陰森森的鬼氣從張巡的頭頂一點點滲透下來，漸漸蔓延了他的全身。他想逃了。

這是一個十分簡陋的旅館，兩排平房，看起來是幾十年前的老房子，房頂上冒出高高矮矮的茅草，在夜空中靜立，黑糊糊的。

終於有一天，黃窕打來了電話。她說，她得到一個消息，她妹妹在公主嶺出現了，於是她日夜兼程地趕去了。可是，那個女孩根本不是她妹妹。最後，她說：「我已經徹底絕望了。也許，她已經死了……」

張巡把黑風衣掛在衣架上，輕輕躺在了挨著六號房間的那張床上。

還有，原來這根晾衣繩上並沒有衣服，是誰深更半夜洗了一條白色連衣裙，又把它晾在了院子里？

他在信中留下了自己的電話號碼，如果這個黃窕正是他大學的那個同學，那麼她一定會打電話過來。

「這次是另一個人讓我來找的。」

張巡毫不猶豫地說：「沒問題。」

張巡盯著她的長發，心裏又不踏實了：黃×是不是已經回去了呢？還有，假如以後他和黃窕真的在一起生活，是不是還要照料她的妹妹呢？

兩個人的通信又開始了。

如果這個房子真的沒有人，那麼，這三個多月來，他寫的那些信都寄給了誰？又是誰在給他寫回信？！

「噢……」

那男人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她姐姐？」

他在門口停了一下，又回頭看了一眼，這時他看到的應該是那條連衣裙的側面，扁的，可是，它卻跟著他的背影轉了過來，好像遠遠地看著他，無頭，無手，無腳。

「人家才不會管這種事呢。」說到這裏，黃窕深深嘆了一口氣，又說：「我感到很孤獨。」

寫完了信，張巡打開抽屜拿郵票。

「誰？」張巡顫巍巍地問道。

「先生，你好。」她說。

這時候，他「忽悠」一下醒了過來。

廁所里連燈都沒有，一片漆黑。

老頭的眼神里立即有了一種敵意，他低低地說：「你幹什麼？」

總共有二十幾個房間，所有的門窗都一模一樣，都被風雨剝蝕得掉了顏色。窗子里掛的帘子也都是相同的圖案。

「你和我想象的不一樣。」她說。

周老闆親密地朝她笑了笑。

黃窕接過來，嗅了嗅，柔聲說：「謝謝你。」

「這事兒跟你沒一點關係。」張巡說。

張巡和黃窕繼續通信。

張巡又掏出一張五元的鈔票，遞向他，什麼也沒說。男孩遲疑了一下，把錢接過來，老練地捏了捏，似乎在檢驗是不是偽鈔，然後小心地裝進口袋，說：「男的女的？」

張巡的心猛地一縮。

「天快亮了……」

當年，向黃窕獻殷勤的男生多如牛毛，只有張巡躲得遠遠的。直到畢業時，他才在她的留言本上寫下這樣一句話：我像林彪愛搞陰謀一樣愛著你……

張巡看了看那茶杯，茶葉竟然直挺挺地懸浮在杯子正中間，十分神奇。這情景一下讓他想起了在如歸旅館做的那個噩夢——一個穿白色連衣裙的女子懸浮在半空中……

回到沙發上，他再次閱讀這則《尋人啟事》，越琢磨越覺得奇怪：首先，啟事上沒有黃×的照片。這讓他無法確定剛才敲門的女人是不是她。另外，這則啟事對黃×的描述又過於簡單——身高1.60米，披肩發，穿白色連衣裙，略瘦——沒有什麼顯著的特徵，大部分的女人都符合這種描述。還有，別的《尋人啟事》都有聯繫電話，而這則《尋人啟事》只有一個通信地址。

「對不起，我騙了你……」她繼續說：「不過我這樣想，如果我真的是那個黃窕，那麼，報紙就是我們的緣分；而我不是那個黃窕，那麼，那個htｔpｓ://ｒｅａｄ•９９cｓw•com黃窕就是我們的緣分。你不這麼看嗎？」

站在4號樓4單元402室門前，他的心「怦怦怦」地亂跳起來。好像不僅僅是緊張，他隱隱約約預感到某種不祥。

電燈開關在他的床頭，一根長長的線繩在牆上垂著。他伸出手，摸到了它，輕輕拉了一下：「啪嗒！」

這天，張巡跟幾個朋友一起喝酒，很晚才回家。

接著跳進他眼帘的是一個「死」字。他的腦海里馬上浮現出一個喪氣的場景——一個人平平地躺著，像枯樹一樣僵硬，背部沉淤著一片死血。他的雙眼裡，塞滿了棉花。

車上的人不太多，沒有坐滿。其中有個女孩，穿著一條白色連衣裙。她坐在張巡的前面，隔著一排。這個女孩肯定沒什麼問題，因為她和男朋友在一起，兩個人緊緊互相依偎著，一直在親密地聊天。她始終沒有回一次頭。

這時候，樓下好像開來了一輛車，按了幾聲喇叭。

他坐的是長途汽車。

從長野市到吉昌市，寫信兩天可以寄達。

這條白色連衣裙的突然出現，讓張巡斷定黃×就在隔壁！這讓他又恐懼又興奮——黃窕終於找到她的妹妹了！

張巡說：「女的，黃阿姨。」

這時候，他體內的酒意一點點湧上來，眼皮越來越沉重了。晚上，他喝了至少七八瓶啤酒。

那個男人聽完后，和妻子互相對視了一下。然後，他指了指樓上，低聲對張巡說：「這房子有問題！」

黃窕說，她收到他的信之後，專門跑到松源小區那個房子住了兩天，可是一直沒有把他等來……

張巡驚慌地四處看了看，似乎想找一個藏身之處，卻沒有。他緊緊盯著4單元的門洞，心猛跳起來。

張巡馬上說：「我沒有給你們打過電話啊！」

胖女人起床了。

張巡一驚：「什麼問題？」

不久，黃窕說她買了一部手機，並把號碼告訴了張巡。張巡懷疑她早就有手機，只是不想說罷了。因此他很少給她打電話。

這個人當然不是黃窕！別說三年，就是三百年三千年三萬年，一個人的長相也不可能變化這麼大。

一直過了三個月，張巡才慢慢恢復過來。

他溜著牆根，快步走到五號房間門口，一閃身進了屋，轉過身就插門。這一次，他的手顫得厲害，費了更大的勁兒才把門插上。

終於，他看到了一條有路燈的街道，看到了三兩輛行駛的夜班計程車，這才停下來，回頭看去——黑糊糊的衚衕，像一個陰森的洞口，並沒有那條白色連衣裙。

張巡突然後悔了：應該和黃窕提前聯繫好再來。現在，他一下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他站起來，走過去，突然把窗帘撩開，什麼都沒有，只有窗外一片明朗的夜空。

門關著。

張巡鬆了一口氣。

「沒關係，有空的時候，我還是希望你來吉昌市玩，我們見見。」

黃窕在張巡對面坐了下來，依然笑笑地看著他：「喝呀。」

「住店呀？」

黃窕說，母親死了，妹妹走失，家裡只剩下她一個人了，因此，她在那份全省發行的報紙上刊登《尋人啟事》時，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騷擾和麻煩，她沒有留下電話，而且登的是她家的老地址。她有個高中同學在郵政局工作，男的，正好負責松源小區這一帶的郵件投遞，只要有黃窕的信，他就會給她打電話，讓她來取。

還有兩個房間，都關著門。

「不是還有我嗎？」張巡見縫插針地說。

「我是黃窕。」

他走向床鋪的時候，有什麼東西颳了他的肩一下，他「刷」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馬上意識到，那是他掛在衣架上的黑風衣。

她嘴唇上的口紅也洗掉了，露出了本色——那嘴唇毫無血色，十分蒼白……

他哆嗦了一下。

「對不起，保密。」男孩一邊說一邊把手裡的一張十元鈔票晃了晃，顯然是剛剛得到的小費，然後，他機靈地從我旁邊鑽了過去。

他剛剛進屋，電話就響了。他急忙跑過去，把電話接起來：「喂？」

門洞里死寂無聲。

張巡的心一冷。

「怎麼了？」張巡也警覺起來。

黃×這樣的精神病，害了人不負法律責任。和她在一起，那多恐怖啊。

這時候，三樓的女主人也走了過來，她站在丈夫身旁，懷疑地看著張巡。

「你找誰？」那男人又問了一句。

「是嗎？」停了停，張巡說：「你和我想象中的你妹妹一個樣。」

「你找的人叫什麼？」

張巡快步走到他跟前，低聲問：「你了解這個女人嗎？」

可是，張巡的心裏又有些不自在——為什麼兩個人的關係到了這一步，黃窕還不告訴他電話號碼？難道她還防備他嗎？而且，他早就告訴了她自己的電話號碼，她卻不曾打過一次。

睜開眼，他竟然半天沒想起這是什麼地方。終於，他回過神來，想起了自己的任務。

從此，兩個人開始了書信往來。

黃窕愣了一下，這個神態讓張巡的心一沉。

他輕車熟路地來到了松源小區。

「啪，啪，啪。」那長長的指甲又敲了三下。

他不知道為什麼突然要看它一眼，也許只是一個下意識的動作。可是，接下來他的心神就不再踏實了，說不清為什麼。

他之所以寫這封信，還有一個原因：他對黃窕這個名字很熟悉。讀大學時，他們中文系有個女孩就叫黃窕，很漂亮，她的老家就是吉昌市的。他不知道這個黃窕是不是那個黃窕。

「想不到我的名字給你帶來了這麼大的災禍，真抱歉。」她說。

就在這時候，衛生間的門開了，黃窕慢慢從裏面走了出來。張巡和周老闆都瞪大了眼睛——她換上了一條白色連衣裙！

可是，張巡又感到不對了，他想到剛才他進屋時曾經被衣架上的黑風衣颳了一下，這說明，他沒有走錯房間——那個精神病趁他上廁所的時候，鑽進了他的房間！

「我是。你是……」

放下電話，張巡穿上黑風衣就出了門。

張巡的腦袋「嗡」一聲就大了。

不過，他也意識到，他和黃窕的交往方式有點不正常。

她左右看了看，神情一下變得鬼祟，朝前跨了一步，低聲說：「你聽我簡單介紹一下。這是一種萬能鑰匙……」

張巡溜進了登記室。這時候，他已經平靜了許多。

黃窕靜默了一陣子，突然說：「我們見一面吧。」

樓下那戶人家被樓上的哭喊聲吵得睡不成，報了警。

「我們？」

張巡聽得出，她的話語中透著哭腔。

突然，她的身子一下就翻過來，依然直挺挺地懸浮在半空。

因為取暖費問題，這幢樓的居民和物業公司鬧僵了，一直沒有人管理。平時，撿破爛兒的，貼小廣告的，收舊傢具的……騷擾不斷，不過，這麼晚了上門推銷還是第一次。

張巡快步走下樓來，看見有個人正站在花壇前等待。這個人大約五十多歲，精瘦，幹練，目光銳利，精力充沛，穿一身挺括的灰色西裝，皮鞋錚亮，看上去是一個很講究的老頭。

昨日，公安局把她送進了輝楠縣精神病院……

那個男人說：「我們剛剛搬進這個樓的時候，有幾天半夜，樓上好像夫妻吵架了，又叫又罵又哭，還摔東西跺地板，吵得人根本睡不著，我們一直忍耐著。後來，他們終於不吵架了，半夜又有人彈鋼琴——可能是他們的小孩。要是彈得好，我們就當做是催眠曲了，可是，那個彈鋼琴的人好像是剛剛學，總是練音階，斷斷續續，忽高忽低，更讓人無法入眠……」

他看到了一個「巡」字，馬上聯想到了自己——他寬臉，寬身，卻瘦骨嶙峋，和他的名字很相似。

面對這個通了一年信的女子，張巡不知道該說些什九-九-藏-書麼。實際上，他對她一點都不了解。

如果敲門聲很響，很急，反而顯得理直氣壯，光明正大，大不了是警察。而此時的敲門聲很輕，就像不懷好意的悄悄話，敲了三下就停了。

接下來，事情發生了戲劇性的發展：

他決定放棄了。離開之前，他又用力敲了幾下。

過了好半天，敲門聲又響起來，還是那麼輕，好像用的不是手指頭，而是指甲。

張巡馬上感到不舒服了：既然黃窕約他相見，怎麼又叫來了一個人？他是個文人，一聽「老闆」兩個字就沒有好感。

張巡的頭皮一炸，「撲棱」一下坐起來，兩眼就直了——旁邊的那張床上真的有人！

張巡傻了。

「哦……」

——平時，張巡一點都不會表演，但是這一次他演得很逼真，他摔倒的時候，根本沒有伸出雙手支撐，鼻子直接磕到了大理石地面上，血流如注。

那女子笑著閃開了身子，說：「你進來。」

「謝謝。」

黃窕的回信總是顯得遲緩一些，因此，每次張巡接到黃窕的信，都十分激動。

他搖晃了一下，這才看清，它掛在晾衣服的鐵絲上，微微地飄動著。

他問清了如歸旅館的具體地址，然後，試探地說：「你把你的手機號告訴我，明天我們聯繫起來就方便了。」

他點著一支煙，繼續翻閱報紙。不過，那密麻麻的文字已經不再進入他的大腦了，變成了一個個象形符號。

「松源小區4樓4單元402室，沒錯吧？」

這時候，張巡杯子里的茶葉已經沉到了杯子底部，像水草一樣微微搖曳著，確實好看。

他站起身，走到那個玩水槍的男孩面前，蹲下身，對他說：「小朋友……」

「在你隔壁。」

男孩嘟囔道：「剛才我把拳頭都擂腫了……」接著，他擔心地問了一句：「你不會把錢要回去吧？」

那個男人的眼裡一下就閃出了一種異樣的光，他愣愣地看著張巡，說：「你是她？……」

黃窕低頭看了周老闆一會兒，轉過頭來，盯著張巡，又做了一個蘭花指，戲腔戲調地說：「三郎，你是我的三郎啊！」

「不要找了。」

他終於動筆了。講完了他在吉昌市的經歷，他問她：你到底存不存在？

她坦言，讀大學時，張巡在她心中沒留下多少印象，她對他的好感是後來在通信中產生的。

張巡猛然想到：她就是黃×啊！

張巡猛地睜開眼，從噩夢中驚醒過來。

張巡想了想，說：「那好吧，咱們在如歸旅館不見不散。」

「你找402室的人？」張巡友好地問了一句。

他來到4號樓前，在4單元里轉了一圈，又走出來，坐在了樓下的花壇旁，靜靜朝上望。

有一點很奇怪，黃窕在信中依然稱她妹妹為「黃×」。也許她是不想讓張巡知道她妹妹的真實姓名吧。

剛才，剛才，剛才，他偏偏把門牢牢插上了……

張巡在長野市，離吉昌市幾百公里，這個精神病為什麼跑到了長野市？為什麼偏偏敲響了他的門？

「我不是黃叔叔。」對方生硬地說。

黃窕沒有阻止他。這是一種暗示，至少證明她現在還是單身一個人。

青白的燈光，青白的紙，還有青白的手。想了半天，他竟然不知道該說什麼，心裏卻湧上了一陣委屈，一陣悲傷。

周老闆中毒身亡。

張巡把一隻眼珠貼在貓眼上，朝外看去。樓道里竟然一片漆黑，看不到敲門人的模樣。

胖女人離開之後，張巡趕緊進了屋，把門鎖了。是那種很古老的插銷，門板和門框有點錯位，他費了很大的勁兒才插上。

有那麼一刻，他停下來，朝電視瞟了一眼。電視機關著，屏幕黑糊糊的。

「他來了。你等一會兒。」黃窕一邊說一邊起身打開門，跑下了樓。

他應該是黃窕的父親。

周老闆遲疑了一下，說：「通過《尋人啟事》……」

男孩跑到他的面前，說：「402室沒有人。」

黃窕說：「對不起，我沒有手機……」

接著，他聽見那個黃窕坐在地上，號啕大哭起來，那聲音極其慘烈，她一邊哭一邊怪腔怪調地嚎叫著：「我就是黃×啊！！！我一直在找我自己啊！！！」

「今天吧。」

張巡想，這一夜她不會跑掉，他應該睡覺，不然，明早起不來，就可能把人盯丟了。這樣想著，他就閉上了眼睛。

張巡拉開門，撒腿就跑！

張巡看來看去，總覺得幾個字觸目驚心——「白色連衣裙」。

張巡看到了她慘白的臉，一雙眼睛閃著綠瑩瑩的光，始終斜視著張巡腦袋旁邊大約一尺遠的地方……

「想起來真可怕，那個精神病和我在同一個城市裡……她不會再出來吧？」

黃窕，我要去看你。

很快，張巡就聽到房間里有人朝門口跑過來。這個人停在門口，透過貓眼朝外看了看，然後，「嘩啦」一下把門拉開……

「你是……」

張巡笑了，說：「麻煩你，到4單元402室幫我找個人，好不好？」

在計程車里，張巡瞪著雙眼，一直在回想剛才在小旅館的每一個細節，越想越瘮。

它對門是公共廁所。

張巡說：「啊，我跟你一樣，也來找402的人。」

「你們兩個人都是我的朋友，今晚我們要在一起好好聊一聊，誰都不能走。」說著，她指了指那把空椅子，對周老闆說：「你坐呀，我給你去倒茶。」

他陷入了一個巨大的迷宮裡，走不出來了……

黃窕被抓走了。

從日期上看，她第三天才收到他的信。

一輛計程車開過來，司機按了按喇叭。

黃窕畢業后被分配到一家工廠，她沒有去，而是應聘進了一家外企公司，做文秘。她說，黃×是她的妹妹，兩個人在一起生活。前一段時間，妹妹因病走失了。她告訴張巡，他見過的那個女人肯定不是黃×，因為她妹妹的脖子並不長。

張巡停在了客廳一角那個龐然大物前，端詳了一陣子，伸手把罩在上面的白布撩開了一角。

張巡一直傻著。

他慢慢打開門，差點魂飛魄散——一條白色連衣裙站在門外，無頭，無手，無腳。

那麼，她是誰？

漸漸的，張巡發覺他已經習慣了這種緩慢的交流方式，每當他在夜深人靜時，面對潔凈的紙筆，一下就變得才思泉涌，感情豐盈，幸福如夢。

他們只有回到文字中才變得從容和欣喜。

張巡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憑著男左女右的老規矩，有走進了左邊那扇門。他看不清裏面的情形，不過，直覺告訴他，裏面沒有人。他用腳探著路，摸到小便池，匆匆撒了尿，一邊系褲子一邊跑出來，趕緊回房間。

三樓那戶人家的男主人戴著一副近視眼鏡，站在門口打量他。張巡從他面前走過去的時候，他說了一句：「你敲好半天了吧？」

他一直呆愣著，終於不自然地笑了笑，把懷裡的紅玫瑰舉起來，說：「送給你的，喜歡嗎？」

她笑了笑，說：「嗯，大家都說我和她長得特別像。」

對方冷冷地說：「什麼意思？」

「你怎麼了？」

六號房間還是無聲無息。

「三點半。」

「那就好了。」

可是，從頭至尾和張巡通電話的都是同一個人啊，她從什麼時候開始替換了黃窕呢？

儘管周老闆十分老練地掩飾著臉上的表情，張巡還是看出來了——他的存在，也讓對方很意外，很尷尬。這至少說明，周和黃不是一夥的。

「好的……我怎麼找你？」

這個女人穿一套粉紅色的衣服，軟軟的，有點像睡衣。她的頭髮很長，頭頂斜斜地插一枚粉九_九_藏_書紅色的卡子。嘴上塗著粉紅色的唇膏。她顯得很瘦弱，一雙大眼睛卻炯炯有神，她盯著張巡，微微笑著。

黃窕端了一杯茶走出來，放在了周老闆的面前，又說了一遍：「這茶是湖南均山出產的，是一種觀賞茶，味也很好。」

「是張巡嗎？」電話里響起一個陌生女人的聲音。

黃窕說，她母親很善良，死了也不可能鬧鬼嚇人，那吵架聲和鋼琴聲是5樓的。過去，她家就受盡了折磨。因為那幢樓一點不隔音，所以，3樓一直誤以為是她家。

……經過權威檢測，黃窕患有嚴重的精神分裂症，無行為責任能力。她有兩重人格，犯病時，她的主體人格完全喪失，精神被另一個神秘人格所控制。

他竟然不想得到黃窕的電話了，甚至一想到通電話，他就感到緊張。

「是的。」張巡一邊說一邊掏出身份證，遞給她。

張巡則站起來，在地板上踱步。

屏息聽，六號房間依然一片死寂。

聲音不在隔壁，就在他自己的房間里！他猛地轉過頭，朝旁邊看去。藉著幽幽的夜色，他看見另一張床上躺著一個人！她穿著白色連衣裙，臉朝上躺著，平平的，直直的，像一具死屍。她的臉比連衣裙還白。

「你是不是找錯了？」

「啊，因為還有一個人。」

他是一個自由撰稿人，給雜誌報紙寫一些稿件糊口。剛畢業的時候，他曾經在一家電台當文字編輯，因為和部門主任鬧翻了，就辭了職。從那以後，他再也沒有出去工作。

這時，他倒吸了一口冷氣！

他艱難地站起來，上了車。

這三個月里，很多媒體都在報道黃窕這個案件。

他伸出一隻手，在半空中摸了摸，什麼都沒有，這才透了一口氣。

周老闆低下頭，不停地喝茶。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聽見似乎有動靜，一下就豎起了耳朵。

張巡的眼睛越瞪越大，身體向前緩緩傾斜，終於直挺挺朝地上摔了下去，砸出一聲巨響。他在地上蹬了幾下腿，終於不動了。

這時候，衛生間里的水聲突然停了。房子里一下變得十分寧靜。

登記室也黑了，整個院子一片黑暗，沒有一絲人氣。張巡魂飛魄散地衝出大門，在空蕩蕩的衚衕里一直朝前跑……似乎是奔突在一部恐怖電影中。

「噹噹當。」他敲響了門。

張巡馬上站了起來。

接著，梗著脖子靜靜聽了一陣子，門外沒動靜，這才把心放下來，又拿起報紙繼續看。在報紙最後一版的右下角，看到了一則《尋人啟事》，不由一下睜大了眼睛：

剛才那個女人會不會就是這個黃×呢？

「就在你家門外。」

白布下是一架老舊的鋼琴！

張巡的尿實在憋不住了，他探頭朝六號房間看了看，然後跨出門，朝廁所跑去。

大約半夜的時候，他隱隱又聽見了那鬼鬼祟祟的敲門聲，一下坐起來，心中的憤怒陡然覆蓋了恐懼。她又來了！

黃窕說，那個瘦老頭也許是她父親。她五歲的時候，她父親就拋棄了她母親，跟一個唱二人轉的女人跑了，聽說去了同嶺市。後來他回來過兩次，想看看她和妹妹，每次都被母親拒之門外。他不知道她母親已經死了。

窗子上擋著帘子，張巡上次來見到的就是這個帘子，黑色的。

「你就是張巡？」那女子先說話了。

「沒有。」黃窕說。「這房子一年多不住人了，這桌子椅子都是我今天臨時搬來的。」

「別這樣……」

他沒有開門，也沒有搭腔，繼續等待。他希望這個敲門聲自消自滅。

「你們怎麼都起這麼早？」胖女人問。

接著，他把昨夜發生的事講述了一遍。

男孩說：「找402室的人。」

這個現實讓張巡一時難以接受。

第一間是登記室，兼小賣店。

她的肉體一直在尋找她丟失的魂兒。

張巡沒有動，他說：「請問，有沒有一個叫黃窕的女人住在這裏？」

這時已是晚飯時間，樓下沒什麼人，只有一個七八歲的男孩在孤獨地玩著水槍。他的胸前掛著一串鑰匙，看來他的爸爸媽媽還沒有下班。

張巡心不在焉地說：「不會。你去玩吧。」

當然，並不是所有的老闆都是壞人，但是，勾搭比自己小几十歲的女人的老闆一定不是好人。

她一邊說一邊把杯子放在桌子上：「這茶是湖南均山出產的，是一種觀賞茶，味也很好。」

她說：「我是開鎖公司的……」

也許，這都是因為黃窕的背後擋著一個穿白色連衣裙的人……

「你還記得畢業時我給你的留言嗎？」

院子里的半空中懸著幾根長長的鐵絲，用來晾衣服，曬被子。夜裡如果不小心，很容易刮在額頭上。

燈沒亮。

遙遠的黃窕符合他的想像。

張巡說：「上車前吃的，不餓。」

到了吉昌市，張巡坐公共汽車找到了松源小區。

走進熟悉的家中，他感到萬分疲憊，一頭栽到床上就起不來了。

「當時給我留言的人太多，記不得了。」

張巡突然意識到，他犯了一個不小的錯誤——應該告訴男孩，找黃窕。萬一黃×在家……

周老闆盯著黃窕，突然站起來，捂著肚子說：「我肚子疼，先走了……」一邊說一邊踉踉蹌蹌走向防盜門。

想了想，張巡又理解了她。

旁邊那個房間就是六號。現在，它黑著，關著門，擋著簾。

周老闆一哆嗦，停住了，愣了幾秒鐘，撒腿就朝防盜門跑過去！沒想到，他的手剛剛碰到防盜門，就好像被什麼咬了一口似的，慘叫一聲，猛地縮了回來。他慢慢地轉過身，痛苦地看著黃窕，「撲通」一聲載倒在地，臉部在一點點扭曲……

窗外是廣闊的田野，一片碧綠。陽光明媚，天空湛藍如洗。

他又一次抬頭朝電視機看了一眼。這一次，他看到了自己——那個他在黑糊糊的屏幕里朝他怔怔地望著，像魚一樣詭秘。

房間里一片漆黑，僅僅是窗帘上有一點暗淡的夜光。

胖女人放下鑰匙，翻了翻登記簿，說：「有，她住在六號。」

張巡想，這樓里的人一定都知道402室有個恐怖的精神病，於是他立刻補充道：「我找她姐姐。」

張巡放下報紙，躡手躡腳地走過去，躲在門旁，一動不動地聽。

終於走到了門口，他摸到那個插銷，憋足一口氣，用力一拉，它「咔吧」一聲開了。接著，他猛地回過身，防備那個女人撲過來。沒想到，她已經站在了他背後！

張巡問：「你幹什麼去？」

這是張巡第一次見到她寫的字，和她的人一樣，很漂亮。

張巡想，一定是剛才那個男孩敲門的聲音太大了，引起了樓下人的惱怒。他馬上說：「哦，對不起。」

她冒充她姐姐，把張巡騙來了！

「誰？」張巡一驚。

男孩說：「我不去。」接著，繼續玩水槍了。

這時候，那個小男孩從樓梯走上來。

胖女人打開五號的門，見張巡賊眉鼠眼地盯著六號看，就說：「有什麼問題嗎？」

這一天，張巡吃過晚飯，閑閑地翻報紙，看到了一條有關黃窕的報道：

這時候，張巡仍然不知道黃窕到底結沒結婚，或者有沒有同居的男朋友。在信中，黃窕一直沒有明確說明這件事。

裏面沒有人應聲。

一直聽了好長時間，六號房間沒有一點聲音，好像根本就沒有人。

她的頭髮濕淋淋的，眼睛上面竟然沒有眉毛！可以肯定，她的眉毛是畫上去的，現在洗掉了。

張巡是受害者，也是目擊證人，他在公安局錄口供的時候，面如死灰，前言不搭后語。

漸漸的，張巡開始若隱若現地向黃窕表達他對她的愛慕之情。

「不會的，別亂想。」停了停，張巡又read.99csw.com說：「我覺得，你妹妹的情況很特殊，你也許應該請警方幫忙……」

他把無數失望的日子變得時時充滿希望。

黃窕一直在防盜門那裡搗鼓著，終於走了過來，笑吟吟地看了那個男人一眼，說：「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從長春來的，我的朋友張巡；這位是周老闆，開裝修公司的，也是我的朋友。」

「你妹妹……」

他蹲在地上，垂著頭，大口喘氣。

張巡意識到，他還是應該謹慎從事，不能冒昧闖到黃窕家裡去，否則，萬一黃窕家有個男人，那將十分尷尬。

馬上返回長野市？找旅館住下來？——說不定黃窕十天半月不回來呢。

他輕輕改變了一下姿勢，繼續聽。六號房間依然死寂。

這句話一下就讓張巡感到不對頭了。於是，他把他和黃窕相識的經過簡單講了一遍。

現在，現在，現在他必須打開燈，看清對方的臉……

張巡怔了，他快步離開登記室，來到五號房間前。

張巡全身骨頭酥軟，慢慢轉著腦袋盯著她，已經傻了。

張巡抱著一束紅玫瑰，一下不知所措了。

過了一會兒，他問：「這桌子椅子都是你今天搬來的？」

「那我沏點茶。」說完，她笑了笑，轉身走進了另一個房間。

黃窕是張巡心愛的人，他不忍心讓她這樣被煎熬，他要為她分擔，他要幫她解決這個問題，不管這個女瘋子有多麼可怕。

「你千萬要小心，她得了精神病之後，經常莫名其妙地叫一個人的名字，還戲腔戲調的，那個人叫什麼三郎，誰都不知道這個三郎是誰。有個法師說，她被一個死去多年的女戲子附身了。你千萬小心，她叫誰三郎，接著就要害死誰！」

六號房間一直安靜無聲。

張巡一下就把門關上了。

鐵絲有弧度，它最初可能不是掛在這裏，而是被風吹過來的。可是，它為什麼偏偏就停在了五號房間的門口？

張巡每天吃過晚飯，都要看一看當天的報紙。

「我現在在長途汽車站，馬上就上車去長春！」

他一直想不通一個問題：黃窕一直沒有給他打過電話，也沒有把她的電話告訴張巡。

「我找402室的人。」張巡只好停下來。

她穿著一條白色連衣裙，髒兮兮的，一雙眉毛依然缺失。她盯著張巡，面無表情地叫了一聲：「我的三郎啊！……」

院子里十分安靜，好像什麼都不曾發生過。晾衣繩上那條白色連衣裙不見了。不知哪條衚衕里，有賣豆腐的吆喝聲，遠遠地傳過來。

「你是……黃窕？」

她從小父母就離異，一直跟隨母親生活，一定在心理上漸漸產生了對男人的敵意。另外，現在她家中只剩下了她和一個瘋妹妹，而她是瘋妹妹的保護者，必須時刻警惕著……

「走了？」黃窕的口氣一下變得急噪起來。

「你以前……見過她嗎？」那個男人問。

院子里安靜極了。

這個客廳不大，只有一張長方形的桌子和三把椅子，都是透明的。桌子上有一隻細長的黑色花瓶，閃著晶瑩的光澤。黃窕把那束紅玫瑰插在了那裡面。

她說完，「嘩啦啦」拿起了一個像盤子一樣大的鐵圈，那上面密麻麻掛了一圈鑰匙：「走吧，我給你開門去。」

「哦，沒有，謝謝。」

黃窕惱怒地說：「這個混帳！算了，她願意去哪兒就去哪兒吧，我再也不找她了！」

張巡的熱情噴射得越來越猛烈，同時，他對回信的盼望也變得如饑似渴——郵遞員每天下午三點鐘送信。他總是在郵遞員到達之前十分鐘左右去小區信報室查看——看前一天的信。如果郵遞員剛剛送完信就去看，若是沒有，他就會十分失望，這種心情一直要延續到第二天送信的時間。事實上，絕大多數的日子都是見不到黃窕的信的。而張巡在送信前十分鐘去看，即使沒有也沒什麼，因為再過一會兒，今天的信就來了，希望也就來了。

張巡那個叫黃窕的大學同學也看到了這個報道，她從報社問到了張巡的電話，給他打了過來。她說，大學畢業之後，她回到吉昌市，一直在一所學校當老師。

一個怪腔怪調的聲音從另一張床上傳過來：「三郎……」

張巡緊緊盯著她的眼睛。他覺得這個女人長得不算漂亮，但也不算難看，只是她的眉毛似乎有點怪……

「走了。」張巡抱歉地說。

那女人見他滿臉恐懼，就說：「其實，我根本不是你那個大學同學。收到你第一封信之後，我才知道這個世界上竟然有一個人和我同名同姓——這個名字很少見的。於是，我將錯就錯，和你開始了書信往來——」

一個陌生的女子出現在他面前。

有一段時間，一直沒有黃窕的信。

停了停他問：「你妹妹叫什麼？我到了那家旅館，我得先查查她在不在，還有她住在哪個房間。」

床「吱吱呀呀」特別響。他停在一個並不舒服的姿勢上，一動不動了，聽六號房間的動靜。被子散發著濃郁的低檔旅館的那種汗臭味兒。

那個男人接下來的話，一下就扭轉了張巡的思路，把他的心擲進了黑暗的萬丈深淵……

第七天，他收到了黃窕的信。

幾分鐘之後，黃窕帶著一個男人走了進來。

這個旅館的房間太相似了，一扇門挨著一扇門。他走進了六號房間，走進了那個恐怖的精神病的房間！

寄出信之後，他打破了老規矩——每天郵遞員來送信時，他都等在一旁，變得急不可待。

「你好！聲音不像了。」張巡一下就慌亂起來。

「好哇！明天？」

他喜歡黑色，它顯示著一種神秘的沉重，一種高貴的沉默。它是男人的顏色。而風衣比較寬大，穿上它，就把男人包裝了一大半，很簡單，很大方。

房間里有兩張簡易的床，窄得不容易翻身。一張木桌，一把椅子，有一台很小的電視機。除此，還有衣架，臉盆，暖壺，拖鞋。

胖女人掃了一眼就還給了他，開始登記。

眼前黑魆魆的。

警察是從窗子爬進這個402室的。

白色連衣裙依然掛在那裡。

「不正常？為什麼？」

「今晚，我們不談她。」黃窕說。

張巡又警惕起來。

警察趕到之後，敲402室的防盜門，結果敲門的警察被電擊倒在地。

張巡是兩天後出發的。他估摸，信到了，他人也到了。這是張巡第一次來吉昌市。

張巡是連夜坐火車回到長野市的。

「師傅，現在幾點？」他問司機。

張巡橫下一條心，猛地把門拉開，卻一下傻住了——光線幽暗地樓道里，只有一條白色連衣裙，像人一樣站著。

這時候，那個男孩跑了出來。他四處看了看，自言自語地說：「人呢？」

現在，402室里很可能只有黃窕的妹妹一個人在！不然，為什麼白天擋著黑帘子？

張巡走進屋，在客廳里坐下來。

她把微笑擴大了一些，說：「先生，我來是向你推薦我們公司最新研製的一種鑰匙。」

黃窕的母親死了后，黃窕確實搬出了松源小區，住進了北郊的一個新房子。不過，她每次犯病都悄悄溜進這個老房子來，半夜時裝神弄鬼，天亮之前再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

張巡雖然毛骨悚然，嘴上卻說：「你放心吧，我沒事兒。」

他寄信的地址就是這個房子啊。

「五號。」

剛剛在沙發上坐下來，有就忽然想到了一個問題——這女人推銷的是萬能鑰匙！也就是說，他的門根本擋不住他！

「隨便開吧。」

「你不是來過松源小區嗎？我就在松源小區那個房子等你。」

窗外已經暗下來，檯燈的光青青白白。空曠的客廳里只有他一個人，以及他翻動報紙的聲音：「嘩啦，嘩啦，嘩啦……」

這個時辰，月亮移到了一個古怪的方向，昏黃的月光靜靜地照下來。厚重的屋檐下黑魆魆的，窗子里更是深不可測。

周老闆就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