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津沽舊事

津沽舊事

作者:張中行
食糧說過,依常情,應該重點說人。可是有困難,因為單是親友,也太多了,說就必致掛一漏萬。想順水推舟,就用掛一漏萬法,只說上面提到的齊君。他是我的同鄉,由二十年代算起,交往不少於六十年,所以仍須大題小作,只說末尾一段。他由某中學退休,住在唐山道。一次騎車出門,被另一騎車人撞倒,下部骨折,將養很長時期,行路仍然不便。收入不多,病,「尋常車馬之客」,如果「今雨不來」,心情的凄涼是可以想見的,所以每年我總要去看他一次。時間必是舊曆中秋,因為他是這一天生日。我一般是前一天到,住胞妹家,次日十點多到齊君家。乘車到勸業場,步行過中心花園(原法國花園),前行不遠,拐入街口,右方一家院里有一棵石榴樹,佔一間屋那樣大的面積,枝上掛滿石榴,我總是把它比作泰山的迎客松。齊君的住處在左方,不很遠,所以看過石榴樹之後,抬頭,常常會看見齊君站在門外,正在向街口張望。都老了,嘴不說,心裏當然明白,必是見一次少一次。這種心情延續到酒飯中間,總是使歡聚的氣氛暗藏著一些賦別的感傷。有那麼一次,齊君大概因健康狀況不佳安全檢查有所感吧,半直半曲地說了一句:「春天能夠多聚會一次也好,秋天,還能見到嗎?」我聽了,以為不過是老年人容易感傷,並慣於加重說,沒有在意。春天來了,仍是忙加不喜歡動,沒有去。想不到他挨到五月,就真走了。其後中秋就不再往天津,也就沒有再看見那棵迎客的石榴樹。
最後說說本應該在開頭說的,是游。何以移雞口為牛後?因為,說一句天津人又會不高興的話,是與北京相比實在沒有什麼可游的。說起游,先會想到古。我到天津的時候,縣城早已拆掉,城基改為馬路。姑且視馬路包圍的那一方塊為城內,我看到的古迹只有費宮人巷。很遺憾,對於朱元璋、朱棣直到朱由檢這一群殺九九藏書人不眨眼的壞蛋,正如對手李闖及其屬下那一群(至少是奪得政權以後),我一直沒有好感,所以忠於某某云云,也就不值得發思古之幽情。離開古,說眼下,海河可以看看,因為北京沒有。其餘呢,據說丁字沽的桃花名氣不小,我去過一次,現在是印象沒有了。剩下還有所謂「園」的,不多。水上公園是很晚才有的,我看過一次,印象如看北京的現代化陶然亭,豪華消滅了野意,商風消滅了詩意。中心公園有優點,是緊湊整潔;缺點是太小,高度近視可以一眼望到邊,因而難得有逍遙之趣。比較可取的是北站之外的寧園,面積大,而且有水。記得我初到天津的時候,這個園開闢時間不久,又因為遠離鬧市,遊人不多,所以得暇,有遊興的時候,我喜歡到那裡去。記得還在湖裡劃過船。1936年夏離開天津以後,再到天津,都是暫住,多則三五天,少則兩三天,遊興不大,又沒有空閑,所以與寧園的關係,只是車過北站的時候,望望而已。是七十年代前期,一次往天津,住在北馬路附近胞妹家,一日得閑,忽然有溫舊夢之興,又離寧園不遠,就去看了一次。舊事還記得多少呢?但也不免有些悵惘。語云,秀才人情紙半張,其人無所能,又苦於放不下,也只好謅幾首歪詩。其中一首題為《重過津沽寧園》,詞句是:「寧園一別幾多春,白髮重來踏劫塵。曲岸垂楊仍拂水,滄波無復蕩舟人。」其實,人生不過如此,過去的就應該任它過去。那麼,還寫這些做什麼呢?因為本篇題目明白表示是記舊事,記了,不只還了願,還可以進一步說明,對於有些舊事,我雖然老了,卻沒有忘掉。
乾脆就順著口腹之慾說下去。先內后外。內是南開中學的教師食堂,菜花樣不少,質量不壞,只記得最喜歡吃的是燒茄子,一盤價一角或一角二分。還可以點菜,指定做法。其間也鬧過笑話,是其時已九_九_藏_書有小名後來成為大名人的何其芳,點菜,菜名是「素炒白菜」,食堂的人得令轉身將走之際,他又加了一句,是「加一點肉絲」。外,大街上,包子鋪到處都是,最有名的是狗不理,我都不欣賞,因為肉多,油多,太膩。吃多次而現在仍想吃的,是法租界一個小鋪名新伴齋的肉末燒餅,確是北海仿膳的做法。同往的為多年老友齊君,已於三四年前作古;至於那新伴齋,大概五十年代初就不再有了吧?還有一個菜,是與齊君一起在離勸業場不很遠的江蘇館新泰和吃的,名炒全(意為可吃之處具備)蟹。我,與畢卓、李笠翁之流相反,怕吃蟹,因為費力過多而所得甚少,這一次卻例外,是不費力而所得甚多,這多里還包括味絕美。可惜平生只此一次,連菜名也只是見此一次。菜之外,還有個必須提及的,是到豆腐坊吃早點。豆腐坊,天津遍地皆是,賣豆漿和炸果子(北京名油條);因為天津人早點要塞滿肚皮,還賣烙餅。豆漿,全國各城市幾乎都有,可是天津的不同,不只精緻,而且濃。奇怪的是天津人還不知足,要吃「漿子豆腐」(豆漿中加豆腐腦),佐以豆皮(由豆漿浮面挑起來的)卷果子。這樣的食品味美,營養價值高,我推為天津一絕。遺憾的是(這一絕)近年來真就絕了,豆漿仍有賣的,只是變白色為灰色,變濃為稀拉桄湯,不像昔年那樣好吃了。
由入境說起。是1935年8月中旬,為到南開中學就職,由北京出發,帶著衣物,乘火車往天津。中午到,人生地不熟,當然以投親為省力。有個大祖母娘家的表叔在東北角附近一個洗染店任經理,於是雇洋車(天津名膠皮)到他那裡去。表叔很熱情,先問吃過飯沒有。知道還沒吃,就帶我到東北角(其時習慣稱官銀號)一個小飯鋪去吃。他說他已經吃過,給我要了一菜一湯,主食為花捲。還記得菜是清炒蝦仁,七寸盤https://read.99csw•com,滿滿的,雪白,味道很好,價一角六分。這是到天津吃飯的開卷第一回,可是影響遠大,是近年以來,偶爾三五個人小聚,對於是否要蝦仁,我必是反對派,因為與天津那開卷第一回相比,質量大不如,而價則高百倍以上,總以為不合算。
記憶里還有什麼呢?想了想,還有可以稱為巧遇的,而且不只一件,也無妨拉來,湊湊熱鬧。一件是氣候的稀有。那是1936年1月23日到25日,連續三天,氣溫降到零下24度,後來聽通氣象的人說,華北地區氣溫降到如此之低幾十年來只有這一次。其實與常年相比,也不過差幾度。可是影響卻很大,只說還記得的見聞。一是我住的那個小樓,估計是牆被凍透,不能保溫了,夜裡上床,像是住在無火爐的房子里。二是貧民區三不管,有一條小巷一夜凍死八個人;暖棚失火(因冷而多燒火),燒死一百多人。三是大沽口外封海,輪船不能進口由飛機空投食品。這是個不稱為天災的天災,語云,天塌砸眾人,為什麼我算作巧遇呢?因為其時正是寒假,我應該在北京。至於為什麼未回北京,可惜由,1928年起,將近十年的日記,都毀於七七事變的戰火,想知道已經不可能了。另一件,說是個什麼劇呢?不好說,只好述事實。是1935年深秋(?)某一天的下午,我由西南角上有軌電車東行,大概是想在東南角換車到勸業場一帶去吧,車到南門附近,看見街北居士林門外圍著很多人看熱鬧。第二天看報,知道就在那時候,下台大軍閥孫傳芳到居士林去念佛,被施劍翹(女,為其父報仇)用手打死了。只這一槍,施女成為英雄;孫傳芳呢,正在念佛(意在懺悔?),由林友看,也許真就往生凈土了吧?總之,就我說是巧,所以直到今日還記憶猶新。
張中行(1909~2006),河北香河人,國學家、文學家、哲學家。著有《文言常識》、《佛教與中國文學》《禪外說禪》等。九*九*藏*書
提起天津,如果直述心情而不顧世故,我大概會說,沒有什麼好感。這不合適,因為,至少是土生土長的,會很不高興。那就改為較含蓄的說法,是,雖然斷斷續續,住的時間不算很短,卻沒有多少愛戀的心情。為什麼?總的說是性不相近。分著說就多了。因為我多住在北京,就無妨把這兩個城市拉出來,對比一下。但要先附加點說明:一是限於我的印象,因為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二是限於舊時代,因為時代新了,特點就越來越不顯著。以下說舊而顯著的。其一是,北京年老,天津年輕。城市,我喜歡年老的,輕些說是有的可看,重些說是還有的可學。其二是,北京書多,讀書人多,天津差得不少;其結果是北京文苑氣濃一些,天津市井氣濃一些。文苑氣濃有什麼好?理由可以由大文章來,這裏我不想作,只說小文章,是臭味相投。其三是,天津租界多,佔據花園洋房的,外來的大多是洋商人,本土的大多是下台政客,可厭可恨。其四是,重商加五河下梢,風氣也受影響,表現為,北京樸厚多一些,天津機心多一些,俗語所謂十個京油子鬥不過一個衛嘴子是也。其五是,由衛嘴子就聯想到天津語音。語音能不能分高下?可惜昔年聽劉半農先生講課,沒問他;只好向侯寶林、姜昆之流請教,學天津活,他們是為了逗哏的。最後再說個其六是,每次坐火車往天津,由北站到東站一帶,東望,無數簡陋小屋麇集在沼澤地之上,心裏總不免有些怕;北京也有貧民,但地基高,不潮濕,又慣於在院里種兩三棵棗樹,秋天由牆外望去,綠葉紅實,都放光,就頗有詩意。總之,我在北京住時間長了,總覺得天津非息影之地,安老就更不成。可是人間的事,很少是先希望而後就隨著實現的,所以我還是在天津住了一個時期,加起來總不少於兩年吧。一段九九藏書是整的,由1935年夏到1936年夏,是大學畢業以後找飯碗,到南開中學教一年書。其餘都是斷斷續續,因為我的家鄉離天津近,在它的北面約百里,語云,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許多親友就移到那裡去住。這樣,整加斷斷續續,綿而延之,我與天津的過從就不少於半個世紀,也總當有些難於忘懷的吧?想想,也確是這樣,為己身計,任其湮滅可惜,所以決定說說。還是專憑印象,記憶中的,浮上來就抓住,沉而不浮的就只當沒有。
轉為說精神食糧,買書。前面已經說過,與北京相比,天津讀書人不那麼多,所以賣書的地點也不像北京,坐賈行商,遍布九城。這也有好處,是省逛的精力。計前前後後十幾年,常去看看的只有兩處,其一是大戶,天祥市場三樓,其二是小戶,英租界小白樓。都是賣舊書,小白樓幾乎都是外文的,天祥市場則古今中外。俗話說,積少成多,歷年所得,量不很少,只是經過十年的秦火,又記憶力越來越差,都買到什麼,想說也說不清了。但有一種卻還清楚記得,是英國性心理學家藹理斯的巨著《性心理研究》(六卷本),想讀,整部的買不到,只好拼湊,希望集單為整,日子多了,居然就如了願,其中一半就是由天津淘來的。附帶說說,天祥市場買完書,如果恰好是飯時,就到它後身的山西館(記得有兩家)去吃削麵。面好,肉鹵好,醋尤其好。吃之間,兼聽館主人的山西語音。如變一碗(wǎn)為一碗(wǎnɡ),就無妨展開幻想之翼,飛到隋唐之際的靈石旅舍,看虯髯客的赤髯,紅拂女的長發,兼聽旅舍主人的山西語音,也可以說是一種詩意的享受。說起詩意,還可以再添一筆,是,如果節令是秋涼以後,天祥市場和勸業場一帶的街頭,總飄蕩著濃重的糖炒栗子味,不知道為什麼,這氣味常常使我想到黃花,想到遠方,也許連帶興起什麼渺茫的想望嗎?現在是只剩下一點點記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