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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事拾零

舊事拾零

作者:楊絳
高先生是清華大學化工系教授,大家承認他業務很好,可是說他脾氣不太好,落落難合。高太太善交際,所以我們夫婦儘管不善交際,也和他們有些來往。我們發現高先生脾氣並不壞,和他很合得來。
「是該走了。」

吾先生

有一天我到果園去,開門的工人對我說:
這話不錯。他簡直依依不捨似的,不像厭惡我們。我說:「也許他怠慢了咱們又抱歉了。」
「我問起他們廠里的運動,他說沒什麼事,快完了。」
一九五一年秋,一個星期日,正是晴朗的好秋天,我們忽然高興,想出去走走。我記起高太太送了我鮮花,還沒去謝謝她。我們就步出南校門,穿過麥田,到化工廠去。當時三反運動已在社會上發動起來,但是還沒有轉為思想改造運動。學校里的知識分子以為於己無涉,還不大關心。
園主姓虞,果園因此稱為虞園。虞先生是早年留學美國的園林學家,五九-九-藏-書十多歲,頭髮已經花白,我們常看見他爬在梯子上修剪果樹,和工人一起勞動,工人都稱他「吾先生」——就是「我們先生」。我不知道他們當面怎麼稱呼,對我們用第三人稱,總是「吾先生」。這稱呼的口氣裡帶著擁護愛戴的意思。
「他也沒有怠慢。況且,他送出院子不就行了嗎?」
我們看見他的時候,他大約正在打主意,或者已經打定主意,所以把太太支使進城。事後回想,他從接待我們到送我們出工廠大門,全都說明這一件事,都是自然的。只恨我們糊塗,沒有及時了解。
我們進了工廠,拐彎曲折,到了高氏夫婦寓所。高太太進城了,家裡只高先生一人。他正獨坐在又像教室又像辦公室的客堂里,對我們的拜訪好像出乎意外,並不歡迎。他勉強請我坐,拿了兩隻骯髒的玻璃杯,為我們斟了兩個半杯熱水瓶底帶水鹼的剩水。他笑得很勉強,和九-九-藏-書我們酬答也只一聲兩聲。我覺得來得不是時候,坐不住了,就說我們是路過,順道看看他們,還要到別處去。我們就起身告辭了。
過了一天,星期二上午,傳來消息:化工廠的高先生昨天自殺了。據說星期一上午,工間休息的時候,高太太和廠里的一些女職工在會客室里煮元宵吃呢,回隔壁卧房看見高先生倒在床上,臉已變黑,他服了氰酸。
虞先生和藹可親。小孩子進園買果子,拿出一分兩分錢,虞先生總把稍帶傷殘的果子大捧大捧塞給孩子。有一次我和女兒進園,看見虞先生坐在樹陰里看一本線裝書。我好奇,想知道他看的什麼書,就近前去和他攀話。我忘了他那本書的書名,只記得是一本諸子百家的書。從此我到了虞園常和他閑聊。
我說:「他好像不歡迎我們。」
「哦,也許因為運動,他心緒不好。」
高先生並不挽留,卻殷勤送我們出來:送出客堂,送出那條走廊九-九-藏-書,送出院子還直往外送。我們請他留步,他硬是要送,直送到工廠的大門口。我記得大門口站著個看門的,他站在那人旁邊,目送我們往遠處去。
「所以我不敢多坐了。」
「虞先生呢?」
三反運動剛開始,我發現虞園氣氛反常。一小部分工人——大約一兩個——不稱「吾先生」了,好像他們的氣勢比虞先生高出一頭。過些時再去,稱「吾先生」的只兩三人了。再過些時,他們的「吾先生」不掛在嘴上,好像只悶在肚裏。
我說:「他大概有事呢,咱們打擾他了。」

憶高崇熙先生

我想虞先生不會變成「工人階級」,大約和其他工人那樣,也算是園子里的僱員罷了,可能也拿同等的工資。
「不,他沒事,他就那麼坐著。」
楊絳(1911~),江蘇無錫人,女作家、文學翻譯家。著有《幹校六記》、《將飲茶》、《洗澡》《我們仨》等作品。https://read.99csw.com
「我覺得他巴不得我們快走。」
「不在看書?」
「和我們一樣了。」
這個工人不是最初就不稱「吾先生」的那派,也不是到後來仍堅持稱「吾先生」的那派,大約是中間順大流的。
冤案錯案如今正一一落實。高先生自殺后,高太太相繼去世,多少年過去了,誰還記得他們嗎?高先生自殺前夕,撞見他的,大概只有我們夫婦倆。
「這園子歸公了。」
一九四九年我到清華后不久,發現燕京東門外有個果園,有蘋果樹和桃樹等,果園裡有個出售鮮果的攤兒,我和女兒常去買,因此和園裡的工人很熟。
「我看見他就那麼坐著,也不看書,也不做什麼事。」
我們倆走入麥田。
沒幾年果園夷為平地,建造起一片房屋。如今虞園舊址已無從尋覓。
「可是他送了又送。」
我和女兒去買果子,有時是工人掌秤,有時虞先生親自掌秤。黃桃熟了,虞先生給個籃子讓我們自己挑好read.99csw•com的從樹上摘。他還帶我們下窖看裏面儲藏大筐大筐蘋果。我們在虞園買的果子,五斤至少有六斤重。
一次我看見虞先生仍在果園裡曬太陽,但是離果子攤兒遠遠的。他說,得離遠遠的,免得懷疑他偷果子。他說,他吃園裡的果子得到市上去買,不能在這裏買,人家會說他多拿了果子。我幾次勸他把事情看開些,得隨著時世變通,反正他照樣為自己培植的果樹服務,不就完了嗎?果園畢竟是身外之物呀。但虞先生說:「想不通。」我想他也受不了日常難免的腌氣。聽說他悶了一程,病了一程,終於自己觸電去世。
我們倆自作聰明地琢磨來、琢磨去,總覺得納悶。他也不是冷淡,也不是板著臉,他只是笑得那麼勉強,那麼怪。真怪!沒有別的字可以形容。
大約一九五○年,清華附近建立了一所化工廠,高先生當廠長。他們夫婦遷進工廠,住在簡陋的辦公室一般的宿舍里。我們夫婦曾到他新家去拜訪過兩次。
「不歡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