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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平日子的恐懼

和平日子的恐懼

作者:方方
我的汗毛在他尚無結束之意的言談中豎了又豎,舒服之感自然業已消失得個乾淨,滿肚子都像是飯後滯食的餿味。原先老想著人活在世上天天被別人誇獎和讚頌是何等愜意的事情,甜言就是順耳,深覺天下只有毛主席才是最幸福最自在的人,因為沒有人會對他說一句不中聽的話。可這一會兒,覺得毛主席其實也是不好做的。好話多了並且過火了簡直比聽壞話更讓人痛苦。為了讓自己不再承受如此的痛苦,我只好找了個想要去廁所之類的理由逃之夭夭,我甚至不必知道他姓甚名誰,只是想他遲早還會出現。

之三

選自《隨筆》,1994年4期
一天,早上或是上午,有人砰砰地將門敲得山響。雖然未曾有過預感,但既已打上門來,還是只有放開門戶為妙。於是開門迎之,一人(多為男士)進門,哈哈打得轟隆隆的,又是久仰又是幸會弄你個措手不及。不知來者為誰,亦不知來意為何。恐怕唐突間得罪某方神仙,於是只得腆著笑臉與之哼哈,小心地從其言談中分析此為何方人士。待終於弄清此人沒有門路去給小報撰寫某某印象記,也不會在外炫耀誰誰與他是「老鐵」,可把手搭在他肩上走路之類,才算是一口大氣鬆了下來。
很多天很多天過去了,我幾乎忘記了記者某某。有一天,我去找先生一同上街,站在報欄前邊等人邊看報紙時,突然發現某報有作家方方印象記之類的文章,忙懷有幾分激動地定睛看下去,見文中言某月某日,「我」去找方方約稿。方方見之忙遞煙倒茶,十分謙虛。當即拿出稿子一篇,請「我」指正。「我」閱后,覺得稿子質量不行,便直言不諱,說你這稿如何如何沒有寫到要點上云云,方方倒也謙虛,對「我」之觀點十分欽佩,當即表示同意,並且收回此稿,表示再改。之後則誠懇地與「我」一起談文學之一二三,非常欣賞「我」的文學觀點。兩人遂成朋友,並都有相見恨晚之感。等等,等等。
幾天後或幾個月後,有朋友電話來告,說某某他到處跟人講方方這個人真可笑,我故意跟她說她寫的《女大學生宿舍》棒極了,她居然默認了。她還以為我真的不知道《女大學生宿舍》是誰寫的哩!我其實是故意試試她的。我特意說她是世界上最偉大的作家,她居然也不九-九-藏-書否認,反而笑笑地同意了。這種人,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憑她這樣的人格,永遠只能做個下九流的作家。
不用去確認,這個某某君一定就是稱我是二十世紀最偉大的作家的那個人。
那天我正在辦公室閑聊,忽有人報:記者某某來找。這些年因寫寫畫畫出了點小名,記者來找自是常事。雖不會有半點的激動,可熱情總歸也是少不了的。箇中原因有三:一為我自己曾經做過幾年記者,有舊同行前來,自然不可怠慢;二為有相當的記者見多識廣,思想深刻,我由衷地佩服;三則是多少也有幾分懼怕,誰曉得同他們侃上一侃,回去后他們會在文章里寫些什麼?!
要命的是他已走了許久,你把自己從一種敗胃口的情緒中拯救了出來,你依然沒能弄清你的這位朋友姓甚名誰!
便坐在沙發上與之閑談,心裏算計著如何可使其早走。來人是豪爽之徒,已將不拘小節視為自家風度。小坐片刻,便起身大踏步環視家什。三室一廳?不錯,混得不錯。這傢具土了點。怎麼買這種顏色?書櫃還說得過去。哎呀呀,屋子漏雨?怎麼不找我呢?我找幾個人幫你修一下,實在是小意思。空調什麼牌子的?希島?直接從商店買的?嗨,要告訴了我,保險跟你以出廠價買到。什麼?你都沒有煤氣戶口?這真是不公平。以後這樣的事只要給我一個電話,三天內跟你解決問題。嗨,求什麼作協?而今靠得住的只有朋友!
但很快她就會問這次你們同行的還有誰誰誰呀?這是個很自然的問題。你自然也會很自然地告訴她,有誰誰,誰誰誰,等等。其中一個異性的名字她可能恰好熟悉,但知之不深,她就會半帶好奇地問這個人如何?很可能你對這個人印象不錯,也很可能你對這個人印象不好,但無論好壞,你都不好背人面說人壞話。於是你多半只會說嗯嗯,還不錯。她聽了你的話,心裏想法就出來了,至於她想的什麼你是一點也不知道的。她便追問你他哪一點不錯。你這時好像不舉出一二也說不太過去,於是就將你道聽途說的點滴內容一咕嚕都說了出來。你若說出來了這些,她則定會用一種奇怪的目光看著你,然後說出足以令你大驚失色的話來,比方說你對他印象這麼好呀?你這麼了解他是不是看上他了?到這一刻你才覺出形勢有點不妙。你只好解釋。可任何事情一旦進入https://read.99csw•com了解釋階段,就是再也說不清楚的了。她會大度地笑笑,勸你說沒關係,現在時代不同了,再說我也不是外人等等。這話令你越發地著急,越發地想要表白自己,只是很奇怪的是你越是表白,越反而漏洞百出,讓她一邊更加地笑個不停。最後弄得你自己也搞不清自己有沒有看上你和她一起議論的那個人以及那個人到底是個誰。
他說方方老師呀,你我雖是初次見面,可我心儀已久,只是未曾得有機會,今日得以相逢,真是我三生有幸,我回去把這個消息告訴我的太太,她也會非常激動的,她也是您的崇拜者(我估計他早早地扯出太太是怕我對他的熱情有所顧忌,雖說我是個作家,但歸根結底我還是個女人,是女人就天然會對男人有所防範,想必這一點他是很能理解的)。我連忙也客氣地道,請代我回去謝謝你的太太。他說我一定我一定。我們兩個讀你的小說經常一讀就是一通宵,讀完之後還激動不已,你真是了不起。這種大手筆天下少有。我認為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后中國最偉大的作家就是你,這從你第一篇小說《女大學生宿舍》的字裡行間就充分顯示了出來。我原本正沉浸在可做中國八十年代后最偉大的作家的幸福之中,叫他如此一說,幸福感頓減一半。我本想告訴他《女大學生宿舍》非我所作,可我又偏不屬於那種規範化的君子,我想知道他到底想對我說些什麼。便說你這一說大大地增強了我寫作的自信心。他對我的話表示出一種驚訝:什麼?你難道還有什麼不自信的?你已經站在世界的頂峰上了,你完全可以隨便地俯看芸芸眾生,哪裡還會有什麼不自信?方方老師太謙虛了。真的,越是偉大的人物越是謙虛隨和,平易近人,您看你都對我這麼個小人物說了那麼多的話,真讓我今天做夢都會感到甜蜜。今天這個日子將使我終生難忘……

之四

我閱之甚感難堪,便向上望之「我」者為誰。不料見得此名,覺得很是眼熟,卻又一時想不出來。回家后便急忙尋出名片夾逐一查之,終於查出「元兇」:這正是那天來訪的記者某某——覺得我夠得上他的朋友檔次的那個人!
說話到如此一步,就想問這位朋友電話號碼多少,現在幫忙修屋頂弄煤氣戶口之類可還來得及不?以及今後可還有門路買到別的什麼什物的出廠價。不料未及read•99csw.com開口,他老兄的話又岔開了。與你談文學談人生談世事之公與不公以及大談作家們也開始變得俗不可耐,並列舉誰誰一心貪小便宜,什麼都想開後門;誰誰一坐下就只談錢,完全不把心思放在文學上,直談得你再不敢開口。只暗自慚愧自己險些俗一次給他看了。很想對他說作家之所以談錢,就像阿凡提當年面對巴依要黃金還是要真理的提問而提出要黃金一樣,因為他有的是真理,沒有的是黃金。作家也是如此,他們也有的是文學,缺的就是錢,這是不能不談的。人人都對自己沒有的東西充滿著嚮往。只是轉念思之,他既這樣認為,莫如由他去也,真同他說起這些他不明白的道理,萬一他較起真來,還不曉得他老兄要加坐幾時才肯離去。於是便打著呵欠附和他幾聲,算是一個交待。
他在高談闊論中再次地坐在你的沙發上,隨意地彈著煙灰,儘管你已別有用心地不再給他兌茶,他也並不在意。因為他原本就是個不拘小節的人。他只是唾沫橫飛地講他的,間或用中指或小指扣一下鼻孔,將污穢的手指頭在你的沙發上或是椅子腿上擦上一擦,就地吐上兩口痰(當然他還是知道用自己的鞋將痰拭擦掉的)。如是狀數次,視你厭惡之眼光于不顧。
有一次你去南方或是北方,你的一個朋友聞訊你來,便急急忙忙地來你下榻的賓館看望你。或許你與她也只是一面之交,彼此間的了解可說是極其地淺,但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來看你,說明她把你放在她心目中也還比較重要的地方,使你的虛榮心得到了一種小小的滿足。於是你自然也以十二分的熱情接待她,為她端茶削水果什麼的。並在這種非常友善的氣氛中愉快地聊天。有時心裏還會抒情般地想:啊,這是人生多麼快意的一件事呀!

之二

終於他一拍大腿告知你他該走了,說是還有如何如何的要事正等著他去辦。讓你知道他來你這兒是他給了你多大的面子。於是你也只有嘴上連連地道謝,心裏狠狠地罵娘。同時也鄙夷著自己的虛偽,感嘆著自己的無奈,誰叫咱是禮儀之邦培養出來的呢?
事情到此或許也就算了,頂多是使你今後見到你議論過的人暗地裡有些尷尬。可怕的是她並不一定如是去想,更可能她會熱心快腸地非要為你做點什麼才好。比方她硬性認為你是不好意思,於是為你兩肋插刀,跑到你與她一九-九-藏-書起議論過的人那兒,對他說某某愛上了你,心裏很痛苦,不知你對她有沒有一點意思?當然她會說上你的許多好話,大大地誇你一番,讓對方產生良好的感覺,直到那時你才會真正體會到「一失言成千古恨」這一感受。從而你也覺得你再無顏面見你與她一起議論過的人。
這是一個春天或是一個冬天以及是有人請我講課或是有人請我吃飯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遇上了這麼個人。他開口說話時笑容堆得滿臉,一口一個方方老師令我耳朵聽起來有格外舒服之感。說來慚愧,我大約是一個虛榮心很強的人,喜歡聽人家說我的好話,其理由也很簡單:聽好話比聽壞話讓人心情愉快。至少在聽了很多好話回家的這個日子,是一定不會同先生吵架的,反之就不一定。所以,一聽他好話連天地誇我時,我馬上就眉開眼笑,心想今晚同先生的安定團結之局面無疑已初步形成了。
方方(1955~),原名汪芳,女,江西彭澤人,當代作家。著有《桃花燦爛》、《烏泥湖年譜》、《埋伏》等。
縱如此,造成的後果也還不是最差的。被議論者若覺得他無意於你,倒也罷了,了不起你自己委屈委屈,一忍了之。倘若對方恰對你又有一點好感,一直沒機會與你接近或一直怕你會給他難堪,經她這麼一撮,正好來神,這局面就有一些不好收拾。你就只能像一條狗躲棍子一樣躲著那老兄。如此的局面你仍可慶幸,畢竟也還沒有到讓你覺得不可收拾的地步。最要命的是對方對你素無興趣且還有一點看法的話,那就算你徹底撞到了槍口上了。設若他在枕邊與老婆一起奚落你一頓,老婆還不算一個怎樣的醋罈子則活該你走運。假使老婆又醋又惡,那則必然天下大亂。或去你家裡潑罵一通,或到你單位騷擾一陣,直弄得你裡外不是人,一輩子為這事洗刷不清。那時你才會懊喪地想到在某一年某一天的南方或北方,你隨意談的幾句話給你的一生帶來的災難。而在你回想這些的時候你沒準能收到你那個熱情地去賓館看望你的朋友寄給你的賀年卡,上面有祝你快樂一帆風順云云。
約稿之事告一段落,記者某某便一支煙一杯茶地同我大談他對文學的見解,雖知他老兄那些見解價值如屁,可又不好駁他,畢竟人家自我感覺不錯,駁他回去沒準年都過不舒坦——那時恰值年關將近。只好東一句西一句read•99csw•com地由他擺乎,哼哼哈哈地搭上一兩句腔。好容易地盼到他談興結束,送他出門,臨了,他邊遞給我一張名片邊說:我一般不輕易給人名片的,除非是我認為這人可以夠檔次做我的朋友。我忙打著哈哈說:不勝榮幸,不勝榮幸。他說:不知道你寫過什麼樣的小說,我這個人對文學一向沒有興趣,我只覺得干你們這行,太寂寞也太可憐了,路子也不廣。不像我們記者,省長都得讓三分。什麼時候你想要調到我們報社來,給我來個電話,我肯定會幫你的。雖說我跟你是頭一回見面,但你給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你這個人不錯!我說:行,一旦有一天我失業,一定頭一個就投奔你。他是很高興地笑了,說至於稿子嘛,你那篇差了一點,再努努力吧,下點功夫,多磨一磨,總會寫好的,到時候直接寄給我,我盡量想辦法給你發,哪怕得罪主編也給你發。我早說過,我這人,為朋友最能兩肋插刀。我忙不迭地說著謝謝,謝謝。心裏卻巴不得他老兄早點兒滾蛋!

之一

來人記者某某,雖說只是在一家小小報紙供職,派頭卻比什麼新華社、《人民日報》的不差半分。好在我這人素無視來頭大小、款待有別之作風,一樣笑容滿面地領他去家中小坐。他倒也不知客氣,大搖大擺往沙發上一靠,開口即道:首先說明,找你約稿是我們主編的意思,他本來是叫誰誰來的,可是誰誰不在家,只好讓我來了,沒法子。我說:那你完全可以不來。他說:既然領導派了,不遵命怎麼行?怎麼樣,你就寫一篇吧?我們報紙雖說不大,可認識了我們,你就不愁稿子沒處寄了。你手上凡是發不出去的稿,都可以交給我,我在報社也還是個有分量的人物,可以為你多挑幾篇發發。既然見了面,認識了,就算朋友。我這個人為朋友辦事最賣力。你把手頭沒有發出去的稿子都拿出來吧。我忙說,我這人志大才疏,老想當一個著名作家,可老沒成功,原因就是寫作速度慢。這幾個月來,什麼東西也沒寫出,要說手頭上有的也只是一篇申請修理房子的報告,我們家的屋頂漏雨。他說:哦?作家親自寫報告要求修理房屋,這稿子也有一定的特色,拿來給我看看。我覺得有趣,便雙手呈上。記者某某看了報告很是遺憾地告訴我:你的排頭又是單位名稱,結尾又是申請人姓名,報紙上可能不方便用。我說那就算我少賺幾十塊錢的稿酬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