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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我不識字的文學導師

母親,我不識字的文學導師

作者:梁曉聲
「媽……」
幾天後母親生了一場病,什麼都不願吃,只想吃山楂罐頭,卻沒捨得花錢給自己買。
我們長大了,母親衰老了。母親再也不像我們小時候那樣給我們講故事了。母親操持著全家人的生活,沒有時間、沒有精力、沒有心思重複那些典型的中國式的悲劇色彩很濃的傳統故事了。母親一生就是一個悲劇。她至今沒過上一天無憂無慮的生活。
母親也是文盲。但母親與父親不一樣,父親是個崇尚力氣的文盲,母親是個崇尚文化的文盲。對我們幾個孩子寄託的希望也便截然對立,父親希望我們將來都能靠力氣吃飯,母親希望我們將來都能成為靠文化自立於社會的人。希望矛盾,對我們的教育宗旨、教育方式便難統一。父親的教育方式是嚴厲的訓斥和懲罰,母親對我們的教育則注重在人格、品德、禮貌和學習方面。值得慶幸的是,父親常年在大西北,我們從小接受的是母親的教育。母親的教育至今仍對我為人處世深有影響。
「買書……」
「我……媽,你別去做活了吧!……」我撲在母親懷裡,哭了。
我想買《紅旗譜》,只有向母親要錢。為了要錢我去母親做活的那個條件低劣的街道小工廠找母親。
母親淡然苦笑,說:「我哪敢指望他能出息成個寫書的人呢!我可不就是為了幾個孩子才做活的么!這孩子和他哥一樣,不想穿好吃好,就愛看書。反正多看書對孩子總是有些教育的,算我這兩天活白做了唄!」說著,https://read.99csw.com俯下身,繼續蹬縫紉機。
我這才發現,最裡邊的角落,有一個瘦小的身軀,背對著我,像800度的近視眼寫字一樣,頭低垂向縫紉機,正做活。
我於今在創作中追求悲劇情節,悲劇色彩,不能自已地在字裡行間流溢濃重的主觀感情|色彩,可能正是由於小時候聽母親帶著她濃重的主觀感情|色彩講了許多悲劇故事的結果。我認為,文學對於一個作家兒童時代的心靈所形成的直接或間接的影響,對一個作家在某一時期或某一階段的創作風格起著「先天」的、潛意識的制約。
離母親最近的一個女人,停止做活,看著我問:「買什麼書啊?這麼貴!」
他是我們家族史上的第一個工人。建築工人。他轉折了我們這一梁姓家族的成分。我在小說《父親》中,用兩萬余紀實性的文字,為他這一個中國的農民出身的「工人階級」立了一篇小傳。從轉折的意義講,他是我們家族史上的一座碑。
最先獲得買書特權的,是我的哥哥。
我就用那兩元錢,幾乎跑遍了道里區的大小食品商店,終於買到了一聽山楂罐頭,剩下的錢,一分也沒花。
「誰叫你這麼做的?」母親生氣了。
母親終於抬起了頭。
父親對我走上文學道路從未施加過任何有益的影響。不僅因為他是文盲,也因為從1956年起,我七歲的時候,他便離開哈爾濱市建設大西北去了。從此每隔兩三年他才回家與我們團聚一read.99csw.com次。我下鄉以後,與父親團聚一次更不易了。在我的記憶中,父親是反對我們幾個孩子「看閑書」的。父親常因母親給我們錢買「閑書」而對母親大發其火。家裡窮,父親一個人掙錢養家口,也真難為他。每一分錢都是他用汗水換來的。父親的工資僅夠勉強維持一個家庭最低水平的生活。
那個街道小工廠里的情形像中世紀的奴隸作坊。200多平方米的四壁頹敗的大屋子,低矮、陰暗、天棚傾斜,彷彿隨時會塌下來。五六十個家庭婦女,一人坐在一台破舊的縫紉機旁,一雙接一雙不停歇地加工棉膠鞋鞋幫。到處堆著氈團,空間氈絨瀰漫。所有女人都戴口罩。夏日里從早到晚,一天戴八個乃至十個小時的口罩,可想而知是種什麼罪。幾扇窗子一半陷在地里,無法打開,空氣不流通,悶得使人頭暈。耳畔腳踏縫紉機的聲音響成一片,女工們彼此說話,不得不摘下口罩,扯開嗓子。話一說完,就趕快將口罩戴上。她們一個個緊張得不直腰,不抬頭,熱得汗流浹背。有幾個身體肥胖的女人,竟只穿著件男人的背心,大概是他們的丈夫的。我站在門口,用目光四處尋找母親,卻認不出在這些女人中,哪一個是我的母親。
「那你為什麼還說這種話?一聽罐頭,媽吃不吃又能怎麼樣呢?還不如你買本書,將來也能保存給你弟弟們看……」
今天,當我竟然也成了寫書人的今天,每每想起兒時的這些往事以及這份特殊的母愛read•99csw.com,不免一陣陣心酸。我在心底一次次呼喊:我愛您,母親!
母親下班后,發現了放在桌上的山楂罐頭,沉下臉問:「誰買的!」
母親仍未聽見。
「你向媽要錢買書,媽不給過你嗎?」
母親沒聽見。
母親瘦削的憔悴的臉,被口罩遮住二分之一。口罩已濕了,一層氈絨附著上面,使它變成了毛茸茸的褐色的。母親的頭髮上衣服上也落滿了氈絨,母親整個人都變成毛茸茸的褐色的。這個角落更缺少光線,更暗。一隻可能是100瓦的燈泡,懸吊在縫紉機上方,向窒悶的空間繼續散發熱。一股蒸蒸的熱氣頓時包圍了我。縫紉機板上水淋淋的,是母親滴落的汗。母親的眼病常年不愈,紅紅的眼瞼夾著黑白混濁的眼睛,目光遲呆地望著我,問:「你到這裏來幹什麼?找媽有事?」
我說:「媽,我買的。用你給我那兩元錢為你買的。」說著將剩下的錢從兜里掏出來也放在了桌上。
我心裏內疚極了,一轉身跑出去。
我說:「買一本長篇。」
父親十幾歲時,被生活所逼迫,隨村人「闖關東」來到了哈爾濱。
哥哥的《文學》課本,便成了我常常閱讀的「文學」書籍。哥哥無形中取代了母親家庭「故事員」的角色。每天晚上,他做完功課,便捧起《文學》課本,為我們朗讀。我們理解不了的,他就耐心啟發我們。
我又叫了一聲。
我吶吶地說;「誰也沒叫我這麼做,是我自己……媽,我今後再也不向你要錢買書了!……」
梁曉聲(1949~),祖籍山東榮城,生於哈爾濱市,作家。著有《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人間煙火》、《雪城》等短中篇小說集及長篇小說多部。read.99csw.com
「什麼長篇短篇的!你瞧你媽一個月掙三十幾元錢容易嗎?你開口兩元,你媽這兩天的活白做了!」那女人將臉轉向母親,又說:「大姐你別給他錢,你是當媽的,又不是奴隸!供他穿,供他吃,供他上學,還供他花錢買閑書看呀?你也太順他意了!他還能出息成個寫書的人咋的?」
60年代的教學,比今天更體現對學生的文學素養的普遍重視。哥哥高中讀的已不是《語文》課本,而是《文學》課本。
我沒有用母親給我的那兩元錢買《紅旗譜》。
「媽!」我喊起來。
母親不再多問,手伸入衣兜,掏出一捲毛票,默默點數,點夠了兩元錢遞給我。
家中沒有書架,也沒有擺書架的地方。母親為我們騰出了一隻舊木箱。我們買的書,包上書皮兒,看過後存放箱子里。
1949年9月22日,我出生在哈爾濱市安平街一個人家眾多的大院里。我的家是一間半低矮的蘇聯房屋。鄰院是蘇聯僑民的教堂,經常舉行各種宗教儀式。我從小聽慣了教堂的鐘聲。
「沒有……」
負責給女工們遞送氈團的老頭問我找誰,我說出了母親的名字。
哥哥也酷愛文學。我對文學的興趣,一方面是母親以講故事的方式不自覺地培養的結果,另一方面是受哥哥的熏染。
「買https://read.99csw•com什麼?」
「在那兒!」老頭用手一指。
「媽,給我兩元錢……」我本不想再開口要錢。親眼看到母親是這樣掙錢的,我心裏難受極了。可不想說的話說了。我追悔莫極。
那女人獨自嘆道:「唉,這老婆子,哪一天非為了兒女們累死在縫紉機旁!……」
我們也不再滿足於聽母親講故事了。我們都能讀書了,我們渴望讀書。只要是為了買書,母親給我們錢時從未猶豫過。母親沒有錢,就向鄰居借。母親這個沒有文化的女人,憑著做母親的本能認為,讀書對於她的孩子們總歸是有益的事。
我走過去,輕輕叫了一聲:
我猶豫地伸手接過。
母親從外祖父那裡知道許多書中的人物和故事,而且聽過一些舊戲,樂於將書中或戲中的人物和故事講給我們。母親年輕時記憶強,什麼戲劇什麼故事,只要聽過一遍,就能詳細記住。母親善於講故事,講時帶有很濃的個人感情|色彩。我從五六歲起,就從母親口中聽到過《包公傳》、《濟公傳》、《楊家將》、《岳家將》、《俠女十三妹》的故事。母親是個很善良的女人。善良的女人大多喜歡悲劇。母親尤其願意、尤其善於講悲劇的故事:《秦香蓮》、《風波亭》、《趙氏孤兒》、《杜十娘怒沉百寶箱》……母親邊講邊落淚,我們邊聽邊落淚。
我讀小學時,哥哥讀初中。我讀初中時,哥哥讀高中。
父親目不識丁。祖父也目不識丁。原籍山東省榮城縣溫泉寨村。上溯18代乃至28代38代,儘是文盲,儘是窮苦農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