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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之想(三題)

山之想(三題)

作者:韓少功

感激

你會突然想起以前在都市菜市場里買來的那些瓜菜,乾淨、整齊而且陌生,就像兌換它們的鈔票一樣陌生。它們也是瓜菜,但它們對於享用者來說是一些沒有過程的結果,就像沒有愛情的婚姻,沒有學習的畢業,於是能塞飽你的肚子卻不能進入你的大腦,無法填注你感情的空空蕩蕩。難怪都市裡的很多孩子都不識瓜菜了,雞蛋似乎是冰箱生出來的,白菜似乎是超級市場里長出來的,看見松樹就說是「聖誕樹」,看見鴨子就說是「唐老鴨」。在一個工業化和商品化的時代,人們正在越來越遠離土地上,這真是讓人遺憾。
你不再感到孤單和危險,甚至感到石塊是你的血肉,樹梢是你的肢體,而你的一聲長嘯或大笑其實來自大山那邊的谷地。你早應該知道,科學的深入觀測已經證明:植物其實有感情,也有喜愛和快樂的反應——當你為之除蟲或授粉;也有恐懼和痛苦的反應——當你當面砍伐它們的同類。它們在特殊的「心電儀」和「腦電儀」里同樣神緒萬般,只是無法尖叫著拔腿而逃罷了。你還應該知道,科學的反覆試驗還證明:大地同樣是「活」物和「動」物,只要你給它們足夠的高溫,比方說給它們太陽表面的熾熱,它們就會手舞足蹈,龍騰虎躍,倒海翻江,風馳電掣,同樣會有大怒的裂爆或者大愛的聚合,其「活」其「動」之能耐,遠非人類可及。它們眼下之所以看似沒有生命地蜇伏,只不過是如同動物的冬眠和植物的冬枯——地球的常溫對read•99csw•com於它們來說過於寒冷,正是它們的冬天。
將來有一天,我在彌留之際回想起這一輩子,會有一些感激的話涌在喉頭。
死亡是另一個過程的開始,是另一個光榮而高貴的過程的開始。想想看吧,如果沒有死,在這個世界上,我們的生將是一次多麼不光彩的欠債不還。
你是人。其實人只是特定溫度、特定重力、特定元素化合一類條件下的偶然。因此相對於大地來說,人不過是沒有冬眠和冬枯的山;相對於植物來說,人不過是有嘴和有腳的樹;相於其他動物來說,人不過是穿戴了衣冠的禽獸,沒有了尾巴卻有了文字、職位、電腦以及偶爾寄生其中的鐵殼子汽車。人是大地、植物、動物對某個衣冠者臨時的身份客串,就像在化妝舞會上有了一個假面。你抬起頭來眺望群山,目光隨著馱馬鈴聲在大山那裡消失,看到起伏的山脊線那邊,有無數的蜻蜓從霞光的深處飛來,在你的逆光的視野里顫抖出萬片金光,剎那間撒滿了寂靜天空——這是更大的一扇家門向你洞開,更大的一個家族將把你迎候和收留——只需要你用新的語言來與骨肉相認,需要你觸撫石塊或樹梢的問候。你知道。
我首先會感謝那些豬——作為一個中國的南方人,我這一輩子吃豬肉太多了,為了保證自己身體所需要的脂肪和蛋白質,我享受了人們對豬群的屠殺,忍看它們血淋淋地陳屍千萬,懸挂在肉類加工廠里或者碎裂在菜市場的攤檔上。我還得深深地感謝那些牛——在農業機械九-九-藏-書化實現以前,它們一直承受著人類糧食生產中最沉重的一份辛勞,在泥水裡累得四肢顫抖,口吐白沫,目光凄涼,但仍在鞭影飛舞之下埋著頭拉犁向前。我不會忘記雞和鴨——它們生下白花花的寶貝蛋時,懷著生兒育女的美麗夢想,面紅耳赤地大聲歌唱,怎麼也不會想到無情的人類會把它們的夢想一批批劫奪而去,送進油鍋里或煎或炒,不容母親們任何委屈和悲傷的申辯。
我當然還得感謝人,這些與我同類和同種的生命體。說實話,我是一個有些厭惡人類的人道主義者。我不喜歡人類的貪婪、虛妄、裝模作樣、貴賤等級分明、有那麼多國界、武器以及擅長假笑的大人物和小人物,但我一直受益於人類的智慧與同情心——如果沒有這麼多人與我相伴度過此生,如果沒有人類幾千年的文明創造,我至少不會讀書和寫作,眼下更不會懂得自省和感激。我在這個世界上將是一具沒心肝的行屍走肉。

生命

有時候,瓜藤長袖飛揚,羽化登仙,一眨眼就緣著一根電線杆攀向高高藍天,在太陽或月亮那裡開花結果,讓你搬來椅子再加上梯子,仍然望天興嘆。你看見一條彎彎的絲瓜掛在電線上,像電信局懸下來一個野外的話筒:剛才是誰在這裏通話而且是與誰通話?或者說這麼多電話筒從瓜藤上懸下來,從土地里拋撒出來,一心想告知我們遠古的秘密卻從來無人接聽?
我們欠下了它們太多。

土地

它們甚至再也不會回頭。
現在九*九*藏*書好了,有一個償還欠債的機會了——如果我們以前錯過了很多機會的話。大自然是公正的,最終賜給我們以死亡,讓我們能夠完全終止索取和侵奪,能夠把心中的無限感激多少變成一些回報世界的實際行動。我們將會變成腐泥,肥沃我們廣袤的大地。我們將會變成蒸汽,滋潤我們遼闊的天空。我們將偷偷潛入某一條根系,某一片綠葉,某一顆果實,盡量長得飽滿肥壯和味道可口,讓一切曾經為我們作出過犧牲的物種有機會大吃大喝,讓它們在陽光下健康和快樂。哪怕是一隻老鼠,一條蛀蟲,一隻蚊子,也將樂滋滋地享受我們的骨血皮肉,咀嚼出吱吱嘎嘎的聲響。它們最終知道人類並不是忘恩負義的傢伙,總有一天還能將功補過,會有遲到的愛注入它們的軀體。
你想象根系在黑暗的土地下嗞嗞嗞地伸長,真正側耳去聽,它們就屏住呼吸一聲不響了。你想象枝葉在悄悄地伸腰踢腿擠眉弄眼,猛回頭看,它們便各就各位一本正經若無其事了。你從不敢手指瓜果,怕它們真像鄰居老吳伯說的那樣一指就謝,怕它們害羞和膽怯於是氣呼呼地不再合作。總之,它們是有表情的,有語言的,是你生活的一部分,最後來到餐桌上,進入你的口腔,成為你身體的一部分。這幾乎不是吃飯,而是遊子歸家,是你與你自己久別後的團聚,也是你與土地一次交流的結束。
韓少功(1953~),湖南長沙人,當代作家。著有《爸爸爸》、《月蘭》、《空城》《馬橋詞典》等。九_九_藏_書
什麼是生命呢?什麼是人呢?人不能吃鋼鐵和水泥,更不能吃鈔票,而只能通過植物和動物構成的食品,只能通過土地上的種植與養殖,與大自然進行能量的交流和置換。這就是最基本的生存,就是農業的意義,是人們在任何時候都只能以土地為母的原因。英文中Culture指文化與文明,也指種植和養殖,顯示出農業在往日文化與文明中的至尊身份和核心地位。那時候的人其實比我們洞明。總有一天,在工業化和商品化的大潮激蕩之處,人們終究會猛醒過來,終究會明白綠遍天涯的大地乃是我們的生命之源,比任何東西都重要得多。
你看到一隻鳥受傷了,將它從貓嘴裏奪下來,用藥水療治它的傷口,給它食物,然後將它放飛林中。它飛到樹梢上也會回頭來看你,同樣不能說話,只能用這種方式銘記你的救助。
我還會想起很多我傷害過的生命,包括一隻老鼠,一條蛀蟲,一隻蚊子。它們就沒有活下去的權利么?如果人類有權吞食其他動物和植物,為什麼它們就命中注定地沒有?是誰粗暴而橫蠻地制定了這種不平等規則,然後還要把它們毫不過分的需求描寫成一種陰險、惡毒、卑劣的行徑然後說得人們心驚肉跳?為了自己的生存,為了自己一種富足、舒適、安全的生存,我與我的同類一直像冷血暴君,用毒藥或者利器消滅著它們,並且用謊言使自己心安理得。換句話說,它們因為弱小就被迫把生命空間讓給了我們。
蟲子差點吃掉了新芽,曾讓你著急。一場大九-九-藏-書雨及時解除了旱情,曾讓你欣喜。轉眼間,幾個瓜突然膨脹好幾圈,胖娃娃一般藏在綠葉深處,不知天高地厚地大亂家規,大哭大笑又大喊大叫,必定讓你驚詫莫名。
它們畢竟是低智能動物,也許很快會忘記這一切,將來再見你的時候,目光十分陌生,漫不經心,東張西望,追逐它們的食物和快樂。它們不會注意你肩上的木犁或者柴捆。它們不會像很多童話里描述的那樣送來珍珠寶石,也不會在你渴斃路途的時候,在你嘴唇上滴下甘露。
那才是人類Culture又一次偉大的蘇醒。
吃著自己種出來的瓜菜,覺得它們每一樣都有來歷,每一樣都有故事。什麼時候下的種,什麼時候發的芽,什麼時候開的花,往事歷歷在目。
你看出了一隻狗的寒冷,給它墊上了溫暖的棉絮,它躺在棉絮里以後會久久地看著你。它不能說話,只能用這種方式表達它的感激。
這一刻很快就會過去。但有了這一刻,世界就不再是原來的世界,不再是沒有過這一刻的世界。感激和信任的目光消失了,但感激和信任彌散在大山裡,群山就有了溫暖,有了親切。某一天,你在大山裡行走的時候,大山給你一片樹蔭;你在一條草木覆蓋的暗溝前失足的時候,大山墊給你一塊石頭或者借給你一根樹枝,阻擋你危險地下墜。在那個時候,你就會感觸到一隻狗或一隻鳥的體溫,在石頭裡,在樹梢里。
但它們長久地凝視過你,好像一心要知道更多關於你的事情,好像希望能儘可能記住你的面容,決心做出動物能力以外的什麼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