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談海外釣魚之樂

談海外釣魚之樂

作者:林語堂
夏天來了,又使我想到在海外釣魚之樂。我每年夏天旅行,總先打聽某地有某種釣魚之便,早為安排。因此,瑞士、奧、法諸國足跡所至,都有垂釣的回憶。維也納的多瑙河畔,巴黎的色印外郊,湖山景色都隨著垂綸弔影,收入眼帘。人生何事不釣魚,在我是一種不可思議之謎。在家時,因為種種因素,沒有設備,所以也未成風氣。淡水河中,遊艇竟然絕跡,石門湖上,綠蓑青笠之男女無幾,深以為憾。水上既無飯店,陌上行人甚稀,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也許「政府」愛護老百姓,十分關懷,怕我們小民沉落水裡去,那就不得而知了。然而白鷺雲飛,柳堤倒影,這辜負春光秋色之罪,應該由誰去負責?或者暮天涼月之際,煙霧籠晴之時,流光易逝的一剎那,有誰拾取?或者良辰靜夜,月明星稀,未能放舟中流,蕩漾波心,游心物外,洗我胸中穢氣,是誰之過?縱使高架鐵路完成,而一路柳堤冷落,畫舫絕跡,未免為河山減色。
最有名的是近Coney Island的羊頭塢(Sheepshead Bay)這是紐約全市的人常出海釣魚的船塢。夏天一到,可有三四十隻漁船,冬天也有十來條船。船長八九十尺,九*九*藏*書一切設備都有,午餐總是三明治,漢堡煎牛肉及啤酒,熱咖啡之類,船上釣竿、釣鉤及一切的雜具應有盡有。魚餌也由船包辦。我們釣魚的男女老少,大半是外行,今日釣什麼魚,用什麼餌,釣鉤大小,魚出何處,都由船手幫忙指示,而到何處去釣,這幾天有什麼魚,船主卻是內行。早晨七時出發,一到船塢就見多少船手站在岸上拉生意。船行約兩小時,平常四時至五時可以登岸回家。每船約四五十人,各占釣位,以早到為宜。釣到大魚時,全船嘩然,前呼后應,甚是熱鬧,由水手拿長鉤及網下手,以免魚出水時掙扎脫鉤而去。
使我最難忘的是阿根廷的巴利洛遮(Bariloche)湖。這是有名的釣鱒魚的好地方。地在高山,因為河山變易,這些鱒魚久已不能入海,名為Landolcked Salmon而與鱘魚混種,稱為Salmentrout。在北美的鱘魚平常只有一兩磅,大者三五磅,此地卻有一二十磅的鱘魚,及二三十磅的鱒魚。艾森豪威爾總統也曾來此下釣,這是我的嚮導告訴我的。巴利洛遮湖,位在阿根廷與智利交界。南美安狄斯大山脈至此之勢已盡,所以這個地方,雖九九藏書然重巒疊嶂,卻是湖山勝地,車船絡繹往來無阻。這一帶都是釣鱘魚的好地方,越界到了巴利洛遮湖,遂成天然仙景。湖上有Llao-Llao飯店,導遊指南稱為世界風景第一。Llao-Llao坐落此山,正似一朵出水芙蓉,前後左右,倚欄憑眺,碧空謬廓,萬頃琉璃,大有鴻蒙未開氣象。晨曦初指,即見千巒爭秀,光彩陸離。大概山不高而景奇,所以一望無際,層層疊疊的青巒秀峰與湖水的碧綠,陽光的紅暈相輝映。又沒有像瑞士纜車別墅之安插,快艇之浮動,冗難其問,竟成與鹿豕游之鴻蒙世界。遊客指南所稱,果然名副其實。此地釣魚多用汽船慢行拖釣方法,名為Trolling。船慢慢開行,釣絲拖在船后一百余尺以外。鉤用湯匙形,隨波施轉,閃爍引魚注意,所以不需用餌。我與內人乘舟而往,漁竿插在舷上,魚上鉤時自可見竿搖動。這樣一路流光照碧,寒聲隱地尋芳洲,船行過時驚起宿雁飛落蘆深處。夕陽返照,亂紅無數,仰天長嘯,響徹雲霄,不復知是天上,是人間。
最好的是七八月間,所謂藍魚(Bluefish)出現之時。這是一種猛悍捕食他類的魚。大概鯖魚出現,藍魚九-九-藏-書跟著就來追逐。所以釣藍魚,有與魚決鬥的意味。凡釣魚的人,最不喜歡溫順上來的魚。若海底比目魚之類,一上鉤,若無其事就拉上來。藍魚不然,一路掙脫,魚力又猛,可能費盡氣力,才能就落。稍靜一下,又來奮鬥,或者脫鉤而去。及見水面,銀光閃爍,拉你的錢扯大圓圈,徑可一二丈外。所以同船的人的釣繩,也給他攪得絆來絆去。那時釣上魚要緊,等魚上板,以後慢慢分個頭緒,整理釣繩的糾葛。這藍魚上板時,仍然亂跳亂撥,掙扎到底,好不容易捉住。尤其是釣藍魚以夜間為宜。藍魚出現,海面上可有一百條船,成群結隊停泊海面。夜來時,月明星稀,海面燈光渾然,另是一番氣象,你休息時,或者魚不吃餌時,儘管躺在船上,看檣影掛在星河,婆娑搖動,倒也可心神飄忽,翩翩欲仙。瞥然間船中響起,有人釣到大魚,全船嘩然,乃起來再接再厲,鼓起精神垂釣。有一回已是九月初,藍魚已少,而留者特大。我和相如夜釣,相如釣上兩條,長如雨傘,重二十斤。只好每條裝一布袋,指曉回家。太太正在睡鄉,忽然驚起,不信布袋中是何有腥味的大雨傘。這是我釣魚中最可記的一次。
林語堂(1895~1976),福建龍溪人,作家。著有散文集《翦拂集》、《大荒集》,長篇小說《京華煙雲》《朱門》,學術論著《語言學論書》等。九九藏書
紐約北及長島,南接新澤西州,釣魚的風氣甚盛,設備也好。長島近郊,如,Creat Neck,Liule Neck,Port Washington,到處港中漁船無數,而Port Washington,尤其是我過一夏天的地方。閑來,拿個鐵筒,去摸蛤蜊,赤足在海濱沙上,以足趾亂摸。蛤蜊在海水中沙下一二寸,一觸即是,觸到時,用大趾及二趾夾上來,扔入桶中。同君的人,五六十尺外聽到哐當一聲,便知同伴又撿一個,其中自有樂處。所以這地的人常有烤蛤蜊的宴會,名為Clam-bake。長島以北,尤近大洋,由此地出發入海的,多半意在鰵魚的佳地。我也曾在長島北部過一夏天。螃蟹隨海潮出入洲渚。站在橋上看見螃蟹成群結隊而來。只用長竿蟹網,入水便得。所以住此地的人吃螃蟹不要錢。沿海一帶也不知有多少出海釣游的村落。地名常加quolque一音,即印第安人留下的土語,指海灣小港。
海釣與湖釣https://read.99csw.com不同。阿京之東約一百五十英里,地名「銀海」(Mardel plata)是阿國人避暑海濱勝地。去岸十英里的海中,因為富有水中食物,是產魚最多的一帶。我單一人,雇一條汽船,長二丈余,舟子問我怕浪不怕浪,我說不怕。就在煙雨蒙蒙之時出發,船中僅我跟舟子兩人。海面也沒有大|波浪,但是舟子警告我,回來逆浪,不是玩的。到目的地停泊以後,我們兩人開始垂釣。也不用釣竿,只是手拉一捆線而已,果然天從人願,鉤未到底,繩上扯動異常,一拉上來,就是一線三根鉤上,有魚上鉤,或一條,或三條。這樣隨放隨拉,大有應接不暇之勢,連抽煙的工夫都沒有。不到半小時艙板上凈是錦鱗潑刺,已有一百五十條以上的魚,大半都是青鬣。我說回去吧。舟子扔一套雨衣雨帽,叫我蹲在船板底。由是馬達開足,真是風急浪高,全船無一隱藏之地。這是我有生以來釣魚最滿意的一次。到岸上檢得二簍有餘。皆送堤上的海鮮飯店。這是一家有名的海鮮飯店,名為Spadavecchia,打電話叫我太太來共嘗海味,並證明漁翁不凈是說謊話的人。而在此場中也可看到阿根廷國人集團唱歌,那種天真歡樂的熱鬧,為他國所難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