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蝌蚪

蝌蚪

作者:豐子愷
洋磁面盆里盛著大半盆清水,瓜子大小的蝌蚪十數個,抖著尾巴,急急忙忙地游來游去,好象在找尋甚麼東西。孩子們看見我來欣賞他們的作品,大家圍集攏來,得意地把關於這作品的種種話告訴我:
隨後就有幾人異口同聲地要求:「我們不要送它們回家,我們要養在這裏!」我在當時的感情上也有這樣的要求;但覺左右為難,一時沒有話回答他們,躊躇地微笑著。一個孩子恍然大悟地叫道:「好!我們在牆角里掘一個小池塘倒滿了水同田裡一樣,就把它們養在那裡。它們大起來變成青蛙,就在牆角里的地上跳來跳去。」大家拍手說「好!」我也附和著說「好!」大的孩子立刻找到種花用的小鋤頭,向牆角的泥地上去墾。不久,墾成了面盆大的一個池塘。大家說:「夠大了,夠大了!」「拿水來,拿水來!」就有兩個孩子扛開水缸的蓋,用澆花壺提了一壺水來,傾在新開的小池塘里。起初水滿滿的,後來被泥土吸收,漸漸地淺起來。大家說:「水不夠,水不夠。」小的孩子要再去提水,大的孩子說:「不必了,不必了,我們只要把洋磁面盆里的水連泥和蝌蚪倒進塘里,就正好了。」大家贊成。蝌蚪的遷居就這樣地完成了。
回到旅館,放在電燈底下的桌子上觀賞這瓶蝌蚪,覺得很是別緻:這真象一瓶金魚,共有四隻。顏色雖不及金魚的漂亮,但是游泳的姿勢比金魚更為活潑可愛。當它們潛在瓶邊上時,我們可以察知它們的實際的大小隻及半粒瓜子。但當它們游到瓶中央時,玻璃瓶與水的凸鏡的作用把它們的形體放大,變化參差地映入我們的眼中,樣子很是好看。而在這都會的旅館的樓上的五十支光電燈底下看這東西愈加覺得稀奇。這是春日田中很多的東西。要是在鄉間,隨你要多少,不妨用斗來量。但在這不見自然面影的都會裡,不及半九九藏書粒瓜子大的四隻,便已可貴,要裝在玻璃瓶內當作金魚欣賞了,真有些兒可憐。而我們,原是常住在鄉間田畔的人,在這清明節離去了鄉間而到紅塵萬丈的中心的洋樓上來鑒賞玻璃瓶里的四隻小蝌蚪,自己覺得可笑。這好比富翁捨棄了家裡的酒池肉林而加入貧民隊里來吃大餅油條;又好比帝王捨棄了上苑三千而到民間來鑽穴窺牆。
然而我希望它們不存在。倘還存在,想起了越是可哀!它們不是金魚,不願住在玻璃瓶里供人觀賞。它們指望著生長、發展,變成了青蛙而在大自然的懷中唱歌跳舞。它們所憧憬的故鄉,是水草豐足,春泥粘潤的田疇間,是映著天光雲影的青草池塘。如今把它們關在這商業大都市的中央,石路的旁邊,鐵筋建築的樓上,水門汀砌的房籠內,磁製的小茶杯里,除了從自來水龍頭上放出來的一勺之水以外,周圍都是磁、磚、石、鐵、鋼、玻璃、電線、和煤煙,都是不適於它們的生活而足以致它們死命的東西。世間的凄涼、殘酷、和悲慘,無過於此。這是苦悶的象徵,這象徵著某種生活之下的人的靈魂!
妙生歡喜金鈴子,去年曾經想把兩對金鈴子養過冬,我每次到這旅館時,他總拿出他的牛筋盒子來給我看,為我談種種關於金鈴子的話。也許他能把對金鈴子的愛推移到這四隻蝌蚪身上,代我們養著,現在世間還有這四隻蝌蚪的小性命的存在,亦未可知。
他們的疑問把我提醒,我看見眼前這盆玲瓏活潑的小動物,忽然變成一種苦悶的象徵。
一天晚上,我正在床上休息的時候,孩子在桌上玩弄這玻璃瓶,一個失手,把它打破了。水泛濫在桌子上,裏面帶著大大小小的玻璃碎片,蝌蚪躺在桌上的水痕中蠕動,好似涸轍之魚,演成不可收拾的光景歸我來辦善後。善後之法,第一要救命。我先拿一隻https://read.99csw.com茶杯,去茶房那裡要些冷水來,把桌上的四個蝌蚪輕輕地掇進茶杯中,供在鏡台上了。然後一一拾去玻璃的碎片,揩乾桌子。約費了半小時的擾攘,好容易把善後辦完了。去鏡台上看看茶杯里的四隻蝌蚪,身體都無恙,依然是不絕地游來游去,但形體好象小了些,似乎不是原來的蝌蚪了。以前養在玻璃瓶中的時候,因有凸鏡的作用,其形狀忽大忽小,變化百出,好看得多。現在倒在茶杯里一看,覺得就只是尋常鄉間田裡的四隻蝌蚪,全不足觀。都會真是槍花繁多的地方,尋常之物,一到都會裡就了不起。這十里洋場的繁華世界,恐怕也全靠著玻璃瓶的凸鏡的作用映成如此光怪陸離。一旦失手把玻璃瓶打破了,恐怕也只是尋常鄉間田裡的四隻蝌蚪罷了。
我勸告孩子們:「你們只管把蝌蚪養在洋磁面盆中的清水裡,它們不得充分的養料和成長的地方,永遠不能變成青蛙,將來統統餓死在這洋磁面盆里!你們不要當它們金魚看待!金魚原是魚類,可以一輩子長在水裡;蝌蚪是兩棲類動物的幼蟲,它們盼望長大,長大了要上陸,不能長居水裡。你看它們急急忙忙的游來游去,找尋食物和泥土,無論如何也找不到,樣子多麼可憐!」
豐子愷(1898~1975),浙江崇德人,作家、畫家、翻譯家。有畫集《子愷漫畫》,散文《緣緣堂隨筆》,譯作《源氏物語》《獵人筆記》等。
過了幾天,家裡又有人來玩上海。我們的房間嫌小了,就改賃大房間。大人、孩子,加以茶房,七手八腳地把衣物搬遷。搬好之後立刻出去看上海。為經濟時間計,一天到晚跑在外面,乘車、買物、訪友、遊玩,少有在旅館里坐的時候,竟把小房間里鏡台上的茶杯里的四隻小蝌蚪完全忘卻了;直九_九_藏_書到回家后數天,看到花台邊上洋磁面盆里的蝌蚪的時候,方然憶及。現在孩子們給洋磁面盆里的蝌蚪遷居在牆角里新開的小池塘里,滿懷的希望,等候著它們的變成青蛙。我更悵然地想起了遺棄在上海的旅館里的四隻蝌蚪。不知它們的結果如何?

我見這洋磁面盆彷彿是蝌蚪的沙漠。它們不絕地游來游去,是為了找尋食物。它們的久不變成青蛙,是為了不得其生活之所。這幾天晚上,附近田裡蛙鼓的合奏之聲,早已傳達到我的床里了。這些蝌蚪倘有耳,一定也會聽見它們的同類的歌聲。聽到了一定悲傷,每晚在這洋磁面盆里哭泣,亦未可知!它們身上有著泥土水草一般的保護色,它們只合在有滋潤的泥土、豐肥的青苔的水田裡生活滋長。在那裡有它們的營養物,有它們的安息所,有它們的遊樂處,還有它們的大群的伴侶。現在被這些孩子們捉了來,關在這洋磁面盆里,四周圍著堅硬的洋鐵,全身浸著淡薄的白水,所接觸的不是同運命的受難者,便是冷酷的琺琅質。任憑它們鎮日急急忙忙地游來游去,終於找不到一種保護它們、慰安它們、生息它們的東西。這在它們是一片渡不盡的大沙漠。它們將以幼蟲之身,默默地夭死在這洋磁面盆里,沒有成長變化,而在青草池塘中唱歌跳舞的歡樂的希望了。
「我們天天換清水的呀。」

假如有誰來報告我這四隻蝌蚪的確還存在於那旅館中,為了象徵的意義,我準擬立刻動身,專赴那旅館中去救它們出來,放乎青草池塘之中。
五個人聚在一起,五根尾巴一齊抖動起來,成為五條放射形的曲線,樣子非常美麗。孩子們呀呀地叫將起來。我也暫時忘記了自己的年齡,附和著他們的聲九*九*藏*書音呀呀地叫了幾聲。
大約它們已被茶房妙生倒在痰盂里,枯死在垃圾桶里了?
夜色朦朧,屋內已經上燈。許多孩子每人帶了一雙泥手,歡喜地回進屋裡去,回頭叫著:「蝌蚪,再會!」「蝌蚪,再會!」
一天、二天、三天,洋磁面盆儘管放在花台的邊上。這表示不是它偶然寄存,而負著一種使命。晚快憑窗欲眺的時候,看見放學出來的孩子們聚在牆下拍皮球。我欲知道洋磁面盆的意義,便提出來問他們。才知道這面盆里養著蝌蚪,是春假中他們向田裡捉來的。我久不來庭中細看,全然沒有知道我家新近養著這些小動物;又因面盆中那些藍色的圖案,細碎而繁多,蝌蚪混跡于其間,我從樓窗上望下去,全然看不出來。蝌蚪是我兒時愛玩的東西,又是學童時代在教科書里最感興味的東西,說起了可以牽惹種種的回想,我便專誠下樓來看它們。
「他們為甚麼還不變青蛙?」
「是清明那一天捉來的。」
每度放筆,憑在樓窗上小憩的時候,望下去看見庭中的花台的邊上,許多花盆的旁邊,並放著一隻印著藍色圖案模樣的洋磁面盆。我起初看見的時候,以為是洗衣物的人偶然寄存著的。在灰色而簡素的花台的邊上,許多形式樸陋的瓦質的花盆的旁邊,配置一個機械製造而施著近代圖案的精巧的洋磁面盆,繪畫地看來,很不調和,假如眼底展開著的是一張畫紙,我頗想找塊橡皮來揩去它。
孩子們被我這話感動了,顰蹙地向洋磁面盆里看。有幾人便問我:「那麼,怎麼好呢?」

「這好象黑色的金魚。」
孩子們立刻去捧泥,紛紛地把泥投進面盆里去。有的人叫著:「輕輕地,輕輕地!看壓傷了它們!」
不久,洋磁面盆底里的藍色的圖案都被泥土遮掩。那些蝌蚪統統鑽進泥里,一隻都看不見了。一read.99csw.com個孩子尋了好久,鎖著眉頭說:「不要都壓死了?」便伸手到水裡拿開一塊泥來看。
「這是從大井頭的田裡捉來的。」
「他們為甚麼不絕地游來游去?」
今年的清明節,我在旅中度送。鄉居太久了,有些兒厭倦,想調節一下。就在這清明的時節,做了路上的行人。時值春假,一孩子便跟了我走。清明的次日,我們來到上海。十里洋場一看就生厭,還是到城隍廟裡去坐坐茶店,買買零星玩意,倒有趣味。孩子在市場的一角看中了養在玻璃瓶里的蝌蚪,指著了要買。出十個銅板買了。後來我用拇指按住了瓶上的小孔,坐在黃包車裡帶它回旅館去。
但見四個蝌蚪密集在面盆底上的泥的凹洞裡,四個頭湊在一起,尾巴向外放射,好象在那裡共食甚麼東西,或者共談甚麼話。忽然一個蝌蚪搖動尾巴,急急忙忙地遊了開去。游到別的一個泥洞里去一轉,帶了別的一個蝌蚪出來,回到原處。
洋磁面盆里的蝌蚪,由孩子們給遷居在牆角里新開的池塘里了。孩子們滿懷的希望,等候著它們的變成青蛙。我便悵然地想起了前幾天遺棄在上海的旅館里的四隻小蝌蚪。
「明天再來看你們!」「明天再來看你們!」一個小的孩子接著說:「它們明天也許變成青蛙了。」
「這比金魚更可愛!」
「我們用手捧了來的。」
這是苦悶的象徵,這是象徵著某種生活之下的人的靈魂!
我說:「最好是送它們回家——拿去倒在田裡。過幾天你們去探訪,它們都已變成青蛙,『哥哥,哥哥』地叫你們了。」
孩子們都歡喜贊成,就有兩人抬著洋磁面盆,立刻要送它們回家。
我說:「天將晚了,我們再留它們一夜明天送回去罷。現在走到花台里拿些它們所歡喜的泥來,放在面盆里,可以讓它們吃吃,玩玩。也可讓它們知道,我們不再虐待它們,我們先當作客人款待它們一下,明天就護送它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