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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遇而安

隨遇而安

作者:汪曾祺
這個所有一個下屬單位「馬鈴薯研究站」,設在沽源。為什麼設在沽源?沽源在壩上,是高寒地區(有一年下大雪,沽源西門外的積雪跟城牆一般高)。馬鈴薯本是高寒地帶的作物。馬鈴薯在南方種幾年,就會退化,需要到壩上調種。沽源是供應全國薯種的基地,研究站設在這裏,理所當然。這裏集中了全國各地、各個品種的馬鈴薯,不下百來種,我在張家口買了紙、顏色、筆,帶了在沙嶺子新華書店買得的《癸巳類稿》、《十駕齋養新錄》和兩冊《容齋隨筆》(沙嶺子新華書店進了這幾種書也很奇怪,如果不是我買,大概永遠也賣不出去),就坐長途汽車,奔向沽源,其時在8月下旬。

效力軍台

汪曾祺(1920~1997),江蘇高郵人,作家。著有短篇小說集《邂逅集》、《汪曾祺短篇小說選》,散文集《蒲橋集》、《晚飯花集》等。
白天畫畫,晚上就看我帶去的幾本書。
開了不知多少次批判會。所有的同志都發了言。不發言是不行的。我規規矩矩地聽著,記錄下這些發言。這些發言我已經完全都忘了,便是當時也沒有記住,因為我覺得這好像不是說的我,是說的另外一個別的人,或者是一個根本不存在的,假設的,虛空的對象。有兩個發言我還留下印象。我為一組義和團故事寫過一篇讀後感,題目是《仇恨·輕蔑·自豪》。這位同志說:「你對誰仇恨?輕蔑誰?自豪什麼?」我發表過一組極短的詩,其中有一首《早春》,原文如下:
1991年1月31日
我們和農業工人幹活在一起,吃住在一起。晚上被窩挨著被窩睡在一鋪大炕上。農業工人在枕頭上和我說了一些心裡話,沒有顧忌。我這才比較切近地觀察了農民,比較知道中國的農村,中國的農民是怎麼一回事。這對我確立以後的生活態度和寫作態度是很有好處的。
為政臨民者,可不慎乎。
我對「摘帽右派」很反感,對「該人」也很反感。「該人」跟「該犯」差不了多少。我不知道我們的人事幹部從什麼地方學來的這種帶封建意味的稱謂。
我在一篇寫右派的小說里寫過:「寫了無數次檢查,聽了無數次批判,……她不再覺得痛苦,只是非常的疲倦。她想:定一個什麼罪名,給一個什麼處分都行,只求快一點,快一點過去,不要再開會,不要再寫檢查。」這是我九-九-藏-書的親身體會。其實,問題只是那一些,只要寫一次檢查,開一次會,甚至一次會不開,就可以定案。但是不,非得開夠了「數」不可。原來運動是一種疲勞戰術,非得把人搞得極度疲勞,身心交瘁,喪失一切意志,癱軟在地上不可。我寫了多次檢查,一次比一次更沒有內容,更不深刻,但是我知道,就要收場了,因為大家都累了。
我當時的心情是很複雜的。我在那篇寫右派的小說里寫道:「……她帶著一種奇怪的微笑。」我那天回到家裡,見到愛人說,「定成右派了」,臉上就是帶著這種奇怪的微笑的。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要笑。
右派的遭遇各不相同,有幸有不幸。我這個右派算是很幸運的,沒有受多少罪,我下放的單位是一個地區性的農業科學研究所。所里有不少技|師、技術員,所領導對知識分子是了解的,只是在幹部和農業工人的組長一級介紹了我們的情況(和我同時下放到這裏的還有另外幾個人),並沒有在全體職工面前宣布我們的問題。不少農業工人(也就是農民)不知道我們是來幹什麼的,只說是毛主席叫我們下來鍛煉鍛煉的。因此,我們並未受到歧視。
丁玲同志曾說她從被划為右派到北大荒勞動,是「逆來順受」。我覺得這太苦澀了,「隨遇而安」,更輕鬆一些。「遇」,當然是不順的境遇,「安」,也是不得已。不「安」,又怎麼著呢?既已如此,何不想開些。如北京人所說:「哄自己玩兒」。當然,也不完全是哄自己。生活,是很好玩的。
「文革」期間給我貼的大字報,標題是「老右派,新表演」。
坐對一叢花,眸子炯如虎。

台上有布景

這裏的老鄉還沒有見過布景。這布景是我們指導著一個木工做的。演完戲,我還要趕火車回北京。我連妝都沒卸乾淨,就上了車。
摘掉右派分子帽子,不等於不是右派了。「文革」期間,有人來外調,我寫了一個旁證材料。人事科的同志在材料上加了批註:
1962年初,我調回北京,在北京京劇團擔任編劇,直至離休。
開了多次會,批判的同志實在沒有多少可說的了。那兩位批判《仇恨·輕蔑·自豪》和「綠色的呼吸」的同志當然也知道這樣的批判是不能成立的。批判「綠色的呼吸」的同志本人是詩人,他當然知道詩是不能這樣引伸解釋的。他們也是沒話找話說,不得已。我因此覺得開批判會對被批判者是過關,對批判者也是過關九*九*藏*書。他們也並不好受。因此,我當時就對他們沒有怨恨,甚至還有點同情。我們以前是朋友,以後的關係也不錯。我記下這兩個例子,只是說明批判是一出荒誕戲劇,如莎士比亞說,所有的上場的人都只是角色。
下午畫馬鈴薯的葉子。天漸漸涼了,馬鈴薯陸續成熟,就開始畫薯塊。畫一個整薯,還要切開來畫一個剖面,一塊馬鈴薯畫完了,薯塊就再無用處,我於是隨手埋進牛糞火里,烤烤,吃掉。我敢說,像我一樣吃過那麼多品種的馬鈴薯的,全國蓋無第二人。
該人是摘帽右派所提供情況,僅供參考。
這是沒有辦法的事。
「文化大革命」,我是本單位第一批被揪出來的,因為有「前科」。
有人問我:「這些年你是怎麼過來的?」他們大概覺得我的精神狀態不錯,有些奇怪,想了解我是憑仗什麼力量支持過來的。我回答:
沽源是絕塞孤城。這本來是一個軍台。清代制度,大臣犯罪,往往由帝皇批示「發往軍台效力」,這處分比充軍要輕一些(名曰「效力」,實際上大臣自己並不去,只是閑住在張家口,花錢雇一個人去軍台充數)。我於是在《容齋隨筆》的扉頁上,用硃筆畫了一方圖章,文曰:
1959年底給我們幾個人作鑒定,參加的有工人組長和部分幹部。工人組長一致認為:老汪幹活不藏奸,和群眾關係好,「人性」不錯,可以摘掉右派帽子。所領導考慮,才下來一年,太快了,再等一年吧。這樣,我就在1960年在交了一個思想總結后,經所領導宣布:摘掉右派帽子,結束勞動。暫時無接受單位,在本所協助工作。
我想起金聖嘆。金聖嘆在臨刑前給人寫信,說:「殺頭,至痛也,而聖嘆于無意中得之,亦奇。」有人說這不可靠。金聖嘆給兒子的信中說:「字諭大兒知悉,花生米與豆腐乾同嚼,有火腿滋味」,有人說這更不可靠。我以前也不大相信,臨刑之前,怎能開這種玩笑?現在,我相信這是真實的。人到極其無可奈何的時候,往往會生出這種比悲號更為沉痛的滑稽感,魯迅說金聖嘆「化屠夫的兇殘為一笑」,魯迅沒有被殺過頭,也沒有當過右派,他沒有這種體驗。
我搞了一些時期「樣板戲」,江青似乎很賞識我,但是忽然有一天宣布:「汪曾祺可以控制使用」。這主要當然是因為我曾是右派。在「控制使用」的壓力下搞創作,那滋味可想而知。
我當了一回右派,真是三生有幸。要不然我這一生就更加平淡了。九九藏書
批判的同志說:連呼吸都是綠的了,你把我們的社會主義社會污衊到了什麼程度?!聽到這樣的批判,我只有停筆不記,愣在那裡。我想辯解兩句,行么?當時我想:魯迅曾說費厄潑賴應該緩行,現在本來應該到了可行的時候,但還是不行。中國大概永遠沒有費厄的時候。所謂「大辯論」,其實是「大辨認」,他辯你認。稍微辯解,便是「態度問題」。態度好,問題可以減輕;態度不好,加重。問題是問題,態度是態度,問題大小是客觀存在,怎麼能因為態度如何而膨大或收縮呢?許多錯案都是因為本人為了態度好而屈認,而造成的。假如再有運動(阿彌陀佛,但願真的不再有了),對實事求是、據理力爭的同志應予表揚。
我在馬鈴薯研究站畫《圖譜》,真是神仙過的日子。沒有領導,不用開會,就我一個人,自己管自己。這時正是馬鈴薯開花,我每天著露水,到試驗田裡摘幾叢花,插在玻璃杯里,對著花描畫。我曾經給北京的朋友寫過一首長詩,敘述我的生活。全詩已忘,只記得兩句:
我不是1957年打成右派的,是1958年「補課」補上的,因為本系統指標不夠。划右派還要有「指標」,這也有點奇怪。這指標不知是一個什麼人規定的。
隨遇而安不是一種好的心態,這對民族的親和力和凝聚力是會產生消極作用的。這種心態的產生,有歷史的原因(如受老莊思想的影響),本人氣質的原因(我就不是具有抗爭性格的人),但是更重要的是客觀,是「遇」,是環境的,生活的,尤其是政治環境的原因。中國的知識分子是善良的。曾被打成右派的那一代人,除了已經死掉的,大多數都還在努力地工作。他們的工作的動力,一是要證實自己的價值。人活著,總得做一點事。二是對生我養我的故國未免有情。但是,要恢復對在上者的信任,甚至輕信,恢復年輕時的天真的熱情,恐怕是很難了。他們對世事看淡了,看透了,對現實多多少少是疏離的。受過傷的心總是有璺的。人的心,是脆的。
我們在下面也有文娛活動。這裏興唱山西梆子(中路梆子),工人里不少都會唱兩句。我去給他們化妝。原來唱旦角的都是用粉妝,——鵝蛋粉、胭脂、黑鍋煙子描眉。我改成用戲劇油彩,這比粉妝要漂亮得多。我勾的臉譜比張家口專業劇團的「黑」(山西梆子謂花臉為「黑」)還要乾淨講究。遇春節,沙嶺子堡(鎮)鬧社火,幾個年輕的女工要去跑旱船九_九_藏_書,我用油底淺妝把她們一個個打扮得如花似玉,轟動一堡,幾個女工高興得不得了。我們和幾個職工還合演過戲,我記得演過的有小歌劇《三月三》、崔巍的獨幕話劇《十六條槍》。一年除夕,在「堡」里演話劇,海報上特別標出一行字:
1957年我曾經因為一些言論而受到批判,那是作為思想問題來批判的。在小範圍內開了幾次會,發言都比較溫和,有的甚至可以說很親切。事後我還是照樣編刊物,主持編輯部的日常工作,還隨單位的領導和幾個同志到河南林縣調查過一次民歌。那次出差,給我買了一張軟席卧鋪車票,我才知道我已經享受「高幹」待遇了。第一次坐軟卧,心裏很不安。我們在洛陽吃了黃河鯉魚,隨即到林縣的紅旗渠看了兩三天。鑿通了太行山,把漳河水引到河南來,水在山腰的石渠中活活地流著,很叫人感動。收集了不少民歌。有的民歌很有農民式的浪漫主義的想像,如想到將來渠里可以有「水豬」、「水羊」,想到將來少男少女都會長得很漂亮。上了一次中嶽嵩山。這裏運載石料的交通工具主要是用人力拉的排子車,特別處是在車上裝了一面帆,布帆受風,拉起來輕快得多。帆本是船上用的,這裏卻施之陸行的板車上,給我十分新鮮的印象。我們去的時候正是桐花盛開的季節,漫山遍野搖曳著淡紫色的繁花,如同夢境。從林縣出來,有一條小河。河的一面是峭壁,一面是平野,岸邊密植楊柳,河水清澈,沁人心脾。我好像曾經見過這條河,以後還會看到這樣的河。這次旅行很愉快,我和同志們也相處得很融洽,沒有一點隔閡,一點彆扭。這次批判沒有使我覺得受了傷害,沒有留下陰影。
初干農活,當然很累。像起豬圈、刨凍糞這樣的重活。真夠一嗆。我這才知道「勞動是沉重的負擔」這句話的意義。但還是咬著牙挺過來了。我當時想:只要我下一步不倒下來,不死掉,我就得拚命地干。大部分的農活我都干過,力氣也增長了,能夠扛170斤重的一麻袋糧食穩穩地走上和地面成45度角那樣陡的高坡。後來相對固定在果園上班。果園的活比較輕鬆,也比「大田」有意思。最常乾的活是給果樹噴波爾多液。硫酸銅加石灰,兌上適量的水,便是波爾多液,顏色淺藍如晴空,很好看,噴波爾多液是為了防治果樹病害,是常年要噴的。噴波爾多液是個細緻活。不能噴得太少,太少了不起作用;不能太多,太多了果樹葉子掛不住,流了。葉面、葉背都read.99csw.com得噴到。許多工人沒這個耐心,於是噴波爾多液的工作大部分落在我的頭上,我成了噴波爾多液的能手。噴波爾多液次數多了,我的幾件白襯衫都變成了淺藍色。
結論下來了:定為一般右派,下放農村勞動。

遠樹綠色的呼吸

選自《汪曾祺文集·散文卷》,1993年版,江蘇文藝出版社
(新綠是朦朧的,飄浮在樹梢,完全不像是葉子……)
另一方面,我又是真心實意地認為我是犯了錯誤,是有罪的,是需要改造的。我下放勞動的地點是張家口沙嶺子。離家前我愛人單位正在搞軍事化,受軍事訓練,她不能請假回來送我。我留了一個條子:「等我五年,等我改造好了回來。」就背起行李,上了火車。
一直到1979年給全國絕大多數右派分子平反,我才算跟右派的影子告別。我到原單位去交材料,並向經辦我的專案的同志道謝:「為了我的問題的平反,你們做了很多工作,麻煩你們了,謝謝!」那幾位同志說:「別說這些了吧!20年了!」
「隨遇而安。」
1958年夏天,一天(我這人很糊塗,不記日記,許多事都記不準時間),我照常去上班,一上樓梯,過道里貼滿了圍攻我的大字報。要拔掉編輯部的「白旗」,措辭很激烈,已經出現「右派」字樣。我頓時傻了。運動,都是這樣:突然襲擊。其實背後已經策劃了一些日子,開了幾次會,作了充分的準備,只是本人還蒙在鼓裡,什麼也不知道。這可以說是暗算。但願這種暗算以後少來,這實在是很傷人的。如果當時量一量血壓,一定會猛然增高。我是有實際數據的。「文化大革命」中,我一天早上看到一批侮辱性的大字報,到醫務所量了量血壓,低壓110,高壓170。平常我的血壓是相當平穩正常的,90~130。我覺得衛生部應該發一個文件:為了保障人民的健康,不要再搞突然襲擊式的政治運動。
我的「工作」主要是畫畫。我參加過地區農展會的美術工作(我用多種土農藥在展覽牌上粘貼出一幅很大的松鶴圖,色調古雅,這裏的美術中專的一位教員曾特別帶著學生來觀摩);我在所裡布置過「超聲波展覽館」(「超聲波」怎樣用圖像表現?聲波是看不見的,沒有辦法,我就畫了農林牧副漁多種產品,上面一律用圓規蘸白粉畫了一圈又一圈同心圓)。我的「巨著」,是畫了一套《中國馬鈴薯圖譜》。這是所里給我的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