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妓女與姬妾

妓女與姬妾

作者:林語堂
在中國,這樣的情形每日都有見聞,而那些摩登姑娘以其殘忍的心腸攆出人家原來的妻子,照我看來,跟我們的祖宗的野蠻思想相差不過毫釐之間,雖然她們的摩登足以不容另一女人以同等的身份同居。在過去,往往有一個實際是好婦女,受了環境關係的支配,致勾搭上了已經結了婚的男子,而她又衷心愛他,因服順自動地願充偏房之選,並甘心謙下地服侍大婦。而現在則各不相讓,彼此掮著一夫一妻制的招牌,想攆出另一個人而攘取她的地位。這在現代女子看來,可以認為較為進步的方法。這是摩登的、解放的與所謂文明的方法。倘婦女界自身喜歡這種辦法,讓她們幹下去好了,因為這就是她們自身才是第一個受到影響的人。年輕貌美的女人,自然在她們的二同性鬥爭中會獲得勝利而犧牲了老的女人。這個問題實在是既新而又長久了的。婚姻制度是以永久不完美,因為人類天性是不完美的,我們不得不讓這個問題以不了了之,或許只有賴天賦之平等均權意識和父母責任心之增進,始能減少這種案件的數量。
中國娼妓之風流的、文學的、音樂的和政治關係的重要性,無需乎過事渲染。因為由男人想來,上等家庭的婦女而玩弄絲竹,如非正當,蓋恐有傷她們的德行,亦不宜文學程度太高,太高的文學情緒同樣會破壞道德;至於繪圖吟詩,雖亦很少鼓勵,然他們卻絕不尋找女性的文藝伴侶。娼妓因乘機培養了詩畫的技能,因為她們不須用「無才」來作德行的堡壘,遂益使文人趨集秦淮河畔。每當夏夜風清,黑的天幕把這污濁的秦淮河轉化成威尼斯運河,他們靜坐于大篷船中,聽著那些來來去去的燈船上的姑娘唱著熱情的小調兒。
此外,娶妾這一個方法亦即所以代替歐美之離婚事件。結婚和離婚為最困難的社會問題,至今猶無人能解決之,人類的智慧上還沒有發明過完全九*九*藏*書解決的辦法,除非如天主教的辦法可算是一種解決之道,它蓋整個兒否認此種問題之存在。吾人所可斷言者,即婚姻為婦女惟一之保障,無論何時,男子的道德倘有疏懈,受痛苦者,厥為女性,不論是離婚是娶妾是重婚或濫施戀愛。在性的關係中,好像有一種天生的永久不平等和不公平。因為性的平等這一個名詞,非造物所知,造物之所知者,厥為種族之延續而已。所謂現代婚姻,男女雙方以五十比五十為基本原則者,生產了小孩以後,實際總成為七五比二五之男性佔便宜。倘今有一個婦人當雙方愛情冷淡時真肯詼諧地解除男人之束縛,則四十歲男人所能享受的利益,那個離了婚的四十歲老婦人且為生過三個孩子的母親者不能享受。真實的平等是不可能的。
妓|女的歸宿,總無非是嫁作小妾,或則做人外室情婦,像上面所提過的幾位,都是如此。置妾制度之歷史的久遠,殆不亞於中國自身之年齡。而置妾制度所引起的問題,亦與一夫一妻制之成立而並興。倘尚遇婚姻不如意,東方人轉入青樓北里,或娶妾以謀出路;西洋人的解決方法則為找一情婦,或則偶爾乾乾越禮行為。兩方社會行為的形態不同,然其基本關鍵則不謀而合。其差異之由來,則出於社會態度,尤其婦女界本身對待此等行為之態度。中國人之娶妾,如經公眾之容認而為堂皇之行為,在西洋則有恥言姘婦之習俗。
有時,一種真實的羅曼斯也會發生,有似歐美人士之與情婦戀愛者。如董小宛與冒辟疆之結合經過,自從其初次會見之艱難以至其時日短促的新婚幸福生活,讀來固無殊其他一般之羅曼斯也。羅曼斯之結局,有可悲者,亦有可喜者。如李香君則長齋禮佛,終其生於寺院中;顧橫波、柳如是則享受其貴婦生活于顯宦家庭中,為後世所艷羡。
利用此種概念,可九*九*藏*書資以辯論娶妾制度。中國人把婚姻看作一個家庭的事務,倘婚姻不順利,他們准許娶妾,這至少可使家庭保全為一社會的單位。歐美人則反乎是,他們把婚姻認為個人的羅曼斯底情感的事務,是以准許離婚,可是這一來,拆散了社會單位。在東方,當一個男子成了大富,無事可做,日就腐化,乃不復愛其妻子,為妻子者,不得不勉自抑制其性|欲;不過她居於家庭中,仍能保持其堅定崇高之地位,仍為家庭中很有光榮的首領,圍繞于兒孫之間,在生命的另一方面領受其安慰。在歐美,那些摩登夫人向法院提出了離婚的訴訟,敲一筆巨額生活費,走出了家庭,多半是去再嫁的。是那些不被丈夫愛護而仍能保持家庭中榮譽地位者的比較幸福呢,還是拿了生活費而各走各路的比較幸福呢?這一個問題殆為一迷惑不可解的一大啞謎。在中國婦女尚未具備有西方姊妹們之獨立精神時,那些棄婦常為無限可憐的人物,失掉了社會地位,破碎了家庭。世界上大概有一個幸福婦人,便另有一個無論怎樣盡人力所及總不能使她成為幸福的婦人。這個問題就是真正的婦女經濟獨立也不能解決它。
當然,辯護娶妾制度是廢話,除非你準備同時辯護一妻多夫制。辜鴻銘是愛丁堡大學的碩士,是一位常喜博引喀來爾(Thomas Carlyle)和愛諾爾文字的學者,他曾經辯護過多妻制度。他說:「你們見過一把茶壺配上四隻茶杯,但是可曾見過一隻茶杯配上四把茶壺嗎?」這一個比喻的最好的答辯莫如《金瓶梅》中西門慶的小老婆潘金蓮說的那句話:「哪有一隻碗里放了兩把羹匙還會不衝撞的?」潘金蓮當然不是無意義地說這句話的。
愛神,既支配著整個世界,一定也支配著中國。有幾位歐美遊歷家曾冒昧發表意見謂:在中國,吾人覺得性之抑制,反較西洋為輕,蓋因中國能更九_九_藏_書坦直地寬容人生之性的關係。科學家厄力斯(Havelock Ellis)說過:現代文化一方面把最大的性的刺|激包圍著男子,一方面卻跟隨以最大的性的壓迫。在某種程度上性的刺|激和性的壓迫在中國都較為減少。但這僅是真情的片面。坦率的性的優容只適用於男子而不適用於女子。女子的性生活一向是被壓迫的,最清楚的例子可看馮小青的一生。她生活于恰當莎翁創作其傑作的時候(一五九五~一六一二),因為嫁充側室,被其兇悍的大婦禁閉于西湖別墅,不許與丈夫謀一面。因而她養成了那種自身戀愛的畸形現象。她往往樂於駐足池旁以觀看自己倒映水中的倩影。當其香消玉殞之前,她描繪了三幅自身的畫像,常焚香獻祭以寄其不勝自憐之慨。偶爾從她的老媽子手中遺留下來殘存的幾篇小詩,看出她具有相當作詩的天才。
青樓妓|女適應著許多男性的求愛的、羅曼斯的需要,蓋許多男子在婚前的青年時代錯過了這樣風流的機會。我用「求愛」這個字眼是曾經熟思的,因為青樓妓|女不同於一般普通放蕩的賣淫|婦也。她須得受人的獻媚報效。這樣在中國等同於尊重婦女之道。有一部專事描寫近代青樓艷事的小說叫做《九尾龜》,告訴我們許多男性追求那看來很容易到手的姑娘,往往經年累月,花費了三千四千銀子,始得一親芳澤。這種不合理的情形,為婦女遮藏時代始有之現象。然男人們在別處既無法追尋異性|伴|侶,一嘗風流的羅曼斯況味,則此等情形亦屬事理之常。男子對於結交異性既無經驗,在家庭中又吃不消黃臉婆子的絮聒,始乃頗想嘗嘗西洋人在婚前所經歷的所謂「羅曼斯」的滋味。這樣的人見了一個頗覺中意的婦女,不由打動心坎,發生類乎戀愛的一股感覺。青樓女子經驗既富,手段嫻熟,固不難略施小技,把男子壓倒在石榴裙下,服服貼貼。這九-九-藏-書便是中國很正當而通行的一種求愛方法了。
妓|女是以叫許多中國男子嘗嘗羅曼斯的戀愛的滋味,而中國妻子則使丈夫享受比較入世的近乎實際生活的愛情。有時這種戀愛環境真是撲朔迷離。至如杜牧,經過十年的放浪生活,一旦清醒,始歸與妻室重敘。所謂「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也。有的時候,也有妓|女而守節操者,像杜十娘。另一方面,妓|女實又繼承著音樂的傳統,沒有妓|女,音樂在中國恐怕至今已銷聲匿跡了。妓|女比之家庭婦女則比較上反覺得所受教育為高,她們較能獨立生活,更較為熟習於男子社會。其實在古代中國社會中,她們才可算是惟一的自由女性。妓|女之能操縱高級官吏者,常能掌握某種程度的政治實權,關於官吏的任命,凡有所說項,有所較議,胥取決於她的妝闥之中。
這在女人的本分中,實屬無可非議。女人是「賢妻良母」。她既忠貞,又柔順,而常為賢良的母親,亦且她是出於天性的貞潔的,一切不幸的擾攘,責任都屬於男子。犯罪的是男子,男子不得不犯罪,可是每一次他犯罪,少不了一個女人夾在裡頭。
林語堂(1895~1976),福建龍溪人,作家。著有散文集《翦拂集》、《大荒集》,長篇小說《京華煙雲》《朱門》,學術論著《語言學論書》等。
堅持以男性為中心的嗣續觀念,亦為鼓勵娶妾之一大主因。有些中國好妻子,倘值自己不能生產男孩子,真會自動要求丈夫納妾的。明朝的法律且明白規定,凡男子年滿四十而無後嗣者,得娶妾。
在這樣的環境下,文人遂多尋訪這種藝妓,她們大都挾有一技之長,或長於詩,或長於畫,或長於音樂,或長於巧辯。在這些天資穎慧、才藝雙全的藝妓中——尤以明代為盛——當推董小宛允稱個中翹楚,最為一般所愛悅,她後來嫁給名士冒辟疆為妾。在唐https://read.99csw.com代,則以蘇小小領袖群芳,她的香冢至今立於西子湖畔,為名勝之一,每年騷人遊客,憑弔其旁者,絡繹不絕。至其攸關一國政局興衰者,亦復匪鮮。例如明末的陳圓圓本為吳三桂將軍的愛妾,李自成陷北京,擄之以去,致使吳三桂引清兵入關,原謀奪還陳圓圓,誰知這一來大錯鑄成,竟斷送了明祚而樹立了滿清統治權。可異者,吳三桂既助清兵滅亡明室,陳圓圓乃堅決求去,了其清靜之餘生於商山特建之別院中。吾人又可觀李香君之史跡,她是一個以秉節不撓受人讚美的奇女子,她的政治志節與勇毅精神愧煞多少鬚眉男子。她所具的政治節操,比之今日的許多男子革命家為堅貞。蓋當時她的愛人迫於搜捕之急,亡命逸出南京,她遂閉門謝客,不復與外界往來,后當道權貴開宴府邸,強征之侑酒,並迫令她歌唱,香君即席做成諷刺歌,語多侵及在席的權貴,把他們罵為閹豎的養子,蓋此輩都為她愛人的政敵。正氣凜然,雖弱女子可不畏強權,然豈非愧煞鬚眉?此等女子所寫的詩,頗有流傳至今者。中國才女之史跡,可窺見其一部于薛濤、馬湘蘭、柳如是等幾名名妓的身世中。
反之,男子實不甚受性的壓迫,尤其那些較為富裕的階級。大多數著名的學者像詩人蘇東坡、秦少游、杜牧、白居易之輩,都曾逛過妓院,或將妓|女娶歸,納為小妾,固堂而皇之,勿容諱言。事實上,做了官吏的人,侍妓宥酒之宴飲,無法避免,也無慮乎誹謗羞辱。自明以迄清代,金陵夫子廟前的污濁的秦淮河,即為許多風流艷史的產生地。這個地點的鄰近夫子廟畔,是適宜而合於邏輯的,因為那是舉行考試的地點,故學子云集,及第則相與慶賀,落選則互致慰藉,都假妓院張筵席。直至今日,許多小報記者猶津津樂道其逛窯子的經歷,而詩人學者都曾累篇盈牘寫其妓寮掌故,因而秦淮河三字便極親密的與中國文學史相追隨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