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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賢妻

關於賢妻

作者:張中行
梅聖俞(名堯臣)以詩知名三十年,終不得一館職。年與修《唐書》,書成未奏而卒,士大夫莫不嘆惜。其初受晚敕修《唐書》,語其妻刁氏曰:「吾之修書,可謂猢猻入布袋矣。」刁氏對曰:「君于仕宦,何異鯰魚上竹竿耶?」聞者皆以為善對。
一見於劉向《列女傳》卷二的「賢明」一類,題目是《楚老萊妻》:
楚老萊子之妻也。萊子逃世,耕于蒙山之陽,葭牆蓬室,木床蓍席,衣食菽,墾山播種。人或言之楚王,曰:「老萊,賢士也。」王欲聘以璧帛,恐不來。楚王駕至老萊之門,老萊方織畚。王曰:「寡人愚陋,獨守宗廟,願先生幸臨之。」老萊子曰:「諾。」王去,其妻戴畚萊、挾薪樵而來,曰:「何車跡之眾也?」老萊子曰:「楚王欲使吾守國之政。」妻曰:「許之乎?」曰:「然。」妻曰:「妾聞之,可食以酒肉者,可隨以鞭捶;可授以官祿者,可隨以鐵鋮。今先生食人酒肉,授(受)人官祿,為人所制也,能免於患乎?妾不能為人所制!」投其畚萊而去。老萊子曰:「子還,吾為子更慮。」(妻)遂行不顧。至江南而止,曰:「鳥獸之解毛,可績而衣之;據(當作「捃」)其遺粒,足以食也。」老萊子乃隨其妻而居之。
有人會問,這樣湊成鼎足而三,譽為賢,何所取義?曰,除了發思古之幽情以外,還略有古為今用之意。對於https://read.99csw•com「三月無君,則皇皇如也」,「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這類為理想獻身的精神和行為,我向來也是高山仰止。但理想終歸是理想,至於實際,正如韓非子所說,多數人還是「今之縣令,一日身死,子孫累世駕(有車坐)」,說穿了不過是,作官與權勢富厚常常是一回事。權勢富厚,老萊妻和楊朴妻看到的連帶物只是不安全,其實還有更重大的,是容易以他人之肉肥己身,無所不為。「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是孟老夫子的感慨。這意思還可以從積極方面發揮,是,既然生而為人,就應該爭取異於禽獸。爭取,應致力處很多,其中之一,或重要的之一,是不熱中於權勢富厚。這當然很難,因為想活得適意,至少就一般人說,與權勢富厚劃清界限必是十之九做不到。或者說,取難捨易,除傳說的巢父、許由等少數人以外,大量的男士都會感到不輕易。不輕易而志在必成,那就不得不求助於內力和准內力。內力是己身的進德修業;准內力就是賢妻,因為依傳統,她是內助,又多在家門之內打轉轉也。這准內力,還常常能夠在許多或應看作小節的事上大顯神通,比如不少男士,並未入朝,可是也容易頭腦發熱,於是而聽到一點什麼,不再思三思就奮臂而起,想衝到長街去混入人流,山呼萬歲,如果這時候家https://read.99csw.com有賢妻,用一盆冷水從頭澆下,使十分狂熱變為五分清醒,豈不是功德無量嗎?
這位賢妻的處世,大道理與老萊妻相同,是不沾染官場;實行卻後來居上,能夠用幽默的詩句,化決絕為委婉。碰巧真宗皇帝也識趣,用現在的話說是勇於接受批評,不「捉」了,於是「老頭皮」就得以保全。男方楊朴,與老萊子相比也是後來居上,因為,如果自己不能富貴於我如浮雲,答皇帝問,就會把這樣的妙句藏起來,那就成為把老頭皮豁出去,賢妻的一片苦心也就枉費了。妻賢,夫也不差,此之謂珠聯璧合。
有沒有例外呢?或者說,有沒有偏偏不進取而甘心謙退的呢?對於時下,語云,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還是說昔日,人總是人,因而也不多。惟其因為不多,物以稀為貴,所以就是我這健忘的人,看閑書,偶爾碰到一兩位,也是較長時期、較清楚地記在心裏。推想世上人多,心之不同,各如其面,一定也有同於我而偏愛這種怪脾氣的,取什麼什麼「與朋友共」之義,抄一些如下。
嚴格說,飛黃騰達不是老牌的儒家思想,因為依孔孟之道,騰達要有條件,曰「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當然更不是道家思想,因為莊子是寧「曳尾于塗(途)中」。用這個標準衡量,衣錦榮歸的進取,十之九也是受世俗思想的支配,說穿https://read.99csw.com了不過是,名利與榮譽合二為一罷了。但與「思想」相比,「世俗」是看得見、摸得著的,由朱漆大門、錦衣玉食直到路人的笑臉、青史的列傳都是。看得見,摸得著,力量就大;力量大,違抗就難。違抗難,似乎也有性別之別。舉時下的情況為例,進門屋裡不見彩色電視,出門身上沒有黃色飾物,一般說,男士的心情不過是不滿足,女士的心情就是難忍受了。在這類事情上,女性的表現常常是更進取,因而逼得男士也就不得不隨著進取。
張中行(1909~2006),河北香河人,國學家、文學家、哲學家。著有《文言常識》、《佛教與中國文學》《禪外說禪》等。
這老萊子就是年及古稀,裝小孩,穿花衣服在地上打滾,以圖二老不知老之已至,因而得入二十四孝圖的那一位。可是走出家門,對付世事,站在某種生活態度的立場看,顯然就沒有其賢妻高明,至少是聽到訓誡還表示再想想,是沒有其賢妻堅決。不過無論如何,最後還是跟著賢妻走了,如果容許以成敗論人,總當還算作好樣的。這情況有時使我想到阮大鋮之流,以及歷代的老朽無用而不肯告退的諸公,如果有幸而也有這樣的賢妻,也許就不至於墮落為千千萬萬人的笑料吧?
且說本篇所謂賢妻,是指謙退型的。大概是受了聖道的「天行健,君子以九_九_藏_書自強不息」,「知其不可而為」的感染吧,就連照例要在深閨中傷春悲秋的女性,也是「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這志也表現在於歸之前,格調低的老爹爹嫌貧愛富,有悔婚之意,累得佳人借聰明伶俐、主持正義的丫環之助,月夜花園贈金,勉勵才子求取功名,於是而上天不負苦心人,不久之後,果然狀元及第,衣錦榮歸,贏得全家大喜,鄰里艷羡,只有老爹爹灰溜溜。總之,是進取,因而勝利了。于歸之後,因進取而獲得勝利的更多,如樂羊子妻之流,竟至用割斷機上絲縷的辦法,把害相思的良人趕回學塾,其後當然也是學成釋褐,飛黃騰達了。
珠聯璧合,比較少見。但只舉這一點點嫌孤單,怎麼辦?忽然想到又一位,也是北宋人物,雖然謙退的程度差一些,但總是沒有明白表示進取,也就無妨抄在這裏,算作聊以充數也好。這故事見於歐陽修《歸田錄》卷二:
昔年過洛,見李公簡,言(宋)真宗既東封(祭泰山),訪天下隱者,得杞(今河南鄭州)人楊朴,能詩。及召對,自言不能。上問:「臨行有人作詩送卿否?」朴曰:「惟臣妾有一首雲:『更休落魄耽杯酒,且莫猖狂愛詠詩。今日捉將官里去,這回斷送老頭皮。』」上大笑,放還山。余在湖州,坐作詩追赴詔獄,妻子送余出門,皆哭。無以語之,顧語妻曰:「獨不能如楊子云(楊朴號)處士妻作詩送我乎?」妻子不read.99csw.com覺失笑。余乃出。
對於「鯰魚上竹竿」的坎坷之境,刁氏有諒解或憐憫之意,算作與老萊妻、楊朴妻鼎足而三,也不能說是牽強附會吧?
又一見於《東坡志林》卷二的「隱逸」一類,題目是《書楊朴事》:
望文生義,這個題目不妥當。一是有男性本位氣。如果是上一世紀及其前,那就沒有問題,因為就是女性,也認為夫唱婦隨是理所當然。事實是現在已經是二十世紀的近於尾聲,由門戶開放到一切開放,女性走出家門,與男性並肩擠汽車,對面跳交誼舞,還是講唱,講隨,就真是落伍了。二是範圍太大。野史、筆記之類且不算,單是正史,屈居於尾部小塊塊與道釋為鄰的「列女」,數目也大有可觀;而且盛德有各種類型,梳理,分組表揚,又談何容易。所以這個標題,如果求名實相副,就應該改為:關於舊時代的我認為值得說說的某種類型的所謂賢妻。如果還允許加註,最好進而解說:一,是說舊時代,新時代的諸位女士可不必在意;二,是我的私見,本諸思想有自由的大道理,無妨「情動于中而形於言」;三,只是某種類型,非全體列女,可不避掛一漏萬,又決不意味著其他類型就無足取;四,「賢妻」前加「所謂」,表明這名稱是沿用世俗的,適當與否可不必多管。但不知根據什麼成文法或不成文法,且不說加註,文題也不容許這樣嘮叨,無可奈何,只好文題從簡,這裏先加一點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