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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美人

關於美人

作者:張中行
先說辨認,即所謂美人,究竟指什麼樣的。想觸及三點,可惜都說不清楚,或者說,只能安於鄭板橋的「難得糊塗」。美人限於女性長得上好的,沒有法律條文可據,只好信任常情,雖然有「翩翩濁世之佳公子」,我們仍不得稱之為美人。其次,要長到什麼樣才可以說她是美人?可惜電子一條街還沒有賣這種測量儀器的,也就只能憑多數人之眼。這是信任主觀,其下會隨來唯心論嗎?又不盡然,因為常常是小異之上有大同。大同在兩端表現得最明顯,如西施,都說美,東施,都說不美。專就高的一端說,下移一些,還能算美人嗎?可能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也就不能不容許情人眼裡出西施。但這是就事說;就理說呢?就不得不限於真西施。真西施是什麼樣子?面貌如何?體態如何?難得說清楚,只得仍訴之於目。總之,問怎麼樣才能算美人,作答,只能用一句廢話,說長得美,我愛看;或「看」也省去,只說我愛。再其次,還有個名稱,佳人,與美人是一是二?漢李延年歌「絕代有佳人」,蘇東坡詞「燕子樓空,佳人何在」,顯然佳人就是美人。可是我們也常聽說,某某帶https://read.99csw.com著他的佳人逛西湖去了,這佳人就未必是美人。大致說,至少是有時候,佳人的名下可以魚龍混雜,美人就不成,有如官窯瓷器,不得有一點點缺欠,所謂天生麗質是也。歸諸天,可見是難能的。
若干年來我率爾操觚,也曾惹來一些麻煩,其中的一類是命遠離高文典冊之題,如「最大的遺憾」「永久的悔」之類,像是讓我敞開胸懷,以便伸出探測的鉤子,從中勾出一些隱私來。可惜我不是小說家,如果是,而且有編造之癮,就可以鋪紙伸筆,寫:想當年,遇見個如花似玉的,我一見傾心,發了狂,用各種方法表示,求她點頭,她終於沒有點頭,所以成為最大的遺憾;是更遠的當年,也是遇見個如花似玉的,我當然愛,可是膽不夠大,想表示而總是吞吞吐吐,機會錯過之後才知道,是佳人由有意而變為怨,才功敗垂成的,所以就成為永久的悔。如此寫,命題諸公,也許還可以加上讀者,就可以皆大歡喜了吧?但是又可惜,我雖是在家人,也要守佛門妄語之戒,心裏未藏有這樣的如意佳人,說為有,清夜自思是會臉紅的。可九-九-藏-書是命題諸公窮追不捨,怎麼辦?幸而我讀過《制義叢話》,筆下還有點躲躲閃閃、吹吹拍拍的技巧,總之,雖然難,也終於交了卷。還了債,一身輕,萬沒想到又來個更難下筆的,是要以「美人」為題,大作其文章。說難下筆,原因有客觀的,是身價過高,牽涉過多,必是萬言難盡。原因還有主觀的,是美人,昔日在玉樓中或金屋中,今日在哪裡不知道,白髮老翁欲見之且難於上青天,怎麼敢動筆品頭論足呢。但不拿筆,命題之人必又是窮追不捨。不得已,只好知難而進;也好,破天荒一次,以筆為介,動動美人吧。身價高,因而門面大,不得不縮小範圍,想只談四點:一是辨認,二是評議,三是男本位,四是己本位。
張中行(1909~2006),河北香河人,國學家、文學家、哲學家。著有《文言常識》、《佛教與中國文學》《禪外說禪》等。
其次是評議,即說說與美人有關的一些問題。順著難能往下說。難能不排除可能,所以各時各地都出了一些名傳後世的美人(不傳名的必為數更多),如卓文君、王昭君、趙read.99csw.com飛燕、楊貴妃之流。美人帶來一些問題。有的輕微,是要有比較好的生活條件,以求美能夠維持較長的時間。有的嚴重,是給一些既有緣又無緣的男性帶來苦惱,有緣是有緣看見,無緣是無緣親近。美人自己也會惹來苦惱。其小者是沒有分身術,難得「眾生無邊誓願度」。其大者是依舊說,一,佳人多薄命,甚至「美人自古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二,另一面,如果竟至見了白頭,那就成為「美人遲暮」,不要說別人,就是自己,「對鏡帖花黃」,也會感到凄然吧?凄然之後還要活下去,何所恃而活下去呢?記得西方某哲學家曾說,美是上帝給予女性的最有力的武器,因而有了美,就不再需要別的。我的意見,哲學家都是不通世故的,最好還是不要聽他,即來了遲暮,靠美不成了,自然以會點別的為是。歷史上有些美人就兼會別的,如晚明,葉小鸞會作詩,顧橫波會畫畫,上推到西漢,卓文君會當壚(賣酒),總比除了美之外,一無所能好。
再其次是由泛泛而具體,先具體到男本位。美人,女也,男見之,會動心,此乃上帝所定,或用本土話說,「天命之謂性」,男子漢read.99csw.com雖堂堂,也抗不了,不能抗的事,容忍也罷。還可以想得積極些,是西方某高人所說,是:「遇國色而不看不愛,就辜負了上帝的苦心。」這想法是由感覺來,不是由算盤來;手觸及算盤,就不能不顧及後果。蓋看、愛,即動心之後,只是戲的開場,以下怎麼演下去呢?《楚辭》上有「目成」之說,事實經常是,你「目」而美人未必「成」。這之後,顯然,佛家說的「情障」和「煩惱」就接踵而來。所以上策還是儒家孟老夫子的,曰「不動心」,或者說,有自知之明,不想(應說不敢想)吃天鵝肉。但自知之明並不能動搖天命之謂性,怎麼辦?也許只能乞援于李笠翁,用退一步法,即視目而成者為美人,既看之又愛之。又是唯心論!還有唯物在,也就遇美人,仍不能不看,不能不愛。之後當然又會陷入情障,引來煩惱。思路至此,關於美人,我們會有所領悟吧?她給我們的是兩種。一種渺茫,是使我們有所願,也就還想活下去。一種質實,是使我們動心,接著就送來煩惱。恨嗎?因為我們是「銀樣槍頭」的弱男,曰不敢。
最後引火燒身,移到己本位。我見過的人不少,其中,也許將近一半九_九_藏_書吧,是女性;女性之中,少數,或極少數,是(我眼中的)美人。到此,已無退路,有的人必問:「你是否動心?」翻了翻記憶之賬,感到真是「難言也」。蓋動心有程度之差,輕是喜歡,重是難捨,如果輕的也算,見美人,或進一步,與美人交往,我是一反孟老夫子之道,動過心的,用西方某高人的眼看,是並未辜負上帝。重要的是動心之後,我還有衡量的餘裕,衡量「人心惟危」的人心,衡量硬梆梆的社會環境。結果常是連心都退入蝸居,發燒,就念「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退了燒,就念「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哪)復計東西」。這樣說,我是看開了嗎?也不盡然。我還有夢,或夢想,是有那麼一天,由美人陪伴,到「而無車馬喧」的地方,白日在林間散步,或看古城遺址,夜晚挑燈對坐,話開天舊事。夢,總是難得變為現實的吧?但也並非沒有可能成為現實,那就成為現實的夢。這樣的夢,其中不能缺少美人,也就是詩意的人生中必須有個美人。美人的重要在此,美人的價值在此。遺憾的是,她常常可望而不可即。如何補救呢?說來可憐,也只能念念「望美人兮天一方」,至多再伴以幾滴淚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