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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之夢

愛之夢

作者:肖復興
在我看來,這種擁有,不是佔有。白頭偕老,同生共死,自然是美好的。但是,對於藝術家的愛情來說,並不見得就是最好的。耳鬢廝磨,固然有著人生無可取代的樂趣和享受,但是,正如佔有不是擁有一樣,享受也不是感受。作為藝術家,感受比享受更為重要。享受是一般任何人都可以做到的,它僅僅靠手靠嘴就夠了;敏銳而細膩的感受,卻要靠心,那是藝術家獨具無二的能力,磨損鏽蝕了這種能力,藝術家的靈性也就沒有了。因此,我說對於藝術家的愛情來說,佔有不等於擁有。愛情對於藝術家來說,當成為一種創造時,才是最美好的。而這種創造,往往是埋在心底的一個刻骨銘心的幻覺,是藏在書中的一枚自製的書籤,而不僅僅是吻、擁抱或性。這時,愛情便也成為了一種藝術。
曾有人這樣說:好的女人是一架鋼琴,關鍵是看什麼樣的男人來彈奏了,好的男人能在上面彈奏出好曲子,壞的男人只能彈奏出壞曲子。其實,有時正相反,男人才是一架鋼琴,女人在上面的作用會使得男人身上的創造力得以淋漓盡致的發揮。帕格尼尼是一個明顯的例子。是荻達挽救了他,重新創造了他。在鄉間三年之後,帕格尼尼返回家鄉熱那亞,然後到盧卡再次舉行了他的小提琴演奏會。否則,人們很可能將再無法聽到他的音樂了。
在音樂家中,柏遼茲(L.Berlioz 1803~1869)晚年對他童年時愛戀過的戀人的感情,最令我感動。在柏遼茲痛苦失戀時,又接連失去兩位妻子的孤寂晚年,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童年時的戀人。那是在他的家鄉,那一望無際的金色的平原,抬頭能望見阿爾卑斯山皚皚積雪的山巔,他愛上了一個叫埃斯特爾·格蒂耶的姑娘。他即使到老了,也忘不了她常常穿著一雙紅鞋子,他每次見到她時,都有一種被雷電擊中的感覺,心中狂跳不已。只不過,那時他太小,他沒有勇氣向她表達自己這一份愛情。那時,柏遼茲才12歲,而姑娘已經快20了。當晚年的柏遼茲再次想起她時,他忽然有一種抑制不住的衝動,竟然不顧6https://read.99csw.com1歲的高齡立刻回家鄉去見這個童年時的夢中情人。他回到家鄉,她已經搬到義大利的熱那亞去了。柏遼茲又立刻趕到熱那亞,終於見到了已經年近70的情人——一個皺紋縱橫的老太婆。
距離,確實只有距離才會產生美,產生愛情,產生藝術。
聖桑的心情和創作,因妻子的突然出走,都受到了極大的創傷。四十年漫長的分居生活,說明聖桑對她並未完全失去感情,他們畢竟有過三年短暫卻美好的生活。但拿這三年和四十年漫長的時光做抗衡,未免太殘酷。我想最後聖桑晚年遠離家鄉,客死非洲,和妻子當年恩斷情絕的不辭而別,不是沒有關係的。
我是一直頑固地認為藝術家的愛情對於藝術家的創作是十分重要的。女人,在這個世界上,同男人相比,更具有藝術的氣質和品性;只不過,不是好藝術品,就是拙劣的藝術品罷了。如果說藝術是一棵大樹,作為男人的藝術家可以是支撐起這棵大樹的枝幹以及枝幹上生出的繁茂的綠葉,女人,哪怕這女人不是藝術家,而只是一般的普通的女人,也是這大樹枝頭開滿的鮮花。缺少了這樣的鮮花,大樹再枝繁葉茂,也會單調許多,缺少了藝術本該擁有的色彩、水分和韻味。
關鍵是荻達和李斯特的愛人卡羅麗娜一樣,不僅在生活上幫助了他,在音樂方面一樣給予他以提高。這鄉間休養生息的三年中,荻達教他學吉他,聰明的帕格尼尼跟著她學會了用手指撥弦發出與笛音相似的泛音和雙音,創造了小提琴演奏的新技巧。
李斯特22歲時與美麗高傲的達格沃伯爵夫人一見鍾情,伯爵夫人為了他,捨棄了三個孩子和伯爵夫人的地位毅然和當時並非聲名大震的李斯特結婚。不僅結婚,同時她還能寫一手好文章,常以達紐爾·斯特恩的筆名寫一些文章,幫助李斯特的音樂更上一層樓。
想到這裏,也就會明白為什麼梅克夫人和柴可夫斯基(Tchaikovsky 1840~1893)曾經萌生過愛的幼芽,卻一直把這種愛拉開迢迢的距離,而始終沒有相見。九*九*藏*書
我們也就明白並讀懂,一生獨身的貝多芬死後不久,人們在他的放有銀行股票中發現的那兩封寫得熱情洋溢的情書。情書未具名字,貝多芬為什麼只稱她為自己「始終不渝的愛人」。人們到現在也弄不清貝多芬到底是寫給誰的。但還有弄清楚的必要嗎?
當我在書中知道這一切的時候,我為聖桑而傷感。對那個妻子,我很難理解,對她自然不懷好感。當我再聽聖桑的音樂,無論如何不能將他的那美妙悅耳的旋律,和他這痛苦的經歷聯繫在一起。只有在他的《天鵝》中,隱約聽到一絲絲憂鬱的心音。而且,也許只是我自己一時的臆想。
真正的藝術,同真正的愛情永遠只在遙遠的夢中和路途中。
在這樣高貴而美妙的女人面前,偉大的音樂家有時簡直像是個軟弱的孩子。可是,我想正因為有了這樣高貴而美妙的女人,偉大音樂家的音樂里才會流淌真正動人的感情。在這個世界上,常常不是因為擁有男人而是因為擁有女人而美好;同樣,在藝術的王國里,也是因為擁有女人而美好難再,而成全了藝術家本身。
我不知道柏遼茲最後千里迢迢見到這個老太婆時候,彼此是一種什麼心情?是否還能記起遙遠的童年往事?是否還能望見童年那雙紅鞋子以及阿爾卑斯山的積雪?但柏遼茲垂下頭吻她那瘦骨嶙峋的手並向她求婚時的情景,還是十分感人的。感人不在於柏遼茲最後這一剎那,而在於這一份感情深藏了整整50年。50年的發酵,這一份感情便濃郁似酒,不飲也醉了。50年的淘洗,這一雙普通的紅鞋子,也變成了神話中的魔鞋,閃爍著異樣的光彩。50年的距離,將這一份感情幻化為一幅畫、一支曲子、一種藝術了。如果沒有這50年的距離,而是他們當年就好夢成真,花好月圓,還會有這種動人的魅力和力量嗎?
考察藝術家的愛情,是一件十分有意思的事情。藝術家常常容易處於幻覺和現實之間的混沌狀態,便容易將藝術和生活混淆起來,自然,更容易將愛情中世俗部分剔出去,而將其中的浪漫部分膨脹,將愛情過分的藝術化。這是藝術家九*九*藏*書的幸耶?不幸耶?
莫扎特(Mozart 1756~1791)21歲的時候,曾經熱烈地愛上過一個專事謄寫樂譜叫做韋伯的女兒阿羅伊加。莫扎特教她唱自己創作的歌曲,兩人情意相投。但是,當阿羅伊加成為慕尼黑紅極一時的歌唱家時,她看不起貧困潦倒的莫扎特。莫扎特卻因禍得福,在他25歲的時候,與她的妹妹18歲的妙齡少女康斯坦茲相愛。儘管日後康斯坦茲料理生活的能力很差,卻和莫扎特相親相愛,陪伴莫扎特短暫又艱辛的一生,給了莫扎特溫暖和扶持。
在這一方面,法國音樂家聖桑(Saint-Saens 1835~1921)同海頓相似。聖桑是在四十歲那一年和瑪麗·羅萊·特佛結婚,婚後生活曾經有過幸福甜蜜的三年,在這三年中,他們有了兩個孩子。三年後的一天,他的長子從四樓的窗戶掉了下來摔死;六個星期後,他的小兒子又意外在鄉間死去。接踵而來的打擊,聖桑產生了神經質的恐懼心理。那一年的7月,他帶著妻子到風光秀麗的布魯爾溫泉休養。誰知,妻子竟突然失蹤。起初,他擔心妻子也會遇到意外,四處尋找。可是,幾天之後,他接到妻子的來信。在信中,妻子斷然地說:「決不返回!」他們開始了長達四十年之久的分居生活,比海頓和妻子分居的時間還要長。
藝術家的生活有時有著驚人的相似,海頓(Haydn 1732~1809)和莫扎特一樣也是先後和姊妹倆相愛,結局和莫扎特卻大相徑庭。海頓愛上賣假髮的老闆的女兒約瑟芬,同莫扎特一樣,也是教她音樂時同音符一起悄悄跳動起愛情的旋律。誰想約瑟芬不肯出嫁,卻皈依了宗教,當了修女。海頓最後和她的姐姐瑪麗亞結婚。當時海頓已經30歲,她比海頓大兩歲。她不僅不懂音樂,將海頓辛辛苦苦寫的樂譜草稿當成廢紙賣掉,而且驕橫任性,經常和海頓大發脾氣,以至弄得海頓無法創作,罵她是「地獄里的禽獸」,最後忍無可忍,海頓只好離家出走,一直到死也再無法重新走到一起。
帕格尼尼從小就放蕩不羈,揮金如土,賭九九藏書博成性,還廝混女人,以至貧病交加,負債纍纍,最後不得不變賣自己的小提琴艱苦度日,再也無法開他那動人的音樂會。就在這時,在他的面前突然出現了一位來自托斯卡那的貴婦人,拯救他于危難之中。有關帕格尼尼的傳記,至今也未查出這位婦人究竟是誰,一律只稱她為「荻達」(Dida)。是這位荻達向他伸出了愛的手臂,帶他來到風光宜人的鄉間別墅,靜心養病整整三年,並幫助他學會了一些簡單的農活。荻達愛他的非凡的小提琴演奏,不願意看到這樣一個天才毀滅于花天酒地之中。很難設想,如果在帕格尼尼的生活之中沒有了這個女人,帕格尼尼的以後的音樂會是一種什麼情景?帕格尼尼會不會能活到58歲?我想,他不會。他的身體從小就很壞,4歲時不知得什麼病,渾身僵硬,家人以為他死了,差點沒把他活埋。年紀不大就開始紙醉金迷,身體狀況更加每況愈下。如果沒有荻達這個女人的出現,他的身體和他的音樂早就江河日下了。
儘管在許多書中寫到李斯特同女人的關係方面,對李斯特極盡諷刺筆墨,尼采甚至說:「『李斯特』等於『追求女人的藝術』。」但我們無法否認女人對於李斯特的作用。我們談到李斯特的時候,不能不談到曾經熱愛過他的女人,尤其是為了他捨棄了自己心愛的孩子和高貴地位的兩位伯爵夫人。我們聆聽李斯特那首百聽不厭的《愛之夢》時,心頭不能不輕輕掠過一絲絲溫馨的愛的清風。它讓我們相信,這樣的清風吹過,再枯萎的枝頭也會回黃轉綠,也會綻開芬芳的花朵。
同聖桑和海頓相比,李斯特(F.Liszt 1811~1866)和帕格尼尼(N.Paganini 1781~1840),也許是個幸運的例子了。
莫扎特和海頓同樣愛情的軌跡,為什麼卻有著這樣截然不同的結果?是怨海頓命運不濟或海頓脾氣不好或不會生活?女人,在藝術家的生活中至關重要,她不是成全藝術家,就是毀滅藝術家。這原因在於藝術家的心敏感而脆弱,更在於我前面說的,藝術家容易將愛情藝術化,當愛情並非想象九*九*藏*書中的藝術而成為了俗不可耐的東西時,藝術家就像智商極低的孩子一樣,無所措手足了。據說,海頓和妻子長期分居,卻一直受著妻子的折磨,當妻子61歲的時候還要向海頓伸手要錢給她買一幢房子。這樣的女人,永遠是一個不諧調的音符,陰影一樣籠罩著海頓的一生,不能成為幫助藝術家飛翔的吹動的風,只能是墜住翅膀的累贅。這樣的女人,在普通家庭中也一樣起著破壞的作用,但在藝術家的生活中,這種破壞作用尤其嚴重,因為藝術家比一般人更需要輕盈飛翔的翅膀,或者說更需要有靈性的女人。
而另一個卡羅麗娜·莎·魏特根斯特恩伯爵夫人,一樣為了他,捨棄了兩個孩子和地位,同他出走,共赴天涯。即使當時教皇不允許他們結婚,夫人依然陪伴他到老到死,一直到李斯特75歲高齡時不幸去世,夫人從此深居內室不見任何人,而一心一意只埋頭寫作,直至第二年終於完成了她的宗教著作,方才橫卧在地,毫無牽挂地追隨李斯特而去。在這之前,這位高貴而學識豐厚的夫人曾經幫助過李斯特的創作,一針見血地指出李斯特的作品華麗的抒情之中缺少剛強的內容,竭力勸他不要只寫一些華麗的作品,而應該致力於藝術性思想性更強的作品。李斯特正是聽從了夫人的意見,在那一個時期方才創作出著名的《浮士德交響曲》和《但丁交響曲》。
想到這裏,就會明白並深深懂得柏遼茲為什麼能創作出那麼美妙醉人的《幻想交響曲》了。
我弄不清聖桑的妻子為什麼在聖桑最為痛苦、最需要輔助的時候突然出走?我一直沒有在書中找到可信服的材料,我無法替他們做出解釋。或是聖桑的妻子接連失去孩子的痛苦折磨得神經出了毛病?真是這樣的話,可以原諒,但在書中並沒有這樣的說法。或是她忍受不了聖桑當時那憂鬱的恐懼症?那這樣的女人就難以原諒,聖桑當時正需要撫慰,她卻拂袖而去,心腸未免太冷太硬!
肖復興(1947~),北京人。著有長篇小說「青春三部曲」《早戀》、《一個女中學生的日記》、《青春迴旋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