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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等艙

頭等艙

作者:顧穎
那晚,她在漫漫黑暗中放聲大哭。她不知道她放棄了什麼,她也不知道她會得到什麼。然而這一刻,她清楚地知道,她斬斷的,是她絕對無法接受的。
徐夢遠偏著頭望去,那男人不是很高,但很年輕,膚色白凈,他自然地脫下外套交給空姐。入座前,他看到了她,對她禮貌地點點頭,嘴角揚出優雅的弧度。
主管告訴她必須準時上下班,儘管她退租后搬到了離公司很遠的地方。那個新家,沒有菜場,也沒有音樂。

1

眼淚又一次掉落,然而這一次迎接它的不是冰冷的大理石,而是厚實的紅地毯。地毯被一顆顆淚珠打濕,染成瑰麗深沉的絳紅色。那印記像一朵即將綻放的印象派玫瑰。
徐夢遠裹著臃腫的外套坐在寬敞舒適的頭等艙座位上,額頭有些冒汗,心裏的溫度卻截然相反。為了這一個不適合她的座位,她付出了近乎兩個月的工資。
「我們分手吧。」
這個叫小董的男青年連連稱是,微妙又不著痕迹地打量了她兩眼。
飛機震動了一下,徐徐而行。光斑隨著這龐大的節奏微微跳躍著。她目不轉睛地看著它,這多像一串摩斯密碼,她嚮往的,不,是人們都嚮往的幸福密碼就在其中。
她握著手機點頭,儘管主管並看不到。一顆眼淚落在冰冷華麗的大理石地面上,還好主管也看不到。
M市副市長原因不明地卸任,小董再也沒有接她的電話。客戶紛紛取消了來年的訂單。
呂世振是個好男友,每天給她打電話,一周約會兩次,偶爾會買點小禮物哄她開心。但是在他點點滴滴的行為中,沒有一條和財富沾邊,他開普通的車,約她去普通的飯店吃飯,送她有趣但並不昂貴的禮物。她有過一瞬間的懷疑,會不會呂世振才是意外升艙的那一個,他只是個幸運的普通人。當這個懷疑閃過時,她問自己,如果真的是這樣,她會怎麼做?
她驚魂未定地抬起頭,眼波流轉,輕聲道:「謝謝您。」
她拿著攪拌棒在咖啡杯里攪了幾下,雪山般高高在上的奶泡像溶化的冰川沒入咖啡中,融為一體。她用手指捏著杯把喝了一口。果然,這樣味道更好呢。
有人說她的新男友是剛從英國留學回來的海歸,也有人說其實是個富二代,父親是搞房地產的。真實的情況是,徐夢遠自己也不知道新男友呂世振的真正身份。心理學上說,當你內心有一件不想被人問起的事read.99csw.com情時,往往會在談話中迴避這個話題。
登機時空姐對她笑著道:「上午好,歡迎登機。」
她還知道,也許她的愛並不純粹,可是,不純粹的愛也是愛。
「小姑娘,你穿著外套不熱嗎?」隔著走道的一個男人探著身子問她。
她吃吃笑著:「做什麼夢呢,怎麼可能。」
怪只怪這個城市的交通緩慢得像得了高血脂的血液循環,怪只怪自己貪睡了那麼一小會兒,第一遍的鬧鐘沒有叫醒她,怪只怪昨晚樓下的怪咖音樂太大聲,吵得她睡不著。總而言之,她錯過了公司為她訂的飛往M市的航班,而下一個最快的航班已經超售,只剩頭等艙。
航班信息在電子屏上有節奏地翻滾著,人群腳步冷漠匆忙,徐夢遠站在櫃檯的一角已經一個多小時。
手機鬧鐘響了三遍,被子里伸出一條手臂,有氣無力地探了幾下,摸到手機。徐夢遠打著哈欠按掉鬧鈴,給主管發了條信息:「領導,今天有點事,晚點到。」
聽完她的陳述后,主管一貫溫和的聲調緩慢地說:「今天下午兩點,你得準時出現在M市的產品發布會現場。還有,公司是不可能報銷一張頭等艙機票的。」
樓下怪咖的音樂聲鑼鼓震天,菜場早已收攤,留下屠宰場般的血跡與腥臭。徐夢遠拿起拖把猛捶地板,直到滿額是汗癱坐在地上,怪咖關了音樂,整個屋子靜悄悄的。答案是什麼,她不知道。
她划動接聽。聲音在無邊無際的血腥中墜落。
這一天,她與呂世振在車裡接吻。窗外,車燈一陣陣掠過,夜路的聲音由遠至近,又逐漸遠去。呂世振調整了下呼吸,打開了音響。熟悉的旋律充盈在整個車廂,他一邊哼唱著一邊把她送回了家。下車前她輕啄了下他的唇,甜蜜地說謝謝和晚安。又小小地撒了個嬌:「我不喜歡這首歌,下次別放了。」

3

「請給我一張飛M市的頭等艙機票。」
今天不是節日,不是生日。如果她猜得沒錯,也許他會選擇今天定情或求婚。一切都如此順理成章,按部就班。從她認識他的第一天起,甚至從她決定投資頭等艙那一天起,這就是她的終極目標。她做了人生最正確的投資,而回報,卻模糊不明。
空姐拿過她的行李:「您可以把外套也給我,我幫您掛起來。」
「嗯。我去紐約住一陣,沒什麼目的啊,就是想散散心。她跟我分手了。不,九_九_藏_書她是個好姑娘,跟我在一起的時候,從來不問我經濟狀況,她只是簡單地喜歡我這個人,我們就像普通人一樣戀愛。求婚那天,我找了個樂隊主唱,以為她會喜歡。算了,不提了……不會,她已經不喜歡我了,像她這麼忠於感情的人,我拿什麼去挽回。只能,祝她幸福吧。」
沒人知道他們是在頭等艙相遇的,這是她的終極秘密。有錢人最看不起為了他們的錢追逐而來的窮人,而窮人最怕其他窮人不遵守窮人的本分從而變得有錢。這個社會早已劃分明確,各司其職,醜小鴨最初想成為天鵝時,嘲笑它的正是鴨子。他們只會覺得,你既然已經待在底層了,為什麼不老老實實待著呢。為了預防這一天的到來,她準備了答案,如果呂世振問起那天她為什麼在頭等艙上,她會告訴他,這就是命運,那天她被意外升艙了。但呂世振始終沒問。又或許是她想多了,對有錢人來說,坐個頭等艙算什麼,這樣的事還值得一問嗎。
在第二天的產品展示會上,小董親自送了個有落款的花籃過來,有幾個經銷商識得他,他站在她身旁,笑容滿面地和人寒暄了幾句。
呂世振走到VIP通道前,遞上護照與登機牌走了進去,並沒有阻擋物的入口像一個結界,將他與嘈雜的人群隔絕。
她搖搖頭,又輕聲補了句:「沒事。」
竣工儀式上花籃如期而至,自然是沒收她錢。倒是客戶,過了一周說出差,飛到S市請徐夢遠吃了頓飯,說要還她花籃的錢,遞上一個厚厚的紅包。她哪裡敢收,死活推了。客戶說:「既然如此,就當花籃是徐小姐送我們的禮物,那我也回送徐小姐一件小禮物,徐小姐千萬要給面子。」
她有些無措地遞上登機牌,空姐親切地把她引到座位前。她在走道上放下行李,感激地對她說「謝謝」。
徐夢遠只知道呂世振是一個房地產公司的員工,至於是什麼家庭背景,為什麼會坐頭等艙,她從來也沒有詢問過。她生怕她問出這個問題后,對方緊接著一句:「那你呢?」這簡直是比噩夢更無法想象的場景。
忘了有多久,直到天色漸昏,手機在夜色中閃爍。這是呂世振打來的第6通電話,也是她迄今為止坐過的頭等艙次數。相遇相知相愛的畫面在窗外飄來的陣陣血腥氣中,像失了焦的影片循環播放著。
當朋友們問起呂世振的情況時,她總是抿嘴一笑,淡然道:「我也不知道呢。我們之間不談這些的。」
那隻被脫下的袖https://read•99csw.com子毫無生氣地耷拉著,她看了一眼,緩緩地穿了回去。
她垂下頭,眼眶又熱了起來。
空姐領著一個男子走過來,對他說:「先生,您的位子。」
這不是夢,沒有夢能維持這麼久。這是投資,是投資就有風險,就有起落。還沒有結束,她親手造的夢還沒到結束的時候。
她愣了一秒,才忙不迭地脫外套。脫了一半,驀地想起,外套裏面的那件毛衣不僅起球,下擺處還有點脫線。早上她實在來不及換了,只好穿了出來。
「不好意思,我……我有點怕冷,我還是穿著外套吧。」
三天的展會結束后,訂單的數量和金額皆創了新高。公司給她發了個項目獎,獎金的數字遠遠超過了一張頭等艙機票。主管找她談話,說M市的這根線就交給她,連帶輻射周邊城市。做得好,年底的考評和部門競聘上自然會有體現。
「工作了,今天是出差。」
在我們已知的現代科學中,有一條定理已經被證明,唯有緋聞能夠超越光速。徐夢遠戀愛的消息在坊間迅速流傳開。
她注視著他的車直到消失,才在街邊揚招了輛計程車回家。她當然不能讓他看到這個80年代的小區和菜場。她也不想聽到這首怪咖經常放的歌,那曲調好像一個無形的牢籠,提醒著她,什麼才是真實世界。
他坐下時,襯衫的袖口略微上縮,穿越機艙的陽光照在他腕間的手錶上,反出一個光斑落在徐夢遠前方的椅背上。
那幾天,徐夢遠就像踩在雲霧裡,逢人就笑,她還不知道這隻是個開始,幸運有時候就像一團發了酵的麵粉。一個剛下了大單的M市客戶聯繫她,說是新建的商場竣工,拜託她能不能打個招呼讓副市長也送個花籃。她猶豫了半晌,畢竟對方是大客戶,所託的也不是違法亂紀的事,應該不會讓人太為難。她給小董發了個消息,婉轉地問他能不能幫這個忙,花籃的錢她來出。
「喲喲,這是怎麼了呀?好端端的……」
她久久地站立著,手中的垃圾袋落在地上,發出一聲悶響,揚起的塵埃在陽光下像一場微型核爆。
領完登機牌,她一路向登機口奔去。明知道最終還是得買這張機票,還不如早點決定,也不至於在櫃檯旁傻站兩小時,現在倒好,花了頭等艙的錢,卻連貴賓室都沒進過。
「不急,慢慢來。安全第一。」
她在搖擺的機艙中站起身。空姐連忙道:「小姐,飛機就要起飛了,請您……」
她瞬間停頓的動作像個可笑的脫線木偶。
九*九*藏*書男人呵呵笑道:「你這小姑娘真有趣,都出汗了還穿著外套。還是學生吧,第一次坐飛機?」
不出十秒,手機響了聲。屏幕上跳出一條消息。
機場的廣播音機還在機械單調地迴響著。徐夢遠終於把手從口袋裡伸出來,遞上了那張幾乎被汗濕的信用卡,那裡有著她最後的賭資。
朋友勸她搬家,她又何嘗不想。只是收入雖然提高了,但開銷提得更快,衣服、鞋子幾乎花光她所有的積蓄,更何況,她還有一筆不為人知的隱秘支出,在有盈餘的時候,她會暗自把公司為她訂的出差經濟艙升至頭等艙,自己補貼其中的差價。這件事她誰也沒有說,她不想成為別人眼中的笑柄。其實這就好比買彩票,拿多餘的錢投資一份希望,況且中獎的概率比彩票高太多。三次頭等艙旅行中,她結識了一個做生意的女老闆,一個國企的高管。這是一份高投入高回報的投資,也正因為如此,她更不想別人知道,就好像她持有了一個沒人看好卻有內幕的股票,靜靜地等待莊家的調整,然後一飛衝天。在那之前,她不能透露一丁點的消息。
兩周后的周六,徐夢遠一早就醒了,躺在床上靜靜地發獃。昨晚呂世振在電話里神神秘秘的,囑咐她今天穿得美一點出門。男人就是這樣,自以為完美的驚喜或浪漫,其實女人早已一眼看穿。
顧穎,青年寫作者,媒體從業者。已在「一個」App發表《第三次賭博》《致我親愛的羅賓漢》《倒塌的積木》等文章。@錦衣游顧穎
她心神不寧地換上外套運動鞋,帶上門,從陳舊的樓梯上旋轉而下。怪咖緊閉的房門響了一聲,一個熟悉的身影從門內走出,哼著她熟悉的曲調,手插在褲袋輕快地走下樓去。

4

那天頭等艙里跟她搭話的中年男子竟是M市副市長,飛機降落後,他對前來接機的秘書說:「小董,把你的名片拿一張給這小朋友。小朋友,你在M市要是有什麼難處,就找他。想要找好吃的好玩的也找他,都是年輕人,多交交朋友。」
她看著這條消息嘴角牽起一道弧線,掀開被子,趿著拖鞋去刷牙。最初的幾天她一直以為是個夢,但是三個月下來,她已經完全適應了全新的轉變。這不是夢,沒有夢能維持這麼久,如果硬要說是夢,那也是她親手造了這個夢,那張頭等艙的機票就像懷錶兔子,read•99csw•com帶她進入了全新的世界。
「請給我一張飛F市的頭等艙機票。」
空姐掛著禮貌的笑容轉身離去。
徐夢遠有了人生第一個名牌包包,還是春季新款。起初她都不敢拎到公司,只把這個奇遇告訴了閨蜜好友。兩個好友興奮地翻看著她的包包,揶揄道:「要不你以後就一直坐頭等艙,沒準就像鄧文迪,也嫁個默多克。」
當時租這套房子是看中離公司近,價格也不貴。她還記得那是去年的夏天,中介問她意向時,她毫不掩飾自己的滿意,用力點著頭。完全沒有在意100米外的露天菜市場,石板路上每一條縫隙都塞滿了烏黑齷齪的淤泥,每一縷吹來的夏風中都夾挾著油膩血腥的氣味。然而現在,還沒到夏天,她已經無法忍受這股味道,無孔不入的氣味分子無恥地侵入她新買的包包,衣服中,將它們原本的高貴優雅吞噬一空。每當打開衣櫥,她總能聞到在這些衣服上沾染著與它們格調不符的低俗臭氣,她買了好幾瓶香水,出門前就要噴洒一遍,以確保沒人能聞到這股味道,即使有,也只有她自己聞得到。
「喲,好公司啊。出差都讓坐頭等艙,小姑娘好能幹啊!」

5

航班信息在電子屏上有節奏地翻滾著,人群腳步冷漠匆忙,她縮在一角,顫顫巍巍給主管打電話。
他比了個ok的手勢,升起車窗。尾燈在黑夜中劃出一道光弧,淡淡化開。
話音未落,她一個踉蹌向前撲去,光斑「嗖」地飛了起來。男人一把扶住她:「小心。」
機場的廣播音機械單調地迴響著。徐夢遠終於把手從口袋裡伸出來,遞上了那張幾乎被汗濕的信用卡。
走過長長的登機通道,空姐端莊地站在艙口,向她微笑問好。徐夢遠微不可察地向她點點頭,熟稔地找到自己的座位,脫下風衣交給她。空姐向她彎腰致意,拿著她的風衣離開了。她扶著額陷入座位中,昨晚深夜樓下的怪咖又大聲放奇葩音樂了,吵得她完全無法入眠,她忍無可忍地拿起拖把猛敲地板,怪咖似乎收到了她的憤怒,把音樂聲調小了。
航站樓外,一輛賓利緩緩停下。司機從後備廂提出行李交給呂世振。他通著電話向司機點頭示意,走進機場大廳。
男人有些歲數了,頭髮一溜兒往後梳,眼尾有著深刻的紋路。

2

那塊調皮的光斑落在了她的臉上,隨著節奏輕快擺動,好像一摩莫斯密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