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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空旅行三則

時空旅行三則

作者:王晉康
葛艷梅立時兩眼放光!這個華僑富商竟然認得自己!他來這兒有什麼用意?這年頭,又年輕又漂亮又有錢的華僑,可比白脖老鴰還難找哩。她媚笑著:
吉貓心中放鬆了,沒錯,聽這鬼腔調就知道還是那個大象,沒有變——模樣沒變,工作沒變,更沒變成女的。剛才跟葛阿姨搗鬼時他心裏很矛盾的,一方面,作為大象的鐵哥兒們,他當然不願自己的干涉會傷害大象;另一方面,他又盼著自己的干涉能在大象身上留下什麼印記,贏了這場賭賽。他圍著大象轉,摸他的後腦勺,揪鼻子,扯耳朵,折騰一遍后不得不做出結論:還是原來那個大象。他嘻皮笑臉地說:
我把梔子摟入懷中,默默地吻她,隨後抬起頭對局長說:「局長,我知道你的苦衷,我不怪你。不過,請你通融一下,把我和梔子關到一個地方吧。」
那時梔子努著嘴嬌聲說:「知道啦,知道啦,你已經交待10遍了。」
「大象,現在請你解釋一下,你為什麼沒有變。老實說吧,我這次用了一點小花招,讓你媽把她的婚期推遲了四個月。所以,從理論上說,你已不是『那對』精卵子所孵化的大象啦。」
「時間旅行者不允許同異相時空有任何物質上的交流。這是不得已的規定,是旅行者必須遵守的道德底線。你想,如果把原子彈帶給希特勒,把獵槍帶給尼安德特人,甚至只是把火柴帶給藍田猿人……歷史該如何震蕩不已!可是,『這一個』歷史已經凝固了,過度劇烈的震蕩有可能導致時空結構的大崩潰。」
「扯淡,我可不想造成時空斷裂——時空斷裂后誰知道你會跟哪個男人?」
柳家沒什麼顯赫的先祖,祖父是泥瓦匠,曾祖是殺豬的……很好,吉貓沒費事就找到了一個合適的目標,是大象的上四代曾祖,一個殺人如麻的土匪頭子。他曾率眾攻破鎮平縣城,劫掠三天,搶了一位姑娘當壓寨夫人,柳家的血脈就是從她這兒傳下來的。鎮平城裡火光衝天,各商家的大門被砸開,貨物被搶光,屍首橫躺在石板路上……吉貓覺得,朝這位匪首柳四柱開槍,良心不會不安的。
我是在回北京的路上認識任有財的。三十五六歲,中等身材,微胖,長相不是太困難,但絕對配不上軒昂、儒雅這類褒詞。戴著幾枚粗大的金戒,皺巴巴的廉價西服。「咱這長相和身板,穿名牌辱沒了好東西。」熟稔后他對我自嘲。那天上車后他就脫下襪子摳腳趾,摳得痛快時閉上眼睛,咨牙裂嘴的。他是商人,大概經營牛皮、豬鬃等土產,旅途中手機幾乎沒停過,我聽見他的如下一些對話:
「可是,我要在這兒等吉貓呢。」
吉貓暗暗叫苦,是他把一個大象變成兩個,二比一,他還能辯贏嗎?小吉貓還在興奮地嚷:
他還說,郵票到手后正趕上一場群眾遊行,上萬人瘋了似地喊口號,熱烈歡唿呀,誓死保衛呀……偏偏沒一人知道他們身邊就有唾手可得的價值千萬的珍寶。傻*,全是傻*!
「懂。你放心,我是商人,不是革命家。我幹嘛要造成時空結構的破裂?眼前這小日子我過得滿滋潤呢。是不是已形成法律?」
「我決定了,這個項目我投資1000萬,分兩次付清。不過我有個條件,要求你們跳過無人試驗,直接進入有人旅行。」
8歲的大象還沒過完癮呢,纏磨著:「不要這麼快就把我送走嘛,要不,把我送到過去看看?」
我們跳過了無人試驗階段,也就省去了自動控制系統的研製。現在,餘下的工作就是儘可能檢查樣機的可靠性,同時從零開始對任有財進行訓練。我曾提出,即使按他的意見跳過無人旅行,也不必讓他去呀,我去更合適些,有什麼小故障也容易處理。他的回答是斬釘截鐵的:
大象有點尷尬,但也沒怎麼當回事,沒好氣地說:「這點我早就知道了,還用你跑到31年前去調查?我爹媽——當然是婚前就懷上我啦,結婚日期和我的出生日期在那兒明擺著嘛。」
梔子淚水洶湧,一直回望著那座破房。
有了這面寶鏡,可把三宮六院全比下去啦。可惜楊貴妃後來沒有善終,否則你准能在她的陪葬品中找到她最珍愛的這面鏡子。貴妃娘娘要賞我金銀財寶,我沒要,只求她轉請李白給留下一副手跡。她當時就把李白召來,在我日記本上親筆抄錄了他的三首詩,就是「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什麼的,等一會兒我讓你看。史書上不是說李白因這三首詩得罪了楊貴妃嗎?全是扯淡,貴妃高興著哪,不過也可能是高力士還沒來得及進饞言。
「我怎麼不懂?怎麼不信?就是能到過去未來的那玩意兒嘛,美國電影上見得多啦。原來咱國家也能製造?」
這番話太張狂,我聽著很不是味。不過他聲言「像我這種粗人」,又顯然對自己的出身懷著自卑。我沒計較,笑著說:「龍生九種,各有各的活法。」
「什麼賭?」
大象隨著路隊出來了,吉貓駕著時間車悄悄跟在後邊。他知道大象在第一個路口就會離隊,在那兒等著吉貓,兩人再搭伴回去,6年的小學生活中他們一直這樣。大象果然在第一個路口停下,立在梧桐樹下,用假想的獵槍瞄著樹上的麻雀,嘴裏怦怦地放著槍。吉貓把汽車靠過去,小心地喊:「大象,過來。」
年輕人帶他去見所長,吉貓聽他壓低聲音介紹:「……他是乘時間車來的……外形與咱們的設計圖完全一樣……他說所長是柳大象……」
兩道綠影合為一個,吉貓從車中鑽出來,先檢查檢查自己,沒事,沒變成兩個腦袋四隻耳朵的怪物。柳大象仍在原地站著,仍是陰陽怪氣的腔調:
「這事你不用管,我已經擺平了。」
葛艷梅的目光暗淡下來。是啊,兩家商定一個月後辦喜事,這會兒建國正和他老爹粉刷那間小屋呢。既然來客了解得這樣詳細,自己也不必有什麼非份之想了。她懶懶地說:「先生你問這幹啥,你也要參加婚禮嗎?」
他笑罵:「我這100萬白送啦?」他略一思索,「娘的,也好!那我就鐵定成為歷史上唯一的時空商人——光這點名聲也值兩千萬呢。行!我去幫你制訂這項禁令,把所有可能的路子全堵死。」
阿炳說:「姑娘——是小姐還是夫人?」
吉貓想,得,我又成自己的叔叔了。他說:「大象快上車,我要帶你見一個人,一個與你關係最密切的人。」
「當然,我相信邏輯之艦無往而不勝。」
梔子眼眶紅了,急急掏出錢包:「先生,我這兒有錢!」肯定她想起人民幣在那時不能使用,又急忙扯下耳環和項練:「這是足金的首飾,師母請收下!」
吉貓調好時間,把大象送回到他們見面前的時刻。小大象戀戀不捨地下了車,融入放學的隊伍,他有了一個奇特的經歷,但失去了「實經歷」后,他的記憶會很快淡化、忘卻,親人們會把他的敘述看成小孩子的白日夢。吉貓目送他消失,心想下一步該怎麼走?想起剛才說讓大象參加他父母的婚禮,他忽然靈機一動。對,我要趕到那場婚禮之前,想辦法推遲它。那時大象就要變啦。孩子是由父母一對精卵結合而成——但究竟是哪一對,卻全憑天意。婚禮推遲后,他們的孩子就會變成另一個大象,沒準還會變成一個姑娘呢。
梔子悲傷地沉默很久,才低聲說:「我錯了,我知道自己錯了。現在的當務之急是把這270首樂曲帶回去,只要這些音樂能活下去,阿炳先生會含笑九泉的。」
「你把時間機器借給我,我單獨回到過去,去製造幾起悖論;然後回到現在,看你能不能找到什麼哥本哈根解釋。」
原來阿炳先生沒聽懂梔子剛才的話,他還不知道什麼是錄音。梔子再次做了解釋,把錄音重放一遍,阿炳入迷地傾聽著,被自己的琴聲感動。四個孩子擠在門口,好奇地望著梔子手中能發出琴聲的小玩意兒。一曲既畢,梔子說:「阿炳先生,這是你的一首名曲,它已經……」她改了口,「它必將留傳千秋後世。請你給它定出一個正式名字吧。」
他從口袋裡掏出3000元錢,已兌換成零鈔。他知道這對於1979年的人來說可是一筆巨款,而且依他的了解,葛阿姨並不是見錢不眼紅的人。果然,她的眼睛睜大了:
梔子說,明天再去錄一次,看看先生還有沒有其它作品。更重要的是,我想讓阿炳先生親自為他的樂曲定出名字。漢,我真想把阿炳先生帶回現……
「不能。到此為止!」
梔子扭回頭看看我,這才想起出發前我嚴厲的囑咐。她無奈地看看阿炳夫婦,淚水奪眶而出。忽然她朝阿炳跪下,伏地不起,肩膀猛烈地抽|動。董彩娣驚慌地喊:
「我絕對相信你在這方面的天才。」我正容說。
「我幹嘛要讓他有這段經歷,把他送回到坐時間車之前不就行了?」
「沒有。法律總是滯後於現實。第一次時空旅行還沒開始呢,怎麼可能有正式法律。」我從他的追問上悟到某種危險,便正告道,「雖說還沒形成正式法律,但它是時空旅行者最起碼的道德底線,是一種潛法律。你必須無條件遵守,這上面沒一點通融餘地。否則咱們的協議就玩兒完。」
我耐心地說:「我很佩服你的勇敢,也感謝你的慷慨,但我們要為你的生命負責……」
咪|咪抿嘴樂,任有財嘿嘿笑著:「沒什麼。我臨回來時也拐到未來看了看,下個月,香港賽馬要爆出一個冷門,20:1的賠率;另外我在上海、深圳股市中記下一兩家漲停板的績優股。我正幫咪|咪籌措資金呢。怎麼,你想不想湊一份兒?」
「不能讓我再來一次時空販運?不能再通融一次?」他試探地問。
他把自己的殺手鐧甩出來,大象看看,沒有大驚小怪,平靜地問:「後來你趕緊返回,攔住另一個正要開槍的吉貓,又把我救了出來,對不對?」
「你也是歷史的一部分,」大象乾脆地說,「你的惡作劇和憐憫心都是塑造歷史的諸多動因之一,而我的結論恰恰是基於所有歷史動因的綜合。所以,你還是輸了,準備兌現你的賭注吧。」
他興高采烈:「真的?你坐時間機器到過什麼朝代?」
吉貓忍俊不禁大笑道:「叔叔!多奇怪的叔叔!再仔細看看他是誰?」
梔子微微喘息著,目光里燃燒著痴狂的火焰,她說:你會笑話我嗎?我知道自己簡直是病態的痴迷,那些都已成為歷史,不能再改變,想也無用。可是只要一想到這些丟失的瑰寶,我就心痛如割。這麼說吧,假如上帝說,可以用你的眼睛換回其中一首,我會毫不猶豫地剜出眼珠……
吉貓壞笑著:「行啊,把你送到你出生前,參加你爸媽的婚禮?」
這個故事永遠珍藏在梔子心中。
「你就喊我梔子姑娘吧。」
吉貓喊道:「真臉皮厚!不是我心存仁慈,你這會兒還在奈何橋下的冥河裡嗆水哩。」
30歲的大象說:「別胡鬧啦,走吧,送他回去吧。」
「還有,與異相時空的信息交流也不允許——當然少量的交流是無法避免的,咱們回到過九_九_藏_書去,總要看到聽到一些信息。但要絕對避免那些對歷史進程有實質性影響的信息交流!比如,如果你告訴羅斯福,日本將在1941年12月7日發動珍珠港襲擊,或者告訴三寶太監鄭和,在他們航線前方有一個廣袤的大陸……」
大象猶豫一會兒,終於受不住誘惑,上了汽車,小心地撫摸著小牛皮的座椅和閃著柔光的儀錶,他從沒坐過這種怪頭怪腦的車呢。吉貓調好目的地和目的時間,綠色的濃霧剎時籠罩了時間車。少頃,光霧消散,他們已位於關鎖重重的超物理實驗室,大象(30歲的大象)仍在旁邊站著。小大象奇怪地問:
不知先生是否聽懂她的話意,他點頭說好呀好呀。梔子打開激光錄音機,第一首先放《二泉映月》,她想驗證一下阿炳會給它起什麼名字。凄楚優美的琴聲響起來,非常清晰真切,有強烈的穿透力。阿炳先生渾身一顫,側耳聆聽一會兒,急迫地問:
有時變得膩聲膩語:「小咪|咪,明早我就到北京了,辦完正事去找你……三天不行,只能陪你一天。記著,把屋裡收拾乾淨,別讓我看見不該看見的東西,否則我饒不了你。」
他說,你說我下一站是唐朝?沒錯,天寶年間。我通過楊國忠介紹(送他一盒清涼油,我說這玩意兒延年益壽),見到楊玉環,把那面圓玻璃鏡獻給她。你再也想像不出貴妃娘娘有多高興!那時宮中都是用銅鏡,難以清晰地照出花容月貌,鏡面隔段時間還得重磨。
這是三篇相互獨立的小故事,各有自己的風格和自己的主人公,尤其是,各篇中關於時空旅行準則的構想也不盡相同。預先申明,希望讀者不要把它們揉在一起再去尋找邏輯上的破綻……
吉貓莞爾一笑:好嘛,我成大象的叔叔啦。他說我當然知道,你是在等你的好朋友吉貓,對不?你們住家在前邊街口的府衙大院里,對不對?那位大象忽然福至心靈地說:
謝幕時梔子仍淚流滿面。
這人健談,自來熟,和同車廂的人聊得火熱。吃燒雞時先撕下一隻大腿非要塞給我,我當然不會接受,婉言謝絕了——再說,想起他摳腳趾的手,我也不敢接呀。
「棒極了!這趟旅行真刺|激,姚老師你是個天才,俺服你!」
葛艷梅沒追究這點小差誤,她把錢捧在手裡,激動得幾乎背過氣。有這麼多錢,讓她推遲四個月婚禮算什麼?四年都行!她興高采烈地說:
「你的研究,把時間機器發展到有人旅行。」
梔子正容說:「放心吧,我知道。」
梔子嘆口氣,不說話了。
吉貓在時間車裡盤算著下一步。他要確認婚期真的推遲后再回去驗證大象的變化。可是,在這裏等四個月也夠乏味的……忽然他連連搖頭,再次罵自己笨蛋。雖然有了時間車,他一時還難以走出舊的思維模式——幹嘛要等四個月?他可以馬上進入四個月後嘛。
「這才對呢,走吧。」
咪|咪的面孔稍稍紅一下,仍然談笑自若。一時之間我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個貌不驚人的粗俗傢伙有一股霸氣,叫你不能等閑視之。他有霸氣的資本啊,不答應他的條件——1000萬就要泡湯。而且,最關鍵的是他的理由極有說服力。時間機器與別的東西不同,它最可能的失敗不是試驗者的死亡,而是陷入某個時空區域回不來。但像任有財這種生命力強悍的傢伙,真的不害怕這種結局。我猶豫地說,這事怕得從長計議,任有財的臉說變就變,粗野地罵:
他們走過去了,梔子還在呆望著。對這次會面她已在心中預演過千百遍,但真的實現了,她又以為是在夢中。我推推她,她才如夢初醒,我們迅速趕過阿炳,在他們前邊的路側倒行著,把激光錄音頭對準阿炳胯前的琴筒。阿炳的琴聲連綿不斷,一曲剛了,一曲接上,起承時流轉自然。我們在其中辨識出《二泉映月》、《寒春風曲》,也聽到琵琶曲《龍船》、《昭君出塞》、《大浪淘沙》的旋律,但更多的是從未聽過的琴曲,我未聽過,作為專業演奏家的梔子也沒聽過。我還發現一個特點,阿炳的馬尾琴弓比別人的都粗,他的操弓如雲中之龍,夭矯多變,時而沉雄,時而凄楚,時而嫵媚,而貫穿始終的基調則是蒼涼高遠。梔子緊盯著阿炳的手,忘物忘我,與音樂化為一體。
他哼了一聲,當時沒吭聲。兩天後,他在東來順飯店宴請我。我去時他已經到了,坐在雅間的皮沙發上,一位高個子性感美女膩在他懷裡撒嬌,穿露肩晚禮服,白晰的脖頸上掛著一串鑽石項練——我想多半是任有財剛剛送她的禮物。任有財介紹說這是咪|咪小姐,我認出她是京城一位有點名氣的模特,也知道她的真名,但我想,這種場合還是佯作不認識為好。入席后咪|咪小姐的舉止倒是無可挑剔,吃菜時櫻口半張,很淑女的樣子;吃螃蟹時殷勤地剝出蟹肉送到任有財盤裡,又像是一位賢妻。酒至半酣,任有財開始正題,他乾脆地說:
吉貓想,3000元怎麼變成2000元了?葛阿姨打了小埋伏。不過埋伏得不多,大節還是好的,再說,拿錢后這麼守信,也很可貴。他不好意思再聽下去,也不需要再聽了,急匆匆回到時間車裡。
「對,我給你帶來一個特殊的客人,喂,下車吧。」
「以後再問吧,以後再問吧。現在我想和你合張影,好嗎?」
「可是這個大象有了一個新的經歷!他在8歲時坐過時間機器,見到22年後的自己,你有這段經歷嗎?」
「好,我暫且先承認這一點。第二,你認為時間旅行者可以把他的行為加入到『過去』,對過去施加某種影響,對不對?」
他粗魯地說:「扯淡!你說過時間機器成功的可能性是99%,比坐飛機還安全呢。去年中國民航、東航接連栽了兩架飛機,中國人就不坐飛機啦?再說萬一回不來也不怕,哪兒黃土不埋人。吹個牛吧,任有財到哪兒也不會是窩囊蛋,落到亂世我是領袖級人物,落到治世我是一流商人。放心,我給你立軍令狀,真回不來不讓你嫂子來要人。」他看看咪|咪,打個哈哈,「我是指我的黃臉婆,至於像咪|咪這樣的露水夫妻,肯定不會來糾纏啦。」
我搖搖頭:「我們不能……」
我仍板著臉,但內心裡真的佩服任有財,佩服得五體投地。他能化腐朽為神奇,幾件極廉價的日用雜品就鼓搗出這麼個場面,尤其佩服他搶挖第一桶金的悟性。我笑了:「好啦,我不會找你的麻煩。畢竟你是第一次進行時空旅行的勇士,藉機發點財——就由你吧。」我看看咪|咪,「給咪|咪小姐帶來什麼禮物?我看她喜洋洋的,肯定大有所得吧。」
8歲的大象已經注意到車外的環境巨變,遲遲疑疑下了車,他看見一位30歲左右的人立在車旁,眉眼似乎很親切,就禮貌地打招唿:「叔叔你好。」
先一個吉貓猶豫著:「那……縣城的百姓……」
大象略微沉吟:「可以,賭什麼?」他掏出一張信用卡,「這裡有3000元,剛打上的上月工資。」
「這下我更有信心啦。我一定好好學習,好好鑽研,30歲前把時間機器發明出來——我已經親眼見了嘛。」
梔子趨步上前,恭恭敬敬地鞠躬,說,阿炳先生,華先生,我們把你昨天的演奏全錄下來了,請你聽聽,告訴我們每首曲子的曲名,好嗎?
「祝你一路順風!」
「對。」
這趟旅行之前,我曾再三向梔子交待:
「趕緊回去,儘快把它們回憶出來,即使再有一首能流傳下去,我……也值了。去吧,不要感情用事,那樣於事無補。」
吉貓倒覺得,自己攢這麼大勁頭來耍瘋,竟然沒激起些許水花,實在不甘心。他邊穿衣服邊問那兩個小孩:「我是瘋子,你們知道不?」
我原想這位吹吹乎乎的老兄第二天早上就會忘掉他的大話,但他顯然十分認真。他推掉所有業務,跟我一頭扎進超物理研究所看了兩天。那位「咪|咪」打電話糾纏他,他軟聲軟氣地解釋半天,最後惱火了:
梔子說,何漢,每當回憶起這段史實,我總有膽戰心驚的感覺。假如黎松壽不是阿炳的同鄉,假如他沒有記住阿炳的曲子,假如他沒在課堂上拉這段練習曲,假如儲師竹先生沒有過人的鑒賞力,假如他們晚去三個月……太多的假如啊,任一環節出了差錯,這些人類瑰寶就將永遠埋沒于歷史長河中,就像三國時代嵇康的《廣陵散》那樣失傳。失去《二泉》的世界將是什麼樣子?我簡直難以想象。
發財?他剛破了1000萬的財呢。任有財得意地朗聲大笑:「不理解吧,兄弟呀,你們高智商的科學家,咋在賺錢上這麼不開竅?」他掏出那本精裝大開本日記拍到桌面上,「就它,抵去我的投資,至少給我凈賺2000萬!來,老哥教你學點能,古往今來,都是第一桶金好挖,就看你有沒有悟性……」
「干哈?想聽聽你的哥本哈根解釋。請注意,我於1988年10月17日把8歲的大象帶到你這兒,那麼,從此刻起他就不在真實世界里存在了。他的(你的)爹媽會為他的失蹤焦急哭泣,懸賞追尋,也會隨著時間的逝去把痛苦淡化。那麼,『你』又是從哪兒來的呢?你是憑空出現的嗎?」
我全身的血液一下子流光了,震驚地望著局長。時空監獄——這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它的時空地址是絕頂的機密,沒人知道它是在2萬年前還是10萬年後。人們只知道,時空監獄只用來對付時空旅行中的重犯,凡是到那兒去的人從此音訊全無。局長不忍心看我,轉過目光說:
我急忙說:不行,絕對不行,連想也不能想。別忘了你出發前對我的承諾!
局長看看梔子:「是愛情誘你犯錯誤?說說吧,你們在時間旅行中幹了什麼。」
「媽的,老子說過有正經事,你還在扯……我就是另有相好啦,你把老子咬了!」
「那麼第三,你認為時間旅行者的行為可以影響到今天的真實歷史,是不是?」
梔子瞪大眼睛望著我,然後激動地撲入我懷中。
「柳大象?這兒沒有這個人。」
阿炳略為沉吟:「叫『空谷聽泉』吧。」
即使是我們熟悉的《二泉映月》,聽先生本人的演奏也是另有風味。留傳後世的那次演奏是粗糙的鋼絲錄音,無法再現豐富的低音域,再說,那時阿炳也不在藝術生涯的巔峰。唯有眼前的演奏真實表現了先生的功力。我看見梔子的嘴唇抖顫著,眼眶盈滿淚水。
「可是你爸媽的婚期被我推遲了,是在你出生6個月前才結的婚!」
既然這樣,他就要出狠招了,在這之前,他一直不忍下手哩。他當然不忍心殺死大象、大象的父母或爺爺外公,但在柳家先祖中難道找不到一個該殺的惡棍?他要殺了他——在他生下後代前殺了他,然後回過頭看看柳大象是否還能出現在原來的歷史節點上。當然這麼做有點狠心,如果他的鐵哥兒們真的從歷史長河裡消失?不過——他有辦法挽救的。不要猶豫了,干吧。
「這些道理你懂不懂?」
九-九-藏-書多少?3000元?我的媽呀,這是真錢嗎?哪有100元一張的,是冥鈔吧。」吉貓低頭看看,果然夾有一張1999年版的紅色百元幣,忙收拾起來,尷尬地解釋著,「當然是真的,不過銀行還沒正式發行呢,我給你換成10元幣。」
我吃了一驚,喝斥道:「胡說!我們只是時間旅行者,不能改變歷史的。需要改變的太多了,你能把比干、岳飛、梵高、耶穌都帶回到現代?想都不能想。」我生氣地說,「不能讓你在這兒再呆下去了,我要帶你返回。」
梔子帶淚笑了:「好的,我等你——但首先要把第一件事干好。再見。」我們深情吻別,我目送梔子被帶上時空巡邏車,一直到它在一團綠霧中消失。
「我認得。我知道你和柳建國先生下月就要結婚,是嗎?」

時空商人

黎松壽說,這段曲子沒名字,就叫瞎拉拉,是無錫城內的瞎子樂師阿炳街頭賣藝時常拉的,我與阿炳住得很近,沒事常聽,就記住了。儲師竹讓其它人停下,說:你重新拉一遍,我聽聽。

哥本哈根解釋

大象譏諷地說:「病態是不是?你幹嘛非要殺死自己,自虐狂呀。」
2050年12月,我離開設在月球太空城的時旅管理局,回家鄉探望未婚妻梔子。那天正好是阿炳先生逝世百年記念日,她在梵天音樂廳舉行阿炳二胡曲獨奏音樂會。阿炳是她最崇敬的音樂家,可以說是她心目中的神祗。舞台背景上打出阿炳的畫像,幾支粗大的香柱燃燒著,青煙在阿炳面前繚繞。梔子穿著紫紅色的旗袍走上台,焚香禮拜、靜思默想后操起琴弓。《二泉映月》的旋律從琴弓下淙淙地淌出來,那是窮愁潦倒的瞎子阿炳在用想象力描繪無錫惠泉山的美景,月色空明,泉聲空靈,白雲悠悠,松濤陣陣。這是天籟之聲,是大自然最深處流出來的凈泉,是人類心靈的諧振。琴弓在飛速抖動,梔子流淚了,觀眾流淚了。當最後一縷琴聲在大廳中飄散后,台下響起暴雨般的掌聲。
「沒錯,我就是1980年6月2號出生呀。」
他按下轉換鈕,一片綠霧包圍了時間車,然後它失蹤了。
我笑道,那你就用一生的愛來償還我吧。咱們明天的日程是什麼?要盡量早點返回。不要忘了,我們是未經批准的時間偷渡。
他和時間車一樣風塵僕僕,瘦了一圈,但精神很好。我們迅速做了初步檢查,身體狀況良好,車況也很好,只是車裡空空如也,只剩下那本筆記,他珍重地抱在懷裡。問起出發時帶的日用雜物,他不在意地說:
他急忙回到城牆上,對於以下該怎麼做,他早已成竹在胸,否則剛才他也不敢朝鐵哥兒們的先祖開槍。一句話,有了時間機器,歷史是可以反覆迭代的。他既能讓大象從歷史中消失,也有把握把他從歷史的陰面再揪回來。剛才見過的團丁們看見他,大驚失色,齊刷刷跪下來磕頭——剛剛上來一個,這會兒又來一個,這人會分身術,怕是神仙吧?那邊的吉貓正要扣下板機,后一個吉貓趕過去拍拍他的肩膀。先一個吉貓回頭看看他,並沒表現出驚奇,只是問:
「第一次有人旅行——大致是什麼時候?」
異相時空的活動無法進行精確的監控,控制室里只能約略測出斷續的行跡。眼見這輛時間車馬不停蹄,先到了文革期間,又奔向北宋,拐到唐朝、西晉、漢朝、南宋,像火流星一樣四處飛竄,我真擔心這一趟下來就把時間車跑報廢了(設計壽命是十萬公里日),不過我們都很興奮,至少,從斷續的軌跡看,時間車工作完全正常,甚至可以說是非常出色。
梔子生氣地說:「你真煳塗!你忘了最重要的事!」她變了,一個多愁善感的小女人頃刻之間變得鎮靜果斷。她盯著我問:「你也有相當的音樂造詣,那些樂曲你能記住多少?」
我一時沒醒過神:「什麼多少錢?」
吉貓惱火地說:「還沒到認輸的時候呢,你等著我!」他鑽進時間車,剎那間消失。
髮廊的葛艷梅看見一輛怪頭怪腦的汽車停在門口,一位衣冠楚楚的年輕男人下車,看看髮廊的名字,走進來。這是1979年,國內開汽車的有錢主兒還沒有孵出來呢,所以葛小姐一眼就認定他是華僑富商。她很激動,甜甜地笑著迎上去:「先生你理髮嗎?」
不過我不打算賣,至少留一聯給子孫作傳家寶。
他說,簽字筆我送王羲之了,他樂得手舞足蹈,說這種筆可隨身攜帶,無須墨盒,其製作窮天地之工,好極好極!趁著他的高興勁兒,我向他索要蘭亭集序,他說那篇行書他不是太滿意啊,另外給你抄一篇離騷吧。打火機我送給項羽,我說你要火燒阿房宮三百里,就用它點火吧。不過,你與劉邦「划鴻溝為界」的誓約得交我留個記念,我說老項啊,咱倆對脾氣,我給你說個透底話吧,你反正得死到劉邦那潑皮手裡,那份誓約沒球用。指南針我送給鄭和,我說這個是不是比你的「司南」精緻好用?不過作為交換,請你把三寶太監的官印在我日記上蓋一下。我還抽空看了岳飛岳爺爺,可惜手邊的東西快送光了,只有把匕首和手錶留給他。我打小敬佩岳爺爺,什麼東西也沒要,但他硬給我塞了一份他手書的「前後出師表」……
「什麼?」
我說,不要說了,梔子你不要說了,我決不會笑話你,我已經被你的痴情感動了。「可是,你知道嗎?」我猶豫地,字斟句酌地說,「那些失去的樂曲並不是沒法子找回來。」
15天後,試驗室中央泛起一團綠光,他終於回來了!綠光散盡,時間車出現,他迫不及待地頂開頂蓋,跳出來大喊大叫:
他打斷我:「我來做試驗者!讓我坐一次,1000萬就白給。再說,還省了你們一大筆試驗費用呢,還省了試驗員的工資呢,這樣合算的事你到哪兒去找?」
儘管一百個不情願,三天後吉貓還是在市中心最繁華的地方脫|光膀子,大喊三聲:
大象嘴角上扯出一絲笑意:「行啊,當然行啊,這個賭注倒是滿別緻的。可是你對自己的獲勝就這麼有把握?」
梔子的臉色比局長更見慘白:「局長,那是人類的瑰寶啊。」
「等我把日記整理好你們可以複製,但原件是我的,這是我最珍貴的記念,投資1000萬的唯一回報。」
「你說什麼?你說什麼?」
「好吧。」先一個吉貓把槍口稍稍下移,啪!遠處的匪首仰面倒在地上。兩人急急走下城牆,團丁們磕頭不已,不敢仰視。樹叢里有兩輛一模一樣的時間車,他們回到各自的車裡,互相叮嚀:「可把參數調準啊,讓咱倆同時在原地出現,合而為一,否則咱倆只好決鬥了。」
吉貓回過頭微微一笑:「好了,土匪頭子死了,縣城安全了。」不等團丁們醒過勁兒,他已閃身下了城牆。他回到時間車裡,調整好返回參數,忽聽外面喊著:
琵琶曲:龍船,昭君出塞,大浪淘沙。
「就是你們的所長啊。」
他讓年輕人拍完照,把相機扔到時間車裡,順勢鑽進去,把時間調到他開槍的剎那之前。胡所長著急地拍著車窗喊:「先生留步!先生且留步!」
他坐時間車回到城破前的一天,把時間車留在隱蔽的樹叢里,拎一支小口徑步槍,是他從學院體育系偷出來的比賽用槍,帶瞄準鏡,準確度極高。他爬上城牆,守城的團丁看見他,立即有幾條土槍和大刀對準他:「哪噠來的,你要幹什麼?」但吉貓奇怪的衣著和武器把他們震懾住了,吆吆喝喝的不敢逼近。
嘴巴死硬的吉貓這會兒正暗暗掐大腿、咬舌尖,以確認自己不是在夢裡。剛才,大象——他30年的鐵哥兒們,中科院超物理研究所所長——確實帶他回到過去,回到22年前,看著8歲的吉貓和大象從南陽市實驗小學的大門口出來,破書包斜掛在肩上,邊走路邊踢著石子。他們是坐在時間車裡看這一幕的,密封的門窗隔斷了外邊的聲音,就像一場不太真實的無聲影片從眼前流過去。不過,那兩人是8歲的吉貓和大象——這一點無可懷疑。誰能不認得自己呢,儘管有22年的時間間隔。再說,那時大象還非要拉他下車,與22年前的自己交談幾句呢。但吉貓抵死不下車,因為,與自我噼頭相遇,這事兒太怪誕,透著邪氣——
「一見你就知道了。快點。」
團丁們猶猶豫豫地閃開,吉貓趴到城牆的牆垛上,城外一堆人耀武揚威地走近,瞄準鏡中的十字套上了匪首的腦袋。雖然相隔四代,從他身上還是能看出大象的影子,一剎間,吉貓有些不忍心扣下板機。不過想到城破后的慘景,他終於勾動手指。啪!遠處那人手一揚,仰面倒下去,隱約聽見嘍羅們在喊:「大當家的死啦!大當家的被暗槍打死啦!」
等葛艷梅鎖好鈔票追上來,那輛汽車已在綠光中消失。
柳大象多少有點尷尬,沒錯,他的四代曾祖是家鄉聞名的匪首,曾奶奶就是他搶來的,後來在他曾奶奶的勸說下改邪歸正。這段歷史大象早就清楚,不過,為長者諱,他從沒對外人說過,包括自己的鐵哥兒們。他不快地說:「有一個吧,咋?」
據我後來回憶,我們的聊天到此就結束了。任有財難得地安靜下來,枕著雙臂躺在床上,兩眼灼灼地瞪著窗外。火車進入夜間行車,頂燈熄滅了,只有腳燈幽幽地亮著。火車在通過鄭州黃河大橋,哐哐通通的震動從車下傳來。任有財忽然從茶几上俯過身來問:
他在出發的那一刻又返回到超物理實驗室,大象仍立在那兒未動,譏諷地說:「又辛苦一趟,這次有啥收穫?」
那晚他興緻勃勃地吹了三個小時,讓我受益非淺。他說,時間車一起動,他就直奔1968年11月25號去。為什麼?那時正是文革鬧騰得最凶的時候,全國造反派都奪了權,郵電部發一套記念郵票,叫全國山河一片紅。但紅色的中國版圖上還留著白色的台灣,這是重大的政治錯誤,發現后郵電部立即把郵票回收銷毀,只有1000枚流落到市面。這套錯票也就成了集郵家們垂涎欲滴的珍郵。
梔子調皮地說:「這都是好事嘛,要是那樣,世界肯定會更美好。」
我終於做出了此生最果敢的決定:「好——吧,我同意。」
回到時間車裡,梔子啜泣不已,我柔聲勸慰著。我說,看著阿炳先生挨餓,我也很難過,但我們確實無能為力。梔子猛然抬起頭,激動地說:「這樣偉大的音樂家,你能忍心旁觀他受苦受難,四年之後就吐血而死?漢,我們把阿炳先生接回2050年吧。」
一輛時空巡邏車在時空交界處等著我們,局長本人坐在車裡。他冷冷地說:「何漢,我很失望,作為時空旅行管理局的職員,你竟然以身試法,組織時間偷渡。」
宴會在歡洽的氣氛中結束。我收下他的100萬元饋贈,還清了我購房的欠款,又給妻子買了兩樣像樣的首飾。幾年後,時空旅行成了最熱門的旅遊項目,不過誰也甭想藉此進行商業活動,他們read•99csw.com必須遵守一部嚴格的、詳盡的、極有預見力的時空旅行禁令。大多數人不知道,這部禁令原來是一位時空走私商制定的。
綠霧散去,時間車回到21世紀的土地上。吉貓心緒極佳,看吧,他不費吹灰之力拯救了一城百姓,功成之後悄然而去,給那方土地留下一個美麗的傳說。此番作為,雖古之大俠不為過也……有人敲車門,是一位年輕人,奇怪地盯著他的時間車:「先生,你是從哪個時代來的?」
夕陽西斜,董彩娣拉著丈夫返回,在青石板上拖著長長的影子。我和梔子立即趕回時間車,用整整一夜的時間重聽錄音並做出統計。今天阿炳先生共演奏了270首樂曲,大概基本包括他的全部作品了。據梔子說,它們幾乎個個都是精品,而且其中至少有15首是堪與《二泉》爭美的極品!梔子欣喜得難以自禁,深深吻我說,漢,知道你對人類做出多大貢獻么?儲師竹、楊蔭瀏先生只錄下六首,我們錄下270首呀。
他果斷地說:「好,1000萬我出。」他看出我的驚訝,咧嘴笑道,「老哥我不像千萬富翁是不是?不是跟你吹,再多拿幾個1000萬我也不寒乎。」
「對,我姓葛,先生認得我?」
我的內心激烈鬥爭著,不得不承認她的決定是對的。「好吧,我們分手,我會盡量回憶出阿炳的樂曲,把它傳向社會。然後,我會想辦法救你出獄。」
「那只是因為,你為你的推理限定了一個封閉的邊界,就像克里斯蒂、柯南道爾和阿西莫夫的推理小說,只能看著玩兒,不能當真。實際上,真實生活的邊界是開放的,常常有你預想不到的因素作用於歷史進程,使那些令人困惑的邏輯矛盾得到化解。這可以算作時間旅行中的哥本哈根解釋。」他不耐煩地說,「算啦,下車吧,我已經懶得說服你了。真沒見過你這樣的寶貨,你已乘坐時間機器回到過去,愣是閉著眼不承認它。走吧,下車吧。」
「需要多少錢?」
「不管是好的劇變,還是壞的劇變,都會破壞現存的時空結構。梔子,這事開不得玩笑。」
吉貓賴在車上不挪窩:「走?沒這麼便當。你已經攪亂我的思維,你就有義務再把它理清。」他認真考慮一會兒,斷然說:「聽著,我要和你打賭。」
「我幹嘛要殺死自己?我活得滿滋潤的。我只是用『極端歸謬法』證明你的錯誤。你聽我從頭說吧,第一,你認為你的時間機器能回到過去……」
吉貓跳下車,「柳大象在嗎?」
他問我在哪兒工作,我說是中國科學院超物理研究所。他問什麼是超物理?我解釋說,就是超出正統物理學的東西,比如時間機器。「這些你不懂的,」我怕傷他的自尊心,忙改口說:「你不會相信的。」
「我認了!」吉貓說,又皮笑肉不笑地說,「可是大象,我的哥兒們,萬一我對過去的干擾影響你的現在,甚至否定了你的存在,那該怎麼辦呢。我的良心要終生不安呀。我今天把話說到前頭,如果害怕——你就提前認輸吧。」
我啞然失笑。我常說只有兩種人相信我的研究,一種是超越正統物理學的智者(極少),一種是什麼也不懂的文盲。你看,按這位任老兄的意見,美國早就有時間機器啦。不過,他粗俗的天真勾起我的興趣,我不想中斷談話,便告訴他:「你說的電影上的時間機器只是科幻,我這台才是世界第一台呢,樣機已經基本成功。」
「我說,我可以幫你找到那些失落的瑰寶。只是我做了之後,恐怕就要失業,進監獄也說不定。你知道,時旅管理局的規則十分嚴格,處罰嚴厲無情。」
梔子說,這六首樂曲總算保存下來,可是另外的呢?據說阿炳先生能演奏300多首樂曲,即使其中只有十分之一是精品,也有30首!即使只有百分之一是《二泉》這樣的極品,還有三首!可惜它們永遠失傳了,無可挽回了。
他手下的警察在搜查我的時間車。我誠懇地說:「我們沒有帶回任何東西,也沒有在過去留下任何東西。我的未婚妻曾想將首飾贈與阿炳夫婦,被我制止了。」
梔子喜愛很多二胡名曲,像劉天華的《良霄》、《燭影搖紅》、《光明行》、《空山鳥語》等,但唯獨對阿炳先生的琴曲更有近乎痛楚的憐愛。為什麼?因為它們的命運太坎坷了。它們幾乎洇埋于歷史的塵埃中,永遠也尋找不到。多虧三位音樂家以他們對音樂的摯愛,以他們過人的音樂直覺,再加上命運之神的眷顧,才在阿炳去世前三個月把它們搶救下來。
他立即調整時間,綠霧散去,他又出現在髮廊前,不過已經是四個月後的髮廊了。他想進去打探消息,忽然聽到激烈的爭吵聲,是大象的爸爸——未來的爸爸柳建國:「好好的你為什麼變卦?那個王八蛋小白臉究竟給你說了什麼?」
「沒有,還沒有正式試驗。這是很大的工程,至少要進行四次無人旅行后才進行有人旅行。」
「打他肚子!叫他死不了也活不安穩。」
「嗯。所以,這個傢伙……留他一條命吧。」
他蒼涼地說:「謝謝你的誇獎,我盼知音盼了一輩子,今天才盼來啦。有你的評價,我這一生的苦就有了報償。這首曲子我常稱它『瞎拉拉』,若要起名字,就叫『二泉月冷』吧。」
「我賺錢的秘訣就是搶挖第一桶金!時間機器既然是前無古人的東西,冒點險也值得。當然,明天你得領我仔細參觀那台機器,不見兔子我是不撒鷹的。」
吉貓心虛地低下頭——沒錯,這些知識差不多已經就飯吃了。但他仍犟著脖子說:「這些都不能和時間旅行的自殺悖論相比,它違反的是最直觀最清晰的生活常識……」

失去的瑰寶

他又遞過來一張現金支票,赫然是100萬!我愣住了,不快地說:「任先生,不,任大哥,這是幹什麼?」
「你們哪位在操琴?是誰拉得這麼好?」
吉貓忽然意識到,這個王八蛋小白臉恐怕指的是自己!無意中聽到長輩的吵罵,又和自己有關,他覺得尷尬,想退回去,聽見葛小姐(葛阿姨)尖聲罵:
我啟動了時間車。
任有財說,第二站是北宋慶曆年間,畢升不是發明了活字印刷嗎?我本想把畢升的第一套泥活字弄來一套,那可是價值連城的寶貝。不過咱要遵守時空旅行的規矩——但幾張紙問題不大吧。我找到了畢升做試驗時的第一個印張——絕對是第一張,畢升親口對我說的。至於印刷內容暫時保密,我已經把這則消息賣給美國《科學箴言報》,獨家報道,成交價80萬美元。至於實物當然不會給老外,我要捐給歷史博物館,要一個捐贈證書。
「都送人了。打老遠回去見祖先們,手裡空空的沒一點兒禮物,多難為情!我只好把那些小玩意送人了。」
其實這天的局面遠沒有他預想的那樣難堪,行人們用漠然的眼神望望,繼續走他們的路。女士們匆匆避開,可能是怕瘋子干出更不雅的事。只有兩個孩子比較感興趣,笑嘻嘻地圍觀。大象微笑著把襯衣遞給吉貓,說,表演及格了,穿上吧,咱們回去。
吉貓含煳地說:「只是因為我和旁人的一個小賭賽。你就不要問了,把錢收好,我要走了。」
「我承認剛才看過的一幕很真實,但我就是不信!仍是那個人人皆知的悖論:假如我遇見22年前的我,我殺死他,就不會有以後的我,就不會有一個『我』回到過去殺死自己……這是一個連綿不斷、無頭無尾的怪圈。相信時間旅行的存在,就要否定人類最基本的邏輯規則。」
兩位音樂家商定要錄下阿炳的琴曲。1950年9月,他們帶著一架鋼絲錄音機找到阿炳。那時阿炳已經久未操琴,三年前,一場車禍毀了他的琵琶和二胡,當晚老鼠又咬斷琴弓,接踵而來的異變使阿炳心如死灰,他想大概是天意讓我離開音樂吧。客人的到來使他重新燃起希望,他說,手指已經生疏了,給我三天時間讓我練一練。客人從樂器店為他借來二胡和琵琶,三天後,簡陋的鋼絲錄音機錄下了這些曠世絕響。共有:
「你的斤斗還能翻出我的手心?現在,既然我還在這裏,那麼你還是輸了。」
梔子的淚水慢慢溢出眼眶:「先生,就是你呀,這是你昨天的錄音。」
我厲聲喝道:「梔子!」
這個主意是不是有點兒惡毒?他格格笑著,把時間調到31年前。
我彬彬有禮地請咪|咪讓開,不要妨礙我們的工作。任有財坐進時間車,蓋好頂蓋。在這麼個重大的歷史關頭,甚至可以說是生死關頭,再勇敢的人也難免緊張的,但任有財不。他神情自若,意態昂揚地說:
「你給我交底,成功有多大把握?」
「這些歷史文物……」
小大象的眼睛亮了:「那敢情好!看看我爸媽那時認不認得自己的兒子。」
他啪地摁斷電話,並關了機,不再接任何電話。
「不好說,這項研究實際上已差不多停滯了。主要是經費。」我嘆息著,「這畢竟不是關乎國計民生的緊迫事,現在國家用錢的地方太多。」
時間車刷地消失了。
梔子如石像般肅立,臉色慘白,目光悲涼,她決絕地說:「我決不會做思維剔除術,失去阿炳先生的樂曲我會生不如死。走吧,送我去時空監獄。」
吉貓溯著大象家族的歷史,一站站打聽著向前追蹤。他幾乎已確信大象的觀點是正確的,歷史不可更改,它就像科幻小說中的機器人怪物,你打傷它,殺死它,甚至把它熔成一汪鐵水,但它抖抖身軀,又恢複原形。
「它能到多遠的時間?」
他狡猾地霎霎眼睛:「小意思,你讓老哥發了筆橫財,老哥也得讓兄弟喝點湯。」
話一出口我就感到驚奇,和任有財才接觸三天,我怎麼也學會他的切口?任有財笑嘻嘻地說:「別擔心,我一定嚴格執行——再說我是在你們眼皮底下出發回來,就是想有什麼夾帶也辦不到哇。」
兩人反覆校準了時間參數,聽見有人大喊:「仙人留步!仙人留步!」幾個穿長衫的人跌跌撞撞跑過來,時間車刷地消失了。
大象不動聲色地問:「我這次的哥本哈根解釋能說通嗎?是不是該認輸了?別忘了咱們的賭注。」
局長的臉刷地變白:「什麼?你們竟然敢把他失傳的樂曲……」
吉貓笑嘻嘻地看著他,覺得自己很有精神優勢。他曾用一顆子彈改變了大象的存在,又心地仁慈地把哥兒們從鬼門關上救回來。可是你看大象那德性,他不知道這中間的曲曲折折,還滿脆生呢。他輕鬆地說:「大象,你的先祖中有沒有土匪?」
「打死這個老土匪后柳大象真的會消失?」
「對,你怎麼——」
一天一天過去,我們開始有點焦灼。本來,時間旅行者不管實際行程如何,都可以在出發的那一時刻就返回(甚至在出發前返回,但那會造成不必要的時空衝突,我們都自覺地避免這種做法),但任有財似乎忘了這個技巧,我們只有耐心等下去。
「我用小口徑步槍把他幹掉啦,柳家血脈也自此斷絕。2010年超物https://read•99csw•com理實驗室沒有柳大象,是一個姓胡的胖子當所長。看吧,這是我拍的照片。」
我們選擇了1946年,即阿炳還沒有停止拉琴的那個時期。抗日戰爭剛剛結束,勝利的喜悅中夾雜著凄楚困苦。惠山寺廟會裡萬頭攢動,到處是遊人,乞丐,小販,算命先生。江湖藝人在敲鑼打鼓,翻筋斗,跳百索,立僵人,地攤上擺著泥人大阿福。我們在廟會不遠處一條小巷裡等待,據我們打聽的消息,阿炳常在這一帶賣藝。小巷裡鋪著青石板,青磚壘就的小門洞上爬著百年紫藤,銀杏樹從各家小院中探出枝葉。我穿長袍,梔子穿素花旗袍,這都是那時常見的穿著。不過我們總覺得不自在,行人不經意掃我們一眼,我們就認為他們已看穿我們的時間旅行者身份。
第二天春雨淅淅,我們在街上沒等到先生,便輾轉打聽,來到先生的家。一座破房,門廊下四個孩子(董彩娣前夫的孩子)在玩耍,個個衣衫襤褸,渾身臟污。董彩娣不在家,孩子們說她「縫窮」去了(給單身窮人做針線活)。阿炳先生坐在竹椅上,仍帶著墨鏡和禮帽,樂器掛在身後的牆上,似乎隨時準備出門。他側耳聽我們進屋,問,是那位貴客?
「放屁!不管小白臉小黑臉,咱收了人家的錢就得說話算數。過了這月20號才能結婚,一天也不能提前。你想想,2000元哩。」
梔子猛然抬頭,憤憤地喊:「何漢!」她轉向局長,凄然說:「能讓我們單獨告別嗎?」
「已經回去了嘛,你又不眼瞎。」
我笑著答應了。總的說任有財表現不錯,駕駛很出色,也沒從古代走私夜明珠金元寶什麼的,除了這本筆記外他是兩袖清風。
大象正在操縱手裡的遙控器,譏諷地說:「你真是把頭埋在沙里的死硬的駝鳥,親眼看見也不信?」
30歲的大象刻薄地說:「我原以為你會想出什麼墨杜莎式的難題呢,看來真是高估你的智力了。我且問你,這個小孩——8歲的大象——你想如何處置?你打算把他養大嗎?」
我搖頭拒絕:「我不參加,你們且去發財吧。不過,跨時空商業活動到此為止,我要堵上這些蟻穴,免得明天潰堤。任先生——不,任老哥,希望你也能參加時空禁令的草擬工作,」我微嘲道,「以盜制盜歷來是最高明的辦法。」
梔子看看我。二泉月冷與二泉映月意義相近,可以想見,阿炳先生對自己每首曲子的意境和主旨是心中有數的。梔子繼續播放,現在是她挑出的15首極品中的一首,樂曲曠達放逸,意境空遠,梔子問:「這一首的名字呢?」
大象一下子冷了臉:「聽著,你這個不學無術、自以為是的傢伙,不要在我面前侈談什麼邏輯規則。當事實和邏輯衝突時,是事實重要還是邏輯重要?邏輯從來不是無懈可擊的,邏輯中一直存在著無法自洽的自指悖論。即使最嚴密的邏輯體系——數學——也存在著邏輯漏洞,不得不依靠若干條不能證明的公理來蓋住地基上的裂縫。量子力學中,分別通過雙縫的光子能預知其它光子的行為,這也是違反邏輯的,丹麥科學大師波爾曾絞盡腦汁,才給出極為勉強的哥本哈根解釋……上大學時你該學過羅素悖論、哥德爾不完備定理和光子佯謬的,怎麼,全忘了?」
我知道得實話實說:「局長,那是瞎子阿炳失傳的270首樂曲。」
他打開車門,車下的大象問:「旅行結束了?」
吉貓目瞪口呆。他沒料到這一點,是啊,如果你承認時間機器,你就得承認人世間的邏輯規則已經變了,就不能按常規推理了。兩人說話時,8歲的大象一直瞪大眼睛,輪番睃著兩人,這時才興奮地叫起來:
已經到了放學時刻,他盯著學校的放學隊伍,準備施行他的計劃。計劃很簡單,也絕不殘忍。他當然不會殺死大象去製造死亡悖論,他想把8歲的大象從1988年帶走,直接帶到2010年,與30歲的大象會面。可是,如果8歲以後的大象在歷史上沒存在過,他怎麼可能長成30歲呢?
「不,我們所長姓胡。」
「那有什麼打緊,他等不到你會自己回家的。」
我皺著眉頭說:「似乎是說中午斷糧,她要把琵琶當出去,買點肉菜招待我們。」
大象遲疑地說:「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誰?」
吉貓想想,只得搖搖頭。的確,他打算在大象服輸之後就把童年的大象再送回去,若把他放到21世紀養大——吉貓可沒這個耐性,也無疑會產生種種衝突。大象說:「這不結了,只要你把他送回去——我的人生之路自然就接續起來。」
「但是……」
阿炳來了。
「葛阿……葛小姐,我是從很遠的地方來的。」
接下來三天我們詳細詢問了他的行程和時間車的運行情況。他按照日記上的記載,一一作了說明。日記本上記得亂七八糟,還夾著什麼紙片帛片。他說:
在他坐上時間車之前,我指派研究所的小李借口作安全檢查,對他進行徹底搜身。說實話,對他的承諾我只相信一半,我可不能讓他在第一次時空旅行中捅出什麼漏子。檢查結果很滿意,他帶進時間車的全是上述日用品,沒有夾帶紙幣首飾什麼的。咪|咪也趕來送行,纏著他從隋唐五代給捎回一件小禮物。任有財很有道德感地說:
孩子們笑著:「當然知道啦!可是,為什麼是哥本哈根瘋子?」
「晃蕩歷史的英雄回來了?看來你沒能把我晃走嘛,認輸吧。」
「這麼點錢咋能過得下去?老實說,我每月的手機費都是你工資的兩倍。」他推心置腹地說,「老弟,我真弄不懂你們這些念書人,透精透能的,咋在發財上不開竅?你看像我這樣的粗人都能發,何況你們?關鍵是膽子太小,沒悟性!」
「我當然答應!」她還沒有放棄對來人的希望,「可是,你為什麼要我推遲婚禮,告我實話嘛。」她嬌聲說。
大象乾脆地說:「我不怕。我目前的存在就是幾率最大的歷史,不是一兩隻蚍蜉所能撼動的。你儘管去用力晃吧。」他教會吉貓使用時間車,便閃到一邊。
「不信。不管怎麼說,時間機器——它違反人類最基本的邏輯規則。」
「你甭指望說服我,我是絕不會相信的。」吉貓說。
「樣機功率有限,大致能到-2000+500吧——就是去到2000年以內的過去和500年以內的未來。」
吉貓瞅著她,沒錯,這就是未來的大象媽,雖說年輕得多,但眉眼間大差不離。他原想大象媽會認出自己的,畢竟有七八年他在柳家常來常往,葛阿姨對自己很熟的。但眼前這位葛小姐顯然沒有故人相逢的味道。他突然想通了,在心中罵自己是笨蛋。這時的葛艷梅可從沒見過什麼吉貓甚至大象,這倆哥兒們那時還在陰山背後轉筋呢。他咳嗽一聲說:
在參觀和詢問中,他根本不聽關於時間旅行原理的解釋:「甭說這些,我反正聽不懂。我做這筆生意就是衝著你姚老弟,你是實誠人,我這雙眼看人從沒錯過。」他關注的問題是:這台樣機的可靠性如何?時間「定位」的精度如何?特別是,如果不進行無人試驗而直接進入有人試驗行不行?我說:
「原來你們不是叔叔,是22年後的我和吉貓!原來這輛車就是時間機器!哈哈,吉貓,」他對「叔叔吉貓」的恭敬一掃而光,提名道姓地喊著,「我早說過時間機器是可以存在的,你偏不信,這回你認輸吧。」
「姚老師,我要出發了!」
「已經到了,在剛才的一瞬間,咱們已經走了22年的路。下車吧。」
局長嘆口氣,沒忍心拒絕她。等局長和兩名警察退離,我說:「梔子,不要拒絕我。沒有你,我活著還有什麼趣味?」
「這台錄音機里錄了什麼?」
我倆和阿炳先生都沉津在音樂氛圍中,沒注意到阿炳妻子坐立不安的樣子。快到中午了,她終於打斷阿炳的話頭,伏在耳邊輕聲說著什麼。梔子輕聲問:「她在說什麼?」
確實是22年前的實驗小學,大門沒有翻修,鐵門上銹跡斑斑,橫額上的校名扭歪著。吉貓已在心裏認定時間機器是真的,想想吧,剛才還在門戶緊鎖的2010年的實驗室里呢,這種乾坤大挪移的功夫可玩不得虛假。當然自己不會賭輸,他相信,用這台時間機器肯定能幹出幾件邏輯上講不通的怪事。到時候——且看大象給出什麼樣的哥本哈根解釋吧。
局長深感歉然:「何漢,梔子小姐,我真的十分抱歉。我巴不得聆聽阿炳的新曲,我會跪在地上去聽——但作為時空管理局的局長,我首先得保證我們的時空結構不會破裂。原諒我,我不得不履行自己的職責。」他命令兩個警察,「帶上梔子小姐和她的激光錄音機,立即押送時空監獄。我知道那些樂曲還鐫刻在梔子小姐的大腦中,我不敢放你進入『現在』。」
黎松壽憑記憶完整地拉了一遍,儲師竹驚喜地說:這可不是瞎拉拉!這段樂曲的功力和神韻已達爐火純青的境界,是難得一見的瑰寶呀。今天不上課了,就來聊聊這位阿炳吧。恰巧同在本校教書的楊蔭瀏過來串門,便接上話題聊起來。阿炳原名華彥鈞,早年曾當過道觀的主持,他天分過人,專攻道教音樂和梵樂,各種樂器無不精通。但阿炳生活放蕩,30歲時在煙花巷染病瞎了眼,又染上大煙癮,晚年生活極為困苦,一位好心女人董彩娣收留了他,每天帶他去街上演奏,混幾個銅板度日。
任有財說,我還想到國外去轉轉,瞅空把「摩西十誡」、「伽利略手稿」什麼的弄一點,可惜不懂外語,試巴試巴沒敢出去。不過就這些收穫也差不多了,七件國寶級的文物,論實價能值幾個億吧。但我準備全都捐給歷史博物館(除了那聯郵票留給兒孫),只收2000萬的補償費。錢是鬼孫,不能光鑽在錢眼裡,也得講青史留名。戰國時不是還有個商人弦高舍牛救國的事么。怎麼樣老弟?我基本上遵守你定的規矩,最多不過打幾個擦邊球。我不快地說:
「汽車怎麼不走呢?」
無疑這是改革大潮中湧現的暴發戶,這種人現在太多了。我對他頗不感冒,但我受的教育不允許我把鄙視露出來。我一直和他閑聊著,想就近觀察一下這類人物。後來我才知道,他同樣在近距離地觀察我「這類書獃子」。他問了我的收入(這一般是犯忌的問題),我沒瞞他,這位老兄嘖嘖連聲:
我啞口無言,絕望地看看梔子。梔子愣了片刻,忽然說:「算了,給他吧。他說的有道理,給他吧。」
1949年春天,經音樂大師楊蔭瀏的推薦,另一著名音樂家儲師竹(民樂大師劉天華的大弟子)收了一位年輕人黎松壽作學生,歷史就在這兒接合了。一次,作為上課前的熱身,學生們都隨便拉一段曲子,在雜亂的樂聲中,儲師竹忽然對黎松壽說:慢著!你拉的是什麼曲子?
首先是他的琴聲從巷尾湧來,是那首《聽松》,節奏鮮明,氣魄宏大,多用老弦和中弦演奏,聲音沉雄有力。片刻之後,兩個身影在拐角出現,前邊是一位中年九_九_藏_書女人,穿藍布大襟上衣,手裡牽著阿炳長袍的衣角,顯然是他的夫人董彩娣。阿炳戴墨鏡,舊禮帽,肩上、背上掛著琵琶、笛子和笙,一把二胡用布帶托在胯部之上,邊走邊拉,這種行進中的二胡演奏方式我還是頭一次見到。
吉貓尷尬地說:「不,我參加你們的婚禮——不太合適。我只是想請你把婚禮推遲一下,推遲四個月……」
小大象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裡,十分困惑。30歲的大象皺著眉頭說:「吉貓,你真胡鬧,把他帶來幹啥?」
「別那麼酸文假醋啦,有了這段交情,咱們就是兄弟了。來,老哥給你一件小禮物。」
我不由皺起眉頭。不允許同異相時空有物質上的交流,我們講過多少次啦,他全當成耳旁風。不過他這次立了大功,此刻正在興頭上——再說送的都是些無關緊要的小東西,我把這些責備咽下去了。
「姑娘你別這樣!」她不滿地看看我,過去拉梔子:「姑娘,我不會收你的金首飾,別難過,快起來。」
「我是瘋子!我是瘋子!我是哥本哈根瘋子!」
我開玩笑:「差不多能到24K金的成色,至少也到95%吧。我說過,主要研究已經完成了。」
吉貓心裏納悶,這位未來的葛阿姨說話怎麼膩聲膩氣的,過去沒覺得啊。他笑嘻嘻地說:「原因我就不說啦。不過,如果你能滿足我的要求,我會盡量做出補償。」
「幾張破紙,不至於在時空結構上造成破裂吧。你別嚇唬我,我這個人不吃嚇。直說了吧,你就是告到法院里我也不憷,時空旅行的法律還沒頒布呢,沒人能定我的罪。我說過,想發財就得吃早食。」
吉貓目瞪口呆,沒想到這一回合輸得這麼慘,他犯了最低級的錯誤。沒錯,就在他用一個月工資賄賂葛阿……葛小姐推遲婚期時,就在葛小姐對一位華僑富商脈脈含情時,一個小大象已經在母親的子宮裡悄悄生長了四個月。吉貓推遲了他們的婚期——卻沒能推遲大象的孕育。
吉貓微笑著解釋:「我是來幫你們的。要不,柳四柱今天就會攻破城池,百姓就要遭殃了。快讓開,柳四柱馬上就過來,讓我幹掉它。」
「你是吉貓的叔叔吧,和他長得那麼像。可是,我從來沒有聽說吉貓有叔叔呀。」
我很吃驚,不相信她能這麼輕易地放棄她心中的聖物。梔子低下頭,避開我的目光,但一瞥之中我猜到她的心思:她放棄了錄音帶,放棄了阿炳先生的原奏,但她已把這些樂曲深深鐫刻在腦海中了。270首樂曲啊,她能在聽兩遍之後就能全部背誦?不過我想她會的,因為她已經與阿炳先生的音樂化為一體,阿炳的靈魂就寄生在她身上。
吉貓拿眼盯著他:「這兒是不是超物理實驗室?今年是不是2010年?那麼,你們從沒聽過柳大象這個名字?」聽到肯定的回答,吉貓不由惘然,那麼,由於他的那顆子彈,真的讓大象從歷史長河中消失了?
大象驚奇地走過來:「叔叔,是你叫我嗎?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他說,我在郵票首發日趕到丰台,那兒接郵電部通知晚了一點,照舊在出售。可惜呀,你不准我帶現金,否則我把那幾版郵票全買回來!不過也難不倒我,我和賣郵票的小姑娘唧咕唧咕,用手電筒換來兩張四方聯。它值多少?21世紀初曾拍賣過兩枚豎聯,成交價180萬!這兩張四方聯至少值400萬。
三天後,任有財在老地方宴請我,仍是咪|咪作陪。飲酒半酣,他把500萬的現金支票交給我,出發前他已兌現了500萬。經過這段接觸,我的他的印象大有改善,雖說舉止粗俗,但他處事果斷,一諾千金,1000萬扔出去眼都不眨,我就沒有這樣的氣度。我說,謝謝任先生,這次合作很愉快,希望以後還有合作的機會。他對我的話直皺眉頭:
「請梔子小姐放心,我會盡量與上層商量,找出一個妥善的辦法,讓梔子小姐早日出獄——實際現在就有一個通融辦法:如果梔子小姐同意做一個思維剔除術,把那部分記憶刪去,我可以馬上釋放你。」
梔子的話使我又回到音樂會的氛圍,凄楚優美的琴聲在我們周圍繚繞。我能體會到她的感受,因為我也是《二泉》的喜愛者,我們的婚姻之線就是這首樂曲串起來的。
葛艷梅心中又燃起希望:「為什麼要我推遲?」她含情脈脈地看著對方,低聲說,「你有什麼想法請爽快說吧。」
三四個穿長袍的人跌跌撞撞向這邊跑來,吉貓向他們揮揮手,扭動小撥盤,立時綠霧淹沒了時間車。
「娘的,像你這樣前怕狼后怕虎,吃屎都趕不上熱乎的。」他看見我的怒容,嘻嘻笑著,「別生氣,我是個粗人,剛才的話全當是放屁。怎麼樣,今天能不能拍板?不能就散夥,我還去干我的牛皮豬鬃生意。」
我十分尷尬,無疑,董把我當成一個吝嗇而兇惡的丈夫了,但我唯有苦笑。阿炳先生也猜到了眼前發生的事,把妻子叫過去低聲交待著,讓她到某個熟人那兒借錢。趁這當兒,我急忙扯起梔子離開這裏,甚至沒向阿炳夫婦告別。
吉貓沒好氣地說:「行啦行啦,這個回合算我輸,我現在就把大象送回去,送到他看見時間機器之前,把這段經歷變成虛經歷。」
阿炳對他的演奏很不滿意,央求客人讓他練一段再錄,於是雙方約定當年寒假再來。誰料,三個月後阿炳即吐血而亡!這六首曲子便成了阿炳留給人類的全部遺產。
吉貓搖著手指:「NO,NO。賭注太小了。我想——誰輸了就光膀子跑到市中心大街上喊上三遍:我是瘋子,我是瘋子,我是哥本哈根瘋子!」
我們一首一首地聽下去,阿炳也一首首給出曲名:山坡羊(又名黎民恨),雲海蕩舟,天外飛虹,等等。雨越下越大,董彩娣回來了,看來她今天出門沒攬到活計。她站在門口驚奇地看著我們倆,我們窘迫地解釋了來意。她不一定聽懂我們的北方話,但她寬厚地笑笑,坐到丈夫身邊。
「可能……有四五首吧,都是你說的極品,它們給我的印象最深。」
「最好想一想失敗吧,你可是要兌現的。」
我無可奈何地說:「局長,我錯了,請你嚴厲處罰吧。」
五天後,一切準備妥當。他此次的旅行時間預定為15天,所帶的給養是我們雙方商定的,儘可能簡單。食物和用水之外,還有一把電筒,一把匕首,一隻打火機,一盒清涼油(他說他最怕蚊叮蟲咬),一隻指南針,一支簽字筆,一本日記(帶拉鏈精裝大開本。他說雖然咱是粗人,也要好好記下這歷史性的時刻),一面小圓鏡(我得注意儀容,不能給21世紀的人丟臉是不是?),和一塊手錶。他原想帶計算器和手槍的,我覺得這兩樣東西萬一遺忘在古代太危險,沒有同意,他也沒有堅持。
時間車裡,吉貓設定了時間:22年前。地點:還是那個實驗小學的門口。他撥動小轉盤,立時,濃濃的光霧籠罩了時間車。等光霧逐漸消散,他看見自己已經飛出鐵門緊鎖的實驗室,停在實驗小學門口。周圍的人奇怪地注視這輛怪頭怪腦的汽車,在他們印象中,這輛車似乎是憑空出現的。
回到家,沐浴已畢,我摟著梔子坐在陽台上,聆聽月光的振蕩,風聲的私語。我說,祝賀你,你的演出非常感人。梔子還沉津在演出時的情緒激蕩中,她沉沉地說,是阿炳先生的樂曲感人。那是人類不可多得的至寶,是偶然飄落人間的仙音。著名指揮家小澤征二在指揮《梁祝》時是跪著指揮的,他說,這樣的音樂值得跪著去聽!對《二泉映月》何嘗不是如此呢!阿炳一生愁苦潦倒,但只要有一首《二泉》傳世,他的一生就值了!
「不多,大概1000萬吧。主要研究已經完成,目前只需研製用於無人旅行的自動控制系統。」
「少廢話,要嘛我去,要嘛合同玩兒完。」
他們正坐在大象的時間機器里,它外表像一輛微型汽車,有駕駛窗、車輪、車廂和車門,有方向盤,但外形怪頭怪腦。車廂外這會兒是綠透的光霧,是超強磁場形成的。大象扭動遙控器上一個小轉盤,光霧逐漸消失,外界逐漸顯現——仍是他們出發時的環境,是在大象的超物理實驗室里,鐵門緊閉,屋裡空無一人。時間汽車穿行22年的時空距離后又落在21世紀的堅實土地上。
「這麼說吧,原來的大象是1980年6月2號出生……」
「我想沒問題,但我們不能冒險,人的生命是最寶貴的。」
我耐心地教會他所有操作,同時進行時空旅行的道德教育。我說,你不能和異相時空有任何物質上的交流——要是把一支五四手槍交給荊軻,歷史就得重寫啦。歷史處於行進過程時有無數的可能性,但「已存在」的歷史則凝固了,板結了。今天的時空旅行必然對歷史形成一些微擾,這是允許的;但一旦超過限度,就會造成時空結構的破裂,那時的劇變或災難就非人力所能控制。我反覆問他:
局長痛苦地說:「我何嘗不知道,梔子姑娘,我曾多次聆聽過你的演奏,也對阿炳先生十分敬仰。但越是這樣我越不能寬縱。時空禁令中嚴禁『對歷史進程有實質性影響的信息』流入異相時空,你們是否認為,阿炳先生的270首樂曲是微不足道的東西,對歷史沒有實質性影響?」
整整一天,我們像導盲犬一樣走在先生前面,阿炳先生沒有覺察,董彩娣常奇怪地看看我們,不過她一直沒有多言。街上的行人或閑人笑眯眯地看著阿炳走過去,他們已見慣不驚了,不知道自己聆聽的是九天之上的仙音。有時有人扔給董彩娣幾個零錢,董恭順地接過來,低眉問好。有時阿炳在某處停一會兒,但仍是站著演奏,這時周圍就聚起一個小小的人群,聽眾多是熟悉阿炳的人,他們點名要阿炳拉哪首曲子,或換用哪種樂器。演奏后,他們的賞錢也稍多一些。
大象稍微躊躇一下:「輕微的變化——可能的,但不會有本質的變化。既然歷史發展到目前的狀態,就證明它是無數歷史可能性中幾率最大的,所以,一兩個時間旅行者——只要他不是超人——最多只能把歷史稍微晃蕩一下,等它穩定下來,就又回到原狀。」
或者:「操,告訴他七天內把欠款還清!我任有財白道黑道路路通,再耍賴我把他的蛋黃擠出來。」
二胡曲:二泉映月,聽松,寒春風曲。
「恩人留步!大俠留步!」
「你說的時空旅行的禁令是否已形成法律?」
所長點點頭,向吉貓走過來,矮胖子,40歲左右,眉毛很濃。這人無論如何不是柳大象,或柳大象的變型。胡所長看來也一腦門問號,有一萬個問題等著來人解答。吉貓機敏地卡住他的話頭:
阿炳走近了,我忙拉過梔子,背靠磚牆,為兩人讓出一條路。董彩娣看我們一眼,順下目光,領阿炳繼續前行。阿炳肯定沒感覺到我們的存在,走過我們面前時,腳步沒一點凝滯。
「強詞奪理!牽強附會!破綻百出!」吉貓喊道,「憑這麼一個不能自圓其說的理論能說服誰?連你自己也說服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