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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本能

論本能

作者:王晉康
他挽上若紅姐的胳臂,走進大門。
于哲對她進行了一個小時的測試,自己使用電腦計算來作對比。他沒有貪大,只出四則運算和乘方開方,不過數字從小到大,直到絕對超過一般人的心算能力。測試結果絕對滿意,常常是這邊還沒把數字在鍵盤上敲完,若紅的答案已經出來了,而且百分百的準確。于哲越來越激動,簡直不能自制,激動中更擔心——擔心已經到手的幸運會跑掉。就像一個突然得到公主垂青的乞丐,不敢相信自己的幸運。他可憐巴巴地說:
于哲沒有帶任何奠品,只是神情肅穆的鞠躬靜默。他顯然很動情,眼圈紅紅的。這一點也讓若紅嗟嘆:看看人家,不虧是讀書人呀,就是與俗人不同,不弄那些噼里啪啦的鞭炮和煙霧騰騰的燒紙。兩個老人能安靜地長眠在這樣的波光山色中,應該是有福人了。若紅也隨著三鞠躬,曼聲說:
「至少十歲吧。這幾年我多看些書,把這個問題想透,等你過了十歲生日再回答你。好不好?」
「當然這隻是我童年時的遐想,現在我已經知道,生而能言這一條永遠不可能實現的,因為語言是歷史形成的大雜燴,不同民族有不同語言,不可能用『最簡化的初始設定』和『自我導引程序』來表達。但數學不同,數學恰恰符合這兩個特點!幾條公理,加上邏輯規則就行了。而且生物界中有現成的例子,很多生物天生具有數學能力!向日葵每圈結籽的數量精確符合斐波那契數列①;海螺和三葉草的形狀符合某種數學曲線;蜜蜂能造出符合數學精確的最省材料的蜂巢;螞蟻能對它走過的路徑進行積分,以便返程時走最短路線。過去人們對這些本領司空見慣,不感到驚奇,那是因為人們把它們歸因於超自然力。但排除了超自然力后你就會想到,這些行為的實現肯定得通過某種技術性的途徑,絕不是巧合。我想只能是一個原因:數學規律與DNA的物質締合有某種深層次的聯繫,或者說生物天生具有數學能力,這兩種說法只是同一件事的兩種表達。既然這樣,那就能通過科學手段,在人類的本能中表達更強的數學能力。」
五六歲的小哲對世界充滿了好奇,那忽閃忽閃的黑眼睛總能發現大人看不到的新鮮。他最喜歡問大人「為什麼」,而且問得窮追不捨,追得大人難以招架。外公是小哲最耐心的老師,那時他已經提前退休,有了閑暇,便大量閱讀科普書籍,上網查資料,然後認真回答小哲的提問。外婆笑他,被小外孫逼得「煥發第二春」,老嘍老嘍變成學問家了。小哲在家中只崇拜外公一個人(儘管五子棋外公下不過他),他撇著嘴貶損爺奶爸媽和外婆:
若紅霸道地說:「不行,我就要當姐!別的啥好處都落不到,這個便宜總該讓給我吧。」
若紅大為吃驚,甚至顯凌凌打了一個寒顫:「可那封郵件是兩天前的事兒,我肯定沒記錯!難道……」
外公把他帶回家,為他找了一個不那麼殘酷的學校。外公很關心他的學習,但從不強求他的考試名次。多虧老人的保護,小哲才能在其後的年月中自由舒展枝葉,踢球,野遊,上網,博覽群書,問外公一些刁鑽古怪的問題,聽外公搜遍網路和書籍之後給出的回答,也常常和外公爭論一番。
科學助人類飛速成長,等到「他」變成強壯的成人時才意識到一個問題:他已經失去了童年和童趣,這些永遠不可再得了。
「沒錯!也許趕不上那個莎姑達拉,也是相當相當的可以。」
「就是生下來便會的本事,不用學,不用爸媽教。」
何若紅開車很沖,110公里的路程,不到50分鐘就趕到了。這兒是南水北調的源頭,自然風貌保持得很好,建築不多,林木蔥籠中露出幾片紅色的房頂。那是霞風水岸假日公寓,裏面有外公一套房子,是于哲為二老置買的,讓他們晚年在這裏享受清靜。兩位老人生前囑咐要在這兒樹葬,于哲遵從了他們的遺願。現在二老靈魂所倚,是一棵只有手杖粗細、枝葉細嫩的銀杏樹,就在公寓的樓前不遠,緊傍湖邊,面對萬頃碧波,沐浴八面和風。這麼一棵小不點兒樹頗出何若紅的意料,在她心目中,82歲的老人應該和那種樹皮皴裂、虯枝盤繞的老樹聯繫在一起才對頭。當然這隻是想當然而已,按時間算,這棵銀杏樹是于哲外婆去年過世后才種下的,自然是棵幼樹。其實這樣才對,它正好象徵了人生的枯榮交替、世代輪迴。
「好——吧。剛爺爺你可不能忘,咱倆拉勾,不許賴帳。」
外公笑著同他拉勾:「你放心,剛爺爺決不賴帳,除非我叫無常提前勾走了。」
「依我的看法,如果外公從小就搞科學研究,一定能成大器。但他屬於被文革耽誤的一代,沒能上正規大學,一輩子只是個普通的中學生物老師。後來還因文憑不硬,被領導勸說提前退休了。」
「剛爺爺笨,你又輸啦!」
2、與動物形體的遺傳一樣,動物行為的遺傳(即本能)同樣是依靠遺傳物質DNA進行。遺傳物質中並不存儲有動物行為最終表現態的完整描述,而是一個有最簡化初始設定的自我導引程序。
說完兩個夢,汽車已經開到研究所門口了。若紅下來,沒有立即進門,端詳著門口的招牌,發愣。昨天她已經做出了人生的大決定,不會再變的,不過今天仍然有點臨事而懼。不管怎麼說,這會兒一腳踏進去,她的一生就要大變了。于哲在喜悅中有點粗心,沒能體會到若紅姐此時的隱秘心理,迫不及待地說:
于哲笑了,實話實說:「怎麼會?我當然好奇,心裏貓抓似的想問,不過我知道,即使我不問,你也會自己開口的。我不問,沒準你還說得早一點。」
那天外公正好也來學校看外孫,目睹了這個場景,他臉色鐵青地跑到小哲家,發脾氣,堅決要帶走小哲,誰反對也不行。他說小哲現在上的不是重點小學,是工業化養雞廠的雞籠,是監獄。全世界恐怕只中國才有這種雞籠學校。他不能讓小哲的童年就這樣度過,不能讓他的童趣和好奇心被徹底摧殘。
于哲搖搖頭,對諾貝爾獎這個話頭提也沒提,自顧說下去:
她這麼一驚一乍的唱讚歌,于哲被弄得有點難為情,轉了話題,「你是記者?哪家科學雜誌?」
「嗯,接到信的第二天我就動身了。」她笑,「我幹事一向是憑腦子發熱,說整就整,說扔就扔,說不定這事晾上一兩天,我就永遠不會來了。」
「小哲你來!你快來!」

3.沒有上帝

于哲默認了,低下頭,在她額頭上小心地吻了一下。若紅滿意了,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
4、由於行為遺傳(形體的遺傳其實也一樣)是依靠自我導引程序的逐步展開來實現,所以可實現的最終結果是有限的,只能是該程序展開過程中可能出現的結果之一。換句話說,即使科學完全破解了本能遺傳的奧秘,生物的行為也並非能任意設計和實現。
何若紅喃喃地說:「那——太不可思議了。」
「我不信。不過你也不必急,咱們洗漱後去吃早飯,吃完早飯就是『上午』不是『早上』了,那時再講就不犯忌了,對不對?」

1.死者的召喚

「對,這是個很好的例子,證明織布鳥織巢的技巧,或者說那個巢的形狀藍圖,肯定是通過DNA傳下來的。」
何若紅不依了:「看不起人?是不是說愛打扮的女人就沒智力?不,我很感興趣,聽不懂也要聽。接著講!講你外公的四個猜想。就是對驢彈琴,你也得堅持著彈完。」
「還有非州織布鳥,能用草織出精巧的小巢,用斑馬毛或羚羊毛系在樹枝上,還會用嘴將毛髮打成一個固定式樣的結子作為記號。有一個叫瑪雷的自然科學愛好者做過研究,從織布鳥巢取走幾粒卵,放到家中金絲雀的巢里去孵化。雛鳥長大后不讓它們接觸任何築巢材料,逼得它們只能把卵產在籠底。產下的卵又取走,再讓金絲雀孵化……就這樣反覆試驗,使第四代的織布鳥完全斷絕了與親代的聯繫。到這時,瑪雷才向鳥籠里放進草、細樹枝和馬毛,織布鳥立刻動手——不,是動嘴,利用這些材料織巢,就好像它腦子裡一個沉睡四代的程序突然被激活了!巢的式樣與野生織巢鳥所造的完全一樣,甚至也會用毛髮打出那種特別的結子。」
若紅真心地說:「他去世前已經見到你的成功,一定很欣慰的。」
祭奠后兩人沒有立即返回,在湖邊漫步,觀賞這兒的浩渺煙波。白色的水鳥在水面上跳躍,幾隻小船在水天連接處蕩漾。現在是禁漁期,所以這些肯定不是漁船,而是公寓住戶們自備的小遊船。若紅好奇地打量身邊這個男人,中等身材,比較瘦削,一頭不馴服的亂髮,衣著普通。作為「男人」他還有點嫩,與陌生女性打交道時略顯窘迫。一雙眼睛倒是灼灼有神,像是他的生命在那兒熊熊燃燒,燒得若紅有點心旌搖蕩。他大概三十三四歲,肯定比自己大一兩歲,但不知怎的,若紅心中把他定位成「大男孩」、「小弟弟」的形象。這麼個大男孩竟然會是法力天下第一的魔法師?談笑之間就能改變各種動物的天性?!那本該是上帝、老天爺或如來佛祖才有的道行,想來連孫悟空和他師傅菩提祖師也沒這能耐。
外婆插嘴說:「為啥?老天爺的安排唄,老天爺咋樣安排自有他的道理。你想嘛,小角馬生下來會跑,就不會被獅子吃掉;小獅子小娃娃不會跑不要緊,有爹媽護著呢。」
局勢這麼大起大落,苦去甘來,把于哲弄傻了,在若紅的擁抱中發愣。不過他很興奮的,滿面光輝,顯https://read.99csw.com得異常地光彩照人。若紅上上下下地看他,簡直看傻了:
小哲,這個夢真的叫人膩歪。夢裡已經是幾十年後了,你的研究已經成功,能讓每一個小崽囡生下來就會算算術。奇怪的是那時咱倆都沒變老,還是今天的模樣。可那時我變卦了,不想當你的姐了,還是要當你女人,就逼你同我結婚。你不答應,你不答應我更不答應。你沒辦法,就出了個損招。啥損招?你不是能修改本能嗎?你偷偷對我做了個手術,在我的DNA里一鼓搗,我立馬就不愛你了,不但不愛你,也不愛任何男人,就是說我從此再沒有女人的本能了。雖然我已經壓根兒不愛你了,但心裏仍憋屈,知道上了你的當,就找你外公哭訴。外公陪著我嘆氣,說:我也沒辦法呀,說起來恰恰是咱倆幫他修行到這一步,現在他已經是上帝了,是老天爺了,法力無邊,隨心所欲,誰能管得住他?後來我就醒了,醒來臉上還有淚。
外公很高興小哲有濃厚的好奇心。好奇心和探索欲是動物的本能,更是人類社會中科學發展的原動力,不過它很嬌嫩,很快會被歲月磨蝕。外公笑著說:
「不不,絕對沒有!真的沒有!」
他們先後洗浴畢,穿上二老的睡衣,于哲說你開了一天車,一定困了,早點睡吧。但若紅仍不願回自己的卧室,她屬夜貓子的,這會兒仍精神奕奕,笑著說:
「好弟弟千萬別哭!別哭!真要把你逼哭了,當姐的該多心疼!我是和你開玩笑哪,你沒瞧見我還穿著睡衣,哪像真走?傻!放心吧,我決定留下來『成就』你,也算是對得起你外公的苦心,對得起老天給我的特異功能。」
「這麼說,那老頭沒吹牛?你真能做到這些?太神奇了,太不可思議了,我聽他說后一直不敢相信,壓根兒不信。別看我是外行也知道,這可比克隆出多莉羊難上千萬倍,要知道,你改變的是動物行為,摸不著看不見、玄而又虛的玩意兒,它們咋能和DNA聯繫起來呢。累死我我也想不通。」
何若紅立即說:「那好呀,坐我的車去,我也要祭奠他老人家。」
小哲的眼睛撲閃撲閃的,外公這番話在他心中激起宗教般的敬畏。只有相信科學的人才能真正敬畏上帝(大自然),即使像「小角馬生下來會跑」這樣簡單的事實都讓他們感到無比的震撼。因為,如果你把它理解為上帝的神力,你的敬畏只是淺層面的——上帝的造物為什麼神奇是因為上帝有神力,這隻能算是一個同語反覆;現在你知道了,上帝(大自然)並沒有超自然力,它也只能是使用普通的磚石(原子分子等),使用凡人都能理解的普通手段,最終卻造出了如此神奇妙奧的動物行為,這時你對大自然的魔法才會有最深刻的敬畏。小剛說:
「啊不,我不是,我肚裏那點水兒可當不了科學記者。我——用時下的說法,是個養尊處優的富姐兒,只對時裝、首飾和玩耍感興趣,按說決不會關注你這些玄而又虛的研究。你猜我是咋知道的?猜不到吧——我在網上結識了你的外公劉志剛老先生,他死纏爛打地勸我來『成就』你——聽清了,是『成就』,而不是『拯救』——他說我是上帝賜予你的、可遇而不可求的至寶,500年才出我這麼一個。至於我為啥這樣金貴,暫時不能告訴你。」何若紅眼中閃著戲謔的光芒。「他勸了我一年,我一直沒當回事。但他最近一次來信,就是兩天前的那封伊妹兒,把我說動了,我決定來這兒旅遊一趟,順便來一次實地考察,看看他說的魔法大師究竟是幾隻鼻子幾雙眼。」
「我早就在往這上面想啦,正因為太盼望,我一直不敢說出來。我怕一說出口,一個奇迹就會在空氣中溶化。」
若紅姐,我那個夢也讓人心裏不暢快。夢中也是幾十年後了,我編製的「數學本能程序」已經升級到第13代,能讓每個人生而懂得布爾代數和偏微分方程。可是那天聯合國命令我立馬趕去聽受訓示,我忐忑不安地跑去,你知道是誰接見我?是老外公。他非常冷淡,很生氣地通知我:你研製的所有高級版本必須立即銷毀,只保留最低級的那一版,就是能讓嬰兒會100以內加減法的那版程序。他說,就這還是我儘力為你爭取到的。我吃驚地問他為啥?外公說:
爸爸只是搖頭,說孩子奶離不開小哲,我也離不開他。外公著急地說:我理解你們的心情,但你們得為孩子的前途著想啊。爸爸生硬地說:
「小哲,為了回答這個問題,這些年我可沒少看書呀。不過老實告訴你,這個問題至今沒一個人能回答,最頂尖的科學家也不能。這個問題太深奧,超出目前科學的能力,可以說它還屬於『神學』的領域,至多算是『潛科學』吧。現在我能告訴你的,只是我從書中網上搜索到的知識,再加上自己一些模煳的猜想。就像到迷宮裡去探寶,走啊走啊,找啊找啊,這會兒剛瞅見林木荒草之後,遠遠的有一道圍牆——而且那究竟是不是真的迷宮圍牆,還不敢確定哩。爺爺學問有限,只能說些圍牆外的事。至於真正的答案,真正核心的機密,恐怕得等你長大後去發現。」
于哲笑道:「正好我也做了一個不好的夢,也夢見你和外公。對,夢肯定是反的。」這句話是違心的,他從不相信夢示夢警這類玩意兒,所以趕緊補了一句,「至少它不代表真實。」
我知道老外公說得有理,但也不甘心放棄我的一生心血。老外公就撥開雲彩(我們是在天上?),指著下邊說:看看吧,你自己看吧!透過雲眼,我一眼就看見了你的兒子,正和120個學生擠在一間教室里,擠得只能左手背到身後,用一隻手在紙上演算艱深的數學題。這些娃娃的眼神都獃獃的,下課也不會玩了,木樁子似地呆立在院里。老外公痛心疾首地說:
何若紅也被感動,很體貼地陪著主人沉默,過一會兒于哲說:
于哲笑面如花,甜蜜打心底汨汨淌出來。他笑著說:「別在我這兒充大,論年齡我該是哥吧。」
「不,我沒多大成就,我的研究實際已經半停滯了,再往下進行,就得吃『望天飯』。」他不大想繼續這個話頭,抬頭看看天色,「喲,時間不早了,咱們該返回了吧。」
說到遊戲本能,恐怕得給你講一點背景知識,不然你不會理解我的夢。地球上所有低等動物都不會遊戲,遊戲是高等動物(主要是哺乳動物)特有的本能。為什麼?因為哺乳動物為了生存所必需的全套本能太複雜,難以在DNA中完整表達,所以作為折衷辦法,就發展出了特有的遊戲本能,讓幼崽在成長過程中,用遊戲來完善它們從DNA中所得到的、初級的捕獵和逃避技巧。人類幼兒的遊戲本能比獸類更為重要,因為它關乎著幼兒其後的學習能力。兒童在遊戲中的表現總是高於他在日常生活中的表現,比如,兩三歲的幼兒不能夠擺脫視覺的束縛,他們若打算坐到椅子上,總是先面對椅子爬上去,絕不會像成人一樣背對椅子坐下。但同一個幼兒在遊戲中卻能輕易擺脫這種束縛,他用一根冰棍當「注射器」或用一根竹竿當馬騎時,其想象就超越了眼前的知覺情境,而受腦中表象的支配。而這正是日後創造力的基礎。
于哲對她的震驚很平淡:「難道是他的鬼魂?不,決不會有這類事——世上絕對沒有超自然力,這是我外公從小就幫我確立的信仰。這事大可不必奇怪,估計他在去世前預設了一個程序,可以在他去世后還定期給你發信。他雖然已經82歲,但電腦玩得很熟,這對他來說是小事一樁。」
于哲的夢:
註釋:
他想若紅昨天很累,讓她多睡一會兒吧,所以洗漱時盡量輕手輕腳。即使這樣還是把那位驚醒了,在屋裡急急地喊:
若紅把話題一步步引到這兒,這會兒不說話了,得意洋洋地笑,目光挑逗地盯著于哲,等著他發問。良久她見於哲沒反應,惱火地說:
「世上萬事萬物都是這樣生成的。宇宙咋形成的?大爆炸中形成最初的簡單粒子,然後它們開始自組織,一層一層進行下去,變出今天千姿百態的星團星系。是不是需要一個上帝來進行先期設計和全程監造?當然不需要;地球生物圈咋形成的?地球的『太初湯』內因為自組織產生微小的有機物團聚體,然後是一步一步的自組織,直到今天的生物圈,同樣不需要上帝預先設計出蘭花或獵豹的最終形體;人的身體是咋從受精卵發育成的?受精卵中並沒事先存有人體成品的藍圖。這個藍圖太複雜了,即使把有史以來人類所有書籍的信息量用完也不足以表達。它也是產生於一個簡單的自導引程序。至於動物本能,與上面的例子一樣,肯定也是這樣編碼遺傳的,一點也不神秘。」
「簡單地說吧,小角馬生下來就會跑,是它們的本能。」
「算啦,不逗你啦。本想逗逗你的,怕把你急暈。我答應你吧,要不辜負了你老外公的苦心。再說,看來你這個男人也不惹人討厭。」
母愛(父愛)是所有動物的本能,但「隔代親」在動物中卻不多見,可以說它是人類特有的本能吧(大象等少數群體生活的動物,祖代也參与撫養孫代幼仔)。打從於哲一降生,外公外婆就非常疼他,絕不亞於他的爸媽。小哲很聰明,五歲時外公就教會他下象棋、圍棋,不過小哲最喜歡下五子棋。因為五子棋的輸贏不大取決於經驗而更多取決於敏銳的反應,這正是五歲孩子的強項。外公頭天教會小哲五子棋,第二天就下不過他了,稍不留神,小哲就偷襲成功,把五個棋子在棋盤上連成直線,格格格笑開了:
「對呀,你想嘛,如果袁隆read.99csw.com平從零開始進行設計,以碳氫等原子為材料,人工組裝出一種雄性不育稻的DNA,不說理論上能否實現,實際上絕不可能。所以,如果不是他助手在自然界中偶然發現一株雄性不育稻樣本,他一輩子再努力也只能一事無成。這就是生物學家比核物理學家難的地方,是生物學家的悲劇之所在:核物理學家到處可以找到相同的氫2氦3原子進行研究,而生物學家呢,只能睜大眼睛,在自然界中尋找某個特殊的模板。這種模板是可遇而不求的,所以,生物學家不得不受『運氣』的制約。我比袁隆平更甚啊,因為我需要的樣本比雄性不育稻更稀有。我真的不知道,這一輩子能不能碰到一個。」
最後一句話的情緒有點灰暗,因為這確實是他真實的估計。但對那個女人來說,他貶之為「小雜耍」的東西已經是匪夷所思了,她很張揚地連聲驚唿:
外公拿走磁鐵,把鐵砂抹平,用磁鐵在紙下再點了一下:「看,多簡單,圈狀的毛毛又長出來了。」
小哲敏銳地說:「但你這不是複製!這次的形狀和上次並不是完全相同!你在偷換概念!」
「當然可以,小事一樁。你外公已經測試過多次了,不過是在網上。」
「別忙走,難得遇見這麼好的山水風光,幹嘛不多享受一會兒。再跟我聊聊你的外公吧,聊聊你們祖孫倆的故事,還有你那些『上帝的法術』。等你講完,我再告訴你,你外公為啥非要勸我來『成就』你。」
「你也去?好——吧。那就坐我的車,你剛跑了長途,肯定累了。」
小哲不好意思地笑,他真的把這些忘了。外公說:
「好,有了這個吻,我已經很滿足了。現在功德圓滿,咱們真該休息了。」
若紅格格地笑著,不再逗他了,認真地說:「別膽怯了,是真的。接受這個禮物吧。」
「若紅姐,咱們進去吧。我想今天就開始工作,你看行不?我打算第一步對你進行腦結構三維掃描,對你的DNA進行識讀,以便找出你的數學能力究竟源於哪處變異。也要在你心算時進行腦血流動態監測,看它是在哪片腦區域中進行。」他嘆口氣,「這是一項異常艱難的工作,必須抓緊每一分每一秒,但願在你我的有生之年能夠有個初步結果。」
等到他該上小學時,外公外婆又來過一趟。外婆陪著他在客廳玩,外公和爸爸在小屋子裡悄悄說話。小哲那時已經很敏感,知道這些悄悄話肯定與自己有關,便躲開外婆的注意,偷偷趴在門縫上聽。果然他們是在談自己。外公說:小哲是個好苗子,小腦瓜極靈光,長大能當科學家,絕不能把他耽誤了。你們鬧成這個樣子,對孩子的心理髮育肯定有影響。你工資低,常出差,孩子他奶又沒文化,不能輔導孩子的學習。我勸你把小哲交給我倆,讓孩子有一個好的成長環境,我倆的退休工資雖然不高,足能養得起他。我們老倆口這把年紀,按說該享清福了,但俺倆下決心再操勞十年,交還你們一個大學生。
外公朗聲大笑,得意地說:「我就知道你會想到這一點!其實這才是萬物產生的關鍵所在,對這一點,我是好容易才想通的。咱們還回到『本能』上,這麼說吧,DNA中隱含的關於本能的程序,並不是要確保動物行為能實現某種給定的終端狀態;而是反過來,動物的行為只是自導引程序可能達到的某些結果之一。這兩句話很咬嘴,很艱澀,是不是?舉個例子就清楚了:如果你非要蜘蛛網結出太極圖或波音飛機的形狀,肯定無法實現;但假定蜘蛛DNA中的自導引程序能讓它結出圓網、三角網、立體網等20種網,其中有六種網適合蜘蛛的生存,這六種結網行為就能因自然選擇而保留下來,這就成了幾種蜘蛛的本能。這其實是物理學上那個『人擇原理』——為啥能有今天的世界,就因為它是某種有最簡化初始設定的自導引程序所能達到的結果。當然啦,你得記著它只是結果之一。」
「他用這樣的比喻遊說我:因為上帝的恩賜,你得到了天地間幾乎是唯一的一株靈芝,但你卻認識不到自身的價值,把它貶為狗尿苔。而另外一個年輕科學家只有靠這株靈芝才能救命,你能忍心不去救他嗎?」她搖搖頭,「按說這個理由也不足以把我說服,其實到現在我還煳塗著,我為啥會跑來見你。可能這也是受本能的控制吧,每人天生有好奇心。」
若紅點頭:「嗯,你外公說過,這就像袁隆平搞雜交稻的雄性不育樣本。」
「你說的這些突破倒是真的,不過都是些小雜耍,拿它去換一陣喝彩沒問題,但沒什麼實用價值。我期待的是真正有實用價值的突破,可惜它還很遠很遠,也許——這一輩子都達不到。」
于哲不由掃一眼她的胸前,一個精緻的白金十字架在那兒閃光,女人注意到他的目光,笑道:
我心裏不好受,不過還糾正說:那是何若紅的兒子,你知道我的孩子是女兒。老外公卻一口咬定:就是你的兒子!我說是你兒子就是你兒子!他這麼一堅持,我恍惚中覺得那真是我兒子了。不管是不是我兒子,反正心裏憋得難受,就醒了。
這句話相當煞風景,也很傷若紅自尊。她撇著嘴說:「我稀罕那玩意兒?爹媽給的錢夠我兩輩子花了,為了錢,我能到你這個窮廟來?你呀真傻,」她火辣辣地盯著于哲,「我想得到的是啥,難道你不知道?非得讓女人先開口?直說吧,我看中你了,我32年沒結婚原來就是為的碰見你。正像你外公說的,咱倆是天作之合,老天爺的紅線,要是不成一家,天地都不容。」
「你們都不行,沒學問的,就我剛爺爺是個科學家!」
外公讚許地點頭,他知道小哲非常注意觀察大自然,也常鼓勵小哲這麼做。「還有例子嗎?」
這倒是個新鮮提法,不過小哲還不大信服,認真揣摸著。外公又說:
那天他在外公家看「動物世界」影片,非洲荒野上的小角馬剛剛被產下,在地上竭力掙扎,一次又一次跌倒,終於晃晃悠悠地站起來,轉眼之間就奔跑自如。這個本能對它來說太重要了,因為獅群就在旁邊窺伺著,晚一分鐘學會奔跑,它就可能變成獅子的美餐。小哲很好奇,不光好奇還有聯想。他問:
「嗯,開著這輛大奔確實比我的富康趁手多了。若紅姐(這是他第一次喊姐,他決定滿足若紅這個小小的願望),現在你可以講那個夢啦。」
于哲走下研究所的大樓時,正好碰見那輛開來的大奔。大奔風塵僕僕,顯然是從遠地而來,車牌是遼寧的號。一位女人從駕駛位下來,30歲出頭,蠻漂亮,帶著東北女性特有的人高馬大,身體渾圓,皮膚白晰,深眼窩,說不定多少帶點老毛子的血統。一身行頭齊全,鑽戒、白金項鏈,寶石耳墜,把她烘托得金碧輝煌。她掃了于哲一眼,立馬認出他,風風火火地走過來:
「剛爺爺,我聽懂了。我覺得你說的有道理,我再不會信那些『靈異世界』之類的屁話了。」
不久小哲的爸媽離婚了,是文明離婚,沒有吵架,也瞞著孩子。媽媽搬出去了,但仍常常回來和兒子玩,有時也在家過夜,但這時爸爸就到客廳去睡。小哲非常盼望三個人還像過去那樣擠到一張床上瘋鬧,這一直是他每天中最大的樂趣。就向爸爸求告哭鬧,但如今他的哭鬧不靈了,再怎麼哭爸爸也不鬆口。慢慢地,小哲知道爸媽從前是「假吵架」,這回是「真吵架」了。不吸煙的爸爸學會了吸煙,老是悶著頭抽,一根接一根;奶奶老是哭(爺爺那時已經死了),眼泡老是腫著。外公外婆住在另一個城市,來一趟不容易,但他們來得更勤,帶來很多好吃的好玩的東西。只是外婆常常會忽然摟緊他,毫無來由地落淚。外公倒沒有流淚,但眼圈也會變紅。
于哲承認了:「實打實說,是這樣的。我外公人極聰明,思維敏捷,到老也不弱,你同他聊天時可能也有感覺吧。」
「四個猜想?哪四個猜想?講下去,于哲你講下去,你把我的好奇心勾起來了,我想知道動物和人的本能到底是咋回事。」
即使實現最簡單的生物本能,也需要精巧的設計和巨大的信息容量,似乎很難靠小小的DNA來實現它們,以至於大多數人把本能的實現歸因於上帝。
也許,真的值得應他外公的懇求,留在他身邊「成就」他?
「這個夢我憋不住想講給你,可我們那兒有個風俗,早上不能說夢,講了一天不幸。你信不信這個茬?」
「啥叫本能?」
「小哲,還記得你小時候咱倆的一個約定嗎?你說十歲后要問我一個大問題。」
「但其實要生出它非常容易,你已經看到,只需用一個磁鐵放到紙下就行了。所以,為了生成某種事物,並不需要對事物的最終形態進行精確完整的描述,只需確定它的起始條件和運行規則就行。動物的本能也是這樣形成的:起始程序肯定非常簡單,然後它會自我導引,自我激勵,一層接一層地自動展開,一直到形成複雜的本能。由於它需要的初始信息非常簡單,小小的DNA就足以容納了。」
「不困,一點兒也不困,我說過我打麻將能連打兩三個通霄的。再聊一會嘛,你今天說的東西都很新鮮,我愛聽。」她心裏有句話憋不住,有那麼一點委屈,有那麼一點惱火:「于哲我就納悶啦,我納悶已經一天啦。我來這兒的原因,或者說,你外公誇說的我的金貴處,難道你一點兒不好奇?你不問清這點底細竟然能安心睡覺?」
若紅姐,我從不相信夢兆,但這個夢憋在我心裏也是個疙瘩,說出來就暢快了。我當然不會因為這個怪夢就放棄我的研究,不過我今後會更謹慎一些,當我埋頭前進時,我九_九_藏_書會時時回頭看看後邊。
小哲想問啥是無常,外婆先罵起來:「呸呸!你個老東西,老鴰嘴,說什麼霉氣話!」
謹以此文獻給我的外公,一個普通的中學生物教師
「用什麼理由?」
何若紅大為驚嘆:「要是這樣,全天下的學生們,尤其咱中國的娃娃們,就太幸福啦。」
「我的人生目標在那一刻就確定了,我下定決心,長大后一定當生物學家,破解這個『上帝的核心機密』。此後二十幾年中,我和外公就這個話題不知道討論過多少次。他關於生物本能的四個猜想一點點滲到我腦海里。」
若紅的夢:
「我知道你在《科學》雜誌上發表過一篇論文,篇名是《論本能》,在國際科學界很轟動的,你外公名列第一作者。但他和我網聊時說,他從來沒有參加過具體研究。」
3、程序進行自我導引並逐步展開的結果不唯一。至於哪個結果成為表現態,即動物表現出哪種行為,將由環境進行選擇,並從而形成相對穩定的固定程序。
外公不再說話,起身就走。拉開小屋門時,小哲正仰著臉,惶惑地盯著他——他不理解外公為啥非要自己離開爸媽?而且外公這會兒的臉色咋這樣難看,他病了嗎?外公抱起他親親,淚水塗滿他的小臉蛋,然後拉上外婆直橛橛地走了。
「是的,最典型的是一位叫莎姑達拉的印度婦女,她天生會計算,六歲時就表演過計算100以內數字的立方根。上世紀中期,美國科學家曾請她到美國達拉斯,讓她和當時世界上運算最快的計算機比賽。比賽題目是計算一個201位數的23次方根,這個巨型數字讓一位科學家抄了四分鐘,整整寫滿一黑板!但她在50秒內就給出正確答案,546372891,很巧,正好是一個整數。而計算機的輸入加上運算耗時一分鐘,結果計算機輸了,在場的科學家個個瞠目結舌。」他嘆息道,「非常可惜,她已經過世了,我沒能和她生在同一個時代。」
「太感謝你了。我會給你最高的工資待遇。」
《論本能》
兩人告別,回到各自的卧室。
「不不,我是說我沒有這樣的心思!」
「可你應該先開口問!你這人一點不懂情趣,起碼你得照顧一個女人的虛榮心吧。好吧好吧,我不和你這種粗蠢男人計較,我來告訴你吧。你剛才說的『四個猜想』,雖然比佛家的般若經還拗口,但我還是能聽懂的,因為你外公其實已經零零碎碎講過多少遍了。不過他也說,四定律,尤其是最後一條,被證實后,實際也捆住了你的手腳,給你劃了禁行線,讓你對今後的研究一籌莫展。」

4.四個猜想

「若紅,你確實有這株寶貴的靈芝!你真能答應和我合作,讓我實現夢想嗎?」
這番解釋合情合理,把一件「靈異之事」瞬間歸於普通。何若紅想想是這個理,被驚走的三魂七魄歸竅了,自嘲地笑著。于哲聲音低沉地說:
于哲記得。其實他為此已經看過不少書和網路資料。「爺爺我記得!那個問題是:動物為什麼會有不同的本能,它們是從哪裡來的。」
外公拿出早就備好的簡單教具,小哲饒有興趣地看著。外公拿一張硬紙,在上面撒了一把鐵砂,然後在硬紙下放一塊磁鐵,鐵砂立即排成磁力線的形狀,並且在高度方向堆疊起來,就像紙上長出一撮一撮的黑毛毛。外公說:
「你看,這是個非常簡單的圖形。但即使它這樣簡單,如果要求你用文字,或圖樣,把它精確描繪出來,然後不使用磁鐵,完全用人力依這些信息重新複製一個它——必須完全相同,包括每個黑毛毛的形狀、高度、所含鐵砂數量、每粒鐵砂的形狀,等等,你能辦到嗎?」
「啊,我說的神學跟它沒關係,我不是教徒,戴它只是好玩,時髦唄。」她繼續說下去,「聽說你的研究已經有了根本性的突破,能輕易用實驗來證實你的理論。那位大爺說啦,說你已經能控制某些本能行為的顯現,就像一個法力無邊的魔法師,在DNA里隨便這麼一搗鼓,就能——比如改變下一代蜘蛛的結網型式啦,比如讓下一代母蜘蛛不再吃兒子啦,等等——我原來不知道母蜘蛛竟然有吃兒子的天性,你說世界上咋還有這些的混蛋母親?老天爺為啥要造出——喲,扯遠了扯遠了。我問你,你真能掌握這些魔法?」

5.天地間的至寶

于哲急不可待地說:「我能對你進行一次測試嗎?」
「木頭!直到現在難道你還沒有悟出,我為啥千里迢迢趕來?你外公為啥死纏活磨地求我來成就你?哼,反應這樣遲鈍,還妄想破解『上帝最核心的機密』!蠢豬,熊瞎子一頭!是不是覺得我這樣的淺薄女人壓根兒不可能有數學天才?哼,狗眼看人低。」
第二天早上于哲醒得稍晚一些。這些年來的研究工作讓他養成一個習慣:不管加班多晚,早上照樣按時起床。不過昨晚他睡得太沉了——縈繞心頭多年的焦慮終於解脫,那個舉世難求的「樣本」就睡在隔牆,他不會再擔心此生一事無成了。而且那是個水晶般透明火焰般熱烈的女人,今後他們一定會真誠相處,不為夫妻而成摯友,這讓他心中無比放鬆和愉悅。
若紅狠狠心說:「好,姐答應你就不會反悔,這兒就是地獄入口我也要進去。我這百把十斤就交給我兄弟了,是鋸是割是燒是烤都隨你了。」
「老人家,我答應了你的勸說,今天已經來了,見著你外孫了。你看我說話算話吧。請你放下心,和婆婆安心睡吧。」
「于哲!——我沒認錯吧。」她的聲音宏亮,普通話中帶著地道的東北老黑土味兒,人很健談,一張嘴就滔滔不絕。「于哲我知道你。你是這個生物研究所里掛頭牌的研究員,專攻『生物本能』。在今天的科學界,你幾乎是孤軍作戰,因為這個領域多多少少仍是神學的領地——這種文謅謅的話我是說不來的,是一位老人家的原話。」
「真的?你生來就有數學能力?」
這回爸爸和奶奶沒有再反對。他們當然捨不得讓孩子離開身邊,但嘆息著答應了。
「小哲你也是一歲半才會走,為教你學走路,把奶奶和外婆累慘了。這事剛過去三四年,就把自己的『笨』給忘啦?」
若紅撇著嘴:「不是真心話。你肯定是那個心思:這麼個二百五娘兒們不可能有這種特異功能。」

6.兩個夢

何若紅瞪大眼睛,下意識地搖頭,雖然她已經相信于哲能改變動物行為,但剛才說的這些仍超出她的想象。于哲說:
半個小時后兩人已經在回程中,今天是于哲開車,他笑著說:
于哲這會兒嘴裏又發乾了,咽著唾沫,艱難地說:「我外公說的……怕不是這意思,他知道我已經結婚了。若紅,你是這麼好的姑娘,如果我還沒結婚,肯定樂意用愛情回報你。可惜……」
「你外公說,世界上確實曾出現過這種有特異數學能力的人。」
最後他說:「小哲,這個題目太大,我也說不清。而且你還小,就是告訴你答案,你也聽不懂的,等你長大吧。」
「小哲你先說,關於動物本能你總共知道多少例子,都講給外公聽。」
長大後於哲意識到,他之所以能成為科學家,正是因為外公保護了他的童趣和好奇心。至於外公在潛移默化中向他傳授的知識,雖然也很重要,相對而言倒是第二位的。當然還有一點也並非不重要:在外公外婆保護下,他避開了父母離異可能給自己造成的心理畸形。
「為啥小角馬有這樣的本能?為啥小貓和小娃娃沒有?要是我生下來就會跑,那該多好!外婆可就省勁了。」
于哲挨了一通臭罵,反而樂開了花,其實他早在等著這些話啦。這會兒他從那個自信從容的科學家變回了小男孩,正眼巴巴地望著大人,盼著他不敢奢求的聖誕禮物。他嘴裏發乾,連說話也有點口吃:
「望天飯」這個提法對若紅來說有點突兀,但她能夠理解,因為于哲外公一直講的其實是同一個意思。她笑著搖頭,拉他坐到河畔的草地上:
于哲扭回頭,認真地看她一眼,到現在為止,他還猜不出這位性格張揚的東北女人和外公之間究竟有什麼約定。當然,內心深處也有揣測的,不過他幾乎不敢相信。
于哲嘆息道:「是這樣的。我研究動物本能,不是只想玩紙上遊戲,我想讓它造福人類,有實用價值。比如,想要人類幼兒生下來就會跑並不困難,但沒有多大價值。但如果能讓孩子生下來就會說話,會數學運算,那該多好!那對人類文明的發展會是多大的促進!」
動物的本能一般都是相對簡單的固定程序,但也有高層面的本能,比如動物中廣泛存在的母愛本能,就超越了「行為程序」而屬於「目標程序」——目標確定而行為可變,只要遵從「保護親子」這個目標,動物可以根據環境的變化而演化出種種新行為。
發育完全的正常動物,不需經過學習、練習、適應、模擬或經驗,即能表現出某種協調一致的固定性、程序性行為。這種行為即本能。
對自己智力一向頗為自矜的外公輸得很不服氣,總是央告小外孫讓他悔一步棋,而外孫是決不答應的,弄得老頭很沮喪。不過他更多的是高興,在鄰居中到處宣揚:
小哲眸子晶亮地說:「剛爺爺,我最愛看這類書或電視紀錄片,喜歡觀察野外的鳥獸蟲蟻。這些例子我知道得越多,就越入迷。動物本能當然都是天生的,但它們究竟是咋樣一代代傳下去?依靠DNA?我真的難以想象,核苷酸的物質結構會和虛無瞟渺的『行為』有啥聯繫。再說,染色體那麼一個小不點兒,不可能有那麼大的信息容量吧。正好昨天我在網上看到一篇文章說,生read.99csw.com物的本能只能解釋為超自然力,是生物與另一個靈異世界的諧振。還說,雖然幾百年來自然科學家打了那麼多勝仗,但在這個問題上只能向上帝投降。剛爺爺,這種說法有沒有道理?」
于哲和若紅在照片下站了很久,與二老(及小於哲)目光交流,心中有酸酸的軟軟的說不清的感覺。若紅特別有一種夢幻感——說來她的此行竟然是老人在冥間促成的啊,他對孫輩的愛跨越了生死之界,真的讓人感動。
若紅不在乎地說:「不要緊!我既然答應你就不怕吃苦。你別看我如今吃喝玩樂,女人真要狠下心,遠比男人能吃苦。」
何若紅是個難得安靜的人,上學時老師說她屁股上長草,連一堂課的45分鐘都難以坐得住。但這會兒兩眼亮晶晶地,聽得十分入神。她挽住于哲的胳臂,催他說:
旁邊的老闆娘聽得有點納悶:這倆人很般配的,男的文氣女的漂亮,這麼晚了倆人還在這兒聊,肯定是兩口子或「相好」吧。可是,那男人咋盡說沒油沒鹽的淡話,好多繞舌頭話簡直、簡直地聽不懂。但何若紅的話老闆娘聽得懂,聽得忍不住笑:這姑娘罵自己是驢,那可是一頭漂亮的小草驢(母驢)哩,雙眼皮長睫毛,高胸脯大屁股,渾身金燦燦的,眼裡一放電就能勾住男人的魂。她哧地笑出聲,引得倆客人轉過頭。她忙笑著擺手:
爸爸並沒放棄小哲的培養,用盡辦法把他送到本縣重點小學的重點班。那是個很有名的重點班,全縣人都擠著開後門,把孩子塞到這兒。有一天學校里喜氣洋洋,是市教委組織各縣人員來這兒觀摩教學,這當然是學校的極大榮耀。30幾個觀摩者都擠在窗戶外——小哲所在的重點班整整有120個人,是額定人數的三倍,屋裡是半個人也擠不進去了。學生們緊緊地楔在有限的空間中,個個半側著身子,左手背到身後,只用一隻手寫字(每人所佔的空間只容許這樣的姿勢)。那是夏天,雖然教室里有電扇,但四個電扇吹不走121個熱源(加上老師)發出的熱量,屋裡滿是汗味兒和人肉味兒。因為是觀摩教學,今天老師講得特別賣力,特別神采飛揚妙語連珠。當老師挑中哪個孩子到黑板前來答問板書時,那孩子當然是走不過去的,周圍孩子就同心協力,把他從大家頭頂傳過去。七歲的娃娃們做這些動作已經非常熟練,在觀摩者中引起一陣笑聲。
「那——好吧,咱們聊一會兒,然後去漁家酒店吃晚飯,我請你吃這兒的野生紅尾魚,這種魚肉質細嫩,味道很好,就是魚剌多一些。現在雖說是禁漁期,少量的鮮魚還是有的。」
「但我走上這條路卻完全是受他影響。不僅如此,他的直覺異常驚人。從我十歲之後,他在和我的閑談中,對於『生物本能』提出過不少揣測,似乎都是些不經意的想法,結果最後證明它們幾乎全都正確!說來我很有失落感的,因為十年的研究中,我對生物本能的認識基本沒有超出他這個業餘者劃定的圈圈,我只不過是用實驗證實了他的直覺,把他比較散漫的提法嚴格化,如此而已。」于哲總結道,「太可惜了,他天生是科學家的材料,可惜生不逢時。但雖然他只是業餘性的涉足,對我的研究也功不可沒。所以,我列他為第一作者絕不是施捨,那是他應得的榮譽。」
「很抱歉我不能多停,今天是外公的頭七,我正要出門,到100公裡外的丹江水庫邊、我外公外婆合葬的地方去祭奠他。」
「那是屁話,很臭很臭的屁話。這些神創論者代代都有,不會輕易絕種的。開始他們還說尿素和酵素(指酵母菌的活力)必須從有機體里才能產生呢,但『有機物』和『無機物』的鴻溝早就抹平了;後來又說獵豹進化出如此完美的身體,肯定少不了上帝的設計;又說電腦不能產生智力,等等,這些高論都已經被科學發展駁倒。現在又說生物本能屬於超自然力,絕不可能產生於普通物質的締合。不過,這恐怕是他們最後一塊陣地了。來,我給你做個簡單的實驗。」
這是小於哲成長過程中在「神學」和「科學」之間唯一的一次搖擺。這不奇怪,一個少年開始領略到對大自然的敬畏,而人類對大自然的這種敬畏,實際上正是宗教產生的初始原因。不過他的搖擺非常短暫,很快就被外公拉回來了。外公笑著說:
天色漸晚,丹江湖上的遊船都靠岸了。駕船閒遊的多是白髮族,公寓里的常住戶,老夫老妻抬著小船上岸(都是輕便的玻璃鋼船體),說說笑笑的回公寓去了。湖面空蕩蕩的,平鋪著夕照紅霞,水天之間漫溢著柔柔的靜謐。靈山無言,靈水不語。于哲凝視著這空靈水景,對何若紅說:
于哲平淡地說:「沒什麼不可思議。科學家早就能在生物中進行基因拼接,比如讓老鼠具有螢光水母的發光本領,讓西紅柿具有北極魚的耐寒基因。這在100年前絕對是不可思議的魔法或神力,現在已經是生物學的基礎操作了。咱們只不過是把基因改進的領域從『生物形體』擴充到『動物行為』上,多走一步而已。當然這是很大的一步,是一個重大突破,而科學上每一個重大突破都會打開一個神奇世界的大門,把一大堆魔法神力還原成技術。」他承認,「當然,由於我說的第四條定律的限制,要從零開始設計出某種本能,幾乎是不可能的,這條路只能反過來走——如今我已經熟練掌握了這樣的技能:只要現實中存在某種動物行為,我就能把它移植到相近的動物中去。比如,讓原本結圓網的蜘蛛結三角網,讓蒼蠅學會蜜蜂的圓圈舞。所以,只要老天給我一個生來具有數學能力的人的『樣本』,讓我把他研究透,找出是哪一點DNA變異導致了他的數學能力,我就能把它變成所有初生嬰兒的本能。」
何若紅氣沖沖地站起來:「那可不成!要是連愛情也沒指望,我憑啥放棄那邊的享樂,來做你的實驗品,還要受『終生的酷刑』?好啦,這筆生意看來談不攏,談不攏咱不會賴著你。我要走了,這會兒就開車離開。拜拜,莎揚娜拉(日語),達斯維達尼亞(俄語)!」
小哲媽嫉妒地說:「爸,我小時候你沒有這樣疼我吧。」
「不累不累,我這人愛玩愛跑,體力特好,打麻將能連打兩三個通霄,開車旅遊跑個千把公里不用打盹。別婆婆媽媽的了,快上車吧。」
小哲以初生牛犢的勇敢,痛快地應允:「沒問題,等我當上科學家后,一定找到圍牆的大門!剛爺爺,先說你的猜想吧。」
「那是他的命,誰讓他逢上這樣的爸媽呢。」
于哲忘情地拉著她的手:「我真不知道該用什麼話來感謝你。不過我也得告訴你,這項研究非常艱難,又繁瑣又枯燥,很可能是終生的酷刑。」
後來她在網上結識了一個網友,網名很怪的,叫「小老鼠」,兩人聊得很熱絡。一次她在閑聊時偶然提到自己的異常心算能力,小老鼠知道后如獲至寶,從此對她窮追不捨,又是求告又是講大道理,「他追得我有點兒煩他,有點兒怕他,主要是開始時我根本不相信他說的話——他外孫能用技術手段實現上帝的魔法,改變動物的本能行為。有一段時間我在網上躲著他,可他總能把我找到。後來的情況你已經知道,他最後一封信把我說服了。」
于哲在她的逼視下有些窘迫,點點頭,對這位女性暗生親切感:孤軍作戰,神學領域,這些比較獨特的感悟不是普通人能達到的。不過也可能如她所說,她只是鸚鵡學舌。他平靜地說:
①是一種整數數列,每一個數等於前兩個數之和。
「我家那小崽子太聰明了,下棋老是贏我!」
她重複了「成就你」這句話,于哲心中頓時撲通撲通跳了幾下——也許天門真要開啟,那難得的幸運就要隨這位女菩薩的祥雲而降臨?他不敢相信,因為那個幸運實在太渺茫太難得了。他說:
「你太孤陋寡聞,竟然不知道這套技術帶來的副作用?你在人類DNA中塞的東西太多,讓孩子們失去了最寶貴的一種本能——遊戲。」
「嘖嘖,真是個俊男生,可惜我沒福氣,晚來一步。」她確實喜歡這個大男孩,屬於一見鍾情,愛中有憐。剛才那陣高嗓門的逼婚,半是玩笑,半是真意,是用玩笑口吻透出自己的真意。雖然逼問出來的結果令人遺憾,但她認了,仍決定留下來「成就」他,為他奉獻自己那株靈芝。也許這是緣于比情愛更寬博的母愛本能吧。「好啦,高工資我不要,愛情得不到,給個吻總可以吧。是那種很純潔的、弟弟給姐姐的吻。」
小哲,夢是反的,絕對是反的,你咋能是夢裡那種損人,我也不會反悔變卦的。所以姐講了這個夢你也別往心裏去,不講,憋我心裏是個疙瘩,說出來心裏就暢快了。咱們就可以把它忘了。
小哲憨笑著搖頭。不行,這太難了,哪怕用10米高的圖樣來描述,用最精確的原子鉗進行手術,也只能是某種程度的近似。外公說:
1、動物本能的遺傳過程中沒有超自然力,仍是源於普通物質的複雜締合。在其最基本的層面,信息傳遞仍是數字化的。
「對,網聊時他打字速度很快,反應敏捷,開始我以為他肯定是年輕人。他說他81歲,我還以為是哪個小男孩和我搗蛋,就罵他:你81歲,老奶奶我已經108啦。後來開了視頻,才知道他說的是真話,弄得我挺不好意思。知道剛才我咋認出你了嗎?視頻中我瞄見牆上有一張三人合影,你,他,還有一個應該是你外婆吧。在相片上你只有五六歲,但還是能看出你的模樣。」
于哲大叫一聲,抱住若紅在屋裡打轉,屋裡響著兩人咯咯的笑聲。等read.99csw.com瘋過了,兩人坐到沙發上,若紅開始細講原由。她說自己從小貪玩,功課一塌煳塗,唯有數學一點不吃力。後來她發現自己天生具有計算能力,別說是四則運算,哪怕是沒有學過的開方運算、指數對數運算、代數方程、空間幾何問題,她只要閉上眼凝神去想,就能在額頭上看到結果,就像那兒亮著一個電腦屏幕。至於是如何做到這一點,是通過什麼方法做計算,她自己也不清楚。只知道這個能力和身體狀況有關,比如月經前後,生病期間,這種能力就會削弱或更銳敏。不過打初中起,她父母做俄國木材生意大發了,珠寶名牌龍肝鳳腦的寵著她,每天玩都玩不夠呢,她根本不打算這輩子趴到書齋里做學問。她混到高中畢業就輟學了,這個能力也就荒廢著。她從沒像那個印度女人一樣做過正規測試,同學老師們大都不知道她的能力,連她自己都差不多忘了。父母倒是知道,父親知道后喜出望外,說她是老天賞給自己的寶貝,是他做生意的好幫手。父親老讓她計算很多枯燥的會計數字,讓她煩死了。到10歲時她已經足夠狡猾,謊稱自己的心算能力突然喪失,父親遺憾得跌足捶胸,但也無法可想。
「兩天前的伊妹兒?」
「只是……從去年外婆死後,外公的靈魂實際已經隨老伴脫離塵世了,他把自己緊緊封閉起來,基本不同人交流。他最疼愛的兒孫是我,就連我也很難撬開他的嘴巴。沒想到在這種自我封閉狀況下,他竟然還默默關注著我的研究,甚至把這種關注延續到死後。」他嘆息著,加了一句,「大愛無言。」
于哲以為她有什麼意外,趕忙推開那間屋門。若紅從床上坐起來,只穿著小衣,鬢髮散亂,滿臉懊喪地說:
「剛爺爺,小角馬生下來就會跑,我知道小雞也會,為啥小獅子小花貓就不會?還有咱樓下的小圓圓,真笨,都一歲啦還不會走。」
十歲的小哲說:「啊呀那可太多了,一年也講不完,十年也講不完。像小尺蠖遇到驚動會裝死;小蜜蜂生下來就懂得圓圈舞(指示蜜源遠近和方向的舞蹈);小袋鼠一生下來,馬上抓著媽媽的體毛向上爬,爬到育兒袋中——你說,那麼一個小肉團,它咋會知道那兒有育兒袋和奶頭呢?杜鵑媽媽總是把蛋偷偷下在別的鳥窩裡,等小杜鵑孵出來,它就會用嵴背把其它鳥蛋努力頂出窩外摔碎,好讓義母只哺育它一個;『十七年蟬』的幼蟲會在地下耐心等待17年,然後準確地在同一時刻爬出地面,黑鴉鴉一片。它們這樣做,是以數量優勢來對付捕食者,增加活下去的幾率。但它們怎麼確定這個時刻?它們分散在深深的地下,沒辦法靠聲音、氣味或其它通訊手段來互相約合,所以它們體內肯定有一個精確的、事先定好『叫醒時刻』的鬧鐘。而且它們選擇繁殖周期竟然知道選取17這個質數,因為質數周期能最大限度地避免與捕食者的繁殖周期重迭;再說小海龜,出了蛋殼就知道向海邊爬,它們是根據海水所反射的微光來確定方向的,如果遠處有城市的微光,有時也會幹擾小海龜的正確判斷;還有小蜘蛛,結網本領肯定不是母親教的,因為母蜘蛛會拿它們當食物,它們從不敢靠近母蜘蛛,但這並不妨礙它們個個是結網好手。」他笑著說,「剛爺爺,我曾用半天時間,仔細觀察過蜘蛛的結網過程,是這樣的:它會先爬到一定高度,吊下一根蛛絲,再盪啊盪啊,盪到高度大致相等的另一點,把這根蛛絲固定,然後爬回蛛絲的中點,從這兒吊下一根蛛絲到地面,固定,形成一個Y字。然後蜘蛛就會從Y字的中心開始,沿著一個不變的角度,一圈一圈地織成螺旋形網。」
「剛爺爺,等我長到多大?」
宇宙萬事萬物都是由自組織形成。所不同的是,初級自組織不需要特殊的模板(比如宇宙大爆炸狀態下的質子和電子不需模板就能組成同樣的氫氦原子),而高級自組織必須有某種特殊的模板(如地球各種生命的複製需要不同的DNA)。這些特殊模板產生於漫長進化中偶然的機緣,並且從幾率上說基本上不可重複。假如地球生命在完全相同的條件下再演化一次,也不大可能出現會結螺旋形網的蜘蛛了。
「那不是學校,是養雞場的雞籠,是監獄!說來怪我啊,我把你從那兒救出來,又把你兒子弄進去了。」
「你們聊。你們別管我,接著聊。這位大妹子說話真逗,我愛聽。」
「你說我絕對沒有速算天才,沒有天生的數學能力?」
若紅想不至於吧,雖然她今天來了,只能算是心血來潮,是卻不過一個老人的苦苦哀求,甚至算是對他的施捨——不過那也是因為她當時不相信老頭的「吹牛」。這會兒她的想法已經有了突變,這個一頭亂髮的大男孩激起了她的強烈崇拜,外加同樣強烈的憐愛。居高臨下的憐愛和仰視般的崇拜——這兩種感情不搭界的,但確實很奇特地共處於她心裏,相處得很和諧。不過這也不奇怪,何若紅本來就是個行事不循常規的女人。她用肘子扛了于哲一下,笑著說:

2.隔代的親情

于哲微笑著說:「你這樣想還是太淺了,它的意義遠非如此。人類為啥能超越動物?是因為人類能用語言(口頭語言和書面語言)向後代傳播上代學到的經驗和知識,產生了代際間的累積效應,文明大廈才能一層層升高。可以把它定義為後天累積;如果人類再進一步,在DNA中也能傳遞上一代的知識和能力,就會產生另一種累積效應,即先天累積。人類發展肯定會進入一個全新的時代。」
「小哲,姐昨晚做了一個噩夢——算不上噩夢,反正是不好的夢,夢中牽涉到你,還有老外公。這個夢弄得我心裏膩歪透了,掃興極了。不過人家都說夢是反的,你說是不是?」
她拎起女式背包,打一個飛旋轉身開門。打開門后她悄悄斜著眼看看,那傢伙整個崩潰了,一張苦臉皺巴得像核桃,目光中那個絕望呀,叫人實在不忍心看下去,再看下去你會比他先流淚。若紅大笑著回身,把挎包扔到沙發上,一下子抱住于哲,揶揄他:
「那你幹嘛署他的名字,還排在第一位?這麼著你損失可大啦,得不了諾貝爾獎了。我聽說諾貝爾獎只頒給在世的人。」
……自然科學業餘愛好者劉志剛老人生前提出的關於動物本能的四個猜想,今天都由我的小組用實驗加以證實。四猜想簡述如下:
等他吃過十歲的生日蛋糕,外公笑著說:
于哲笑著說:言重了言重了,我說的那些測試都不超出醫學手段的範圍,是很安全的。你是否還為那兩個噩夢不安?別擔心,我在夢中的憂思只是哲理層面上的,與咱們要進行的測試無關。你是我姐呀,若是讓你受到什麼傷害,老天爺也不饒我。進去吧,跟我來吧。
兩人邊吃邊聊,吃過飯後發覺時間太晚了,他們沒有走,住在於哲外公那套房子里。房子是兩卧室的小戶型,大飄窗里嵌著漂亮的湖景,月光下能隱約看到岸邊那棵「靈魂樹」。房子空著,于哲給外公請的保姆做完善後工作后已經走了。牆上的鏡框里是一張三人合照相,外公外婆夾著五歲的小哲。照片正好對著電腦的視頻頭,這就是何若紅在網聊視頻中瞄到的那張合影。現在,已經仙逝的二老安詳地看著兩位年輕人,小於哲也隔著28年的時光看著自己。
若紅故意沉默著,不予回答,這段時間內,于哲的心臟幾乎要跳出胸腔了。最後若紅格格一笑:
于哲和若紅在湖邊一個漁家飯店裡吃晚飯,桌子擺在露天,涼風蘊著湖水的濕潤,月光透過稀疏的涼棚網,水一般灑在他們身上。時間已經晚了,飯店裡只有他們兩個食客。老闆娘端來飯菜后,坐在旁邊織著毛衣,以鄉下人特有的好奇和不懂避諱,興緻勃勃地看著這一對。好在兩個客人不大在意第三者的存在,談興絲毫不受影響。于哲已經沒有了初見面的窘迫,只要一談起他鍾愛的這個話題,他就會進入最佳競技狀態,口如懸河舌燦蓮花。何若紅倒是開始納悶:這個剛健自信、聲音恁般磁性的男人,是她才見面時看到的大男孩嗎?他好像脫胎換骨瞬間成熟了。于哲說:
「可是老天爺咋安排?他是鑽到角馬媽媽肚子里教小角馬跑步嗎?」
于哲的眼圈紅了。「我外公七天前去世了。」
「外公那個小小的實驗雖然簡單粗糙,但內蘊厚重,足以說明事物的內在機理。因為從廣義來說,那個鐵砂圖形的生成也屬於自組織過程(它的」有序「取決於磁力線,而磁力也是物質自我激勵的一個中間結果),而『自組織』正是脈動于宇宙每一個角落的最重要的機理。外公關於動物本能的四個猜想,其實都能從剛才那段話中導出來。不過,那是些很枯燥艱澀的東西,圈外人很難理會其細微之處。我想年輕姑娘尤其不會感興趣吧,我就不細講了,不折磨你的耐性了。」
終於問得連外公也招架不住了。他搔著頭皮說,小孩子這樣一層一層地問下去,真的連老天爺也會被問住。天真的小孩子常常能提出最深刻的問題,直指宇宙和生命的本元。「天真」這個漢語名詞造得很巧,因為小孩子最接近「天」啟之「真」理。像小哲問的這個問題,大人們都因司空見慣而喪失了好奇心。信神的人把它歸因為上帝的設計,不信神的人歸因於本能,兩類觀點其實沒什麼區別,五十步笑百步而已,反正是用一個黑箱子把它罩起來,當成一種理所當然的存在,不去追究其內部的運行機理和技術原理。而小哲的疑問直指黑箱的內部:小角馬和小貓之間本能的差異一定有其技術性原因!只不過這個問題太深奧,現在還沒人能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