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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丁法官

馬丁法官

作者:伊凡·克里瑪
他們一起呆了一個小時。分別時,她邀請他去聽一場她參加演出的音樂會。自然,她也邀請了他妻子,可最後他一人去了。他發覺自己根本沒有心思聽音樂。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她一人身上———她那手指的顫動,她鞠躬時的優雅。一種異樣的情感湧上了他的心頭。他驚訝于自己,驚訝于自己的情感,覺得在他這種年紀會冒出如此的情感,實在是不合時宜。但轉而一想,他又感到不能如此匆匆地打發掉某種情感。
於是,他常常來看她,為她帶來鮮花、葡萄酒和溫情的話語。他們從未談及她的前夫。他只偶爾提到他妻子,而且每次說話的口氣都讓麗達感到,他的婚姻並不特別幸福。
他明白他該說些什麼,但他心裏一片空虛,吞沒了所有言語。「外面在下雨哩。」最後,他說。
她住在頂樓一間小屋子裡。小屋除了四面斜牆,幾乎沒有傢具,只有一個衣櫥,一個樂譜架,兩把椅子以及一個正好放在天窗下的長沙發。
有一回,他們又一次在天窗下躺著。一陣猛烈的春雨敲擊著天窗。她問他,「你到底還愛不愛你妻子?」
他常常來看她,為她帶來鮮花、葡萄酒和溫情的話語……專門處理離婚案件的馬丁法官認為「習慣」完全可能成為維持婚姻的主要動力。而年輕的女提read•99csw•com琴手瓦切科娃則覺得沒有愛情的婚姻毫無意義。這兩種婚姻觀究竟哪種對、哪種錯?作者沒有回答,也無法回答。
雖然最近她覺得他越來越心不在焉,可她還是不習慣同丈夫唱反調。興許他的腦子也開始老化了。
下樓時,他恍然大悟,她其實在盼著另一個截然不同的回答,他完全誤解了她的問題的含義。她其實想要知道,他是否會為了她而離開他妻子。
「下點兒雨好哇,」她說。「農田正需要一些水分哩。」
馬丁·瓦切克法官還是踏上了回家的路。
他在案卷中找到了她的地址和電話號碼。
「不願意的話,不必回答。」她說。
他在桌旁坐下,一聲不響地瞪著前方。他什麼也沒看見。鄰居家的收音機里正放著一段小提琴曲。他覺得那琴聲實在太感傷了,他幾乎一動不動地聽著。妻子將一碗熱湯擺在了他面前。
作者簡介
「是呀,這個理由倒不錯,」她說著稍稍掙脫了一下自己的身子。
結果表明,這類案件往往無聊多於有趣。馬丁向來相信,大多數離婚實際上毫無必要,人們往往試圖擺脫一些不可擺脫之事:他們自身的空虛,他們難以和另一人共同生活的弱點。
他離去時,她一反往常九*九*藏*書,沒問他何時再見。結果,他問了。
他結婚已30餘年,早就不愛妻子瑪麗了。不過,他們倆相處得很好。妻子長他一歲,來自農村,只上過小學,一輩子在郵局工作,收入菲薄。可她卻具有一種天生的、未遭正統訓練損害的智慧。瑪麗顯然也早已不愛他了,但她照顧著他,幾乎像位母親。他們已差不多無話可說了。曾幾何時,他們還一同去看電影或聽音樂,瑪麗還會給他講講她正讀的小說。可眼下,他們只稍稍談談食品、購物、兩個兒子或天氣,要不就一聲不吭地坐在一起看看電視。因此,當他問到究竟該留在法院還是該開始全新的事業時,瑪麗著實感到有點兒意外。她可不習慣同丈夫唱反調。「離婚訴訟,」她說,「那興許會是件相當有意思的工作,你會聽到不少故事的。」
「也許再也不見面了,」她說。儘管如此,她還是貼近他的身子,吻了他。
她抬起頭,驚異地望著他,然後迅速擦乾了臉上的淚水。
和他妻子相比,她苗條、勻稱,皮膚光滑,一道褶子或皺紋也沒有。連他自己都感到驚訝,竟對她說起了溫柔的話語。他準備離開時,她問,「我們什麼時候還會再見面嗎?」他向她保證用不了多久他還會再來的。
「也許,」他說,「就是這麼回事read.99csw•com吧,當我在一個像今天這樣的雨天回到家時,我可以對什麼人說一聲:『外面在下雨哩。』」
一次開庭之後,他走出審判室,發現那位剛剛被判離婚的女子正坐在一把長椅上哭泣。那女子叫麗達·瓦切科娃。法庭上,她那優雅、出眾的美貌,她回答他提問時那種羞怯的神情一直牢牢地吸引著他的目光。她是個小提琴手。他在她面前停住腳步,對她說:「別哭了,瓦切科娃女士。世上沒有永久的痛苦。」平時,他很少如此安慰別人。
他們開始每星期見兩次面,最初在咖啡館或酒吧。他明白,由於職業緣故,她將他視做|愛情問題或更確切地說,愛情危機問題方面的專家。的確,面對她的提問,他總是力圖從他依然記得的案例中汲取普遍的教訓。即使他不太相信人們有可能相親相愛地生活在一起,他發現自己還是在字斟句酌、一本正經地談論著某種他本人生活中未能得到的東西:一種滋生柔情的相互欽佩、相互尊敬的關係。她傾聽著他,心中漸漸燃起了希望之火。「我想您一定很善於愛,」她說著擰了一下他的手。「我覺得您屬於那種非常寬容,允許對方保留一點兒自己空間的男人。」
妻子驚訝地望了望窗外。雨早就停了,一抹深紅色的夕陽照耀著整個屋子。
伊凡·克read.99csw.com里瑪(Ivan Klima,1931—)捷克當代最著名的作家之一,生於布拉格。二戰期間,曾在納粹集中營度過了極為恐怖的三年時光,心靈留下了永久的創傷。中學畢業后,曾在查理大學學習捷克語言文學。后長期擔任編輯。「布拉格之春」后,生活和創作均受到干擾。迫於生計,當過急救站護理員、土地測量員等。80年代末重返捷克文壇,其作品多次獲國內外大獎。作品已被譯成30多種文字,在世界各地廣泛流傳。克利瑪善於用極其平淡的手法、極其平靜的語調講述一個個世俗的小故事,並通過這些故事來呈現世界的悖謬和人性的錯綜。《馬丁法官》實際上呈現了兩種不同的婚姻觀。
當他打開家門時,那熟悉的香味朝他飄來。瑪麗走出起居室,一如以往,對他說道:「晚飯馬上就好。」
對此問題他毫無準備。他從未想過,在同妻子共同生活了30年之後,自己要離開她,即便是現在,躺在一位剛剛與他做過愛的女人身旁時,也沒想過。習慣,興許。這麼多共同度過的晝與夜。也許是他們坐的椅子,或者是他進家門的一剎那朝他飄來的熟悉的香味。也許是他們撫育的兩個兒子。
「謝謝您!」她說。他邀她來到會議室,為她倒上了一杯水。他不僅知道她的名字和職業,而九*九*藏*書且知道她的年齡。她小他20歲,十分年輕,至少在他看來。他也見過那個片刻之前還是她丈夫的男人。一個看上去粗俗、討厭的傢伙,顯然老是對妻子飛揚跋扈,企圖抑制她所有的熱情。
隨後,她邀請他到家裡來。
馬丁·瓦切克法官再過5年就要退休了,有人提議從今往後僅僅讓他接手離婚案件。他覺得這倒是個可以接受的,甚至切合實際的提議。不過,他還是同妻子商量了一下到底怎麼辦。
他扶她起來,一直將她送到樓下,然後又提議到附近的一家酒吧坐坐。他不太明白自己為何會如此熱情。這位年輕女子身上一定有某種東西打動了他,要不就可能是因為他覺得她太迷人了。他要了一瓶葡萄酒,聽任年輕女子訴說自己近來的磨難,雖然僅僅聽進了幾個細節。他凝望著她的手。她的手指正在無意識地玩弄著餐巾。那雙手太美麗了,他真想緊緊地握住它們,久久地撫摩它們。他不時地打斷她一下,給她講一些自己在工作中聽到的事例,讓她明白痛苦的遠非她一人。
一縷幾乎令人厭倦的沮喪襲上他的心頭。他還可以轉身回去,按響她的門鈴,給她一個不同的回答。可他究竟該給她什麼回答呢?
他說不愛了,早已不愛了。「這樣的婚姻還有什麼意義呢?」她冷不丁地問。
他點了點頭,很高興她這麼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