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派鎮碼頭

派鎮碼頭

作者:張軻 朱文
「再說。」那個漢人頭也不回。
「你這是住幾天?」格桑對著他的背影問了一句。
白布上寫下的黑字
兩個小時以後,他躺在床上打完了所有該打的電話,也終於有了睡意。迷迷糊糊中他想到明天的安排,住在鎮上的主任一早就會過來,還有一個什麼副總也要從娘歐趕過來,他沒有機會再走走,沒有機會向大峽谷告別了,有些遺憾。然後就睡過去了。
可不是嘛,十天已經過去了,住店給錢天經地義。那個漢人這時才意識到身後有人,之前他一直出神地看著江的對岸,一陣流沙暮靄一般飄過。他慢慢地回過頭,看著格桑,有點不理解對方這樣普通的一句話為何說得如此咬牙切齒呢。為了避免和那個漢人對視,格桑側過臉去看著壁爐。那是一個他從沒見過的歐式壁爐,燒的竟然是青松木,火正旺,不時地發出「噼啪」聲。那個漢人動作遲緩地從口袋裡摸出一疊錢,又數出四張遞過來。雖然爐邊非常溫暖,但是他的手還在不住地顫抖。
「但也不是母的呀!」兩個人一邊雙手死死地抓牢繩子,較著勁,一邊大聲喊著話。
「母的難找,要公的吧,公的多。」扎西大爺說。

這是一個月圓之夜,一絲風都沒有,四野闃然。和白天相比,空氣中多了一份濕潤和春夜的暖意。

熱鬧是短暫的,當旅客散去客船開走,碼頭彷彿又會在寂靜中一點一點地隱去。那個漢人幾乎整天待在碼頭,除了剛來的那天去了趟鎮上,拎了一大袋吃喝的回來,就沒再出去過。格桑不明白他為什麼喜歡白天睡覺,一個遊客白天不出去轉,還叫什麼遊客。每次有船來的時候,他都會回到自己的房間,把門關上。他似乎在等什麼人,似乎又不是。乘船往來的大部分是遊客,少數是當地人,藏族、門巴族、珞巴族都有,屬於峽谷邊上的幾個村莊。已經連續三天沒有船來了。夜裡下過一陣雨,白天應該非常晴朗才對,但是沒有,一直陰著,氣溫偏低,到上午十點多鍾的時候,好不容易才出了一陣太陽。
「你想幹嗎!」格桑喊了一嗓子。
再次醒過來是被凍醒的。他發現自己躺在一片廢墟中,四周斷垣殘壁,亂草叢生。天色微明,遠處雲霧氤氳。這是什麼地方?似曾相識而又完全陌生,他覺得自己是如此清晰地醒在一個夢裡。他從地上爬了起來,四處看看,在他左側有一條窄窄的石階通往高處剝蝕殆盡的夯土牆,沿著起伏的牆線插有幾十支白色的經幡。他決定拾級而上,想知道土牆外面是什麼。隨著他一步一步地接近土牆,一條氣勢雄偉的大江躍現在他的面前,他驚愕不已,熟悉的感覺鋪天蓋地向他襲來,讓他熱淚盈眶,他覺得自己已經到了臨近夢醒的最後時刻。他眼看著前方,加快了腳步繼續向前,忽然差點一腳落空,低頭一看,發現自己站在懸崖峭壁的邊上,再走半步就是粉身碎骨。他禁不住大喊了起來,但是他的叫喊立刻被巨大的峽谷吞噬,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
門外的扎西大爺只說了一個字,他就完全醒了過來。
當完全平靜下來的格桑終於見到那個漢人時,他還是無法做到平靜。那個漢人在茶室坐著呢,一邊烤著火,一邊靜靜地看著窗外雅魯藏布江的黃昏。這是格桑從來沒有見過的場景,他覺得這一切不可能是真的。
扎西大爺黑著臉,不吭聲。兩人僵持著。
只有那個胖子留了下來,他是旅遊公司的辦公室主任,上面關照他一定把博士照顧好。張博士看這架式知道待不下去了,決定第二天回北京。胖主任為博士在派鎮的最後一夜提了很多設想,但是都被博士一一否定,他哪也不去,就想待在自己設計的碼頭裡。於是胖主任只好主隨客便,在碼頭儘力張羅一頓像樣的告別晚餐。剛被罵得狗血淋頭的格桑此刻又被主任支使著。格桑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想回家卻不能回去,而有的人能回家卻不肯回家。那個漢人害得他這樣倒霉,而他卻還得為他去背青稞酒,想到這裏,格桑真有心給酒里下點毒。當然不用把他毒死,格桑只想讓他拉拉肚子。夜幕降臨,主任在碼頭茶室宴請博士,當地鎮政府的幾個領導作陪,一時觥籌交錯。而格桑在一邊撅著屁股忙著伺弄那個壁爐,那東西不好弄,和他熟悉的炭盆不一樣。胖主任忽然叫格桑過去敬酒賠罪。主任顯然喝得很高興,他指著格桑對博士說,就是他說你被下毒的。博士為格桑開脫,他說,他確實被下毒了,所有和這個地方發|生|關|系的人都像被下毒了一樣,再也離不開它了,總是想著回來。大家都說博士說得精闢。
他養的第一隻藏香豬很快就被別人的豬群帶走了。他很後悔沒有做記號,虧了錢但長了記性。第二隻剛買回來,格桑就從碼頭庫房裡找出半罐宣傳紅把它渾身上下刷成了紅色。他想這下好了,全西藏這麼紅的豬也就一頭,就算跑到內地去我也能把它找回來。但是誰又能想到呢,沒過十天他的豬就被人一槍打死在了附近山坡上。開槍的是一位門巴族獵人,他活了大半輩子也沒見過這樣的豬,以為是別的什麼動物。好在他講道理,同意賠償。獵人家裡總共養了六頭藏香豬,最小的一隻也比格桑原來那隻肥多了。格桑正在心中竊喜,誰知獵人抄起一根木棍,二話不說把最小那隻豬的前腿給打折了,然後把折了一條腿的豬賠給了格桑。格桑也不好說什麼,只好抱著那隻嗷嗷慘叫的藏香豬回家。那幾天格桑都沒有睡好,夜裡那隻豬凄厲的叫聲在江上盤旋,讓人毛骨悚然。在格桑的精心照料下,那隻豬終於痊癒,甚至那條前腿都不怎麼瘸了。但是新的問題又來了,豬的左臀上留有原來主人的記號,是烙鐵燙的,怎麼都去不掉。怎麼能證明這隻豬是我的而不是別人家的呢?格桑為此一夜沒有合眼。第二天一早他終於想出了辦法。格桑趁豬正在槽邊吃青稞的時候,飛快地用剪刀一舉鉸掉了豬的尾巴。藏香豬的尾巴太細了,鉸起來是那樣的容易。只聽一聲慘叫,沒有尾巴的豬一路滴著血在碼頭上下沒命地亂躥。格桑手裡拿著剪刀,盯著那條剛被鉸下的豬尾巴在地上一個勁地蹦,覺得非常新奇。格桑想這下好了,沒有尾巴的豬就是我格桑的。他正想到這裏,那隻沒尾巴的豬順著那條斜坡一路狂奔上了露台,騰空而起,越過了護欄,最後「嘭」地一聲摔死在一塊石板上,肝腦塗地。當格桑趕過去時,它的眼眶還在汩汩地往外冒血,而https://read.99csw.com眼睛一直瞪著,眼神是那樣的溫柔。沒錯,沒有尾巴的豬是格桑的,只是屬於他的時間太短了。
「主任,你看我可以回家了嗎?」
他從床上坐了起來,披上外衣,然後下床,不緊不慢地套上褲子、把鞋穿好。他討厭用鞋帶的鞋。他討厭褲洞用紐扣的褲子。房間里的一切清晰可辨,如洗的月光從高高的窗口傾瀉下來。他一步一步地往門口走,開門出去的時候猶豫了一下,是不是把手機帶上?他聽到有個聲音跟他說,算了,帶上吧。於是他一步一步地往回走,來到自己的床前左右摸索,終於摸到自己的包,然後伸手進去。他摸到了手機,但是感覺有些異樣。他把包里的東西都倒了出來,倒在床上,可不是嘛,手機屏、電池、蓋板,一堆雜碎,兩隻手機都散架了。現在他想把它們拼回去,但是這是兩隻不同款的手機,他總是拼不對,應該是很簡單的組合,還是不對,拆掉,拆掉,重新再來,他開始有點著急,這麼簡單的事情為什麼不會,感覺自己開始冒汗,手不聽使喚,他覺得自己快急哭了……他終於急醒了。他左右看看,又抬頭看看窗外,意識到自己是在做夢。但是當他看到床上那一堆手機部件時,又有一點不確定的感覺。
怎麼擦也無法把它擦去

「現在不是公的了,你滿意了吧?」
那個漢人站了下來,回頭看了一眼格桑,臉上沒有表情。後者頓時覺得自己好沒道理,哪有放著生意不做的。
「也是我的事!」格桑幾乎喊了起來。
太多的疑問折磨著格桑,讓他心力交瘁。這個茶室很長時間沒用過了,平常都鎖著,他是怎麼進去的?碼頭投運以來茶室的壁爐就沒使用過,堆著雜物,格桑甚至都沒有注意到那個東西,他是怎麼知道的?哪來的木材?是誰同意他這麼做的?等等,等等。格桑想質問他,想大罵他,想把他從窗口扔出去,然後再一路把他踹到江里去!情急之中太多太多的氣話在他嘴裏被擠壓成了一句,相當意外的一句。
「今天走不走?」格桑問到。
「誰?」

他想到他來的那天。為了一個深圳的項目他已經在公司連續熬了幾天,疲勞過度,在沙發上睡了過去。到凌晨五點左右,他坐了起來。忽然想到就要誤機了,他著急起來,拿起公文包晃晃悠悠地就往外走。他攔了一輛出租直奔機場,一路提醒司機快一點。當終於坐在空蕩蕩的候機大廳時,他才醒過來,噢,一個夢。他感到有些沮喪,不是因為又一次發生了這種狀況,而是他想到自己必須回去繼續他的工作。在機場的星巴克,一杯咖啡下去以後,他忽然有了一個靈感,為什麼不把夢裡的行程繼續下去呢?就當自己沒有醒好了。他從身上摸出他的手機,又從包里摸出另一隻手機,遲疑了片刻,然後把它們統統關了。
有些失去理智的格桑一頭衝進碼頭,四處尋找那個漢人,彷彿他就是壓死他那頭心愛的藏香豬的兇手。必須要有一個人為此負責,而這個狗屁地方除了那個漢人就沒有第二個活人了。格桑猛地踹開客房的門,看到那個漢人的公文包在床上扔著,但是人不在。他操起那個包掄圓了砸在牆上,聽到裏面有什麼東西碎裂的聲響。他無暇多管,把包一扔,掉頭又衝出門去。不知道那個漢人的名字,他只好一路哎哎哎地亂吼著,屋前屋后一陣亂躥。幸好那個漢人不在,格桑躥了幾圈以後有點累了,人也平靜了一些,這事畢竟跟他無關嘛。格桑覺得剛才的自己就像那隻剛被剪掉尾巴的藏香豬,這麼想時他忽然感覺到那隻豬沒死,它還活著,整個人為之精神一振。
格桑覺得自己實在太大意了,居然沒有看出來,差點讓一個被下了毒的漢人死在他管轄的碼頭。他不清楚這事會給他帶來多大麻煩,所以越想越怕。工布地區一直有下毒的傳統,直到今天下毒的事還時有耳聞。格桑小時候就見過一個老婦人十指被釘上竹籤,被牽著在街上示眾,因為她下毒被當場抓住。下毒者通常是為了奪福,他們把毒粉藏在指甲縫裡趁對方不注意施毒,相信對方死後全部的福氣和造化就會轉到自己身上。也有為了感情下毒的,心上人遠行時姑娘把毒下在酒里讓他喝下,如果過了約定的時間心上人還不歸,毒就會發作,無葯可解。格桑不肯定那個漢人遭遇的是哪一種,肯定的是他在等死。在上級領導到達之前他可千萬堅持住啊,格桑很想關心一下那個漢人,但是後者沒有給他機會,從早晨到現在一直昏睡不醒。
下午三點多,望眼欲穿的格桑終於把船等來了。三艘快艇排成「品」字形,從上游向派鎮碼頭飛速開來,一下子打破了雅魯藏布江的寧靜。格桑在碼頭這麼久還從沒見過如此壯觀的場面,三艘快艇,拖著六條雪白的長尾巴,乘風破浪,馬達的轟鳴讓他熱血澎湃。他一路小跑,衝到了江邊,跳上躉船,然後拚命揮手。
我的情人走向哪方
「他被下毒了。」扎西說了一句。
那個漢人仍然面朝牆壁躺在最靠里的那張鋪上,一動不動。當格桑斗膽上前把那件蓋頭的外衣揭開時,他感覺自己就像是揭開一具屍體的蒙面布一樣。沒想到這具屍體立刻彈坐了起來,所有人都嚇了一跳。那個漢人扭頭看著已經擠到他床邊的黑壓壓一屋子人,臉上露出十分迷惑的神情,他似乎在努力分辨這一切到底是不是真實的。與此同時,房間里的其他人也都在從各自專業的角度審視著那個漢人,想對事態迅速作出判斷。空氣彷彿凝固了一般,這時從外面不合時宜地隨風飄來一陣微弱的、極為哀怨的叫聲。只有格桑清楚,是那隻豬在哼哼。
「再哼老子給你下毒!」
「你見過一隻沒有尾巴的豬嗎?」
「你並沒有在這裏住!」
就在昨天拴豬的地方,只剩下一個空的繩圈和一灘風乾了的血跡。那隻不公不母的藏香豬不見了。格桑這次沒有著急去找,而是原地蹲了下來。他感覺自己的心就像這露台一樣空蕩蕩的。這個工布漢子終於覺醒了,這個工作一點都不適合他,為什麼要聽別人擺布?為什麼不能回家和老婆孩子一起過年?格桑就這麼走了,跟誰都沒有打招呼。他再也沒有回來。
這一天格桑都是這麼度過的,一會兒躥到露台看上游有沒有船來,一會兒又躥到那個漢人的房間里看他有沒有斷氣。那個漢人還沒有斷氣,但是那隻被九*九*藏*書劁掉的藏香豬仔好像要先斷氣了。格桑最後以便宜一百塊的價格買下了它,一來因為他罵了扎西大爺,覺得過意不去,二來他也要感謝大爺點明下毒的事。這隻豬本身他是根本瞧不上的。豬的下體還在流血,格桑找到一條髒兮兮的遊客不小心落下的哈達,胡亂地幫它團團纏上。他不想讓領導看到他在碼頭養豬,把豬換了幾個地方,但都不合適,最後乾脆把它拴在了露台的一角凍著。這地方領導最不會來,因為冷。每當格桑躥到露台上來的時候,那隻豬就哼哼。但是格桑這會兒心裏只有那個漢人。可惡的是那隻豬故意像只母豬那樣哼哼,而格桑分明知道它不是,所以氣不打一處來。
黑馬先停了下來,接著黑豬也終於癱倒。爺倆各自扔了繩子,站在那裡喘氣。扎西大爺臉色鐵青。格桑不敢抬頭,知道自己最後一句話說得太魯莽,希望大爺並沒有聽清。四周安靜下來,只有那隻豬還在呻|吟。這時一個人迎面沖他們走了過來,像個影子,一點聲響沒有就到了。
主任忽然想起鎮長送他的一塊綠松石忘在了候船廳。格桑連忙跑著去拿。他以為是小小的一塊,但是上去一看傻了,是一塊綠松原石,足有50公斤。當格桑弓著背用盡了吃奶的力氣終於把那塊該死的石頭弄上船時,他已經喘得說不出話了,一句都說不出,只得眼睜睜地看著那隻快艇揚長而去。格桑站在躉船上,一直目送那隻快艇消失在上游的盡頭。
隨著他一步一步地接近土牆,一條氣勢雄偉的大江躍現在他的面前,他驚愕不已,熟悉的感覺鋪天蓋地向他襲來,讓他熱淚盈眶,他覺得自己已經到了臨近夢醒的最後時刻。

「不走。」那個人回答得很平靜,從被窩裡伸出左手把外衣往上拉了拉。
天色尚早,還要等上兩三個鐘頭,太陽才會升起來。到那時這隻藏香豬才會明白,它已經成為魔鬼島的居民,而且是唯一的居民。
他順著一側的斜坡走向碼頭屋頂的露台,走得非常緩慢。他邊走,邊有些著急地扭頭向東邊張望。他終於站到了露台的盡頭。雅魯藏布江像一條巨大的銀鏈懸浮在半空,婀娜多姿,展現出白天所拒絕展現的柔軟和嫵媚。他長時間地站著,面朝雅魯藏布大峽谷的峽口。他閉上眼睛,有些貪婪地嗅著,思緒正順著江水無拘無束地向峽谷的縱深處,試探地伸出長長的觸角,那是世界上最後一個大峽谷,最後一塊未開懇的處|女地。他感到峽口兩側的山坡向中間強力地收縮,彷彿堅決要把外面的世界緊緊夾住。不知不覺中他變得亢奮起來,他伸手進去,堅挺的手感加強了他久違的衝動,他不顧一切地做了起來,旁若無人,隨著江濤拍岸的的節奏,細密的快|感如霧一般飄過來,又飄過去。他的呼吸變得急促,身體開始發熱,山後的天空風雲在急速地變換。那雙高原缺氧的眼睛緊盯著峽口中央的魔鬼島,運足全身的氣力盯著,一個溫暖的靈感頓悟般將他擊中,那個小島不正是一隻肥大的陰|蒂嗎,在江水的撫摸下漸漸昂起,一波又一波無邊蔓延的肉體狂喜,顫抖……終於噴射而出的剎那,他清楚地看到峽谷深處的南迦巴瓦,從終年不散的雲霧中奇迹般地瞬間完全凸現出來!巍峨的雪山群峰,半山腰上有七道彩虹交相輝映,雖然稍縱即逝,但是確鑿無疑,他一時無法承受這過於洶湧的幸福,癱倒在露台上。
「我不會唱敬酒歌。」他嘟噥了一句。
胖主任不答應,藏族同胞怎麼可能不會唱歌呢,他堅持要格桑唱。格桑還是說他不會唱,主任生氣了,藉著酒勁罵了兩句。張博士連忙打圓場,算啦,算啦,不會唱就算啦。但是胖主任還是不答應,說,那就隨便唱一首工布箭歌,《北京的金山上》總會吧?現在的工布人《吉祥之歌》不一定知道,但是《北京的金山上》是一定會唱的。格桑沒辦法推脫了,只好用藏語唱了一遍。他自己感覺唱得糟透了,喉嚨被扼住一般,但是在座的都覺得他唱得不錯,一起為他鼓掌。博士和格桑終於把這碗酒給了了。胖主任又高興起來,獎勵了格桑一大團氂牛肉,然後摟著他說,當然唱的跟才旦卓瑪還有一定差距。格桑很害羞,說,不好比,女聲本來就高,我唱不上去。胖主任一瞪眼睛,和格桑較起真來,怎麼不好比?我把你劁了,你能唱得比她還高,你信不信?一陣哄堂大笑。格桑不知道漢語「劁」是什麼意思,沒聽說過,見大家都笑,也就隨著笑了笑。
峽口右側陡峭的江岸上插著一大排白色的經幡,那裡就是傳說中工布王九個尖頂的城堡所在,如今只剩一片廢墟。那個漢人對著那片廢墟看了很久,他的衣角也像經幡一樣在風中瑟瑟發抖。
那個人不予理睬。
對方還是沒有回答。格桑戳在那裡等了一會兒,然後生氣地一跺腳走開了,任憑房門敞著。現在他很後悔當初同意那個漢人住下。其實也沒有同意不同意這回事,十天前那個漢人和一個內地的老幹部旅遊團乘同一班船來到這裏,然後就這麼住下了。他沒有什麼行李,單肩挎著一個薄薄的、做工非常精細的皮質公文包,面色蒼白,神情憂鬱。格桑看漢人不準,估計他有四十多歲。這個漢人似乎對碼頭不陌生,徑直往客房方向過去。格桑當時就覺得什麼地方有點不對勁。
接下來的事情對格桑來說絕對是惡夢。所有的領導都有責任分別把他罵一通。因為他們來自不同系統,每一位後面罵的都不想簡單地重複前面那位的話,那樣顯得沒水準,所以他們被迫變著花樣罵格桑。格桑被罵哭了,不是因為被罵狠了,而是因為他們罵的格桑越來越聽不懂了,他急哭了。忽然有人小聲地提醒了一句,小子是藏族,注意一點民族感情。「呼啦」一下,所有的領導就全撤了。
他開門走了出去,來到格桑那間屋的門口,貼到門上聽了聽,裏面傳來均勻的鼾聲。他輕輕地推了推門,裏面插上了。他慢吞吞地回到自己的屋裡,在床上坐著,努力抵抗著睡意,他隱隱有些擔心,不想馬上睡過去。
白布的經幡

它再也不動彈了,像一隻真正的死豬那樣在江里半浮半沉,也不知道漂了多久,順著江一直漂下去,直到它的頭重重地撞在一塊礁石上。這隻豬徹底醒了過來,它不明白自己怎麼在水裡,它當然不想溺死,一陣胡亂地掙扎,終於爬上岸去。它甩了甩身上的水珠,四周看了看,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拾壹

九-九-藏-書
話音未落,刀光一閃,多餘的小東西已經不復存在。豬仔像大夢初醒一般,「嚯」地在原地立了起來,驚悚地看著四周,不知出了什麼事。等它明白過來,可憐的仔豬就鬼哭狼嚎地開始狂奔。扎西大爺動作真快,伸手一把攥住豬仔脖子上那條繩子。豬仔跑不遠了,只能圍著扎西一邊打轉一邊噴血。大爺的黑馬頓時驚了,一聲嘶鳴,撒蹄要跑。扎西騰不出手來,連忙叫格桑幫忙。但格桑被嚇壞了,夾緊雙腿,半天作不出反應。幸好黑馬慌亂中跑錯了方向,又折回來,格桑才有機會抓住馬的韁繩。馬繞著格桑在跑,豬繞著扎西在跑。
那隻豬饑寒交迫,流血過多,已經奄奄一息,哼哼的力氣都沒有了。到了半夜,它像一隻真正的死豬那樣身體越來越冰。就在這時有人踩了一下它的細尾巴,它從中陰之地退了回來,但是動彈不了。過了一會兒,有一股溫熱的液體噴了過來,極少的幾滴正好噴到了它張開的嘴裏。它順勢咽了下去,感覺有了一絲生氣,掙扎著起來,把地上所有的液體舔食乾淨,然後又倒下了。到了凌晨四五點的時候,這隻豬夢幻般地站了起來,掙脫了繩圈。實際上並沒有掙脫這個過程,在過去的一天它瘦了太多,繩圈對它來說已經太大了。它顫顫巍巍地走著,順著斜坡下了露台。它靠著碼頭的牆根蹣跚著,走一會兒,停一停,靠在牆上休息,好像在辨認路線。它來到通往江邊的那條石子路上,四隻尖蹄顫著,一點一點往下挪,走到一半的時候,實在站立不住,順著坡滾了一段,然後又站了起來,繼續挪,實在走不動了,就一點一點地爬。忽然它感到一陣暖流將它整個託了起來。
「那是我的事。」

沒有寫下的心跡啊
「能告訴我準備去哪嗎?」格桑用稍微平緩一點的語氣又問了一句。
風啊,望你也把幡兒吹向哪方吧!
當他終於緩過勁來,格桑覺得是時候去收拾那隻豬了。他改變了主意,決定把它宰了,烤乳豬好好犒勞一下自己。豬不一定是用來養的,也可以殺了吃。正好茶室還有一些昨天剩下的青稞酒,就算提前過年了。想到這裏格桑覺得心情大好。
一經風雨就泯沒了
「你可以住在鎮上。」格桑脫口而出。他說的也是實話,派鎮碼頭離派鎮還有相當一段距離,過於孤立、冷清,尤其在夜裡。而派鎮這些年因為搞旅遊,生活條件有所改善,要方便許多。一般遊客要麼回八一住,要麼就住在鎮上。
雖然時間有限,主任還是為博士準備了很多當地的特產帶回北京。格桑一袋一袋地往快艇上搬,幹得挺起勁,因為他想到等把人送走,他也可以回家了。胖主任是最後一個上船的,格桑在一邊小心攙扶著。他想這是最後的機會。
格桑不明白這樣嚴肅的問題為什麼總是讓人發笑。到傍晚格桑覺得沒希望了,只能往回走。他一路低著頭,失魂落魄。當走到瑪尼堆附近時,格桑忽然站住了。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隻豬背朝上匍匐著,被完整地嵌入了雨後鬆軟的路面,平展得像一張毛皮。毛皮上隱約有著輪胎的痕迹,一定是那種運木材的大車乾的。那雙豬眼直愣愣地瞪著他,眼神依然溫柔,格桑只覺得膝下一軟,跪了下來,用十指從土裡摳出那個血肉模糊的后臀,忍不住號啕大哭起來,沒有尾巴啊沒有尾巴。
「豬!」
「40塊錢一張鋪,先交錢。」
魔鬼島的神豬帶來無數瘋狂好奇的遊客,原本安靜的派鎮碼頭變得非常繁忙。太陽好的時候,這隻豬有時會面朝上游威武地立著,看著滾滾而來的雅魯藏布江,感覺自己就是這裏的守護神。這顆星球上最後的、最神秘的一條大峽谷就這樣被豬給毀了。
在三棵四五個人方可合抱的古樹掩映下,派鎮碼頭顯得相當隱秘。石頭的外牆使整個建築與它所背靠的山崖融為一體,如果不是江邊躉船的提示,你也許會忽略它的存在。從江面向上仰望,你會誤以為樹冠之中似乎有一眼石窟。只有當客船進浦時,隨著汽笛的轟鳴,整個碼頭的輪廓才會突然顯現出來。上岸以後,順著錯落有致的石子路上行,如同進入一個簡樸的園林,整個建築真正向你徐徐展開,右首是候船廳,左首是茶室,中間是通透的長廊對著色彩斑斕的山坡。不管是規模還是風格,都與所處的環境極不相稱,有一種時空錯位的感覺。它不像是一個蠻荒之地的小碼頭,而更像是一座避世獨居的大別墅。
當他終於走回碼頭的時候,天已經亮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跋涉了這樣長的距離。他累極了,一會兒覺得自己在夢中,一會兒覺得自己醒著,沿途的景物虛幻不真。他從沒有像現在這樣迫切地想到達一張平坦的床。這時,他看到碼頭門口的空地上,一匹黑馬和一隻黑豬在各自繞著一個人瘋跑,這景象太滑稽了。這一次他沒有疑問,知道那是自己的幻覺。
格桑轉臉看著大爺,好像懷疑自己的耳朵。扎西用下巴指了指候船廳。格桑頓時覺得自己頭皮上所有的毛孔都豎了起來,脊樑接連竄起好幾陣涼意。隨即他又有了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

現在格桑正在四處尋找的就是這隻轉世的、沒有尾巴的藏香豬。他已經在江邊的那條土路上來回了十幾趟,喉嚨都喊啞了。他一路尋到了鎮上,逢人就問。
離工布新年還有二十多天,格桑就待不住了。他剛工作不久,二十齣頭,家在昌都,老婆和剛出生還沒有見過面的兒子正盼著他回去呢。他想請假,但是領導不批准。他工作所在的派鎮碼頭,上屬拉薩一家負責雅魯藏布江旅遊開發的上市公司。派鎮位於雅魯藏布江中下游,是雅江旅遊的終點,也是著名的雅魯藏布大峽谷的起點,行政屬於現在的林芝。而林芝就是工布的中心。雖說進入陽曆十一月以來,遊客已相當稀少,但是整個派鎮碼頭也就格桑一人照看,他如果走了,碼頭怎麼辦呢?格桑心裏也清楚,所以他著急。
那個漢人遲疑了一下,從口袋裡摸出一疊錢,數出四張交到格桑手裡。格桑接過來一看,不是四十而是四百,有點懵。
他覺得自己足夠清醒,認出這裏就是工布王城堡的廢墟。他目光連忙向下尋找,他希望立刻看到碼頭所在。但是山下還處在黎明前的黑暗中,他只能看到雅魯藏布江進入大峽谷前的最後九_九_藏_書一個彎,他知道碼頭就在那裡。正處在風口,風一刻都不停,白色的經幡獵獵作響,不斷地從他臉上拂過,他注意到經幡上的黑字已經模糊不清了。他閉上眼睛,感受著,似乎在等待一陣更大的風把他掀下去。
從三艘快艇上總共下來了二十多個人,全都表情凝重,不苟言笑,格桑一下子意識到這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情。除了上屬的公司領導,公安局、安全局、衛生局、旅遊局和邊防駐軍、當地政府都派了專人,如臨大敵。一個漢人在西藏被下了毒,這事過於敏感,誰也不敢掉以輕心。格桑在前面領路,聽著身後幾十隻腳一齊踩在石子上沉悶的聲響,越走越覺得腿軟。
「你怎麼不把自己割了?」
格桑趕緊套上衣服開門出來,很不好意思,一個勁地陪著笑臉。扎西是附近直白村的,格桑和他認識最早是因為大爺想把孫女嫁給他。大爺的孫女卓瑪生得真是漂亮,唱起歌來實在撩人,只是左眼有一小塊白內障。格桑不知道那是什麼,就問扎西。大爺對他說,你看到天上的白雲了嗎?事情就是這樣。格桑點了點頭,但是心裏還是不踏實。幸好格桑當時在老家已經有相好了,就是現在的老婆,不然他會因為無法決斷而痛苦的。這次是格桑拜託扎西大爺在村裡幫他覓一隻好的仔豬,而且再三強調要找個母的。
扎西大爺凌晨五點就到了碼頭。他圍著碼頭把所有的門窗拍了一遍,終於把還在做夢的格桑拍了起來。格桑裹著被子,半夢半醒,從候船廳的門縫裡探出頭。天剛麻麻亮,門外霧氣未散,來者一身黑色氆氌的工布服,牽著一匹黑馬,腰間別著一把骨柄工布刀。格桑驚得「砰」地把門關上,差點夾住自己的頭。他以為自己還陷在剛才的噩夢中,工布王的鬼魂找上門來了,因為他做了虧心事。
「你的住宿費不夠了。」
不是別人,正是那個漢人。他從外面回來了。看起來整個人疲憊之極,雙唇煞白,頭髮凌亂更顯眼神恍惚。他從格桑和扎西中間穿過,一個招呼不打,好像沒有看見他們。格桑感到對方身上刺骨的寒氣。那個漢人進了候船廳的大門,消失在大廳深處的黑暗中。格桑還盯著那個方向,半天緩不過神來。
他不明白為什麼養一隻藏香豬會這樣的難,而其他人養一隻藏香豬為什麼又那樣的容易,人世間為什麼這樣不公平。憤怒的情緒緊緊地攫住了一顆工布漢子年輕的心。他咽不下這口氣,他賭咒發誓,一定要再養一隻豬,而且一定要把它養大!只是他已經拿不出買豬苗的錢了。
他喜歡這裏的夜晚,靜得可以聽見心跳,那江水流動的聲響讓他感覺自己一直浮在水面上,儘管順著江水漂下去,啊,雅魯藏布,什麼都不用想,什麼都不用做,隨著波浪上下擺動,身體慢慢有了溫度,像一個嬰兒重新回到母親的子宮……幾次半夜醒來,他都分不清自己到底是醒著還是在夢裡。乾脆他就不去區分了。想到不用時刻準備著去提醒自己,他感到一種空前的放鬆。
有些無奈的格桑用腳踢了踢豬屁股,豬仔還沒醒。他又更重地、有點厭惡地踢了一腳。在格桑看來,這隻豬不但是公的,而且還死活不知,實在沒有什麼好珍惜的了。沒想到這一腳把扎西惹火了。只見大爺拔出腰間的刀,扔了皮鞘,上前分開豬仔的後腿。
這時,身後一陣「咕嚕嚕咕嚕嚕」的叫聲把他喚醒。格桑正心急火燎地奔走在江邊那條通往派鎮的土路上,他一邊走,一邊大聲喚著。那個漢人回頭不解地看了看格桑,他覺得渾身涼透了,把外衣裹裹緊,動身往下走。而格桑並沒有注意到屋頂上那個孤獨的漢人,因為此刻他的心裏只有豬。
過了一會兒,門外有個胖子分開人群硬擠進來,跌跌撞撞地來到床邊,一把握住那個漢人的手,說到,張博士,你怎麼來啦?不在北京待著,到這來幹嗎?那個漢人猶豫了一下,顯然他也認出了那個胖子,他指著滿屋子的人問到,這是……胖子有些興奮地轉臉對大家說,這是張博士,大建築師!這個碼頭就是他設計的。誰知房間里的氣氛變得更加壓抑,大建築師被下了毒,事情比想象的還嚴重。一位目光炯炯的公安幹警上前半步,問到,博士,你是什麼時候發現自己被下毒的?大建築師臉上又浮現出那種迷惑的神情。什麼下毒?他皺起了眉頭,喃喃地說到,我一直惦記著回來看看,碼頭建好以後我就沒來過,一晃好多年,最近正好有時間就來了,沒有打招呼,怕麻煩你們,什麼下毒?房間里所有人的視線齊刷刷地轉向一角的格桑。這太突然了,格桑整個人被釘在了那裡,呆若木雞。這時從外面又隨風飄來一陣微弱的、極為哀怨的叫聲。只有格桑清楚,是那隻豬在哼哼。
早飯以後,四個昨晚到達的老驢友背著行囊向格桑告別,動身前往墨脫。碼頭一下子安靜了下來,格桑端著旅客吃剩的半盆麵條來到屋外,把它倒到了豬食槽里,然後嘴裏「咕嚕嚕咕嚕嚕」地喚著。豬始終沒有出現。格桑臉上漸漸有了不安之色。
格桑端著一碗青稞酒,脹紅了臉,非常窘迫。博士厚道,主動起身和他碰杯。為了讓格桑放鬆,博士沖他玩笑地擠了一下眼睛,說了一句:「我並沒有在這裏住。」
「聽我一句,那東西割了省事!」
也許就是因為這一陣太陽,那個漢人出來了,順著一側的斜坡走向碼頭屋頂的露台。在陽光下他顯得更為蒼白、憔悴,這麼短的路他都走得吃力,邊喘著氣邊有些著急地扭頭向東邊張望。當他終於來到露台上時,太陽卻再次被厚厚的雲層所遮蔽,天徹底暗了下來。露台相當寬敞,空蕩蕩的,一陣江風來得突然,幾乎使他站立不穩。緊貼著露台的那棵古樹飄下一大陣脆黃的落葉,撒了一地。他連忙下意識地俯身抓住有些低矮的護欄,但護欄是鐵的,透涼,他又不得不鬆開手,但身體還保持著前傾。雖然已是初冬,兩岸卻青山如黛,層林盡染,江水少有的清澈。
還要等上一個嚴酷的冬天,當它啃掉島上所有能啃的東西頑強地倖存下來,這隻豬才會被為工尊德姆燒香的藏民發現,並奉為神豬,從此過上無憂無慮的日子,有吃不完的供奉和不可冒犯的尊嚴。它一天天肥胖起來,體形龐大,完全擺脫了普通藏香豬的模樣。胯|下沒有割乾淨的陽|具吊著,更增加了它的權威。
明天就回去了,博士躺在床上翻來覆去,難以入眠。兩隻手機放在枕邊,他已經重新把它們裝好,只是還沒有開機。他有些猶豫,但是最後還是把它們都打開了。沒一會兒,簡訊和電話就像潮水一般涌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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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能養公的,我不能養公的。」格桑緊張地站了起來,連連搖頭。
「那你什麼時候走?」格桑繼續問到。
格桑看了一眼那哆哆嗦嗦的四百塊錢,真想拿過來砸到他臉上。他想嚴正地告訴那個漢人,不是錢的問題,給我滾蛋,老子要回家過年了。但是此刻的格桑又怎麼能拒絕這四百塊錢呢?那正好是一隻豬苗的價錢。他猶豫再三,然後一把扯過錢來。雖然只有四張,格桑還是埋頭認真數了一遍。忽然他抬起頭,雙眼一瞪。

「不行,一定要母的。」
和西藏其他地區不一樣,工布是在藏曆十月一日過年,究其原因就要說到七百多年前的工布王阿傑結布。工布地區被稱為「死者的都城」,這一說法在蓮花生大師五部遺教之《神鬼遺教》中就有記載。工布人有句話世代相傳:聶赤成就了工布的獨立,而阿傑結布給工布人帶來了勇敢和自信。阿傑結布是最受尊敬的一代土王,在他的統治下工布部落昌盛無比。當時有一支強大的外敵進犯北部邊境,阿傑結布要率領部落所有的男人離開家鄉去迎戰。正值深秋初冬,年關將近,工布漢子們想到過年的青稞酒和肥豬肉就全身懶洋洋的,鬥志全無。阿傑結布看在眼裡,當即決定把新年提前到十月初一。工布漢子們過完年心裏痛快,沒有牽挂,打起仗來個個賣命,最後當然把敵人給打跑了。但是據說也就是在這次戰爭的最後一次戰役中,阿傑結布不幸犧牲,被敵人砍掉了頭顱和四肢。工布子民扛著他們首領殘剩的軀幹,吹著悲愴的號角,勝利凱旋了。
「不要抓我!不要抓我!」格桑在門裡大聲求饒。
但是格桑聽來如同被電了一下,心裏頓時七上八下起來。他不認為這個漢人在跟他開玩笑。這麼多領導在座,那件事萬一被說出來怎麼辦?格桑僵硬地把碗舉過頭頂,準備一飲而盡,誰知被主任一把拉住。胖主任對格桑說,怎麼能這樣就喝?沒禮貌,唱敬酒歌,來,來,唱一首敬酒歌!對呀,這種時候怎麼能不獻上一首呢。但是格桑實在心思不在。
「該死。」他罵了一句。格桑忽然想起了什麼,手裡提溜著還滴著湯水的空盆直奔客房。在候船廳的里側備有三間簡易的客房,供錯過船班的旅客過夜。最外邊的那間權且被當作格桑的宿舍。他推開最裡邊的那間,用力過猛,木門磕在牆上發出「哐」的一聲。房間里並排放著四張鋪,只有最靠里的那張鋪躺著人。那個人面朝牆壁躺著,一動不動,整個人蜷縮成一團,外衣蓋在被窩上。格桑故意整理了一下門口那張鋪,動作很響,但是那個人還是一動不動。
格桑變得有些迷信,前幾隻公的都沒有好結果,所以養只母的換換運氣。扎西大爺把倒掛在馬鞍邊的豬仔解下,鬆了後腿的綁繩,卸在格桑的腳邊。因為一路顛簸,豬仔被震昏了,渾身綿軟,像只貓似的,脖子上還拖著一根一米多長的繩子。格桑於是在一邊蹲下來,耐心地等它蘇醒。扎西掏出他的煙鍋,點上,一口濃煙噴在豬鼻子上。豬仔沒醒但是打了響鼻,格桑放心一半。大爺問格桑什麼時候回家,說如果不回家就去直白過年。可不敢去,聽說他孫女還沒嫁出去呢,格桑一邊敷衍著,一邊輕輕撫弄著小豬的細尾巴。他下意識地伸手往豬仔兩條後腿之間抄了一把。這一抄不要緊,格桑像是被蛇咬了一樣,驚得叫了起來。怎麼是公的!扎西大爺繼續抽他的煙,說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格桑把仔豬整個翻過來,後腿扯得開開的,衝著大爺。這時天光已經放亮,扎西大爺瞥了一眼,手上的煙鍋差點掉地。他湊過來,幾乎把鼻子都貼了上去。確實多了個小東西,扎西大爺相當懊惱,在那裡自言自語,怎麼可能呢!怎麼可能呢!難道它會變不成!一邊說一邊用他的粗短的食指來回撥弄,似乎想把那個該死的小東西撥掉。結果卻使它迅速大了許多。
他順著奔騰的江水向東邊放眼望去。大約兩三公里以外,雅魯藏布大峽谷的峽口正對著他,彷彿觸手可及。過了狹窄的峽口,江面忽然變得開闊起來,形成了一個偌大的圓形湖泊。而就在峽口的正中央,孤零零地蹲踞著一座怪異的小島。這就是「魔鬼島」,當地人叫它「森不藏」,意思是羅剎城堡。蓮花生大師到此傳教時與當地的群魔有過激烈的爭鬥,那是佛苯相爭時期,工布王也被看作惡魔之主。為了永久地鎮住魔鬼,蓮花生大師收服了工布原先的保護神工尊德姆,令她鎮守此島。島上隱約可見一座房子,那就是工尊德姆的小廟。再往縱深方向,就應該是南迦巴瓦了。這座神秘的雪峰終年雲霧繚繞,難得一見尊容。他似乎有些失望,閉上眼睛,休息了片刻。
這句話相當晦澀,難於理解。也許他想說的是不要告訴別人你曾經在這裏住過,這錢我要留著急用。那個漢人愣住了,在對方的逼視下最後機械地點了一下頭,也不知道究竟懂了沒有。格桑一出茶室的門就返身狠狠地踢了兩腳牆,他恨自己,恨自己沒有大罵那個漢人。踢得實在太重了,右腳疼得鑽心。格桑一瘸一拐地走著,又一次聯想到那隻藏香豬。沒錯,他感覺得更清楚了,確實沒死,它還活著。
這件事讓格桑深受刺|激,很長時間沒有心思再養豬,直到半年後,他在八一農貿集市意外地與藏香豬前緣再續。他沒法不把它抱回去,因為那隻黑白雜毛的豬苗不但有著一樣溫柔的眼神,而且也一樣沒有多餘的尾巴。據賣豬的人說,這隻小豬天生就沒有尾巴。格桑覺得這簡直就是上一頭豬的轉世,他沒法不養它。但是還是猶豫,這時他的手機響了,是他老婆打來的,告訴他孩子出生了,是個兒子。格桑滿含熱淚地抱起那頭小豬扭頭就跑。
高插在北拉的山頭
格桑養了一隻藏香豬。藏香豬是高原獨有的豬種,尖蹄、細尾巴,生得十分乖巧。一般都是放養,滿山遍野地亂跑,喝的是山泉水,吃的是松茸蟲草,所以肉質極為鮮美。來藏地的遊客都對它垂涎三尺,藏香豬的價格因此一路飆升。一隻大的藏香豬最多可以賣到三四千塊錢,連豬苗都可以賣上四百,養殖藏香豬迅速成為當地人第二大方便的經濟收入。第一大方便的是亂砍亂伐,賣木材,已被政府明令禁止。格桑原想養只獒,因為碼頭這麼大就他一人,養只獒可以作伴。但是養獒不能掙錢。所以格桑覺得養豬是最好了,既可以做伴,又可以掙錢。他工資有限,沒有多餘的錢,所以只能買一隻來養。他希望把這一隻養大,然後賣掉,掙它一筆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