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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之旅

冬日之旅

作者:喬治·佩雷克
近三十年間,文森·德格瑞爾為了搜集能證明這位詩人和他作品存在的證據,空耗了他全部的精力。在他辭世之際,在魏利埃爾(Verrières)市的精神病院里,他的學生整理了他留下的數目驚人的大堆文獻和手稿:其中,他們找到一本黑帆布封皮的厚冊子,封面上的標籤用公正的書法寫著「冬日之旅」:前八頁描述了關於那些徒勞的研究的故事;餘下的一共三百九十二頁,張張皆是白紙。
德格瑞爾讀完《冬日之旅》時已經是凌晨四點。他從書中找到了近三十處引語。此外一定還有別的。雨果·巍尼耶的這本書看來不過是十九世紀末詩歌的一部驚人的匯總,一個出格的大雜燴,一副鑲嵌壁畫,其中每一片馬賽克都是一部他人的作品。他儘力去想象這位試圖從別人的書中攫取自己文章材料的無名作者,想象這個荒謬卻令人激賞的計劃,就在此時他的心中悄然生出一個瘋狂的假設:他剛剛想到在從架上取下這本書時,自己曾機械地記下了出版日期,這是出於作為一個年輕學者的反射行為,絕不查看一本沒有編目背景的書。有可能是記錯了,但他分明記得讀到的是:一八六肆年。他立刻驗證,心狂跳不止。沒有看錯:這就是說巍尼耶提前了兩年「引用」麻拉美,提前了十年抄襲魏爾倫的《被遺忘的抒情小調》,而對古斯塔夫·卡恩則超前了近四分之一個世紀!也就是說,洛特雷阿蒙、日爾幔·努沃、蘭波、闊比埃以及其他很多人都只不過是一位不為人知的天才詩人的剽竊者,而這個人僅憑一部作品,就囊括了供給之後三代乃至四代作家的資本!
一九三九年八月的最後一個星期,是時戰爭的氤氳已經侵襲到了巴黎,年輕的教授文森·德格瑞爾(Vincent Degra)應他的同事德尼·伯拉得(Denis Borrade)之邀,去他的父母在勒·阿弗爾(Le Havre)的一處宅砥消磨幾天時日。在離開那裡的前夜,他去主人的書架上搜羅,打算挑一本那種我們常說不可不讀,又從來只有在打橋牌被輪下時窩到爐火邊隨便翻看幾頁的書,這九_九_藏_書時,德格瑞爾的目光落在了一本薄薄的題為《冬日之旅》的書上,書的作者雨果·巍尼耶(Hugo Vernier)他聞所未聞,但僅僅頭幾頁就帶給他很強烈的印象,以至於他幾乎忘了去與主人和其他朋友們道歉便匆匆沖回樓上他的卧室繼續閱讀。
德格瑞爾在博韋(Beauvais)被任命為教授,從此,他將所有的空余時間都用在了《冬日之旅》上。
德格瑞爾在記事本上仔細地列了一份作者和引文的清單之後回到了巴黎,決定從次日起去國家圖書館繼續這個研究。但是,事態的發展沒能允許他這樣做。在巴黎,他的行路條已在等著他了。被徵召入伍到了貢皮埃涅市(Compiègne),還沒來得及細想原因又轉移到聖讓·德呂茲(Saint-Jean-de-Luz),經由西班牙輾轉到了英國,再回到法國時,已經是一九四五年底了。整個戰爭期間,他都隨身帶著那本記事本,並且奇迹般地一直沒有丟失掉。研究當然沒能有什麼進展,但他總還是獲得了一個對他來說決定性的重大發現:在大英博物館,他得以查閱了《法國出版業及法國圖書名錄總覽》,驗證了他那個了不起的假設:《冬日之旅》,巍尼耶(雨果)著,確於一八六肆年在瓦朗西納市(Valenciennes)由埃爾弗兄弟印刷書店(Hervé Frères)出版,和所有法國的出版物一樣獲取了版權號,並曾交送到國家圖書館,被授予書目編號Z87921。
文森·德格瑞爾,由於長期以來對這些作家的關注——他從幾年前就開始準備一部題為《法國詩歌從高蹈派到印象派的演變》的博士論文——起先以為自己一定是曾由於研究的需要讀過這本書,漸漸的,他覺得自己更像是陷入了一種「似曾相識」的幻覺中,就好像咂一小口茶的滋味能讓人回到三十年前的倫敦一樣,只要一點細小的事物,一個聲音,一種氣味,一個動作已足矣——可能是他在書架上從維拉仁和威磊·格利凡(Vielé Griffin)之間抽出這本書前read.99csw•com那片刻的遲疑,也可能是他瀏覽頭幾頁時的那種熱切的方式——使得他產生了對不曾有過的閱讀經歷的虛幻記憶,疊印到此時的書本上讓他無法繼續看下去。然而這種懷疑很快被否定了,而德格瑞爾也更加篤定:可能是他的記憶錯位,可能出於偶然,巍尼耶似乎是借用了卡圖爾·芒戴斯(Catulle Mendès)的那句「只有野豺逡巡于石砌的墳墓間」,可能我們能把它算作是命運的邂逅,或是顯著的影響,抑或是蓄意的致敬,無意的抄襲,模仿的慾望,援引的口味,善意的巧合,也許我們可以認為一些片語諸如「飛縱的時光」、「寒冬的霧靄」、「幽暗的天際」、「幽深的洞穴」、「蒸騰的熱泉」,「林中灌木閃爍的微光」所有詩人都有權使用,因此不論它們出現在雨果·巍尼耶的某個段落中,還是出現在讓·莫雷阿斯(Jean Moréas)的詩節里都同樣合情合理。但很難不在閱讀中留意到這種「偶然」,幾乎逐字逐句或者至少是部分地,這裏出現一個片斷是蘭波的(「我真切地看到一座清真寺聳立在工廠的廣場上,一個天使建造的擊鼓學園。」),或者是麻拉美的(「清晰的冬日,明朗的藝術的季節」),那裡有洛特雷阿蒙(Lautréamont)的(「我從鏡中看著被我的意願殺害的這片唇」),有古斯塔夫·卡恩(Gustave Kahn)的(「任由長歌氣短……我心抽泣/煤煙環繞光芒。肅穆莊嚴/寧靜緩緩升騰,凜人慎甚/私秘空間雜聲狎昵」),或還有幾乎未經修改的魏爾倫(Verlaine)(「在平原無休止的倦意中,雪如沙子般閃耀。天空是紅銅的顏色。列車滑來悄無聲息……」),等等。
他什麼也沒找到。伯拉得家書架上的幾本字典和書目完全無視雨果·巍尼耶這個人的存在。德尼·伯拉得和他的父母也無法提供更多的信息:這本書是早在十年前,在翁福勒爾(Honfleur)的一次拍賣會上買到的;他們也只瀏覽過一遍,並沒有特別留意。
花了一整天的時間,在德尼的幫助下,德九_九_藏_書格瑞爾對這部作品進行了系統的研究,尋找散布在十數本詩文集里的斷片:他們一共找到了近三百五十個,對應於三十多位作家:從最著名的到最默默無聞的世紀末詩人,還有一些散文家(雷翁·伯利,歐內斯特·哈羅(Ernest Hello)),這些人似乎都曾經將《冬日之旅》奉為聖經,從中汲取過他們最優秀的作品:邦威勒、里謝潘(Richepin)、於斯曼(Huysman)、查理·克羅、雷翁·瓦拉德(Léon Valade),名列其中的還有麻拉美和魏爾倫,以及其他一些如今已被遺忘的的人,如查理·德·坡梅若(Charles de Pomairols)、錫伯利特·瓦漾(Hippolyte Vaillant)、茉麗斯·羅利娜(Maurice Rollinat)(喬治·桑的教女),拉普拉德(Laprade),阿爾貝·梅拉(Albert Mérat),查理·默里斯(Charles Morice)或安托尼·瓦拉布萊格(Antony Valabrègue)。
通過對大部分十九世紀末詩人的日記和通信更深入的研究,他很快便確信雨果·巍尼耶在當年曾擁有過他應有的的名望:一些日記中記道「近日收到雨果的來信」,或者「一整晚都在拜讀H.V.」,瓦朗壇·哈維爾康(Valentin Havercamp)著名的的感嘆「雨果,只有雨果」,所指的也根本不是「維克多」·雨果,而是這個該死的僅憑一部作品就將所有拿到它的人燒成灰燼的詩人。一些評論界和文學史上一直無法解釋的明顯的矛盾,只有在這裏才找到唯一的合乎邏輯的答案,只有想到雨果·巍尼耶以及那些人從他的《冬日之旅》中所蒙受的恩惠,才能理解為何蘭波曾寫下「我是他者」,洛特雷阿蒙曾寫道「詩歌應出於所有人而非僅一人之手」。
《冬日之旅》是一個以第一人稱敘述的故事,發生在一個半幻想的地方,陰沉的天,陰霾的森林,低緩的山丘,被水閘切斷的鋪滿綠苔的水渠,所有景物被刻意地描繪成弗蘭read.99csw.com德(Flandres)或阿爾登(Ardennes)地區的樣子。書被分成兩大部分。第一部分,非常短,用晦澀的辭藻描繪了一次帶有秘宗傳道意味的旅行,其中的每一個階段都標志著一次挫折,在旅程的終點,無名的主人公,一個男子,並且所有跡象都讓人認為他是一個青年,來到了一個迷霧繚繞的大湖岸邊;一個擺渡人在那裡等著,將他送到一個山崖陡峭的小島上,島心聳立著一座高大陰暗的建築;通向小島的唯一途徑是一條狹窄的浮橋,年輕人還沒在橋上站穩,一對奇怪的夫婦出現了,一個老翁和一個老婦,兩人都罩著長長的黑斗篷,彷彿是從濃霧中生出來的,他們走過來站到他的兩邊,挽住他的胳膊,盡量緊地夾住他的兩胛;三個人如焊在一起一般蹣跚而行,穿過斑駁的小道來到大宅前,登上一架木製的階梯,直到進入一間卧室里。這時,就好象他們無法解釋的現身一樣,那對老夫婦消失了,只留下青年獨自一人站在屋中間。屋裡只有幾件簡單的傢具:一張床,罩著提花布料的床單,一張桌子,一把椅子。壁爐里火在燃著。桌上已準備好了飯菜:一碗蠶豆湯,一塊牛肩肉。透過卧室高處的窗子,年輕人看著滿月從雲中游出來;然後,他在桌前坐下,開始用餐。書的第一部分就在這一頓孤寂的晚餐中告罄。
除非,當然了,書上的印刷日期可能是假的。但德格瑞爾拒絕面對這個可能性:他的這個發現太美好了,太無可爭議了,也太有必要不是真的了,他已經可以想象它能造成的令人眩暈的後果:這部「前驅詩選」若被告召於世,必然會揭露令人震驚的醜聞,牽連深廣,文學評論家和史學家們經年累月研究認可的所有定論都將被重新質疑。他輾轉反側,終於急不可耐地飛奔到書架那裡,希望能更多地了解巍尼耶和他的作品。
然而,他越是肯定雨果·巍尼耶本應在上個世紀法國文學史上佔有的決定性地位,就越有必要為之搜集確實的證據:因為,他再也沒能拿到過到一本《冬日之旅》的樣本。他曾讀過的那一本已經在勒·阿弗爾被轟炸時和那幢大宅一起被毀掉了;送read•99csw.com交國家圖書館的那本,他去問詢時發現並不在那兒,幾經追查才知道它在一九二六年被寄給了一位裝訂工進行精裝,而此人卻從來就沒有收到過這本書。他找過幾十個上百個圖書館管理員、檔案員和書商,都歸於徒勞,德格瑞爾很快不得不相信,這一版五百本書已全部被那些從中直接獲取過靈感的人故意摧毀了。
第二部分佔了書的五分之四,它很快就顯得前面的那段短暫的敘述不過是個無關緊要的故事背景。這是一首情緒激蕩的懺悔長詩,揉合了詩歌、謎語式的箴言和瀆神的咒語。剛開始讀的時候,文森·德格瑞爾感到一種無以明狀的不快,這種感覺隨著閱讀越來越強直到他翻頁的手也開始顫抖起來:似乎那些句子他越來越熟悉,不可避免的讓他回想起「一些東西」,好象每讀到一句,就會有對於另一個在別處讀到過的幾乎相同的句子既準確又模糊的記憶強壓上來,更準確點說是層迭上來;這些詞句,比愛撫更輕柔比毒藥更虛情假意,時而清澈時而隱晦,時而猥褻時而熱情,光彩奪目,曲徑迷離,像一根在暴力的幻象與虛妄的寧靜之間瘋狂顫動的羅盤指針,勾勒出一個模糊的輪廓,看上去似乎雜揉了日爾幔·努沃(Germain Nouveau)和特里斯坦·闊比埃(Tristan Corbière), 威離耶(Villiers)和邦威勒(Banville),蘭波(Rimbaud) 和維拉仁(Verhaeren),以及查理·克羅(Charles Cros) 與雷翁·伯利(Léon Boly)。
關於雨果·巍尼耶的一生,文森·德格瑞爾幾乎什麼也了解不到。只有在一本不為人知的《法國北部及比利時名人傳》(1882年出版于魏爾維耶(Verviers))中,出人意料地隱藏了一條極簡短的小注,使他得知他於一八三六年九月三日出生在下加萊大區(Pas-de-Calais)的維米市(Vimy)。然而維米市的市政戶籍檔案在一九一六年已被燒掉,存放在阿拉斯(Arras)省政府的副本也于同年被毀。他的死亡證書,則從未有人擬定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