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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東諾夫卡蘋果

安東諾夫卡蘋果

作者:伊凡·亞歷克塞維奇·蒲寧
⑲波蘭一種舊式的隆重的交誼舞。
④一種拉重車的大馬。
我怎麼也忘懷不了金風送爽的初秋。八月里,下了好幾場暖和的細雨,彷彿是特意為夏種而降的甘霖,這幾場雨十分及時,正巧是在月中聖拉弗連季伊節前後下的。俗話說:「拉弗連季伊節雨蒙蒙,不起浪,不颳風,好過秋來好過冬。」後來到了夏末,田野里結滿了蜘蛛網。這也是個好兆頭,所謂:「夏末蜘蛛成群,秋天五穀豐登。」……我至今還記得那涼絲絲的靜謐的清晨……記得那座滿目金黃、樹葉開始凋零,因而顯得稀稀落落的大果園,記得那槭樹的林蔭道、落葉的幽香以及——安東諾夫卡蘋果、蜂蜜和秋涼這三者的芬芳。空氣潔凈得如同不復存在一般,果園裡到處是人聲和大車嘰嘰嘎嘎的響聲。這是那位果商兼果園主雇了農夫來裝蘋果,以便夜間運往城裡,——運蘋果非得夜間不可,那時躺在大車上,仰望著滿天星斗,聞著飄浮在清新的空氣中的焦油味,聽著長長的車隊在沉沉的夜色中小心翼翼地、嘰嘰嘎嘎地向前駛去,真是再愜意也不過了。有個雇來做工的農夫,一隻接一隻地喀嚓喀嚓大嚼蘋果。這可是老規矩了。果園主非但不阻止他,反而還勸他吃:「吃吧。吃個飽,——不吃才傻呢!哪個割蜜的不吃幾口蜂蜜。」
⑯希臘神話中的愛神。
村姑們匆匆忙忙地打掃乾淨脫粒場,有的扛著抬床,有的拿著掃帚,川流不息地奔走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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⑦一種用麵包或水果發酵製成的清涼飲料。
自九月杪起,我們那兒的果園和打麥場就開始變得空曠了,氣候通常也在這個時候發生驟變。風整日整日搖撼著樹木,雨則自早至晚澆淋著它們。偶爾,傍晚之前,在西半天上,落日的顫抖不已的金光會穿破陰沉沉地壓在地面上的烏雲。這時空氣就變得潔凈、明朗,夕照令人目眩地輝耀于葉叢和枝椏之間,而葉叢和枝椏則由於風的吹拂猶如一張活動的網似地搖曳擺動。同時,在北半天,在沉甸甸的鉛灰色的烏雲上方,水汪汪的淺藍色的天空冷冰冰地、明亮地閃著光,烏雲則慢慢地凝聚成為連綿不絕的含雪的雲峰。每逢這種時候,你站在窗口,就會想:「謝天謝地,說不定會放晴了。」可是風並沒有停息。它騷擾著果園,撕碎著不停地從下房的煙囪里冒出來的縷縷炊煙,並且重又去驅趕如發綹似的不祥的烏雲。烏雲在低空飛馳著,轉眼間,就像煙霧一般,遮蔽了落日。餘輝熄滅了,像一扇小窗戶那麼大的一塊藍天閉合了,果園顯得荒涼、沉悶,而重又淅淅瀝瀝地飄落下來……起初是悄悄地、戰戰兢兢地下著,後來越下越密,最後終於變成了與風暴和黑暗為伴的傾盆大雨。使人忐忑不安的漫漫長夜開始了……
「喏,就在箱子裡邊。」
⑤指在地主家裡當僕人的農奴。
「怎麼記不得呢,老爺,——記得可清楚哩,活龍活現的。」
在禾捆乾燥棚里,人們正要動手脫粒。脫粒機的滾筒慢慢地轉動著,發出隆隆的聲響。幾匹套在傳動裝置上的馬,踩著撒滿馬糞的那一圈地,晃晃悠悠地走著,懶懶地拉緊了套繩。趕牲口的人坐在傳動裝置中央的一條小板凳上,一邊轉動著身子,用始終不變的聲調吆喝著幾匹拉套的馬,一邊用鞭子單單抽打那匹棕色的騸馬,這匹馬比其他幾匹馬還要懶,一面走,一面仗著它的眼睛被蒙住了,竟打起瞌睡來。
⑪「貴族哲人」是俄國作家費奧多爾·伊凡諾維奇·德米特里耶夫·馬蒙諾夫(1728—1790年左右)的筆名。他行伍出身,官至准將。著有《俄羅斯之光榮,或曰彼得大帝之豐功偉業》(1783年)、將軍致其部屬的手諭,或曰將軍率其所部于戰場之上》(1770年)、長詩《愛情》(1771年)、《年表》(1782年)等。
「是您嗎,少爺?」有人從暗處輕輕地喊住我。
我舉起沉得像鐵棍似的單管獵槍,冒冒失失地朝天開了一槍,隨著砰的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一道紅光直衝雲霄,一瞬間,耀得眼睛發花,星星失色,而四周響起的嘹亮的回聲,則沿著地平線隆隆地向前滾去,直到很遠很遠的地方才消失在潔凈的、對聲音十分敏感的空氣中。

4

⑨俄國一種跑得特別快的獵犬,頭部狹長,四肢細長,善於追捕野獸。
經過這樣的周而復始的風吹雨打,果園幾乎完全光禿了,地上落滿了濕淋淋的樹葉,露出一副逆來順受的可憐巴巴的樣子。然而一進十月就雨霽日出,此時的果園又是多麼美麗啊!十月初沒有一天不是寒意料峭,清澈明凈的,這是秋天臨別時的佳節般的日子。如今,尚未掉落的樹葉將安然地懸在樹上,一直要到下了好幾場初雪之後才會離樹他去。黑森森的果園將在綠松玉般的碧空的映襯下,曬著太陽,柔順地等待冬天的到來。田野由於已經翻耕過,變得烏油油的,而已經分糵了的越冬作物又給它增添了鮮艷的綠色……打獵的季節到了!
「潘克拉特,你什麼時候才死呀?你說不定快一百歲了吧?」
⑰巴丘希科夫(1787—1855年):俄國詩人。
「我們怎麼能睡呢。時間大概很晚了吧?我好像聽到那班火車快要開過來了……」
小地主總是天剛拂曉就起身了。他使勁地伸個懶腰,跨下床來,用廉價的黑煙絲或者乾脆用馬合煙捲成一支又粗又大的煙捲,抽將起來。十一月份的黎明以其朦朧的晨光漸漸廓清著這間簡陋的、四壁空空的書房,現出了掛在床頭的幾張毛茸茸的黃色的狐皮,以及一個矮壯男子的身影,他穿著燈籠褲和沒束腰帶的斜領襯衫,而鏡子則映出了他的睡意未消的、酷九*九*藏*書似韃靼人的面孔。在這間半明不暗的暖和的房間里,靜得如死一般。而在門外的走廊里,那個年老的廚娘則還在鼾睡。她打小姑娘的時候起,就進地主的宅子幹活了。但是這並不妨礙老爺用響得震撼屋宇的聲音吩咐道:
②指所在教區的教堂所特有的節日。

⑩俄國民間對闊葉林的叫法。
註釋:
嚄,這本是《阿歷克斯的秘秘密》,這本是《維克托,或稱森林之子》:「午夜降臨了!神聖的寂靜取代了白晝的喧囂和農人快樂的歌謠。夢展開陰暗的雙翼,遮蔽了我們半球的土地;夢從翅膀上灑落下罌粟花和幻想……幻想……可是繼之而來的卻往往只是痛苦的厄運!……」一個個親切而古老的詞彙在眼前閃過:懸崖與柞木林,蒼白的月色與孤獨,鬼魂與幽靈,「厄洛斯們」,玫瑰與百合,「頑童的淘氣與惡作劇」,百合花般的縴手,柳德米拉與阿林娜……嚄,這幾本是刊有茹科夫斯基、巴丘希科夫、皇村學校的學生普希金的名字的雜誌。於是我懷著惆悵的心情思念起我的祖母來了。我曾看到她在幾架翼琴的伴奏下跳波洛涅茲舞,曾聽見她用懶洋洋的聲音朗誦《葉甫蓋尼·奧涅金》中的篇什。於是那古樸的、充滿幻想的生活復又映現在我眼前……當初,在貴族莊園里有過多麼好的少女和婦人啊!她們的肖像從牆上俯視著我,她們嬌妍的臉龐上流露出貴族的氣度,她們的華髮梳成古色古香的髮式,她們長長的睫毛嫵媚地垂在憂悒而溫柔的雙眸上……
⑫伊拉斯謨(1469?—1536):文藝復興時期尼德蘭人文主義者,著有《愚人頌》(1509年),揭露封建統治的罪惡和教會對人民的愚弄,批判經院哲學。
⑮《維克托,或稱森林之子》也是迪克雷·迪米尼爾的一部小說。
⑥美國小說家庫柏的小說《最後的莫希幹人》寫美國印第安人的莫希干族衰亡的故事,後來這個書名成為一句成語,用來比喻某種人物的殘餘。
「嘿,真棒!」果園主說,「少爺,再嚇唬他們一下,再嚇唬一下,要不可夠戧!他們又會爬到圍牆上來把梨全都搖落下來……」
⑭《阿歷克斯的秘密》是法國作家迪克雷·迪米尼爾(1761—1819年)的一部長篇小說。
然後大聲地說:
清晨是寒意料峭的,寧靜的。只有停在果園深處珊瑚色花揪樹上的肥肥的鶇鳥的鳴聲、人語聲,以及把蘋果倒進斗內和木桶里的咕轆轆的聲音,才打破了寂靜。果園裡由於樹葉日稀,已經可以望得很遠。不但那條通往用麥秸作頂的大窩棚的林蔭道,連大窩棚本身也都可以一覽無遺了。入夏以來,果園主把全部家當都搬到了窩棚旁進,雖說到處都是香噴噴的蘋果味,可這兒卻香得尤其馥郁。窩棚里鋪著幾張鋪,放著一支單管獵槍、一隻長了銅綠的茶炊,窩棚的角落裡擱著碗盞器皿。在窩棚旁邊堆放著蒲席、木箱和用壞了的雜物。此外,場地上還挖了個土灶。中午在土灶上熬美味的腌肥肉粥,傍晚則把茶炊放在土灶上燒熱,每當這種時刻,瓦藍色的炊煙便像長長的帶子,在果園的樹木中間瀰漫開去。逢到節日,窩棚附近熱鬧得如同集市一般,樹木後面不時閃過鮮紅的衣裙。那些小家碧玉、獨院小地主家的姑娘,穿著發出撲鼻的染料味的無袖長衣,唧唧喳喳地聚集到這兒來,「公子哥兒」也都穿起他們的漂亮衣裳——做工粗糙、土裡土氣的西裝,絡繹不絕地來到這兒。連村長年輕的妻子也屈尊枉顧。她已有身孕,大臉上睡意朦朧,擺出一副自命不凡的樣子,活像一頭霍爾莫高爾種的乳牛。她頭上的確長著一對「犄角」——那是盤在頭頂兩旁的髮辮,上面還包著幾方頭巾,因此她的頭顯得格外大;她腳上穿著一雙打有鐵掌的短統靴,站在那兒顯得笨重、牢靠;身上穿著棉絨坎肩、長圍裙和用家織的條紋呢做的裙子,裙子的底色是紫黑的,條紋是磚紅色的,裙裾上還鑲著一條金色的闊滾邊……「這小娘們兒可會理財呢!」果園主搖著頭,議論她說,「像這樣精明強幹的女人現在難得見到了……」
「出發!」他用一種紆尊降貴的男低音慢吞吞地喝道,隨即穿過果園向打麥場走去。他大口地吸著黎明時分凜冽的寒氣和在夜間上了凍的光禿禿的果園的氣息。兩旁的樺樹已經被砍伐掉一半的小徑上,滿地的落葉由於嚴寒而凍得發黑,全都卷了攏來,在靴子下發出簌簌的聲音。在低垂的、晨光熹微的蒼穹下,可以看到幾隻豎起羽毛的寒鴉在禾捆乾燥棚的屋脊上酣睡……今天可是打獵的好日子!老爺不由自主地在小徑中央站停下來,久久地凝望著深秋的田野,凝望著綠油油的冬麥地,地里闃無一人,只有幾頭牛犢在田間遊盪。兩條雌獵狗尖聲尖氣地在他腳邊吠著,而那條「醉鬼」已經跑到果園外邊,在刺腳的麥茬地里跳躍著,向前奔去,彷彿是在呼喚主人快去曠野打獵。但是在眼下這個節令,光帶幾條普通獵狗,能幹得了什麼呢?野獸現在都呆在曠野里、初耕過的休閑地里、荒僻的小道上,而害怕呆在樹林里,因為風颳得殘葉簌簌直響……唉,現在要是有一兩條靈猊該有多好!
「可惜,沒打中!」他擠了擠眼睛,說。
「別放跑——啦!」不知什麼人用一種絕望的聲調喊叫起來,聲音大得響徹了整個林子。
我至今還能感覺得到,當初我策馬同阿爾謝尼伊·謝苗內奇的那一大群吵吵鬧鬧的人一齊出發去行獵時,我年輕的胸部是如何貪婪地大口大口吸著晴天傍晚潤濕的寒氣的,是如何被獵犬像樂曲般動聽的吠聲激動得不可名狀的,而獵犬則像脫弦的箭似的向黑林,向某個叫做「紅崗」或者「響島」的地方奔去,就這些地名也已經夠使獵人興奮的了。我騎在暴烈、矮壯、力大無窮、稱為「吉爾吉斯」的坐騎上,用韁繩緊緊地勒著它,覺得自己幾乎已同它融為一體了。馬打著響鼻,要求讓它縱蹄馳騁,馬蹄跺著由發黑的落葉鋪成的厚厚的然而輕盈的地毯,發出沙沙的喧聲。在空落落的、潮濕的、寒冷的樹林里,每個聲音都能很響地傳開去。遠處什麼地方有一條獵狗尖聲吠了起來,隨即第二條,第三條……群起響應,吠聲狂熱而悲涼,倏忽間,整個樹林好像是用玻璃做成的,被狗的狂吠和人的喊叫震得叮噹作響。在這片喧囂聲中,砰的一聲槍響——終於「幹上」了,大家都向遠處的什麼地方猛撲過去。read.99csw.com
「尼古拉,你的獵槍在哪兒?」
幾顆流星在夜空中畫出了幾道火紅的線條。我良久地凝望著黑里透藍、繁星閃爍、深不可測的蒼穹,一直望到覺得腳下的大地開始浮動。這時,我打了個寒噤,把手縮進袖籠,飛快地順著林蔭道跑回家去了……天氣多麼涼呀,露水多麼重呀,生活在世界上又是多麼美好呀!
「盧克麗婭,生茶炊!」
他頎長而瘦削,但肩膀挺闊,身材勻稱,他的面孔像個英俊的吉普賽人。他的眼睛里射出一股野性的光,他為人極為機敏,穿著深紅色的絲襯衫和天鵝絨的燈籠褲,腳登長統靴。他開槍把狗和客人們嚇了一大跳后,就開玩笑地裝出一副頤指氣使的樣子,用深沉的男中音朗誦說:是時候了,快去給頓河馬備鞍,把嘹亮的角笛挎上肩!
我對中等貴族的生活方式還記憶猶新——那都是不久以前的事,——它同富裕的莊戶人家的生活方式有許多共同之處,同樣都克勤克儉,同樣都過著那種老派的安寧的鄉居生活。比方說,安娜·格拉西莫芙娜姑母的莊園就是如此。她住在離維謝爾基村十二俄里的地方。往往當我騎馬到達這個莊園的時候,天已大亮。牽著一大群獵犬,只能慢慢地攆著馬走。再說又何必著急呢,——行走在朝霞絢爛、涼風習習的原野上,是何等的心曠神恰啊!地勢平坦,遠方的景物盡收眼底。天空輕盈、寥廓、深邃。朝陽從一旁照來,使得在雨後被大車輾得磁磁實實的道路好似澆了一層油,亮晶晶的,就跟鋼軌一樣。四周是一望無垠的大片大片傾斜的冬麥田。冬麥的禾苗,嬌嫩、茁壯、青翠欲滴。不知打哪兒飛來一隻鷂雛,在透明澄碧的空中盤旋,隨後又一動不動地懸在空中,只是輕輕地拍著尖尖的雙翼。一根根輪廓分明的電線杆朝陽光燦爛的遠方奔去,而橫在電線杆之間的電報線,則像是銀光閃閃的琴弦,正在沿著晴朗的、斜懸的天空滑動,電報線上停著好些青鷹,——活像樂譜上黑色的音符,像極了。
一走進宅第,首先撲鼻而來的是蘋果的香味,然後才是老式紅木傢具和乾枯了的菩提樹花的氣味,這些花還是六月份就擱在窗台上的了……所有的房間,無論是僕人室、大廳、客房,都陰涼而昏暗,這是因為宅第四周古木森森,加之窗戶上邊那排玻璃又都是彩色的:或者是藍的,或者是紫的。到處都靜悄悄,揩得纖塵不染,雖然那些鑲花的圈椅和桌子,以及嵌在窄窄的、螺紋狀的描金鏡框內的鏡子,給人的感覺卻是從來也沒有人用手碰過它們。就在這時,我聽到了咳嗽聲:是姑母出來了。她身材並不高大,但是就像周圍所有的東西一樣,結實硬朗。她肩上裹著一條又長又闊的波斯披巾,走出來時的氣度顯得傲岸而又和藹。她馬上就同你無休無止地緬懷起往事,談論起產業的繼承問題來,一邊立刻擺出吃食來款待客人:先端出來的是梨子和安東諾夫卡、「白夫人」、波羅文卡、「豐產」等各類品種的蘋果,然後是豐盛得令人張口結舌的午餐:粉紅色的火腿拼青豆、八寶雞、火雞、各色醋漬菜和紅克瓦斯,——克瓦斯味道濃厚,甜得像蜜一般……朝向果園的窗戶都打了開來,吹進了陣陣涼爽的秋風……
①俄國產的一種晚熟蘋果。
跟這些壽星相稱的是維謝爾基的農舍:一色的瓦房,還是在他們祖先手裡蓋的。而那些富有的莊戶人家,像薩維利耶家、伊格納特家、德隆家,則有兩三幢瓦房連接在一起,因為那時在維謝爾基村還不興分家。像這樣的莊戶人家都養蜂,都喂有鐵灰色的比曲格牝馬,並以此而自豪,田莊全都整治得井井有條。打麥場旁邊,辟有一方方的大麻田,大麻又密又壯,連成黑壓壓的一片,打麥場上聳立著穀物烤乾房和禾捆乾燥棚,房頂鋪得整整齊齊,猶如梳理過的頭髮,穀倉和倉庫都安著鐵門,裡邊存放著粗麻布、紡車、新皮襖、嵌有金屬飾件的馬具、箍著銅箍的斗。大門上和雪橇上全都用火烙上了十字架。我至今還記得,我那時曾經覺得當個莊戶人是件異常誘人的事。每當陽光明媚的早上,順著村子按轡徐行的時候,你止不住要想,人生的樂趣莫過於割麥、脫粒,在打麥場的麥垛上睡覺,逢到節日,天一亮就起身,在村裡傳來的教堂深沉悠揚的鐘聲下,到水桶旁去洗凈身子,然後穿上乾淨的麻布襯衫、乾淨的麻布褲子和打著鐵掌的結實的皮靴。除此之外,我想如果還能有一個健壯、美麗的妻子,穿著過節的漂亮衣裳,和你雙雙乘著車去望彌撒,過後又一起到蓄著大鬍子的老丈人那兒去吃午飯,午飯是盛在木盤裡的熱氣騰騰的羊肉、精白麵包、蜂蜜、家釀啤酒,——如果能過這樣的生活,人生還有什麼他求呢!
「我問你多大年紀了?」
「老爺,您說什麼?」
偶爾睡過了頭,錯過了打獵,那休息起來就更其愜意了。你醒后,久久地躺在床上,屋裡一片恬靜。可以聽到花匠如何躡手躡腳地走進一間間屋裡去生旺火爐,以及劈柴如何像打槍一般辟啪作響。你起床后,將在這座已經是一派過冬氣象的莊園里享受整整一天的清靜。你不慌不忙地穿好衣服,去果園漫步時,會在濕漉漉的葉叢中間發現一隻偶然忘了摘掉的冰涼的、濕漉漉的蘋果,不知怎的,這種蘋果特別好吃,跟其他蘋果的滋味截然不同。然後你就去瀏覽藏書,——都是祖傳的書籍。厚厚的皮革封面,山羊皮的書脊上燙有一枚枚小小的金星。這些書好似教堂收藏的典籍,雖然書頁都已發黃,紙張又厚又粗,然而它們的氣味卻是多麼好聞啊!這是一種沁人心脾的有點發酸的霉味,散發出古書的氣息……書上的眉批也饒有趣味,是用鵝翎筆寫的,字體挺大,圓轉柔和。你打開書來,一句眉批就映入眼帘:「這是堪與古今一切哲人媲美的思想,是智慧之花,是肺腑之情」……於是你不由自主地就被這本書本身吸引住了。這本書出於:「貴族哲人」的手筆,寓意雋永,是一百年前由某一位「榮膺許多勳章者」資助出版的,承印者是社會救濟公署印刷廠,講述的是「貴族哲人有閑暇也有才能探討人的智慧可以升華至什麼高度,他的夙願是制訂一個如何在他村莊的廣闊土地上建立人間樂園的計劃」……然後你會在無意之中翻到一本題為《伏爾泰先生諷喻性的哲學著述》的書,於是你就會長時間地陶醉於這個譯本親切而又做作的文體:「我的先生們!伊拉斯謨在十六世紀揄揚愚昧;(這個分號就是一種做作的間歇。)而諸君卻要我向你們讚美智慧……」然後,你從葉卡德琳娜時代的古籍轉到浪漫主義時代,轉到文選,轉到那些感傷主義的、誇張的、卷帙浩繁的長篇小說……一隻杜鵑從掛鐘里跳出來,在空無一人的屋子裡,以嘲弄而又凄惋的聲調,朝你咕咕叫著,於是你心裏就會漸漸產生一種甜蜜而莫名的憂鬱……https://read.99csw.com
男孩子們穿著白麻布襯衫和短褲,光著腦袋,露出淡色的頭髮,蜂擁前來。他們一邊三三兩兩地走著,小小的光腳丫踩進薄薄的浮土裡,一邊斜睨著掛在蘋果樹上的那條毛蓬蓬的狼狗。人們買蘋果,不用說,只要去一個人就行了,因為只消一個戈比或者一枚雞蛋就可換到好些蘋果。但買的人很多,生意十分興隆,樂得那個身穿斜襟外衣、腳登火紅色靴子、患肺癆病的果園主連嘴都合不攏來。他由兄弟幫著做買賣。他兄弟雖然口齒不清,近乎白痴,但是手腳倒挺麻利。果園主完全是出於「行善」才收養這個同胞手足的。做買賣時,果園主常常開開玩笑,講幾句俏皮話,有時甚至還「逢場作戲」,拉幾下圖拉市出產的手風琴。直到傍晚,果園裡始終人頭濟濟,在窩棚附近響徹著笑聲、話語聲,乃至跳舞聲……入暮以後,就很有點寒意了,地上鋪滿了露水。我穿過打麥場,盡情地聞著新麥的麥秸和麥糠的香氣,沿著果園的圍牆,高高興興地走回家去吃晚飯,在寒氣襲人的晚霞下,村裡的人語聲和大門的吱扭聲聽起來分外清晰。天色越來越暗。這時又增添了另一種氣味:果園裡生起了篝火,櫻桃枝冒出的煙散發出濃郁的香氣。在黑魆魆的果園深處,出現了一幅童話般的畫面,那情景就好似在地獄的一角一般:窩棚旁騰起血紅的火舌,而周遭則是無邊無際的黑暗。烤火人的漆黑的輪廓,就像是用烏木削成的,在黃火周圍遊動,於是他們投到蘋果樹上的巨大的影子也隨之而搖晃不已。一會兒一隻足足有好幾俄尺長的黑黲黲的手把一棵樹遮得密不透風,一會兒又清晰地出現了兩條巨腿——就像是兩根黑漆柱子。摹地,黑影閃了閃,從蘋果樹上滑落到了林蔭道上,蓋沒了整條道路,從窩棚直至圍牆的便門……深夜,當村裡的燈火都已熄滅,七顆如金剛鑽般的北斗星已高高地在夜空中閃爍的時候,我又跑到果園裡去了。那時我好似盲人一般,沙沙地踩著枯葉,摸黑走到窩棚邊。到了那一小片曠地上,光線就稍微亮些了,曠地上空橫著白茫茫的銀河。
近年來只剩下一件事還在支撐著日趨衰亡的地主精神——那就是狩獵。
⑧一俄畝合1.09公頃。
「唔,別放跑啦!」腦子裡閃過了一個使我陶醉的念頭。我朝馬大喝一聲,隨即就像從鏈條上掙脫出來一樣,在樹林里狂奔起來,連路都不去分辨。只見樹木在眼前飛快地掠過,馬蹄踢起的泥土辟里啪啦地濺到臉上。我剛一衝出樹林,就見到一群毛色斑駁的獵狗,正拉開距離在冬麥地里向前飛奔,於是我更使勁地驅策著「吉爾吉斯」馬去截住那頭野獸,穿過一片又一片冬麥地、初耕過的休閑地和麥茬地,結果卻闖入了另一座孤林,既看不到獵狗,也聽不清它們瘋狂的吠聲和呻|吟了。這時我由於劇烈的運動已渾身濕透,索索發抖,便勒住大汗淋漓、嘶嘶喘氣的坐騎,貪婪地大口大口吸著樹木叢生的幽谷里的冰涼的潮氣。遠處,獵人的呼喊聲和犬吠聲在靜息下去,而在我周圍呢,更是死一般的寂靜。半幽閉的參天的樹林紋絲不動地挺立著,使你覺得自己彷彿置身於一座美輪美奐的禁宮之中。從溝壑里冒出一股股使蘑菇得以孳生的潮氣的濃重味道,以及腐爛的樹葉和濕漉漉的樹皮的強烈氣息。從溝壑里升起的潮氣越來越重,樹林里越來越冷,越來越暗……是宿夜的時候了。但是在打獵之後要把獵狗召集攏來可並不容易。樹林里久久地回蕩著角笛無望的、憂鬱的嗚嗚聲,久久地響徹著喊叫聲、詈罵聲和犬吠聲……最後,天完全黑了,這一大群獵人便蜂擁到一個同他們幾乎素昧平生的獨身地主的莊園里投宿,頓時間,莊園的整個院子鬧騰開了,莊園的住宅里亮起了燈籠、蠟燭、油燈,由家僕舉著走出來迎接這幫不速之客……遇上這樣好客的鄰居,人們是很樂意在他家裡住上幾天的。天麻麻亮,人們就騎著馬,冒著砭骨的寒風,踏著濕漉漉的初雪,去樹林和田野打獵,近黃昏才回來,一個個渾身是泥,面孔通紅,身上沾著馬汗的味道和捕獲到的野獸的毛的膻味,——隨即就開宴豪飲。在曠野里凍了整整一天後,來到燈火通明、人頭濟濟的屋裡,覺得格外暖和。所有的人都解開了獵裝的鈕扣,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亂鬨哄地喝著、吃著,七嘴八舌地交換著對那條被擊斃的巨狼的印象,這頭狼齜牙咧嘴,圓瞪著眼睛,毛茸茸的尾巴甩在https://read.99csw.com一邊,橫卧在客廳中央,用它那淡紅的、已經冷了的血染污著地板。你在酒醉飯飽之後,會感到一種甜滋滋的慵困,會感到那種年輕人所特有的愉悅的睡意,以致人們的談話聲好像是隔著水傳到你耳朵里來的。你那被風吹糙了的臉直發燒,而一合上眼睛,整個大地就在你腳下浮動起來。當你步入某處拐角上一間古色古香的、供著小小的聖像和聖體燈的房間,躺到床上的鴨絨褥子上時,你眼前就會浮現出斑斕似火的獵犬的幻影,全身就會感到那種躍馬賓士時的酸痛,但是不知不覺地,你就會連同這些幻影和感覺一齊淹沒在甜蜜而健康的夢中,甚至忘卻了這間屋子當初曾是一個老人的祈禱室,而他的名聲是同好些陰森可怖的有關農奴制的傳說連在一起的,忘卻了他就是死在這間祈禱室里,而且十之八九還是死在這張床上的。
「好了,別耽誤寶貴的時間啦!」
安東諾夫卡蘋果的香氣正在從地主莊園中消失。雖說香氣四溢的日子還是不久以前的事,可我卻覺得已經過去幾乎整整一百年了。維謝爾基村的老人們都已先後歸天,安娜·格拉西莫芙娜也已故世,阿爾謝尼伊·謝苗內奇自盡了……開始了小地主的時代,這些小地主都窮得到了要討飯的地步。但是即使這種破落的小地主的生活也是美好的!
⑱一譯古鋼琴,現代鋼琴的前身。
③在俄歷六月底。
昔日像安娜·格拉西莫芙娜那樣的莊園並不罕見。那時有不少莊園儘管日益敗落,卻仍可以過養尊處優的生活,都還擁有大片的領地和二十來俄畝的果園。誠然,這類莊園今天也有個別倖存下來的,但是徒具虛名,其中已經沒有生活可言了……已經沒有三駕馬車,沒有供騎乘用的「吉爾吉斯」馬,沒有獵狗、靈猊,沒有家奴,也沒有了這一切的享用者——就像我已故的內兄阿爾謝尼伊·謝苗內奇那樣的地主兼獵人了。
每當清晨,雄雞還在報曉,沒有煙囪的農舍開始冒出炊煙的時候,我就打開面對果園的窗戶,園內涼氣襲人,縈繞著淡紫色的薄霧,透過霧紗,可以望到旭日正在什麼地方輝耀。這時,我再也按捺不住,一面吩咐趕快備馬,一面跑到池塘邊去洗臉。池塘邊柳絲上纖細的樹葉幾乎已全部落光,光禿禿的樹榦兀立在湛藍的天空下。柳枝下的池水已變得清澈見底,冰涼砭骨,而且彷彿又稠又濃。池水於一瞬間就驅走了我夜來的倦怠,我洗好臉,直奔下房,去同僱工們共進早餐,吃的是滾燙的土豆、黑麵包和一大塊泛潮的鹽巴。飯後,我穿過維謝爾基村去打獵的時候,身底下光滑的皮鞍子給予我莫大的快|感。秋天這個時節有一連串本堂節日,因此老百姓都拾掇得乾乾淨淨,人人心平氣和,村子的面貌跟其他時節迥然不同。如果這年又是個豐收的年成,打麥場上麥粒堆得像座黃金的城市,而鵝群則每天早晨在河裡游來游去,無所顧忌地嘎嘎叫著,那麼村裡的日子就非常好過了。何況我們的維謝爾基村很久以來,還是從我老祖宗的時代起,就以「富庶」著稱。維謝爾基村的老頭子和老婆子壽命都很長,——這是村子富庶的第一個標誌,他們白髮蒼蒼,個兒又高又大,你常常能聽到人們說:「嚄,你們瞧,阿加菲婭活過了第八十三個年頭啦!」或者是下面這類對話:
「上帝保佑!」投料的說罷,就投下一捆麥子去,試試機器靈不靈,這一捆麥子帶著嗡嗡聲和呼嘯聲向滾筒飛去,隨即像把張開的扇子,從滾筒下飛了出來。滾筒響得越來越堅定了,脫粒進行得熱火朝天,轉眼之間,所有的聲音匯合成了一片悅耳動聽的脫粒的喧聲。老爺站在禾捆乾燥棚門口,望著黑洞洞的棚子里隱約浮現的紅色和黃色的頭巾、手、耙子、麥秸。所有這一切都伴隨著滾筒的隆隆聲和趕牲口的人單調的吆喝聲和呼哨聲,有節奏地移動著,忙碌著。麥糠像煙霧似地向門口飛去。老爺站在那裡,落得渾身都是灰不溜秋的糠。他不時回頭眺望著曠野……不消多久曠野就要披上銀妝了,初雪很快就會把曠野覆沒……初雪終於飄落下來,這可是頭一場雪呀!十一月那陣子,由於沒有靈猊,無法打獵;但是現在冬天到了,可以同普通獵狗一起「幹活」了。於是小地主們,就像往昔一樣,又聚集攏來,掏出僅存的一點錢,開懷暢飲,每天白天都在白雪漫漫的曠野里消磨時光。而到了晚上,在某個偏僻的田莊里,廂房的窗戶就會透出燈光,遠遠地劃破冬夜的黑暗。在那裡,在那間小小的廂房裡,一團團的煙霧在屋中飄浮,蠟燭發出昏暗的光,吉他調好了弦……暮色中狂風嘯吟,吹開了我的家門,——有個人用渾厚的男高音唱道。其餘的人隨即裝得像開玩笑似的,以一種破釜沉舟的勇氣,悲戚地、不入調地齊聲和唱起來:吹開了我的家門,還用白雪抹去了道路的殘痕……
我倆久久地側耳傾聽著,感覺到土地在顫抖。繼而,顫抖變成隆隆的響聲,由遠而近,轉眼之間,車輪好像就在果園的牆外敲打起喧鬧的節拍:列車發出鏗嚓鏗嚓的轟鳴,風馳電掣般奔來……越來越近,越來越近,聲音也就越來越響,越來越怒氣沖沖……可是突然間,聲音輕下去了,靜息了,彷彿消失在地底下了。
「連我自己都記不清了,老爺。」
「安東諾夫卡又大又甜,准能快快活活過一年。」安東諾夫卡大年,農村裡的事就好辦了,因為這年的莊稼也必定是大年……豐收年成的情景,我是怎麼也忘懷不了的。
⑬指俄國女皇葉卡德琳娜二世(1729—1796)。她的在位年代是1762年至1796年。這個專制女皇與法國哲學家伏爾泰有通信之誼。為騙取國際上對她的好感,自稱是伏爾泰的崇拜者。在其執政期間,俄國曾出版過一些伏爾泰的著述。
「瞧,那就得了。你少說也有一百歲啦。」
於是我去阿爾謝尼伊·謝苗內奇的莊園。當時的情景至今還歷歷在目:我坐在莊園那幢大廈的客廳內,滿屋子都是陽光以及由煙斗和捲煙噴出來九*九*藏*書的煙霧。屋裡坐滿了人,全都曬得黑黝黝的,臉上的皮膚給風吹得粗糙了,一色穿著腰部打褶的獵裝和長筒靴。大家剛剛開懷飽餐了一頓,臉都紅通通的,正在興奮地、七嘴七舌地談著就要去打獵這件事,同時並未忘掉飯後再喝幾杯伏特加酒。而在院子里,有人在嗚嗚地吹著角笛,獵狗以各種聲調狺狺地吠著。一條烏黑的靈猊,是阿爾謝尼伊·謝苗內奇的愛犬,趴在餐桌上,狼吞虎咽地嚼著剩下的濃汁兔肉。突然,它狂叫一聲,從桌上跳了下來,嘩啷啷地碰翻了一大串碟子和酒杯,原來阿爾謝尼伊·謝苗內奇從書房裡走了出來,手裡握著短柄馬鞭和左輪槍,出人不意地朝狗開了一槍,震得滿客廳的人耳朵都聾了。硝煙使客廳里更加煙霧騰騰,可是阿爾謝尼伊·謝苗內奇卻站在那裡哈哈大笑。
⑳一種下等煙草。
農奴制我雖然未曾經歷、未曾見到,但是,我至今還記得在安娜·格拉西莫芙娜姑母家,我對這種制度卻有過體味。我剛一策馬奔進院子,就立刻感覺到在這座莊園內農奴制不但依然存在,而且未見衰微。莊園並不大,但古樸而堅固,由百年的白樺和古藤四面環拱。院內有許多房屋,雖都不是什麼高堂廣廈,卻十分實用,全都是用柞樹的原木拼成牆壁,拼得密不透風,像澆注的一樣,屋頂則一色鋪著草。其中有一幢房子特別大,或者更確切地說,特別長,那是已經發黑了的下房。家奴階層中最後的莫希幹人——幾個老態龍鍾的老頭子和老婆子,以及一個模樣活像堂吉訶德,老得東倒西歪的不再當差的廚師——終日從這幢房子里向外張望。當你馳入院子時,他們就顫巍巍地站起來,向你深深地鞠躬。而白髮蒼蒼的馬夫則從馬車棚里走出來牽馬,他還在車棚門口就把帽子摘掉,光著腦袋穿過整個院子。當年他是姑母出行時專門騎在為首的轅馬上當御者的,現在則替姑母駕車,送她去教堂,——冬天他給姑母乘運貨的小型馬車,夏天給她乘包鐵皮的結實的大車,就像神父外出時乘坐的那種。姑母家的果園由於常年不加照管,由於棲有許多夜鶯、斑鳩,由於其出產的蘋果而出了名,而姑母的宅第則由於其屋頂而出了名。她的宅第是莊園的主屋,座落在果園旁邊,被菩提樹的枝椏環抱著。宅第並不大,矮墩墩的,已下沉到貼近地面,可是給人的感覺卻是它永遠也不會有傾圮之日,——它支撐著高得出奇、厚得少見、因年深日久而發黑變硬了的草屋頂,顯得十分的堅固。我每次望著這幢宅第的正面,總覺得它是個有生命的血肉之軀:就像一張壓在大帽子下面的老者的臉,正用眼窩深陷的雙眼——一對因日晒雨淋而呈珠母色的玻璃窗——眺望著前方。在這雙眼睛的兩旁是兩行古色古香的、帶圓柱的、寬敞的門廓,門廓的山牆上沒有一刻不安詳地停著好些吃得肥肥的鴿子,而與此同時,數以千計的麻雀卻像陣陣急雨,由一個屋頂傾瀉到另一個屋頂……此情此景使人覺得,能夠在綠松玉似的秋日的天空下,到這個安樂窩內作客,是何等的舒適愜意呀!
於是我又看到自己來到了農村,那是在深秋的時分。天色淡藍而晦冥。我一大早就跨上馬,帶著一條獵狗,背著獵槍和角笛,上曠野去了。風吹進槍口,發出噓噓的聲響,風凜冽地迎面刮來,有時還夾著乾燥的雪珠。整整一天我在渺無人煙的荒野上踟躕……直到夕陽西墜,我才策馬回莊園去。人又餓又冷,我遙遙望見維謝爾基村的點點燈火,聞到從莊園里飄來的人煙的氣息時,我心頭頓時感到溫暖和歡愉。我至今記得,我們家喜歡在這個時分摸黑閑聊,不掌燈,就在朦朧的暮靄中談天說地。我走進屋裡,發現窗上已裝好了過冬用的雙層玻璃窗,這就更勾起了我渴望寧靜地度過冬天的心情。在僕人室里,那個僱工生了火爐,於是我就跟兒時一樣,蹲在一堆麥秸旁邊,麥秸已散發出冬天特有的清香,我一會兒望著火光融融的爐子,一會兒望望窗外,那兒黃昏正發出青光,在鬱郁地逝去。後來,我走到下房去。下房裡燈火通明,十分熱鬧:村姑們在切白菜,只見切菜的彎刀毫光閃閃,我諦聽著切菜發出的和諧的嚓嚓聲,以及村姑們所唱的和諧的、憂鬱而歡快的農謠……有時,某個也是小地主的鄰人,駕車路過我們家,就把我接去住上一陣……啊,小地主的生活也的確是美好的!
這個腰板挺得筆直地站在地主面前的老頭,溫順地、面帶愧色地微笑著,像是在說:有啥辦法呢,真是抱歉,活得太久啦。他或許還會活得更久些,要不是在彼得節前的齋戒期內吃了過多的大蔥的話。
然後,他穿上皮靴,把外套技到肩上,也不扣好襯衣的領子,就向門廊走去。在上了鎖的門廳里有一股狗的氣味,幾條獵狗懶洋洋地伸著懶腰,尖聲地叫著,微笑著,圍住了他。

1

2

「是我。還沒睡嗎,尼古拉?」
「那麼你還記得普拉頓·阿波爾洛內奇嗎?」
我至今還記得他的老伴。她整日價坐在門廊里的一條長板凳上,傴僂著腰,抖動著腦袋,不停地哮喘著,兩隻手抓住板凳——老是在想著什麼心事。「八成是在擔心她那些私房,」農婦們異口同聲地說,因為她那幾隻箱子里的確有不少「私房」。可她卻好像沒聽見似的,憂心沖忡地揚起眉毛,抖動著腦袋,像瞎子般視而不見地望著遠處的什麼地方,似乎在搜索枯腸地回憶著什麼。老婦人身材挺大,整個樣子給人以一種陰鬱的感覺。她那條家織毛呢裙子——幾乎還是上個世紀的,她那雙麻鞋是專給死人穿的那種,她的脖子枯瘦、蠟黃,斜紋布的襯衫不論什麼時候都是雪白雪白的,——「哪怕就這樣入殮也行。」門廊旁橫著一塊大石板,是她買來給自己築墓用的,她連壽衣也買好了,那是套非常考究的壽衣,綉有天使、十字架,衣邊上還印滿了經文。
「姑娘們,快,快!」一個負責投料的中年漢子,穿一件寬大的粗麻布襯衫,厲聲地催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