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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瓜船

西瓜船

作者:蘇童
陳素珍說,福三你是啞巴呀?好好,你不表態就不表態吧,我也不要你表態,動手就行,去艙里給我抱個好瓜來。
李金枝在光春家門口遇到了光春奶奶的阻攔,她說光春傻歸傻,從來不偷人東西。還反問李金枝什麼時候看見光春拿人東西的。李金枝說,他是不拿人東西,他拿人搖櫓呀!李金枝指著外面的福三的母親,說,你看看人家,看看人家!光春奶奶探出頭去,看見一個松坑老婦人彎著腰站在電線杆旁邊,她問李金枝,人家怎麼啦?李金枝壓低聲音說,是西瓜船上那福三的娘親呀,光春他奶奶呀,光春不懂事,你可是燒香念佛的人,怎麼能把那船櫓放在家裡光春奶奶鎮靜的臉上變了色,抬起小腳匆匆往天井而去,邊走邊叫,光春光春,你還說你不傻,你不傻怎麼把那東西扛回家了。李金枝跟進去,一眼看見傻子光春,正在天井裡守護著那條船櫓。船櫓上的桐油都磨沒了,露出發烏的木頭的顏色。一向與水打交道的搖櫓,離開了水,看上去倒像一種老式的笨重的兵器,正適合傻子光春對戰爭的一些奇思異想。光春的奶奶在櫓頭上晾了一把腌菜,濕漉漉的拖把則擱在櫓梢上,還在滴水。李金枝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拖著搖櫓到門口,對著福三的母親喊,這櫓是不是你家的福三的母親迎上來,眨著眼睛沒看清什麼,摸一下就叫起來,說,正是,是我家那條櫓!用了二十年的櫓了,我認得出來,這櫓把上原來綁著紅布條的。
陳素珍兩手空空下了西瓜船,光是討到個嘴上的便宜,結果籃子也;忘了拿,是福三在船上用撐篙把籃子挑給她的。福三一邊挑著籃子,一邊批評了陳素珍帶有歧視的觀點,大姐你不該這麼說話,鄉下人怎麼了,沒有鄉下人,你們天天吃空氣去。陳素珍在岸上接過籃子,說,我沒罵鄉下人,誰把白瓤瓜拿出來騙人我罵誰。福三在船上說,不是我們要騙人,是今年雨水多,瓜都不怎麼好,我們也沒辦法。陳素珍在氣頭上,搶白道,瓜不好還把船搖到這兒來賣?留在家裡餵豬去。明年再來,看誰還上你們的當事情到這裏應該劃上句號的。以香椿樹街人對壽來的母親陳素珍的了解,西瓜換到了是好事,換不到也就算了,陳素珍是個要臉面的人,體質也不是很好,才不會為了一隻西瓜不依不饒地往鐵心橋那裡奔。但是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陳素珍買瓜主要是為兒子壽來買的,西瓜的主體是壽來用勺子挖著吃的,邊緣部分歸陳素珍,所以能不能自認倒霉,陳素珍一個人說了不算,還要看陳素珍的兒子壽來的態度。
沈蘭就領著福三的母親過了鐵心橋,上橋的時候她問,你那麼大歲數了,眼睛又不好,怎麼讓你出來找船呢?福三的母親說,不是我家的船呀,是福三向旺林家借的船,福三人不在了,船要搖回去還給旺林的。沈蘭說,不是問你這個,我問你,你那麼大歲數,怎麼讓你出來搖船呢,讓你把船搖回松坑去呀?福三的母親說,我搖回去,慢慢地搖,搖個兩天就到家了。福三的母親不知道為什麼聽不懂沈蘭的意思,沈蘭乾脆就直接問了,家裡沒人手了?聽說福三他弟弟妹妹都讓他們扣起來了?還沒放回去?福三的母親這時候猶豫起來,人靠近了沈蘭,湊到她耳邊悄悄說,妹妹你是個好人,我說給你聽不怕,福三的弟弟妹妹昨天剛剛放回去的。沈蘭說,那讓他們來搖船回去嘛。福三的母親朝橋上看看,又向橋下望望,輕聲道,我不敢讓他們再來了,說什麼也不敢了。警察說這次饒我們一次,也不用賠那家人東西,醫藥費也不賠,警察說一事歸一事,再來就犯法了,也要吃官司。
王德基後來告訴別人,他看見福三的母親嚇了一跳,說從來沒見過長得如此相像的母子,面容酷肖倒在其次,他驚訝的是福三的母親彎著腰站在人堆里,滿臉疲憊,一手撐腹,一手向他慢慢地伸過來,要來握他的手,那母親的姿勢,讓他、下就想起了福三在鐵心橋下是怎麼扶著廁所的牆,怎麼向他出示那把西瓜刀的。
那天柳師傅始終沒能走出門去,松坑人手裡的農具雖然不是衝著人來,主要是摧毀家中的門窗傢具,柳師傅知道那是報復,但如此野蠻的報復他接受不了,慌亂中他抓起了一把菜刀,結果這把菜刀恰好激發了松坑人對那把西瓜刀的聯想,有人喊起來,兒子學的是老子樣,都拿刀呀!松坑人哪裡知道柳師傅其實是個有公論的厚道人,跟他兒子是兩種人,松坑人不分青幻:皂白擁上去教訓柳師傅,不知道是誰的農具傷到了柳師傅,柳師傅坐在盛米的缸上,怎麼也站不起來,後來才知道他的三根肋骨被打斷了。
腦子清楚就好,救命最要緊。王德基說,你就不要小良小良的了,誰背你都一樣,背你上醫院,救你的命街上有男孩子們追著王德基跑,邊跑邊問,誰呀誰呀?大人都驚訝地站在店鋪和自己家門口,隨口評價道,又是打群架的吧,打成這樣!經過雜貨店的時候,王德基喊了一聲小良,小良來買肥皂了嗎?雜貨店裡的女店員擁出來看王德基背上的血人,她們不認識什麼小良,光是向王德基打聽他背上的是誰,還給他提建議,說,王德基你怎麼背著他跑,怎麼不叫救命車呀?王德基說,我有三頭六臂呀?他在我背上,我怎麼去叫救命車街上那麼多人,偏偏小良不在街上。桃花弄弄堂口有一堆人在下棋,王德基冷眼裡看見謝胖子坐在小板凳上,謝胖子也是個熱心人,可是到了棋盤前他就對什麼都無動於衷了,他的腦袋從別人的身體縫裡鑽出來,向王德基這兒張望了一番,又縮回去了。王德基一賭氣就不再去尋幫手了,好事做到底,乾脆他一個人送他去醫院好了。
小良是個沒用的人,而且有點笨,這一點不用王德基介紹,大家也看得出來。派出所的人在西瓜船上立了一塊牌子,閑人禁止人內。包括小良,小良也被禁止上船。派出所的人一定向小良解釋過保護現場之類的話,小良似懂非懂,他被有關人員從艙里推到船頭,從船頭推到岸上,臉上始終是一種夢遊般迷惘而順從的表情,直到派出所的人要走了,他突然又哭起來,對著他們的背影喊了一句,人到底抓到沒有夜裡派出所的人都走光了,來了一些街,亡的閑雜人員,無端地對事發地點進行種種細緻的考察。他們看見小良坐在岸上,抱著膝蓋睡,有點礙事,便慫恿他上船去睡,有人受過治安處罰,對所有穿白制服的人都懷恨在心,順嘴便詆毀起剛剛離開的公安幹警來,他們懂個屁,你別把他們的話當聖旨,管管野雞小流氓他們在行,殺了人他們就亂套了,什麼指紋證據的,那麼多人看見壽來捅的人,還要什麼證據、亡你自己的船睡去,你又不是閑人,怎麼禁止人內了?又有人替他出主意,說街上的工農浴室重新開張了,就不要小良小良的了,誰背你都一樣,背你上醫院,救你的命街上有男孩子們追著王德基跑,邊跑邊問,誰呀誰呀?大人都驚訝地站在店鋪和自己家門口,隨口評價道,又是打群架的吧,打成這樣!經過雜貨店的時候,王德基喊了一聲小良,小良來買肥皂了嗎?雜貨店裡的女店員擁出來看王德基背上的血人,她們不認識什麼小良,光是向王德基打聽他背上的是誰,還給他提建議,說,王德基你怎麼背著他跑,怎麼不叫救命車呀?王德基說,我有三頭六臂呀?他在我背上,我怎麼去叫救命車街上那麼多人,偏偏小良不在街上。桃花弄弄堂口有一堆人在下棋,王德基冷眼裡看見謝胖子坐在小板凳上,謝胖子也是個熱心人,可是到了棋盤前他就對什麼都無動於衷了,他的腦袋從別人的身體縫裡鑽出來,向王德基這兒張望了一番,又縮回去了。王德基一賭氣就不再去尋幫手了,好事做到底,乾脆他一個人送他去醫院好了。
晾乾了吃吧?陳素珍問道,你們腌了吃還是炒了吃的福三說,腌了吃,炒它還要用油。然後他回頭問,那白瓤瓜呢?你不把瓜帶來,我怎麼換陳素珍就把那個油紙包打開來,說,我拿不動瓜,好大一隻瓜,八斤三兩的,我把瓜瓤拿來了,反正你一看瓜瓤就知道了,讓人怎麼吃福三盯著陳素珍手裡的油紙包看,看看瓜瓤又看看她的臉,突然笑了起來,說,沒見過你這樣精明過頭的人,拿一塊瓜瓤來換瓜陳素珍讓他笑得有點慌亂,說,一樣的,有個證據就行了嘛。我在你船上買了這麼多年西瓜了,這點後門不能開呀福三還是笑著,但笑容已經沒有了善意,是冷笑了。你要是買了一隻雞不好,就拔根雞毛來換雞?他說,你這個女人,把鄉下人都當傻子了,你們街上人多,人再多也記得住,你今年在哪條船上買的瓜?以為我不記得?換就換了,你還拿個紙包來換瓜,虧你想得出來,天下的便宜都讓你佔了陳素珍尷尬極了。她萬萬沒想到福三會來欲擒故縱的這一手,讓她意外的不僅是福三的清醒,還有自己對人的錯誤判斷,人不可貌相,她看錯福三了。我看錯你啦,福三!陳素珍訕訕一笑,說,好你個福三,長了一副老實人模樣,沒想到這麼精明的。陳素珍是個自尊心很強的女人,傷了自尊就賭氣,她把油紙包朝水裡一扔,說,不換就不換,算我倒霉好了,你們鄉下人呀,總要騙人的。
壽來你捅人啦?王德基在橋頂上喊道,捅了人才這麼跑壽來不理王德基,一眨眼他就跑到橋下面了,站在那裡向上拉了拉田徑褲,對著橋頂上的王德基說,他先動手的!說完他在石階上抹了抹手,抹完手又跑,一眨眼就在香椿樹街上消失了。
是鄰居錢阿姨去報的案。錢阿姨在陳素珍家門口,幾次三番地努力,就是進不去。松坑來的人還安排了站崗的,不準鄰居進去。錢阿姨說,你們來解決問題是可以的,但是不能這麼鬧的,左鄰右舍多少上夜班的,白天要睡覺,你們鬧得天翻地覆的,讓人怎麼休息?她對松坑人的說服教育起不到一點作用,就氣乎乎地走了,臨走說,這不是你們鄉下,人多就能解決問題,你們不聽我勸可以,等會兒看誰來勸你們開始是派出所來的人,一老一少兩個戶籍警,憑藉著身上的制服勉強衝進丁陳素珍家。老的是香椿樹街人人皆知的秦同志,秦同志有經驗,一進去就知道局面不好控制,一邊察看柳師傅的傷,一邊試圖說服松坑人離開,年輕的那個就不注意工作方法,拿出手銬就要往人手腕上戴,結果滿屋子的農具都舉起來對著他,好在秦同志把他拉到一邊去廠。秦同志知道這群人不容易對付,他對年輕的同事耳語了幾句,年輕人馬上就從滿屋子人堆里擠出去了,出去幹什麼?請求支援去了。
王德基不知道福三為什麼沒有堅持到最後,他跑得夠快的了,他不敢誇口比救命九*九*藏*書車跑得快,但一定比自行車跑得還要快。他們快到第五人民醫院的門口時,那個叫小良的松坑人追來了,是個沒什麼用的農村小伙,只會哭,對著王德基喊,誰乾的誰乾的?那架式倒是要讓王德基交人出來,王德基一急就向他吼了一聲,先救人再破案!鐵打的漢子王德基,這時人也站不住了,他幫著把福三移到小良的背上,趕緊去扶牆,扶著牆嘔吐,吐了幾下,發現那小良背著人還在哭,他就火了,搡了他一把,哭有屁用,快進去呀!這一推搡他發現福三不好了,福三的眼睛還憤怒地瞪著天,目光卻凝固了,王德基膽子大,用手指撐開他的眼眶看了看,福三的瞳孔已經放大了。而那個小良,是個沒用的小伙,他背著福三撞進了醫院傳達室,對著一個老門衛哭喊著,醫生,快救人呀關於福三的死,王德基怎麼說這裏就怎麼寫,當年香椿樹街的青少年迫著王德基,讓他一遍遍地回憶送福三去醫院的種種細節,坦率地說有人是對血腥感興趣的,王德基況且能夠掌握分寸,主要強調救人的艱辛和救人不得的遺憾,事情過去這麼多年,我不得不考慮西瓜船故事對青少年讀者可能產生的負面影響,恕我古板,福三之死,福三在第五人民醫院的太平間引起的種種風波,我決定放棄更進一步的描述了。
福三轉過頭,把嘴裏的腌菜吐到河裡去了,說,酸的,不好吃。他向陳素珍看了一眼,還是不說話。
正說著話歪嘴在外面把安平推進了門,把安平推進來歪嘴就完成任務,甩手走了。安平鎮定自若地站在門口,斜著眼睛看看崔主任,看看福三的母親,一隻手挖著鼻孔。崔主任說,王安平你把人家的船搖到哪兒去了?安平說,不知道,船到哪兒去了?崔主任說,不是你搖的船嗎?你不知道誰知道?安平說,我就解了纜繩,誰說我搖了?是達生搖的,我們就把船搖到鐵心橋橋洞,船自己橫過來,卡在橋洞里了,我們就上去了。崔主任學他的腔調說,你們就上去了?你們把別人的船搖出去,卡在橋洞里你就不管了?安平說,船現在不在橋洞里,它自己漂走了。崔主任火起來,說,自己漂走了,不是你的責任?去把達生叫來,你們負責把船找回來,否則我告訴王德基,看他怎麼收拾你福三的母親彎著腰坐在凳子上,過了一會兒坐不住了,起來去拉崔主任的衣服,說,崔同志你跟小孩好好說。又走到安平面前,彎腰替他拍了拍褲子,她的表情看上去憂心忡忡的,但還是努力地向安平擠出了笑臉,她說,弟弟乖啊,我們鄉下沒有船過不了日子的。安平說,你拍我褲子幹什麼,又沒有灰!他厭惡地瞪了她一眼,在她拍過的褲子上又拍了一下。福三的母親便去摸安平的腦袋,說,弟弟乖。安平一甩手,身體靈巧地向後一跳,就把福三母親的手晾在半空了,他繼續挖著鼻孔,斜著眼睛看福三的母親,突然說,是你兒子讓壽來捅死的吧崔主任這時候衝過來,用報紙在安平頭上拍了一下,說,我要不告訴王德基,我就不姓崔!崔主任回頭看福三的母親,福三的母親彎著腰站在那裡,身體抖了一下,並沒什麼異常。她對崔主任擺擺手,小孩子的話,我不計較的。她撩起衣角在眼睛四周抹了一圈,說,自己命苦,不好跟別人計較。前年我家老頭子病歿了,去年春上豬圈裡鬧豬瘟,死了三頭大母豬,今年是福三出事情,一年一災,我眼淚哭幹了,我—·哭眼睛痛得厲害,眼睛一痛頭疼病會犯,犯了頭疼病我就沒力氣搖船了,我不能再哭的,我要把船搖回家的。
他們闖進壽來家的時候,壽來的父親柳師傅剛剛從江西的什麼兵工廠趕回來,他在廚房為陳素珍熬藥,陳素珍已經在床上躺了好幾天了。她是個常年患有頭痛病的女人,沒什麼事也會犯病,何況家裡出了這件天大的事。陳素珍在等葯的時候聽見門外響起驚雷般的腳步聲,然後便是藥罐子砰然落地的聲音,柳師傅大叫起來,你們這麼多人,進來要幹什麼?此後柳師傅的聲音便被淹沒了,是高高低低的陌生人的聲音,是松坑人嘈雜而統一的憤怒的聲音,把人交出來把人交出來!其間夾雜著女人尖利的哭聲。陳素珍預感到要發生什麼事了,她想從床上爬起來,但身體起不來,眼前天旋地轉,她拚命向丈夫喊了一聲,快跑,快去報案!她的聲音卻在一種巨大的聲浪里沉下去了,然後她聽見家裡門窗被搖晃砸打的聲音,櫥櫃里的碗碟轟隆隆地瀉到地上的聲音,她聽見丈夫的吼聲很快低沉下去,變成一陣陣痛苦的嘶叫,陳素珍就抓過床邊的一隻鬧鐘向門上砸去,別和他們打,去報案陳素珍不知道她丈夫是否聽見了鬧鐘砸門的聲音,她記得是幾個松坑男人衝到了房間里,其中一個是小良,她認得的,另一個沒見過面,憑著那人黑瘦的長相,幾乎可以肯定是福三的兄弟。陳素珍並不畏懼,她躺在床上冷靜地望著他們,一字一句地說,我兒子已經抓走了。她覺得他們拒絕聽她說話,他們說,把人交出來把人交出來!陳素珍說,你們上我家來沒用,殺人償命,他也得死,有法律的。他們說,把人交出來,把人交出來!陳素珍知道她說什麼也沒用,就不說什麼了,她躺在床上,異常冷靜地注視著他們,還有他們手裡的鋤頭。她說,你們要覺得一命抵一命還不夠,把我的命也抵上好了,我不怕的。
福三像一件行李似的靜下來了,安心地伏在王德基的背上。王德基說他感覺不到什麼,只是覺得福三人越來越重,偶爾地像是打擺子一樣顫抖幾下,又不動了。背著那麼大個人,開始雙方都在調整姿勢,漸漸地就沒有什麼不熨帖了,因為血的緣故,福三好像是被膠水黏在他背上了。王德基說他一路上不停地說,挺住挺住,快到了,快到了。鼓勵福三,也是鼓勵自己,結果王德基挺住了,福三卻沒挺住。工德基告訴大家,他們走過北大橋的時候看見了一輛運水泥的貨廂車,貨廂車的司機不肯停車救人,王德基罵他他還狡辯,說什麼救人要緊抓革命促生產更要緊。
李金枝舒了口氣,說,櫓在船就在,就看那傻子記不記得船在哪兒了。她正要回去追問,傻子光春已經被他奶奶推到門外來了,向福三的母親敬了一個軍禮。光春奶奶跟出來,搖著福三母親的手,說,我們家光春腦子不好,拆了櫓回來做兵器耍的,你千萬別跟他計較,他騙我說是酒廠碼頭的廢船呀那天黃昏我們看見一群人抬著一條船櫓向酒廠碼頭方向而去,傻子光春驕傲地走在最前面,尾隨他身後的隊伍組合得非常牽強,王德基的小兒子安平,李金枝,光春奶奶,還有頭上包著一塊毛巾的松坑老婦人,後來人們就都知道了,那個被光春奶奶挽著手的松坑老婦人,是福三的母親。他們一路走著一路有人加入進來,安平就沒資格扛櫓了,他也不敢胡鬧了,因為王德基正好下班回家,看見兒子又在外面野,騎車衝過來吼:滾回家去!安平跳了一下就跳到福三的母親身後去了,指著福三的母親說,我在學雷鋒,不信你自己問她。
是你呀?你不是賣瓜的福三嗎?王德基膽子大,迎著那個血人走過去。福三渾身是血,倚在廁所的牆上,身體已經抖得很厲害了,一隻手努力地舉著那把西瓜刀。王德基說,你拿著刀幹什麼?福三說,給小良。王德基說,給小良幹什麼?去捅壽來呀?福三先搖頭,然後又點頭,他瞪大眼睛注視著王德基,手裡仍然舉著西瓜刀。王德基突然明白他是在向他求救,他要讓他拿著那把西瓜刀。王德基就搖頭,說,我不能拿刀,我怎麼能幫你去捅壽來?現在顧不上那些了,我把你送到醫院去。
小良只是用狐疑的眼光看著三霸那些人,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一旦熱心腸了,就顯得居心叵測,小良也許有點怕他們,他警惕地注視著三霸他們,身體則不時地移動著,為他們騰出位置。他說,我就在這兒睡,我要看船的。小良縮著身子,把腦袋埋下去,繼續睡,耳朵卻在仔細地聽著三霸他們對壽來的評價,他聽出來壽來和這群人不是一夥的,就突然地罵了一句,殺千刀的東西,為了一隻瓜呀,鄉下人的命就抵一隻瓜由於滿城的人都聽說了西瓜船上的事情,從早晨到夜晚都有人跑到鐵心橋下來看那條船。殺人者和死者,不可能滯留原地讓人參觀,但船被封了,還停在那裡,血也還一點一滴地留在船頭和岸上。白天的時候小良要勇敢得多,閑人看船,小良就瞪著眼睛看他們,他說,我們松坑馬上就要來人了,人已經在路上了。別人聽出來那是要採取報復行動的意思,就告訴他說,壽來昨天就銬走了,他在火車站等火車,等得不耐煩,到旁邊文化館里看錄像片,剛剛坐下就被銬走啦。小良說,銬走就行了?一條命呢,鄉下人的命就抵一隻瓜?又有人告訴小良,壽來家裡放話出來了,壽來才十七歲,未滿十八周歲算少年犯,是去勞教,不會槍斃的。小良就厲聲叫起來,你們少來騙人了,十七歲就可以隨便捅人?那好呀,讓我們松坑不滿十七歲的都來捅人,捅死人不償命嘛!別人看小良的眼睛紅紅的,人很衝動,很聰明的面孔卻一點也不懂法,都不知道怎麼跟他講裏面的是非,乾脆不惹他。你不惹他,小良自己就慢慢平靜了,平靜下來更消極,說話是打倒一大片的方式,你們都是穿連襠褲的,你們的思想都一樣,他說,鄉下人的命嘛,就抵一隻瓜。
王德基是熱心人,他起初要用自行車馱著福三,但福三對著自行車后架坐上去,坐了幾次都掉下來了。王德基扶著車把等了好久,看他坐不上來,乾脆把自行車鎖了,扔在牆邊,說,你失血過多,沒力氣坐自行車的,不如我背你吧。
城北派出所所長老金也來了,老金親自出馬,足以說明遇到的局面多麼棘手了。照理說老金在香椿樹街解決任何事情都容易,但這涉及工農關係的風波弄到這麼不可收拾的地步,又沒有相應的文件說明,他也沒辦法了,臉色便很難看。老金找到那個幹部模樣的松坑人,請他去說服福三的妹妹,但那個幹部眼睛里閃著狡黠的光,說,她不要命,你們就讓車開過去好了。我們松坑人命反正不值錢嘛。看得出松坑的幹部也不懂法,他是不會協助執法了,老金也是被激怒了,捲起袖子說,敬酒不吃吃罰酒,來人,把那潑婦一起抬上車這樣,就乾脆地解決了問題。我們看見福三的妹妹被幾個人合作著抬上了卡車,她當然是拚命掙扎的,掙扎也沒用,人還是被輕盈地抬了起來,她的尖叫聲聽上去很恐怖,夾雜著松坑一帶的髒話。有人剛剛從人堆後面鑽到前面來,腦袋從別人的肩膀上努力地探出去,嘴裏發出嘖嘖的聲音,哎喲九*九*藏*書,怎麼像殺豬一樣?這鄉下女人好凶!前面的人都知道事情的原委了,同情心忽然偏東,忽然偏西,現在都偏向松坑人了,三言兩語解釋不了自己的立場態度,就簡短地說,你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
是你呀?你不是賣瓜的福三嗎?王德基膽子大,迎著那個血人走過去。福三渾身是血,倚在廁所的牆上,身體已經抖得很厲害了,一隻手努力地舉著那把西瓜刀。王德基說,你拿著刀幹什麼?福三說,給小良。王德基說,給小良幹什麼?去捅壽來呀?福三先搖頭,然後又點頭,他瞪大眼睛注視著王德基,手裡仍然舉著西瓜刀。王德基突然明白他是在向他求救,他要讓他拿著那把西瓜刀。王德基就搖頭,說,我不能拿刀,我怎麼能幫你去捅壽來?現在顧不上那些了,我把你送到醫院去。
福三的兩個妹妹原本不用上車的,她們聽見卡車鳴笛嚇了一跳,看見卡車要開走她們一定想到了某些未知的後果,一齊尖叫起來,兩個人撲上去,一左一右拉著后擋板,不讓卡車走,看看兩個人的力氣拉不住卡車,餵奶的那個妹妹就跑到卡車前面去,躺在地上了。
陳素珍挽著籃子來到鐵心橋下,看見三條西瓜船走了兩條,只剩下福三的船了。說起來也不巧,她過去都是在福三的船上買瓜的,這次看見另外一條船上人多,就湊熱鬧上了張老頭那條船,沒想到相隔一天,張老頭和他的船竟然就不見了。陳素珍不相信那一堆西瓜能在一天內賣光,她猜測還是剩下的瓜不好,賣不掉了,船上的一老一少便把船搖去別的地方賣。陳素珍站在橋堍下,手裡摸到油紙包里的那堆瓜瓤,忽然對松坑人產生了強烈的厭惡感,心裏有恨嘴上就罵出來了,什麼包熟包甜,鄉下人,總是要騙人的她看見福三的船上只剩下福三一個人,另外一個小青年不知去哪兒了。陳素珍不知道福三的名字怎麼寫,叫是叫得出來的。她印象中福三是松坑人中最不愛說話的一個,不愛說話的人要麼是最憨厚的人,要麼就是最精明的人,陳素珍吃不準福三是哪一種人。她向福三的船走過去,準備對另外那條船上的人譴責一番,讓福三聽聽,他轉達不轉達就隨便了。還有松坑西瓜的品質,陳素珍覺得她也有義務代表香椿樹街的人提出警告,如果明年還有那麼多白瓤瓜,你們就別運到這兒來賣了,那樣的西瓜,你們還不如留在松坑餵豬呢。陳素珍原來沒想拿福三怎麼樣的,只是到了西瓜船邊,看見福三那張黑瘦的臉從艙里升起來,福三的手裡正抱著一隻紅瓤的西瓜,她腦子裡忽然就閃出一個念頭,並且先發制人地喊起來,福三福三,我買了你多少年西瓜了,你怎麼給了我一個白瓤瓜呀福三當時在吃瓜,他大概是剛剛睡醒過來的,臉膛上壓著清晰的草席的紋路。陳素珍跳到他面前說,你自己吃的瓜那麼好,怎麼給我一個白瓤的呀福三看看陳素珍的籃子,裏面有醬油瓶黃酒瓶,一堆濕漉漉的腌菜,還有一個油紙包,他揪了一條腌菜塞在嘴裏嚼著,向陳素珍笑了笑,不說話。
西瓜船大多來自松坑一帶,河邊住慣的人都認得出松坑的船,它們比紹興人的烏篷船來得大,也要修長一些,木頭的船體,下面臨近水線的船板上包著自鐵皮,船棚尤其特別,不是用油氈篷布做的,是一種用麥稈密密實實編結的席子,隨意地架在四根木棍上,看上去像鬧地震時候街上的防震棚。
福三的那個妹妹,也不知道叫什麼名字,反正大家對她印象是最深的。她就那麼躺在地上,視死如歸的樣子我們以前只在電影里見過,但無論從哪方面來說她又不像人們心目中的女英雄,她躺在卡車輪子前面,衣衫零亂,胸口濕了一大片,肚子極不雅觀地袒露出來,圓鼓鼓的,悲壯地起伏著。好多人都跑到卡車前面來看福三的妹妹了,街上人越聚越多,狹窄的香椿樹街的交通很快堵塞,交通堵塞以後就有孩子在這兒那兒亂吹哨子,哨子的聲音更使香椿樹街的空氣沸騰起來。
是王德基背著福三上丁鐵心橋。王德基力氣大,背著個人,跑得還很快,跑到橋頂的時候他看見陳素珍抓了個鍋鏟,白著臉向橋上跑。王德基大聲說,你現在跑來有什麼用?你兒子闖下大禍了陳素珍半蹲在橋下喘氣,一邊努力地要看清王德基背上的人,是福三吧,他要緊不要緊王德基說,還要緊不要緊呢,血都流了一路了,你說要緊不要緊?王德基本來指望陳素珍幫他一把的,可是當他們下橋的時候陳素珍看清了福三身上的血,女人畢竟是見不得血的,又是肇事者的母親,陳素珍呀地叫了一聲,人就癱在橋下了。與此同時,王德基聽見後面也當地一響,福三手裡的西瓜刀也掉了,刀正好落在陳素珍的腳下。王德基就站住問福三。要不要撿回來?那是物證,別讓人撿去了。
福三的母親原來是要跟著歪嘴去的,歪嘴不願意讓她跟著,崔主任也勸她留下來等。福三的母親就坐下來了,坐在窗邊,看著窗外面的河道。崔主任又給她倒了杯水,她客氣推託了半天,說喝不進去了。又問崔主任以前在鐵心橋下賣蔥的老太太還在不在,說她也是好人,也給她喝過開水的。崔主任問,哪個老太太?姓什麼?她卻說不上來,光說那老太太嘴角上有一顆痣。崔主任其實沒有興趣和福三的母親交談,嘴裏哼哼著,手上忙自己的工作,聽見福三的母親說,我年輕時候搖船到鐵心橋來賣過白菜,認識好多人的。崔主任隨口問,都認識誰呀?福三的母親想了想,說,老虎灶上的人,藥鋪里的人,煙紙店裡的人,我認識幾個人的。崔主任說,老虎灶去年剛拆的,藥鋪就是現在的新風藥店嘛。福三的母親嘆了口氣,說,我有了五妹以後就沒空出來賣白菜了,二十年沒來鐵心橋了,他們也認不出我來的,我眼睛哭壞了,我也認不出他們的。
陳素珍選擇的是換瓜。她準備去換瓜時還惦記著另外一些家務事,香椿樹街有好多忙碌又能幹的婦女,恨不得一隻手做兩件事的,陳素珍就是那樣的人。她的籃子里已經裝滿了醬油瓶黃酒瓶,突然又去拿了一塊布料,準備帶到裁縫店裡去做睡褲。她嫌籃子分量重,就把那半隻白瓤瓜拿出來了,空口無憑是常識,陳素珍怎麼會不知道?所以她小心地用勺子挖了一塊瓜瓤,包在油紙里,作為換瓜的證據。
後來就來了一輛東風化工廠的卡車,卡車上衝下來七八個人,人不多,都束著軍用皮帶,穿著藍色工作服,卻一律帶著步槍。圍在陳素珍家門口的人還是第一次這麼近距離地看見槍,有個男孩多嘴,尖聲說,是工人民兵,槍是假的!這話惹惱了帶槍的一個民兵,對著那男孩說,假的?要不要打你一槍試試帶槍的人一進去,陳素珍家裡瞬間便安靜下來,先是幾個民兵把松坑人的農具一件件地拖出來,扔到卡車上,有人在旁邊一二三四地數著,鋤頭七八把,鐵鎝五六把,甚至還有兩把鐮刀。農具後面是人,一個個被推出來,有人也在旁邊數了,一二三四,一共十七八個人,其中婦女兩名。那個正當哺乳期的婦女不知道是福三的什麼人,嗓音異常的尖厲,她一手擦拭著胸襟上滿溢的奶汁,一邊哭一邊嚷著什麼,聽不清她嚷嚷的內容,但看她的眼神是面向外面圍觀的人群,大抵是要大家評個理主持個公道什麼的。
而王德基他們站在酒廠碼頭上,眺望著夏天來的西瓜船向河下游而去,一來一去,按節氣來說居然隔著夏秋兩季了。
王德基順著那攤血跡往橋那面走,嘴裏說道,看來是捅了人了,這麼多血!他一下橋就看見那個福三手裡提著一把西瓜刀,搖搖晃晃地從西瓜船那裡走過來,旁邊尾隨著一群尖叫的婦女和騷動的小孩子。
每逢七月大暑,炎熱的天氣做了西瓜的廣告,城北一帶的人們會選一個清閑的黃昏,推上自行車,帶著麻袋或者尼龍網兜到鐵心橋去買西瓜。松坑來的西瓜船總是停在鐵心橋橋堍下。七月第一批西瓜船從酒廠碼頭那裡密集的船隻中衝出來的時候,就有眼尖嘴饞的孩子從臨河的窗子里看見了,跺著腳對大人喊,西瓜船米了,快去買西瓜!更有傻子光春這樣的多事者,他們在岸上領著船往鐵心橋那裡奔,一邊奔一邊喊,西瓜船來了,西瓜來了年年都有西瓜船從松坑一帶過來,船多船少而已。連小孩子都能一眼認出西瓜船,頂著那麼個麥稈席子,船頭上壘了簡易的行灶,晨昏時分炊煙照樣升起,看上去不像船隊,倒像一組違章建築的棚屋,蓋到水上去了。
小良是個沒用的人,而且有點笨,這一點不用王德基介紹,大家也看得出來。派出所的人在西瓜船上立了一塊牌子,閑人禁止人內。包括小良,小良也被禁止上船。派出所的人一定向小良解釋過保護現場之類的話,小良似懂非懂,他被有關人員從艙里推到船頭,從船頭推到岸上,臉上始終是一種夢遊般迷惘而順從的表情,直到派出所的人要走了,他突然又哭起來,對著他們的背影喊了一句,人到底抓到沒有夜裡派出所的人都走光了,來了一些街,亡的閑雜人員,無端地對事發地點進行種種細緻的考察。他們看見小良坐在岸上,抱著膝蓋睡,有點礙事,便慫恿他上船去睡,有人受過治安處罰,對所有穿白制服的人都懷恨在心,順嘴便詆毀起剛剛離開的公安幹警來,他們懂個屁,你別把他們的話當聖旨,管管野雞小流氓他們在行,殺了人他們就亂套了,什麼指紋證據的,那麼多人看見壽來捅的人,還要什麼證據、亡你自己的船睡去,你又不是閑人,怎麼禁止人內了?又有人替他出主意,說街上的工農浴室重新開張了,只要給看門老頭一隻西瓜,他一定同意你在鋪上睡的。這主意馬上被其他人輕蔑地否定了,說,你沒腦子,沒看出這兄弟放心不下船嗎,還有西瓜,他在這兒看西瓜呢。
陳素珍說,福三你是啞巴呀?好好,你不表態就不表態吧,我也不要你表態,動手就行,去艙里給我抱個好瓜來。
回到西瓜船來,先說說西瓜船上的另一個人小良吧。
把船搖回去。崔主任聽出來這件事情對於福三的母親來說比天還大。福三的母親的精神狀態讓崔主任鬆了口氣,有的婦女以為居委會就是讓她們哭鬧讓她們暈倒的地方,崔主任是很反感的,福三的母親不哭也不鬧,讓她感到同情,還有一絲僥倖,唯一棘手的是那條船,不知道漂到哪兒去了,不知道是不是還在北大橋以東香椿樹街居委會的管轄範圍內。崔主任不能扔下工作幫著去找船,她就嚴肅地對安平說,王安平同學你聽好了,你馬上帶著這位老大娘去找她的船,從鐵心橋找到北大橋,這是我給你的任務,你完不成我有辦法,什麼辦法?你不懂?真不懂還九_九_藏_書是假不懂,很簡單的,讓王德基替你來完成這個任務那天下午我們看見王德基的兒子帶著福三的母親沿著河邊人家走,有人指著老婦人問安平,那是你外婆嗎?你外婆是松坑的?安平沒好氣地說,你外婆!你外婆才是松坑人!福三的母親也不計較他對松坑人的歧視,對著路遇的人笑臉相迎,說,同志你看見松坑那條西瓜船了嗎?安平說,你還要不要我找了?要我找你就別問東問西,話又說不清楚,是船不說酒,別人以為你要找酒喝呢!福三的母親義試圖去摸他的頭,于伸出去又縮回來了,說,弟弟乖,奶奶眼睛壞了,看不見,要你幫忙呀。安平就哼了一聲,說,你懂不懂學雷鋒,崔主任在逼我學雷鋒呢,我不學雷鋒她就讓我爸爸收拾我,這個妖婆走到達生家門口,安平對福三的母親說,你在這兒等,我到這家去看看。安平推開虛掩的門,闖到達生家裡,嘴裏喊著達生的名字,人徑直穿堂人室,直撲臨河的窗子而去。達生的母親李金枝正在縫紉機一上縫窗帘,讓安平嚇了一跳,說,死孩子你幹什麼,嚇死人了!安平說,我找達生!李金枝說,達生不在!達生他爸爸不是警告過你不準找達生嗎,你把我家達生都帶壞了。安平冷笑一聲,還警告呢,誰稀罕找他呀?告訴你吧,我在學雷鋒,找一條船!安平嘴裏說著活,人已經上了達生的床,跪著,打開臨河的那扇窗子,探出身子向外面的河道看。李金枝拿了把量衣尺子來打他,安平叫起來,別打我,我騙你是狗,我在學雷鋒,是一條船,你看見有船從這兒漂過去嗎李金枝一邊拚命把安平從床上拉下來,一邊恨恨地聽他陳述他的目的,什麼西瓜船冬瓜船的?她說,沒見過沒見過,我又不是貓,天天蹲在窗台上看船過。安平突然叫道,就是壽來捅死人的那條船呀!李金枝又被嚇了一跳,緩過神來就更氣憤了,拿著量衣尺朝安平肩上啪啪地打,罵道,該死的小畜生,你到我家來找那死人船,怎麼不上你家找去?觸了霉頭看我不找王德基去,打死你!安平躲避著她的尺子,從達生的床上逃下來,嘴裏還申辯著,我家不沿河,怎麼找船?你這個笨女人安平跑到外面,李金枝追了出去,差點撞到門外福三的母親,看見松坑來的那個老女人,她突然明白安平這次不是撒慌了。福三的母親叫了她一聲阿姐,李金枝倒不見怪,她知道無論年輕年長,松坑人都管女人叫阿蛆的。李金枝應了一聲,放開了安平,打量起福三的母親來,足你兒子——她這麼問了半句,覺得不得體,又咽回去了。她與壽來的母親陳素珍是一家紡織廠的工人,平時關係不怎麼好,這時忍不住說了一句,那個壽來,不是我誑人,從小我就看得出要闖大禍,娘老子寵出來的,養子不教父母過明!李金枝沒有從福三的母親那裡得到任何回應,她醒悟過來,說這個是門說,人家恐怕還不知道是誰要了她兒子的命呢。福三的母親顯得心慌意亂的,跟著安平要走,李金枝拉著她說,進來喝口水再走!福三的母親說,多謝阿姐了,我喝過水了,喝不下了。阿姐你在河邊住,沒見過我家那條船吧?李金枝嘴裏順口說沒有沒有,記憶中卻出現了傻子光春扛著一條船櫓從她的白行車旁走過的情景,她的眼睛一亮,叫起來,等等,我帶你們去光春家看看這樣一來,福三的母親又被帶到街那邊去了,往回走,去傻子光春家了。
王德基順著那攤血跡往橋那面走,嘴裏說道,看來是捅了人了,這麼多血!他一下橋就看見那個福三手裡提著一把西瓜刀,搖搖晃晃地從西瓜船那裡走過來,旁邊尾隨著一群尖叫的婦女和騷動的小孩子。
正是九月黃昏時分,酒廠碼頭的陽光也像陳年的黃酒一樣,馥郁地流淌,河面閃閃發亮,西瓜船上的一攤乾涸的血跡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起初人們都在看福三的母親和王德基他們裝船櫓,是傻子光春最先透露血跡的位置的,他指著船頭一角對安平說,看那攤血,像不像——頭牛?大家順著光春的手看過去,果然是一攤血跡,不一定像一頭牛,但是一攤非常清晰的血跡。李金枝瞪著眼睛,用手指壓著嘴唇,示意大家別嚷嚷。她說,她眼睛不好的,最好別讓她看見。安平偏不聽她的,對傻子光春賣弄他的知識說,血跡很難洗的,水洗不掉,要用酒精擦。又讓光春去拿酒精來,說他可以當場試驗給他看。傻子光春問,酒精在哪兒?安平給他問住了,翻著眼睛說,算了算了,試給你看也是白試,你就知道看血跡像牛還是像馬,傻子後來就剩下福三的母親一個人在船上了,運酒船已經為福三的母親讓出了水道。王德基他們不會弄船,幫不上忙,乾脆下來,在岸上看著她把船慢慢地搖出去。李金枝問工德基他們,你們看見船頭那攤血了嗎?王德基說,那麼一攤血,怎麼會沒看見?不敢吱聲罷了。李金枝嘆著氣說,她眼睛不好,最好看不見,否則看著兒子那攤血,怎麼搖得動船呀?王德基說,本來就搖不動的,去松坑好幾十里水路呢。她出來搖船,家裡人肯定不知道的,知道了怎麼能讓她出來福三的母親把船搖出了運黃酒的船群,水上就有路了,她搖擺著的身體突然停了下來,慢慢轉過來,抬起臂肘擦眼睛,努力地眺望著碼頭上的李金枝他們這群人。看得出來她是要告別了。福三的母親要和碼頭上的人告別,可是離得遠了她什麼也看不清,看不清楚碼頭上站立的哪些是香椿樹街的好心人,哪些是酒廠堆積如山的黃酒罈子,她就突然跪下去,向著酒廠碼頭磕了個頭。碼頭上傻子光春先笑起來了,說,她怎麼向黃酒罈子磕頭?大人不傻,知道是福三的母親眼睛不好,磕錯了方向,都揮起手,叫喊起來,不敢當的,快起來快起來福三的母親很快就起來了,人在遠處站起來,小小的一團,被滿河夕陽照著,身影還是很黑很模糊。就這樣,松坑的最後一條西瓜船,也在九月的一個黃昏離開了酒廠碼頭。據去過松坑修理拖拉機的王德基估算,此去六十里水路,——定要在水上過夜了。福三的母親畢竟年紀大了,她搖船的姿勢看上去不像其他松坑人那麼流暢,也許是累的,她搖得很慢,船也走得很慢,看上去不是她搖著船走,是船領著她向下游而去。船向河下游而去,那是松坑的方向,福三的母親雖然眼睛不好,松坑的方嚮應該是永遠記得的。
陳素珍買瓜是一隻一隻買的,差不多隔一天買一隻,挑揀講價都極其認真,松坑人拍了胸脯包熟包甜才肯掏錢。從七月買到八月,到了八月,眼看松坑來的西瓜船漸漸空了艙,陳素珍想想兒子壽來那麼喜歡吃西瓜,就有點搶購的想法了,一天買一隻,挑得也不仔細了。松坑西瓜外表都是渾圓碩大的,也看不出哪只西瓜隱藏了不安定因素,陳素珍萬萬沒想到那天她歪著肩膀把一隻大西瓜提回家,費了那麼大的力氣,提回去的是一籃子的禍害。
那個西瓜船上的福三,他拖曳著一條血線走過來,走到公共廁所的牆邊走不動了,彎下腰,腦袋頂在牆上,眼睛卻憤怒地瞪著王德基。
壽來那年十七歲。大家都還記得十七歲的壽來在街上走路時皺著眉頭斜著眼睛的樣子。那樣的表情是長期受到迫害的表情,但誰敢去迫害壽來呢?是壽來在迫害其他的男孩,還有一些無辜的動物。他當時已經殺過貓殺過狗,還沒有殺過人,有人說他遲早要殺一個人的,此為馬後炮,暫且不談。壽來那天回家,照例看見桌上的半隻切好的西瓜,浸在水盆里,他注意到瓜瓤是白的,挖了一塊塞到嘴裏,就吼起來,怎麼是白瓤的啊?這是西瓜還是冬瓜我去換過的,張老頭的船走了,你將就吃吧,就當吃冬瓜!陳素珍在廚房裡忙著,她說,那福三不肯換給我,別看他樣子老實,人精明得像鬼似的,我就是把一隻瓜都帶過去,他也不一定換的,松坑的鄉下人,都不肯吃虧的。陳素珍在廚房裡怏怏地說著話,聲音帶著一種明顯的受挫后的怨氣。陳素珍從不向兒子傾訴心中的冤屈,因為兒子從來不聽她的。陳素珍習慣丁在廚房裡自言自語,一頓飯做好,嘮叨結束,心中對一切的不滿便也排遣得差不多了。她萬萬沒有料到她教兒子怎麼做人,兒子不聽,她嘮叨勤儉節約的好處,兒子不聽,她對松坑來的西瓜船的批評,事關一隻西瓜,外面的壽來卻都聽進去了。壽來抱著半隻西瓜衝出去,陳素珍並不知道,她只聽見兒子在外面罵了一句髒話。陳素珍後來告訴鄰居,她在廚房裡用腌菜炒毛豆,一點都不知道壽來抱著半隻瓜出去了,就是這麼炒一個菜的工夫,她把腌萊炒毛豆盛到碗里的時候,一顆毛豆莫名其妙蹦到地上,然後就有個鄰居男孩奔進來說,不好了,壽來在西瓜船上捅了一個松坑人陳素珍再次去鐵心橋的時候是一路奔去的,由於體質的關係,她奔跑一段要蹲下來歇口氣,蹲下來浪費時間,她心有不甘,就用什麼東西啪啪地敲打路面來撒氣。我們好多人還記得她手裡那把小小的鐵器,不是什麼別的稀罕東西,是一把炒菜鏟子。
崔主任命令歪嘴立功贖罪,去把王德基的兒子安平叫來。歪嘴靠在門框上思考了一會兒,和崔主任談了條件,說,那我去把安平拎來,拎來就沒我的事了吧?崔主任說,有事沒事我說了不算,又不是我的西瓜,要問這位老大娘。歪嘴就把腦袋轉向福三的母親,你到底要不要我賠西瓜錢?要賠我給你五毛錢好了。福三的母親擺手說,不要賠不要賠,我不是來要瓜錢的,我要把我兒子搖出來的船搖回去,弟弟你行行好,幫我找找船吧。
福三這時吃完了西瓜,他吃剩下的瓜皮一塊塊的呈三角型形狀,像是切出來的。陳素珍看著他把瓜皮一塊塊晾到船棚上去了。
福三的母親被沈蘭領到了基層組織,是她後來找到西瓜船的關鍵第一步。居委會依靠群眾,即使是個風吹草動,自然也有群眾會向他們如實反映,何況那麼大一條船呢。兩天前恰好有人向崔主任反映,有一個叫歪嘴的青年趁西瓜船無人看管,拿了個籮筐把船上剩下的西瓜全部拖回家去了。那兩天整個香椿樹街的街道幹部都在為陳素珍家解決問題,又要準備愛國衛生月的工作,無暇顧及西瓜船上剩下的幾隻西瓜,就把這事擱下了。
松坑來的男人都被工人民兵弄到卡車上去了,不管有沒有動手傷人,去調查清楚了再說。兩個婦女原來可以赦免,她們開始是站在下面的,一個不停地撩起衣襟抹眼淚。另一個哺乳期的婦女則向旁觀者說個不停,松坑話說快了不容易懂,反正聽得出來她是在爭取別人的同情,好好的一個人來賣西瓜的,你們買西瓜那點錢怎麼還買人命呢?人都死了,我們來出口氣還不行?聽者卻https://read•99csw.com不宜對她表達自己的立場,有人很關心他們與死者的關係,忍不住問她,你們兩個女的,誰是福三的老婆?她搖頭,說,我是他妹妹。另一個呢?另一個不肯說話,還是哺乳期婦女替她介紹了,也是妹妹,福三的妹妹。
福三卻聽不懂他的提示,他問王德基,你是不是小良王德基說,我不是小良,我是農機廠老王,你不認識我了?前兩天我們還在雜貨店見面的,你不是打了半斤糧食白酒嗎你不是小良?福三說,小良死哪兒去了王德基說,我怎麼知道,他去哪兒你不記得了?你失血過多,腦子現在還清楚嗎我腦子很清楚,就是人不能動。福三說,小良去買肥皂了。你不是小良,我以為是小良在背我。
那個西瓜船上的福三,他拖曳著一條血線走過來,走到公共廁所的牆邊走不動了,彎下腰,腦袋頂在牆上,眼睛卻憤怒地瞪著王德基。
福三卻聽不懂他的提示,他問王德基,你是不是小良王德基說,我不是小良,我是農機廠老王,你不認識我了?前兩天我們還在雜貨店見面的,你不是打了半斤糧食白酒嗎你不是小良?福三說,小良死哪兒去了王德基說,我怎麼知道,他去哪兒你不記得了?你失血過多,腦子現在還清楚嗎我腦子很清楚,就是人不能動。福三說,小良去買肥皂了。你不是小良,我以為是小良在背我。
福三像一件行李似的靜下來了,安心地伏在王德基的背上。王德基說他感覺不到什麼,只是覺得福三人越來越重,偶爾地像是打擺子一樣顫抖幾下,又不動了。背著那麼大個人,開始雙方都在調整姿勢,漸漸地就沒有什麼不熨帖了,因為血的緣故,福三好像是被膠水黏在他背上了。王德基說他一路上不停地說,挺住挺住,快到了,快到了。鼓勵福三,也是鼓勵自己,結果王德基挺住了,福三卻沒挺住。工德基告訴大家,他們走過北大橋的時候看見了一輛運水泥的貨廂車,貨廂車的司機不肯停車救人,王德基罵他他還狡辯,說什麼救人要緊抓革命促生產更要緊。
九月初的一天,福三的母親來了。
松坑人大鬧香椿樹街的事情發生在三天還是四天以後,我現在已經記不清楚了。人們後來知道從松坑來的兩台拖拉機停在城北水泥廠門口,從拖拉機上下來了二十幾個人,大多是青壯年,手裡提著鋤頭鐵鐠之類的農具,水泥廠門口的人正在納悶呢,看見那個小良從鐵心橋方向飛奔而來,小良一邊跑一邊抹眼淚,人們清晰地聽見了小良哭叫的聲音,怎麼到現在才來,到現在才來從松坑搭乘拖拉機來的二十幾個人,其中一些人我們沒見到,他們從水泥廠那裡直接上了北大橋,去第五人民醫院的太平間了。另外一些人在小良的引領下,浩浩蕩蕩地穿過香椿樹街,到陳素珍家門上去了。
船上沒有磅秤,用的是老式的大吊秤,遇到大宗的生意,要兩個人用扁擔把西瓜筐抬起來過秤,人手不夠,別的船上的人就跳過來幫忙了。在船體的搖晃中,討價還價的聲音有時像激烈的口角,有時則像兩個國家之間的外交談判一樣各抒己見,最後你讓一步,我退一步,達成統一。就這樣,一隻只松坑西瓜離開西瓜船各奔東西,其中一隻投奔到了陳素珍的籃子里去了。
腦子清楚就好,救命最要緊。王德基說,你一點都不知道壽來抱著半隻瓜出去了,就是這麼炒一個菜的工夫,她把腌萊炒毛豆盛到碗里的時候,一顆毛豆莫名其妙蹦到地上,然後就有個鄰居男孩奔進來說,不好了,壽來在西瓜船上捅了一個松坑人陳素珍再次去鐵心橋的時候是一路奔去的,由於體質的關係,她奔跑一段要蹲下來歇口氣,蹲下來浪費時間,她心有不甘,就用什麼東西啪啪地敲打路面來撒氣。我們好多人還記得她手裡那把小小的鐵器,不是什麼別的稀罕東西,是一把炒菜鏟子。
事情過去好多年,誰也不記得陳素珍買瓜的細節了,只記得她買到了一隻很大卻沒有成熟的白瓤瓜。這樣的瓜再常見不過,不好吃,但確實是西瓜。類似的事情也經常發生,容易解決,要不你就胸懷大一點,只當是吃蘿蔔把西瓜吃了,不怕麻煩的話就把西瓜帶到鐵心橋去,買了白瓤的,松坑來的西瓜船通常是允許換瓜的。
李金枝站在碼頭上,手指著運酒船大聲批評那些船戶,怎麼這麼缺德?好好一條船,給你們弄成這樣,你們自己船上倒是乾乾淨淨的,怎麼把人家船當垃圾船呢。運酒船上有人厲聲地回應道,你還張嘴罵人呢,要不是我們把船勾回來,這船早就漂到太平洋去了船在就好,阿姐你不要和他們吵。福三的母親安慰著李金枝,眼睛看著王德基他們裝櫓,也怪王德基他們沒有經驗,笨手笨腳的,福三的母親一著急,身體一點點地往下面挪,李金枝正要扶她,她已經挪到船上去了。
除了多年前城北地帶造反派的武鬥,香椿樹街的居民們,從來沒見過像松坑人討伐陳素珍家這麼紊亂而壯烈的景象。衝到陳素珍家門上的大約有二十個松坑人,是擁進去的,人多門窄,門很礙事,松坑人便把門卸下來了,說要把壽來放到門板上去,抬到醫院去陪著福三。極少數松坑人衣冠整齊,有一個像是農村的幹部,他手裡沒有農具,襯衣口袋裡別著一枝鋼筆,大多數人一看就是臨時從地里上來的,面孔很兇惡,身上則隱隱地散發出田野或泥土的清香,有的挽到膝蓋上的褲腿管忘了放下來,小腿上還結著水田裡的泥漿。
賣瓜的是老老少少的松坑男人。鄉下的男人誰不勤快呢,可是到了鐵心橋下他們就顯出一種令人疑惑的懶散來,沒客人的時候他們不是聚在一起打撲克,就是窩在西瓜堆里打瞌睡,有人跳到船上來,馬上就醒了,從船棚里慢慢地鑽出來。他們穿著自色的長袖襯衫和灰色藍色的長褲,不習慣用皮帶,褲子用藍色的布帶牢牢地束住,年紀大點的不注重儀錶,常常歪敞著褲門,露出裏面的花褲頭的顏色。他們都帶了鞋子,大多是解放鞋、雨鞋、布鞋,也有小青年置了皮鞋,卻一律扔在艙里,打著赤腳。總體上來說他們穿得比街上的人多,卻顯得衣衫不整。他們在鐵心橋下賣了好多年西瓜了,有的年年出來,街上的人能熱絡地喊出他們的名字,上了船和松坑人拍肩膀打屁股的,多半是為省下幾個錢籠絡人心。有的人還從冷飲店裡買了四分錢的赤豆棒冰帶上船呢。對於香椿樹街人有所圖謀的熱情,賣瓜人嘴裏應著,臉上堆著笑,但眼睛里閃爍著一種精明的防患於未然的光,說,趕緊挑幾隻回去吧,今年雨水多,瓜地里收成不好,就這麼幾船瓜,過兩天就空船回去啦。
是王德基背著福三上丁鐵心橋。王德基力氣大,背著個人,跑得還很快,跑到橋頂的時候他看見陳素珍抓了個鍋鏟,白著臉向橋上跑。王德基大聲說,你現在跑來有什麼用?你兒子闖下大禍了陳素珍半蹲在橋下喘氣,一邊努力地要看清王德基背上的人,是福三吧,他要緊不要緊王德基說,還要緊不要緊呢,血都流了一路了,你說要緊不要緊?王德基本來指望陳素珍幫他一把的,可是當他們下橋的時候陳素珍看清了福三身上的血,女人畢竟是見不得血的,又是肇事者的母親,陳素珍呀地叫了一聲,人就癱在橋下了。與此同時,王德基聽見後面也當地一響,福三手裡的西瓜刀也掉了,刀正好落在陳素珍的腳下。王德基就站住問福三。要不要撿回來?那是物證,別讓人撿去了。
崔主任差人把歪嘴叫來了,她也不透露福三母親的身份,只是讓他坦白從西瓜船上拿了幾隻西瓜。歪嘴斜著眼睛觀察崔主任的表情,判斷她是證據確鑿的,就反問道,你說還剩幾隻?你說幾隻就幾隻。崔主任板起面孔說,我問你還是你問我?歪嘴我告訴你,你偷雞摸狗的事情別以為我們不知道,都記在本子上了,幾天不找你你就翹尾巴!歪嘴果然老實了許多,說,沒剩幾隻瓜了,我不搬了吃也要爛掉的,有幾隻都爛了嘛。崔主任逼問道,到底是幾隻?你說,對我說了沒事,不說以後就對派出所說去。歪嘴說,十一二隻吧,好幾隻是爛的。崔主任說,好,就減半算,算六隻西瓜,一隻算三毛錢,你現在賠人一塊八毛錢歪嘴這才注意到凳子上的福三的母親,看她頭上那塊毛巾便知道是松坑來的人,他馬上就沖她嚷起來,幾隻爛西瓜,你敲竹杠呀!福三的母親嚇得站了起來,弟弟你說什麼,我從來不敲人竹杠,敲竹杠要遭報應的。我找船呀,弟弟你拿我兒子的船了嗎?歪嘴說,我只拿瓜,我又不是托塔李天王,怎麼拿得動船?你兒子的船去哪兒了,別問我,問王德基的兒子去,我看見他帶兩個小孩搖船玩的,玩到鐵心橋橋洞里去了。
陳素珍說,福三你不夠意思,給我一個白瓤瓜。
王德基是熱心人,他起初要用自行車馱著福三,但福三對著自行車后架坐上去,坐了幾次都掉下來了。王德基扶著車把等了好久,看他坐不上來,乾脆把自行車鎖了,扔在牆邊,說,你失血過多,沒力氣坐自行車的,不如我背你吧。
福三這時吃完了西瓜,他吃剩下的瓜皮一塊塊的呈三角型形狀,像是切出來的。陳素珍看著他把瓜皮一塊塊晾到船棚上去了。
壽來那年十七歲。大家都還記得十七歲的壽來在街上走路時皺著眉頭斜著眼睛的樣子。那樣的表情是長期受到迫害的表情,但誰敢去迫害壽來呢?是壽來在迫害其他的男孩,還有一些無辜的動物。他當時已經殺過貓殺過狗,還沒有殺過人,有人說他遲早要殺一個人的,此為馬後炮,暫且不談。壽來那天回家,照例看見桌上的半隻切好的西瓜,浸在水盆里,他注意到瓜瓤是白的,挖了一塊塞到嘴裏,就吼起來,怎麼是白瓤的啊?這是西瓜還是冬瓜我去換過的,張老頭的船走了,你將就吃吧,就當吃冬瓜!陳素珍在廚房裡忙著,她說,那福三不肯換給我,別看他樣子老實,人精明得像鬼似的,我就是把一隻瓜都帶過去,他也不一定換的,松坑的鄉下人,都不肯吃虧的。陳素珍在廚房裡怏怏地說著話,聲音帶著一種明顯的受挫后的怨氣。陳素珍從不向兒子傾訴心中的冤屈,因為兒子從來不聽她的。陳素珍習慣丁在廚房裡自言自語,一頓飯做好,嘮叨結束,心中對一切的不滿便也排遣得差不多了。她萬萬沒有料到她教兒子怎麼做人,兒子不聽,她嘮叨勤儉節約的好處,兒子不聽,她對松坑來的西瓜船的批評,事關一隻西瓜,外面的壽來卻都聽進去了。壽來抱著半隻西瓜衝出去,陳素珍並不知道,她只聽見兒子在外面罵了一句髒話。陳素珍後來告訴鄰居,她在廚房裡用腌菜炒毛豆,不說話。
晾乾了吃吧?陳素珍問道,你們腌了吃還是炒了吃的福三說,腌了吃,炒它還要用油。然後他回read.99csw.com頭問,那白瓤瓜呢?你不把瓜帶來,我怎麼換陳素珍就把那個油紙包打開來,說,我拿不動瓜,好大一隻瓜,八斤三兩的,我把瓜瓤拿來了,反正你一看瓜瓤就知道了,讓人怎麼吃福三盯著陳素珍手裡的油紙包看,看看瓜瓤又看看她的臉,突然笑了起來,說,沒見過你這樣精明過頭的人,拿一塊瓜瓤來換瓜陳素珍讓他笑得有點慌亂,說,一樣的,有個證據就行了嘛。我在你船上買了這麼多年西瓜了,這點後門不能開呀福三還是笑著,但笑容已經沒有了善意,是冷笑了。你要是買了一隻雞不好,就拔根雞毛來換雞?他說,你這個女人,把鄉下人都當傻子了,你們街上人多,人再多也記得住,你今年在哪條船上買的瓜?以為我不記得?換就換了,你還拿個紙包來換瓜,虧你想得出來,天下的便宜都讓你佔了陳素珍尷尬極了。她萬萬沒想到福三會來欲擒故縱的這一手,讓她意外的不僅是福三的清醒,還有自己對人的錯誤判斷,人不可貌相,她看錯福三了。我看錯你啦,福三!陳素珍訕訕一笑,說,好你個福三,長了一副老實人模樣,沒想到這麼精明的。陳素珍是個自尊心很強的女人,傷了自尊就賭氣,她把油紙包朝水裡一扔,說,不換就不換,算我倒霉好了,你們鄉下人呀,總要騙人的。
回到西瓜船來,先說說西瓜船上的另一個人小良吧。
關於福三的死,最有發言權的是農機廠的王德基,他推著自行車從鐵心橋走下來的時候,正好看見壽來像一隻驚惶的兔子一樣衝上橋,王德基和他的自行車無意中擋了他的道,壽來推了他一下,說,閃開!孩子們怕壽來,王德基他不怕,正要罵人,覺得肩膀那裡怎麼濕糊糊的,一看,是血。王德基知道不好,他大叫一聲,壽來你給我站住壽來不理他,只顧向橋下狂奔而去,他穿著一雙塑料拖鞋,倒像踩了風火輪一樣,跑得飛快。
壽來你捅人啦?王德基在橋頂上喊道,捅了人才這麼跑壽來不理王德基,一眨眼他就跑到橋下面了,站在那裡向上拉了拉田徑褲,對著橋頂上的王德基說,他先動手的!說完他在石階上抹了抹手,抹完手又跑,一眨眼就在香椿樹街上消失了。
陳素珍兩手空空下了西瓜船,光是討到個嘴上的便宜,結果籃子也;忘了拿,是福三在船上用撐篙把籃子挑給她的。福三一邊挑著籃子,一邊批評了陳素珍帶有歧視的觀點,大姐你不該這麼說話,鄉下人怎麼了,沒有鄉下人,你們天天吃空氣去。陳素珍在岸上接過籃子,說,我沒罵鄉下人,誰把白瓤瓜拿出來騙人我罵誰。福三在船上說,不是我們要騙人,是今年雨水多,瓜都不怎麼好,我們也沒辦法。陳素珍在氣頭上,搶白道,瓜不好還把船搖到這兒來賣?留在家裡餵豬去。明年再來,看誰還上你們的當事情到這裏應該劃上句號的。以香椿樹街人對壽來的母親陳素珍的了解,西瓜換到了是好事,換不到也就算了,陳素珍是個要臉面的人,體質也不是很好,才不會為了一隻西瓜不依不饒地往鐵心橋那裡奔。但是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陳素珍買瓜主要是為兒子壽來買的,西瓜的主體是壽來用勺子挖著吃的,邊緣部分歸陳素珍,所以能不能自認倒霉,陳素珍一個人說了不算,還要看陳素珍的兒子壽來的態度。
可是福三的母親眼睛不好,她既看不見對岸的紅色窗子,也聽不懂居委會的意義,她說,妹妹我找西瓜船,一條船呀。她感覺到別人不耐煩了,臉上綻出了一個巴結的笑容,說,一條西瓜船,就是出人命的那條西瓜船呀。沈蘭這才猜到松坑來的老女人的身份,她看見福三的母親喉嚨里咯地響了一下,似乎要哭了,一隻手趕緊抬起來,按著脖子,按了一下,又按了一下,居然把哭聲壓住了。然後沈蘭驚訝地看見老女人的臉上重新堆起了笑容,她說,妹妹你幫幫我,我眼睛不好,看不見的。
夜裡鐵心橋兩側的人家有人起夜,隔著臨河的窗便可以看見西瓜船,還有岸上一個貨包一樣的東西,他們都知道那不是貨包,是守船的小良。
關於福三的死,最有發言權的是農機廠的王德基,他推著自行車從鐵心橋走下來的時候,正好看見壽來像一隻驚惶的兔子一樣衝上橋,王德基和他的自行車無意中擋了他的道,壽來推了他一下,說,閃開!孩子們怕壽來,王德基他不怕,正要罵人,覺得肩膀那裡怎麼濕糊糊的,一看,是血。王德基知道不好,他大叫一聲,壽來你給我站住壽來不理他,只顧向橋下狂奔而去,他穿著一雙塑料拖鞋,倒像踩了風火輪一樣,跑得飛快。
亂了好久,卡車慢慢地能開了,松坑來的那些人,男男女女的都在化工廠的卡車上,一張張臉帶著疲憊之色從人們頭上緩緩而過。看得出那是一些受到過驚嚇或威懾的臉,有的人臉上還殘存著恐懼,有的恐懼而茫然,眼神便顯得楚楚可憐。有的人看上去有點羞怯,像小良,街上好多人在他船上買過瓜的,認得他。當然也有向街兩邊側目怒視的,像福三的兄弟。最無所畏懼的還數那個幹部,他站在上面擺弄了幾下口袋裡的鋼筆,表情顯示出一種故意的傲慢來,而且他還學領導人的樣子,向什麼人揮了揮手,大家左顧右盼地尋找他揮手示意的對象,也沒找到誰,猜他的用意,也許就是顯示他的無所畏懼吧,但好多人意識到,他這麼隨意地一揮手,那架式倒有點像毛主席在天安門城樓接見紅衛兵呢。
福三的母親被領到了居委會的女幹部崔主任那裡。崔主任當時忙著愛國衛生月的宣傳事務,她讓福三的母親喝了一杯水,讓她不要急,說那麼大一條船,不管漂到哪裡,總是在河裡,不會長翅膀飛走的。船隻要沒漂出北大橋去,就算她的居委會的事。崔主任說如果船漂到北大橋外面去,她也會和桃花汀居委會協商解決的。
陳素珍注視著他們手裡的鋤頭,她相信他們不敢那麼做,她看見福三的兄弟茫然地瞪著她,她的目光勇敢地迎了上去,結果他先把目光閃開了。福三的兄弟瞪著她的枕頭,還有柳師傅早晨放在枕邊的一包餅乾,說,你還在吃餅乾啊。那人一定是福三的兄弟,他撩起陳素珍身體下面的印花床單,看看床單下面的草席,他說,你把床單鋪在席子上睡,這麼睡才舒服?福三的兄弟用手裡的鋤頭柄敲敲整個漆成咖啡色的床架,你睡這麼高級的床,就養了那麼個畜生出來?他譏諷的語調忽然激憤起來,眼睛里的怒火熊熊地燃燒起來,是你養的兒子不是?我娘在家裡哭了三天三夜了,一滴水都沒進嘴,你還在家裡睡覺,你還躺在床上吃餅乾松坑來的人做了一件令陳素珍永遠無法忘記的事。他們不能容忍她躺在床上,或者僅僅是不能容忍她枕邊的一包餅乾,她記得福三的兄弟先是搶過餅乾扔在地上,用腳踩得粉碎,然後他對其他幾個人吼道,砸了她的床,看她怎麼在床上吃餅乾!他們揮起鋤頭砸打床架榫頭的時候,陳素珍的身體在上面被迫地顛動起來,她萬萬沒想到她受到的是這麼奇怪的屈辱,她沒有——點力氣去阻止他們,她的身體可笑地顛動著,而她堅強的神經也隨著床架的崩潰在崩潰,陳素珍哭了,突然地一下,她感到自己的身體下沉了,床板的一頭落在地上,另一頭傾斜著搭在架子上,她的身體也像碼頭運輸槽上的—包水泥一樣滑落下去了。
從松坑來的那條西瓜船,二十天以後誰也認不出來了。它被酒廠運送黃酒的船群擠在碼頭一角,散發著棄船特有的凄涼氣息。棚頂上的麥稈席子沒有了,四根棚柱不見其三,只剩下一根孤零零地聳立在船上,像小學校里的簡陋的旗杆,船頭的行灶不見蹤影,一定有人看上了那幾塊壘灶的磚頭,拆得很乾凈,半塊磚頭都沒留下。除了傻子光春,不知是哪些人上過船,有人在西瓜船里倒了點煤渣,倒了點水,還扔了些萊葉子,船艙里看起來很臟,有點像夏天沿河收垃圾的船了。
起初沒人知道那個在鐵心橋邊來回走動的老女人是誰,她穿一件藍色對襟褂子,黑褲子,草鞋,頭上包著毛巾,是松坑一帶老年婦女尋常的裝束。她先是站在橋上向河兩邊眺望著什麼,一邊眺望一邊擦眼睛,她的眼睛里有一層明顯的白翳,也許是白翳遮擋了視覺,她沒望到什麼,又下到橋堍來,手搭在額上向河的這邊那邊望著,還是沒有她尋找的東西,就拉住過路的幼兒園老師沈蘭問了,妹妹呀,夏天在這兒的西瓜船怎麼不見了沈蘭是外地人,一直和兒童們說慣普通話的,聽不懂她的松坑話,就讓她去居委會。她沒有反應,明顯不知道什麼是居委會,沈蘭就用手指著河對岸的一個漆成紅色的窗戶說,居委會就是居委會嘛,你過橋,去那間房子,房子裏面就是居委會。
西瓜船是不見了。沈蘭下到石埠上,在河的兩頭搜尋了很久,她看見賣大蒜頭和貓魚的小船,撈河泥的鐵船,運水泥的駁船,甚至還有一隻糞船臭烘烘地停在橋堍廁所那裡,偏偏看不見西瓜船的影子。沈蘭說,怎麼不見了呢,我天天從這兒路過,西瓜船原來一直在這兒的,昨天颳風,大概是漂走了,漂得不會太遠的。福三的母親說,漂到哪兒去了,東邊還是西邊,妹妹你告訴我,我眼睛哭壞了,你指著我看不見的。沈蘭說,我也看不見,指也指不了,我還是帶你去居委會,讓他們替你找一找吧。
王德基不知道福三為什麼沒有堅持到最後,他跑得夠快的了,他不敢誇口比救命車跑得快,但一定比自行車跑得還要快。他們快到第五人民醫院的門口時,那個叫小良的松坑人追來了,是個沒什麼用的農村小伙,只會哭,對著王德基喊,誰乾的誰乾的?那架式倒是要讓王德基交人出來,王德基一急就向他吼了一聲,先救人再破案!鐵打的漢子王德基,這時人也站不住了,他幫著把福三移到小良的背上,趕緊去扶牆,扶著牆嘔吐,吐了幾下,發現那小良背著人還在哭,他就火了,搡了他一把,哭有屁用,快進去呀!這一推搡他發現福三不好了,福三的眼睛還憤怒地瞪著天,目光卻凝固了,王德基膽子大,用手指撐開他的眼眶看了看,福三的瞳孔已經放大了。而那個小良,是個沒用的小伙,他背著福三撞進了醫院傳達室,對著一個老門衛哭喊著,醫生,快救人呀關於福三的死,王德基怎麼說這裏就怎麼寫,當年香椿樹街的青少年迫著王德基,讓他一遍遍地回憶送福三去醫院的種種細節,坦率地說有人是對血腥感興趣的,王德基況且能夠掌握分寸,主要強調救人的艱辛和救人不得的遺憾,事情過去這麼多年,我不得不考慮西瓜船故事對青少年讀者可能產生的負面影響,恕我古板,福三之死,福三在第五人民醫院的太平間引起的種種風波,我決定放棄更進一步的描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