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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隻想飛的貓

一隻想飛的貓

作者:陳伯吹
一隻貓從窗子裏面猛地跳出來,把窗檻上擺著的一隻藍瓷花盆碰落在台階上,砸成兩半。
貓又甩甩尾巴,裝出懇求的樣子。「多謝你,喜鵲姑娘,快講吧!」「我就講,我就講。」喜鵲用好聽的聲音講起故事來。
喜鵲很和氣地說:「這可不是飛。」貓老羞成怒,反問了一句:「這難道是爬嗎?」「不。這是跳。」喜鵲仍舊心平氣和地解釋著。
唧唧喳,唧唧喳,……
貓給這麼一提醒,立刻覺得尾巴上熱辣辣地疼痛得不好受。但是他想起「我是貓!我一伸爪子——」就只能硬裝好漢。「那有什麼,不過我自己咬死了一個該死的甲蟲,一不留神就咬傷了自己的尾巴。」「你的牙齒和烏魚的一樣不肯留情!」麻雀說著,「吱吱!吱吱!」地笑。
鴨子噘起了扁嘴,想了半天,才說:「我嘛,我是個游泳家;或者可以說是個漁業家。我們的鵝大姊也是的。」「你不知道?我也是的!」貓嬉皮笑臉地說。
喔喔啼……
這一對美麗的蝴蝶,像親姊妹那樣地並肩飛著。她們把這隻自以為了不起的貓戲弄得夠了,就在一行青翠的柏樹後面,繞了一個大彎兒,向西面飛去。
「再見!」鴨子還是很有禮貌地躬一躬身子走了。
槐樹低下頭來,看見貓睡得爛熟,禁不住心頭火起來,「這個毛孩子多不爭氣,白天睡懶覺!——我的影子歪在西面,還沒到午睡時間。」他就生氣地用一根枝條兒打在他頭上。
貓霍地坐了起來,兩隻腳掌使勁地擦著眼睛,嘴裏嘰哩咕嚕地說:「可惡!誰把皮球扔在我頭上?」但是等到他清醒了,睜開眼睛一看,什麼影子也沒有,四周仍舊靜悄悄的。
「也難怪,你們年紀小,見識少,還不知道她是一個『油料作物姑娘』!」矮黃楊說完,駝著背,鐵青了臉,閉緊嘴,再也不願意多說了。
大家都好笑起來。樹林里響起一片笑聲,並且激蕩起一陣回聲。
貓抹一下臉。「我眼睛沒花嗎?難道不就是那個小丫頭!——好,你也來逗我!」他蹲了下來,一動也不動,眼睜睜地盯著白蝴蝶,暗地裡在估量距離,觀察風色,要挑選一個最好的時刻,像一支箭一樣地射過去,射中她。
他摔得不輕,四腳朝天,再也爬不起來了。
兩隻蝴蝶,正在鳳仙花的頭頂上來回地跳舞。鳳仙花仰起了紅通通的笑臉,儘力發出香氣。她們親親熱熱地接吻,一下、一下、又一下。
喜鵲想:「這個驕傲的傢伙自大得沖昏了頭腦了。」「當然他還是一個偉大的漁業家,他能夠出色地用尾巴釣魚。」貓高興得覺得身體輕飄起來,忽然想起,「他還是一個航空家嗎?」喜鵲給他這麼突然一問,幾乎回答不出。
他還以為喜鵲真不懂得事,成天拿著書,是個書獃子呢。
白蝴蝶彷彿也飛累了,像一朵小白花,落在一片映山紅的上面。
「呼——噓——」貓頭上滲出了汗。他自己安慰自己,「險些兒到了手!逃不掉的!」這時候,黃蝴蝶又在他面前不遠的地方,搖搖晃晃地飛著,彷彿要降落在地面上的樣子。
貓公館·大建築師貓大王在此!
「啊啊,這個名字多古怪!一連串很難念!」「哦哦,這個名字倒新鮮,只可惜不知道它是什麼意思!」雞冠花也被撞傷了腰,氣得滿臉通紅,他憤怒地喊著:「這個淘氣的小傢伙,走路橫衝直撞,不守交通規則!」「我是貓!我一伸爪子就逮住了十三個耗子!——你算得什麼,你是公雞?像嗎?冒牌東西!」貓在亂奔亂竄中回頭來狠狠地回嘴。他做錯了事,從來不肯虛心承認。
黃蝴蝶一歪一斜地,像從白楊樹上掉下來的一張黃葉子,飛得又慢又低,落在後面。
唧唧喳,唧唧喳,那邊來了一個啥?
這一笑,笑得貓臉兒通紅,一直紅到脖子根上。誰也沒有看見貓紅過臉,這還是第一次,雖然在歷史上也只有這麼一次,可是懂得「慚愧」總是好的。
貓還是沒有醒來。
貓糊裡糊塗地以為一群耗子從洞里湧出來了,就咕哩咕哩地說著夢話:「喂,你們這些尖嘴的下流東西,別吵鬧吧,我不來難為你們。嗨,我要睡覺,我懶得管你們!」他把身體蜷縮得緊一點兒,睡得真甜呀!
「我不在乎這個。」貓一邊說,一邊抬起了頭,眼睛望著天空。
貓獨個兒蹲在槐樹底下,覺得寂寞起來,卻又不願意跟上去,只是不停地眨著眼睛,眼巴巴地望著他們的背影。
葡萄兄弟們嚇得發抖,有的臉色發青,有的臉色發紫。「幸虧咱們爬上了架子。這個野孩子多麼可怕呀!」等貓闖出這個花圃,兩隻蝴蝶已經飛得不知去向。
貓鬆開了爪子,悄悄地一縱,跳落下去。
貓一骨碌翻身跳起來,睜圓了兩隻眼睛,瞪著他們三個,擺出一副不友好的樣子。
「我不放過她們!我發誓,一個也不放過!」貓像瘋子一樣,不好好地走正路,卻打橫里從花圃中竄過去,撞在向日葵身上,撞到雞冠花身上……向日葵正安靜地站著,望著明亮的太陽。「這早晨空氣多麼好,這世界多麼美,這太陽照得多麼暖,我得再把戴紅領巾的孩子們向我提出的『增產計劃』仔細想一想——啊唷!」她冷不防給貓猛撞了一下,撞得她那高個子東倒西歪,幾乎立腳不穩;她那大大的九九藏書腦袋也晃來晃去,晃得頭昏腦脹。
喔喔啼!喔喔啼!
「不過你得唱響一些,別讓他的鼻息比你的歌聲還響。」鴨子以為貓真的睡著了。
他氣得發抖,獃獃地望著她們,不自然地鬆開腳爪,被抓下來的一束映山紅,零零落落地從腳爪里掉下來。
「那,你們就休想我去幹什麼活!」貓把頭側過去,不要看見他們。
該睡的時候要好好睡;該起的時候要快快起。——太陽啊,他在招呼你!
鵝搖搖她的長脖子,默默地想了一想,低下頭來看了看貓。她不敢去碰動他,知道他的脾氣不好。
他們離開湖邊到樹林去,沒多久,已經走近了那棵高大的銀杏樹。
「不是的。兩滴眼淚!」另外一棵小草兒也低聲說。
現在看得清楚了,兩個黑影兒越來越大。一個脖子長的。一個冠子高的。
「噢,恐怕我是在做夢吧。」他想起他曾經飛起來吃到一隻世界上罕有的紅蝴蝶,不管這件事情是真是假,總是值得驕傲的。
一,二,三!時間到了!
貓望著黃蝴蝶在馬櫻花樹的枝旁,繞了兩圈,才直向高空中飛去。他嘆了口氣,「她太機警了!不過如果我也能夠飛——」他煩惱得很。
鴨子一搖一擺地迎上前去。她很愛朋友,又是一個熱心的快活人。
貓看看愈挨愈近,不到兩尺光景,一縱身飛撲上去,「成了!」不,還差幾分。貓的話說得太早啦!
「什麼事?可是肚子痛?」「頭痛!」貓半真半假地說,「討厭的『大掃除』,我怕聽這三個字。」「哦,你不愛勞動,你不願意幹活!」貓裝作沒有聽見,抬起了頭,望望槐樹,望望蘆葦,望望老柳樹。隔了好一會兒,才低下頭來,睜開一隻眼睛,愛理不理地、冷冰冰地說:「你們愛勞動你們去干。我不幹!」鴨子覺得很奇怪。「怎麼,你不願意把大家住的地方弄得乾乾淨淨?就說你自己吧,家裡頭一團糟,也得打掃打掃。那天我在你家門前……」「你管不著!」貓抹了一下鬍子。
大家心裡頭想:「多麼優美的姿態!」小麻雀也得意起來,小聲小氣地說:「貓先生,你瞧吧,這個樣子才叫做飛!你——」貓沒等小麻雀說完話,就垂下了頭,拉長了尾巴,像害了一場大病似的慢吞吞地踱到湖邊去。
鴨子給弄得糊塗起來,不停地眨著眼睛。她望望鵝,心裡頭在想:「難道貓也會在湖裡打魚不成,怎麼從沒見過?」公雞討厭這個驕傲的傢伙,再也不肯錯過好機會,立刻插嘴說:「可不是,有一天我走過湖邊,我親眼看見你在湖裡打魚,捉起一條大約有十斤重的大鯉魚來,那鯉魚的兩條須兒可真長哪!你呀,真是一個多麼有才幹的漁業家!」「不,你看錯了人,我沒有在湖裡打過魚,」貓心虛了,他強辯著。「我只是在湖邊釣過魚。我還記得釣起了一條闊嘴巴、細鱗片的鱸魚;還有一條三斤多重的鯽魚,——嗨嗨,鯽魚的味道可鮮極啦!」貓說完,咽了一口唾水,喉嚨里「咯嘟」一聲響。
鴨子著急地說:「那可不行啊!你明明知道我們三個都只有兩條腿,跑起來比牛還慢。」她憂愁起來。
「讓他打個很響很響的噴嚏就會醒來的。」公雞啄了根小草,想插在貓鼻孔里撩幾下。
「不理你們這一套!」貓氣可生大了,「如果你們想我去大掃除,先來比賽一下,誰勝了我,誰就能夠命令我——要我掃乾淨整條長街,或者整個廣場,我也干。」鵝把頭低下來,溫和地問:「賽什麼?貓兄弟。」「賽跑!」貓粗聲粗氣地回答。
兩隻蝴蝶在空中交頭接耳,商量什麼事情。
時間一分鐘又一分鐘地過去了,魚的影子也不見。
一隻小麻雀,停在老柳樹的柳條兒上。柳條兒輕輕地飄蕩,他正好一邊盪鞦韆,一邊看滑稽戲。
「大概又在闖禍了吧,」喜鵲想,「啊,這樣胡鬧下去,總有一天會摔個大跟頭的。」她看見貓有氣無力地踱過來,想飛下去勸告他。可是貓不願意讓她看見自己不得意的樣子,加快腳步溜過去了。
鴨子沒話說,轉過身去想走了。
貓睜圓了眼睛,喘著氣,望著天空。天空藍澄澄的,連一片白雲也沒有。
「我是貓!我一伸爪子就逮住了十三個耗子!我一甩尾巴就釣起了一條大烏魚!」他樂得說了又說,巴不得把這句話去告訴全世界的人。
「從前有一個村莊,村莊里有一隻貓。」貓的心「撲」的一跳,身子一動。「一隻貓?」他眼睛眨了兩眨。
「貓兄弟,你早!」鴨子先開口。
公雞再唱:
「不能讓你多辛苦。咱們有福共享,有事共當!」鴨子真心地說,不覺眼圈兒也紅了。「啊,如果貓兄弟也來幫一手,那就再好也沒有了。」「所以我主張還是去勸勸他。」鵝昂起了頭說,她的脖子多長啊。「要是他答應下來,即使雞小妹再多休息些日子,也沒關係。」「對。我們去好好地邀請他。」公雞用嘴把自己的花衣服整一整好。
——豁啦!
她清早起來,把家裡打掃乾淨,收拾整齊,隨後出去打食,吃飽了肚子回來,休息了一會兒,就打開那本厚厚的《建築學》來認真地學習。她是有名的建築師。
愛清潔的鴨子,洗了個冷水澡,渾身暢快。她聽到貓的歌唱,想稱讚他「調門兒不read.99csw.com錯!」還想提個意見,「這歌詞兒未免有些誇大。」另外有一件重要的事要跟他談談。
貓一直走到湖旁邊。
「一點兒不錯。他還是一個偉大的旅行家:到過大草原,穿過大森林,橫過大沙漠,上過一萬公尺高的山頂,還下過四千公尺深的海底。所以他同時是一個偉大的潛水家;當然也是個頭等的游泳家。」「偉大!偉大!他還是一個偉大的漁業家呢!」貓得意地補充了一句。
貓每次從銀杏樹旁邊走過,老是這麼想:「什麼時候爬到樹頂上去——當然最好是飛上去,看看喜鵲姑娘。她的家多高,真有趣,從她的家望出去,一定可以望得到海。聽說她家裡收拾得又乾淨又整齊,我能夠在那上面睡一會兒就好了,多舒服。啊,如果她家裡還藏著兩個小小的蛋——」貓老是不轉好念頭。
「貓兄弟!」鵝、鴨子、公雞一邊跑近來,一邊熱烈地招呼貓。
「可惡,她逗我呢!」貓原來是捉捉玩玩的,現在卻惱起來,「她想欺侮我嗎?好,有她好看的!」貓弓起了身子,沿著一排夾竹桃緊挨著走,想利用這些綠葉子掩蔽他,輕輕地、悄悄地潛跑上去。
「要是我能夠飛——」他失望,又懊惱,垂頭喪氣地走過銀杏樹旁,也不照例停一下,溜達一下,在樹榦上抓幾下,磨一磨爪子。
「他打埋伏呢!」黃蝴蝶好笑了,可是沒笑出聲來。
該起的時候還不起,睡懶覺的傢伙沒人理。——太陽啊,他躲進烏雲里!
鵝、鴨子和公雞聽說要講故事,就決定再呆下去,特別鴨子是愛聽故事的。
「貓兄弟,你起得早,身體好!」公雞說俏皮話。
貓知道他們的來意,心灰了一半。他原想他們來找他玩兒去的。
鵝可不這麼想。她以為讓貓到聰明有學問的喜鵲姑娘那兒去,可能得到一些教訓,這對於一隻懶惰又驕傲的貓是有好處的。所以她順著貓的意思說:「可以,可以,先看看喜鵲姑娘去。」公雞想到一個月以前,水蓮花開滿池塘的時候,那些日子在蘋果園。葡萄園裡捉蟲子,早和喜鵲認識,並且做了好朋友了。這一晌工作忙,多時沒見面,現在和大家一同去看看她也好。「那麼,走吧。」小麻雀不吱聲,只忙著搖動他的小腦瓜:向上、向下,向左、向右,一刻不停,大概心裡頭很不高興吧。他覺得鵝、鴨子和公雞竟這麼不中用,給貓容容易易混過去了。
公雞氣得臉色蒼白,連頭上的冠子也倒在一邊了。
這時候,他們三個已經走在一塊兒了,多親熱,有說有笑的,走回村莊去了。
「哈,她乏了!」貓直奔過去,伸起腳掌一抓,差半尺,黃蝴蝶飛走了。
鵝擺了擺身子,有點兒不耐煩。
可是兩棵小草兒還不肯停嘴,他們總喜歡多知道世界上的一些東西,喜歡把事情問清楚,喜歡多說幾句話。
「喂,親愛的貓先生!我請教你:你的尾巴上掛著的是什麼?可是一朵大紅花?今天什麼好日子,你打扮得像個姑娘似的?」這就引起了鵝、鴨子和公雞的注意,發現貓的一圈黑、一圈白的竹節似的尾巴尖上,有紅斑斑的血漬。
說起來小麻雀的鼻子雖短,眼睛卻靈。他覺得他應該勇敢地飛下去,揭穿貓的鬼把戲,就飛落在地上。
現在是白蝴蝶飛得又慢又低,落在後面。
「我躺下來假裝睡覺吧!」貓心裏想。
「瞧吧,我不是飛起來了嗎?」貓喘著氣說。
貓閉上了眼睛,也不抬一抬身子。
你們瞧吧:鍋里有油,瓶里還有酒,沒有蔥烤鯽魚怎不叫我皺眉頭?
陳伯吹(1906—1997)上海人。著有童話集《一隻想飛的貓》,評論集《兒童文學簡論》等。
貓的尾巴浸在水裡久了,涼得不好受。「我不該說大話!」他有點兒後悔了。但是他想用拖延的方法把這件事情拖過去。
從花圃里傳來的吵鬧聲,驚動了她。她抬起頭來一望,貓正踩在一棵小芭蕉的身上跳出來。她認得他是這個村莊上最壞的一隻貓。
游呀,游呀,快上我的鉤。
貓突然地唱起歌來:
貓老遠地蹲在後面,也聽得清清楚楚。可是他不佩服他,因為公雞嗓子雖好,唱的總是「喔喔喔」的老調。他不喜歡。他自以為比他強得多。
貓心裡頭一高興,精神就來了。他用心地聽著他們講些什麼。
「呷呷!呷呷!」鴨子一邊大聲地笑,一邊搖搖擺擺地跑上岸來。
公雞不滿意貓的不老實、不勞動,還要驕傲自大。他也來取笑他:「我們的貓兄弟挺勇敢,就是給獅子咬一口也不過像給蚊子叮過一樣,只覺得有一點兒癢刺刺罷了。」貓很想報復大家的嘲笑,但是尾巴上的血漬抹不掉,硬不起來。他眯著一隻眼睛,想把話題扯開,狡猾地說:「反正烏魚釣上來了逃不掉,等一會兒我請客。現在咱們上喜鵲姑娘那兒去看看她。」「呷呷——謝謝你!烏魚的滋味我吃膩了,你自己多吃點兒吧。」鴨子想起木盆里的衣服還沒有洗,不能再多耽擱了。
貓一向瞧不起鴨子,儘管鴨子笑嘻嘻地走過來,他卻板起了臉孔,翹起了鬍子,像站在皇帝身旁的一個兇惡的武官,一開口就沒好話。「扁嘴!你從哪兒來?上哪兒去?」read.99csw.com「請你放規矩些。不許你隨便叫我『扁嘴』。」「那麼,我就叫你『圓嘴』。」「叫綽號總是不正經。你可看見誰對待朋友這樣沒禮貌的。——好吧,我們不談這些。我剛才聽見你唱了個歌,調門兒不錯;可是歌詞兒……」貓攔住了鴨子的話,說:「你愛聽歌?」「我愛聽——不過……」鴨子的話沒說完。
「那麼,你當場就飛給咱們看!」小麻雀很不服氣。
「喜鵲姑娘!喜鵲姑娘!」貓在銀杏樹底下憋著喉嚨,裝出親見的聲音叫起來。「你別那麼用功,累壞了身體划不來,請下來和我們一塊兒散散步吧。」喜鵲探出頭來,看見貓仰著狡猾的臉孔:一個顫動的鼻子,兩撇翹起的鬍鬚,眼睛眯成了兩條細縫,尾巴一甩一甩的,正在打什麼壞主意。
「謝謝你的關心,貓兄弟!」喜鵲向小麻雀瞅了一眼,她知道他喜歡饒舌多嘴的。接著說:「我一點兒也不覺得累,看書是件快活的事情。」貓心裏想:「今天可有苗頭——這個姑娘平時碰到我,老是板著臉兒,不是受她教訓,就是挨她責罵,現在卻有說有笑的。」就高興地說:「看的什麼書?我想那一定是很好玩的故事吧,你肯講給咱們聽聽?」貓在說話的聲音里,掩不住心裡頭的快樂。他覺得今天早晨玩兒多,過得真不壞。
「不好,不好,」鴨子急忙阻止他說,「這麼一來,他準會生氣的。如果誰這樣對待我,我也會生氣的。」「那總得想個辦法讓他醒來。」鵝又伸著長脖子,昂起頭來,在默默在想辦法。
鴨子一聲不響地跟著他們在後面走。她替貓兄弟難過,她彷彿看見他獨個兒走的時候流著眼淚。她希望他能夠改過。鴨子的心腸是好的,不過有時候卻鼓勵了貓的惡作劇。
喜鵲笑起來,「看來這個傢伙想到這兒來搗亂了。」小麻雀說:「可不是,他的眼睛是長在頭頂上的,瞧不起人!」可是喜鵲誠懇地說:「讓我們大伙兒幫助他。眼睛還是長在鼻子兩旁的好。」貓走到銀杏樹旁,看看筆挺的干,粗大的枝,濃密的葉,多好的地方。他不覺又想起來:要是我是喜鵲的話,我就要在這大樹榦上,釘上一塊大木牌,寫著:
「大掃除,清潔衛生運動,這是為大家好,也為你好哇!」鴨子心直口快,老老實實地說。
忽然他有了個「聰明」的主意。「既然從下面飛上去不成,為什麼不從上面飛下來呢?——真像笨驢子一樣!笨!」他急躁地爬上樹去。攀上一根樹枝,再攀上一根樹枝,一直爬到了槐樹頂上。
貓又插嘴了。「我可以為你再唱一個,你想聽?」「謝謝你!我用心聽。」貓又拉開嗓門兒。
「咦,下毛毛雨了?」站在向日葵腳旁的一棵小草兒低聲說。
鴨子忽然想起來了。「啊喲!真的耽擱得太久了,他們上這兒來找我啦!」「他們是誰?」「還不是鵝大姊、雞大哥和雞小妹嗎?」「哦——」貓從鼻孔里哼了一聲。他覺得十分掃興,原來開鴨子玩笑的打算,像膨脹得很大的胰子泡,「癟的!」破了。
「這是一隻聰明的貓,不過有點兒懶惰,最大的缺點是驕傲。但是他本領的確很好,是一個體育家,賽跑、跳高都得了獎。」「多棒!他又是一個歌唱家嗎?」貓很喜歡聽這個故事,忍不住問。
現在,輪到小麻雀的機會了。他把尾巴向上一翹,蜷縮起兩隻腳,張開翅膀來,拍了兩拍,身體就在空中騰起來,隨後把脖子向前一伸,飛了出去。只見他用尾巴擺一擺,就轉著個彎兒飛回來。接著鬆開尾巴,慢慢地斂下翅膀,輕輕地降落在樹枝上原來的地方。面不改色。
上了年紀的矮黃楊插嘴了。「你們說的都不是。兩滴油!」「明明是向日葵姑娘的眼淚,怎麼說是油?」這棵小草兒不服氣,爭論起來。
鴨子也有點兒生氣了,她是難得這個樣子的。「你,你也應該知道:公共的事情大家干;朋友的事情幫著干。」「你是女教師?」貓毫不講理地說。
貓忍住了尾巴的疼痛,咧開嘴勉強笑著。「啊哈,你們看!怎麼樣——一條烏魚!」鴨子連聲稱讚:「能幹!能幹!」鵝點點頭又搖搖頭,她一半兒相信,一半兒懷疑。
秋風帶著一點兒涼意,吹過來。怕冷的蘆葦直哆嗦,瑟瑟地發響。
喜鵲把一本《建築學》看完了,打了一個呵欠,揉一揉眼睛,站起來望望,看見一隊奇怪的人馬開進樹林:貓帶頭走在前面,大模大樣地,尾巴豎得那麼高,像插著雉尾毛的大將軍。她猜不出他們要來幹什麼。
貓跑回到湖邊,烏魚不見了,這像火上添油,增加了他的忿怒。「又是那個鉤嘴巴、大翅膀的老傢伙,把我辛苦釣來的魚偷了去。啊唷,這些會飛的都不是好東西!」就在這時候,他又想起了飛,怒氣沖沖地說:「我是貓!我一個爪子就逮住了十三個耗子!——我要飛,我能飛!只有那條笨驢子,做什麼事總得刻苦學習一番。」他就在槐樹底下,暴躁地一次又一次地用力往上飛。不成!都掉下來了。
鴨子慌了,忙說:「貓兄弟——我們是來邀請你的啊!」「少說廢話!誰要我拿起掃帚、抹布來,誰先來和我賽跑。」「不過,」鵝還是和和氣氣地講道理,「你是個賽跑健將,咱們差得太遠了,請你甭提這樣難的條件。」貓的怒氣平下了一半,因為有人在稱讚他了。「可是,九*九*藏*書我,我不只是個賽跑健將啊!」「不錯,我知道你還是個跳高健將,能夠從地球上跳到月亮里!」公雞故意這麼誇獎他。
他拉開嗓門兒,不成腔調地自拉自唱。
「你的話說得有理,我同意。」這嘶嘎的是鵝的聲音。
他做著夢。
「我贊成把大掃除推遲半個月搞,好讓雞小妹多休養幾天。做事情性急總不好!」這粗大的是鴨子的聲音。
「呷——呷——」意思是說你們「看——吧——」「看過大夫了,病倒不怎麼厲害,只是要休息一個星期。」公雞的嗓子真響亮。他是一個傑出的歌唱家。
貓回過頭來,露出了牙齒。「你說說看,怎麼不公平!」公雞沒有被嚇倒,跨前一步。「那麼,大家出力出汗,把衚衕、馬路打掃得乾乾淨淨,你不勞動,——好意思?」「我沒有叫你們干這種傻事!」「照你說:就是成天吃吃、玩玩,什麼活也不想干,吹吹牛皮過日子,這才是聰明人乾的乖事情!」貓沒話好說,但是顯然發怒了,「哺!哺!」地噴著鼻息,尾巴在後面甩了兩甩,背脊弓了起來。
貓騰身撲過去,一下子抓住了。他正在抬起頭來得意的時候,怎麼,白蝴蝶卻就在他頭頂上翩翩地飛過,越飛越高,和黃蝴蝶飛在一塊兒了。
喜鵲的家就在這棵銀杏樹頂上。
「怎麼,他一下子就睡著了?」鴨子眨著眼睛,迷惑起來。
他們都是行家,對於飛,誰都知道是怎麼一回事。
忽然他們三個在銀杏樹下兜了個圈子,走回來了。
鴨子覺得非常有趣,笑著說:「好一個快活的釣魚人!」「我說這個釣魚人快愁死了!」鵝說,「他的歌聲好像哭聲。」「這算唱的什麼歌,」公雞很生氣,「油腔滑調!」事情真湊巧,貓正在為難的時候,一條烏魚恰好游過來,看見水裡面有一條毛茸茸的東西,以為是條大毛蟲,就狠命地一口咬住了。
「他還是一個旅行家嗎?」喜鵲用了誇大的口氣,講下去。
「倒霉,撲了一個空!——她們比耗子聰明。」但是貓沒肯輕放過她們,只停了一秒鐘,就跳起身來追趕過去。
「我們要客氣些說,耐性些說。」鴨子叮囑大家。她想輕聲點兒說,可是她的粗大的聲音仍舊給貓聽得清清楚楚。
在一片碧綠的草地上,他追趕一隻漂亮的紅蝴蝶,一直追到了紫藤架下,他就飛起來捉住了她。「啊嗚!」一口,乾脆把她吃掉了。「哼!誰叫你的兩個姊妹戲弄我?——我是貓!我一伸爪子就逮住了十三個耗子!」在睡夢中,貓舔嘴咋舌,彷彿真的吃到了一隻蝴蝶。
原來是只扁嘴鴨!
才澆過水的仙人掌,跟著砸碎的瓷花盆被拋出來,橫倒在地上,淌著眼淚,發出一絲微弱的聲音:「可惜!」「那算得什麼,我是貓!」貓沒道歉一聲,連頭也不回一下,只弓起了背,豎起了尾巴,慢騰騰地跨開大步,若無其事地向前走。「昨天夜裡,我一伸爪子就逮住了十三個耗子!」「嗄——」貓忽然停住了腳步,耳朵高高地豎起來,招了兩招,就撒開四條腿飛奔過去。
貓暗暗叫苦,但是話已經說了出去,「怎麼辦呢?」公雞先向湖邊走去,鵝和鴨子跟在後面,貓沒奈何地只得和他們一塊兒走。到了湖邊,又沒奈何地蹲了下來,把尾巴插入湖裡,擺出釣魚的架子來。其實,他自己心裏很明白,這樣做不頂事,擔心騙不了人。可是他愛面子,只能硬著頭皮這樣做,想碰碰運氣看。
「請原諒,我的記憶力不好,把話講錯了。」公雞裝做一本正經,抱歉地說。他看看鵝,又看看鴨子。「今天就請這位出色的漁業家表演他的拿手好戲,給我們開開眼界。」貓怔住了。他抽搐著鼻子,真夠嗆,無可奈何地說:「可以嘛。」「那麼,我們鼓掌歡迎!」公雞帶頭,鵝和鴨子跟著,一齊拍著翅膀,把地上的灰土扇起一大片。
鴨子接下去說:「好吧,我們不談這些。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得告訴你:咱們村莊明天大掃除,你也要來參加。不要遲到!」「曖呀!」貓捧著頭喊起來。
「是的,他是一個傑出的歌唱家。」喜鵲回答他說。「你別打擾我,聽我講下去。」「他的唱歌也非常有名,特別是那個『呼嚕——呼嚕——』催眠曲。有一回,在石頭山腳下的一個音樂大會上,他唱著這個歌,歌還只唱了一半,全場一千個觀眾九百九十九個全睡覺了——只有一個沒有睡,他在想做算術題:三加四是不是等於七,想得後腦勺的青筋也暴起來,這樣好聽的歌竟沒有聽進去,所以他沒有睡覺。——因此他獲得了一等獎。」「呷呷!呷呷!」老實的鴨子笑出來了,彷彿她自己獲得了獎一樣。「他大概得的是個金質獎章吧?」喜鵲沒回答她,就要講下去。可是貓實在太高興了,忍不住又插問了一句。
黃蝴蝶寫寫意意地飛走了。
「呷呷!」她老遠地和他們打招呼。「很對不起哪!我沒早一點兒回來。我洗了一個澡,上岸來遇見貓兄弟,和他說話說久了。——貓兄弟還在這兒呢。」「呸!去你的,誰是你的兄弟!」貓嚼了一口草,把它吐出去。
魚兒呀,魚兒呀,咱們是老朋友。
丁丁當,丁丁當,耗子見我不敢抬頭望;老虎見我稱聲「貓大王」!
他學著飛的樣子,張開四條腿,從樹頂上「飛」下來了。
「喏,你又來了!」鴨子很九九藏書不高興。「你彷彿就是野山村上的那個小二流子,成天吃吃、玩玩、調皮、搗蛋,……」「嘻嘻!嘻嘻!」貓冷笑著,眨眨眼睛,臉上滿是狡猾的神氣。
「你以為我不過是個運動員?不,不,」鴨子看出貓又快要生氣了,急忙安慰他說,「你,你又是個旅行家。你常常跑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妙乎——」貓笑出來了。「但是你還不知道我也是個歌唱家呢。」鴨子回頭來望望公雞,看見公雞的臉色很難看,擔心他們再吵起來。「不錯,不錯,貓兄弟是個男低音歌唱家;我們的雞大哥是個男高音歌唱家。」「那麼,你是個什麼呢?」貓刁難她一下。他覺得鴨子好欺侮些。
貓突如其來地飛奔到蝴蝶身旁,張牙舞爪。她們大吃一驚,騰起身來,像兩個斷了線的風箏,倏地飛遠了。
鵝一動不動,還是伸著長脖子,昂著頭,在默默地想。
「這樣豈不是不公平嗎?」公雞責備著貓。
「這回可差不離了!」貓奔過去,用力蹦起來,又伸起腳掌一抓,只差一寸,白蝴蝶飛走了。
「你瞧,誰來了?」貓的眼光真好,他一抬頭就望見遠處地方有黑影兒正在向這邊移動。
鵝拖著肥胖的身子,一邊向前急走,一邊提高了嘶嗄的嗓子回答著。「不忙,不忙。雞小妹昨天在蘋果園裡搶捉蟲子,淋了雨,感冒了,今兒身體發燒,躺著起不來。所以咱們得把大掃除的日子改變一下,特地來和你商量商量。你可有什麼意見?」鴨子一聽得母雞病了,心裡頭就著急,話都說不順溜。
呱呱叫,呱呱叫,我是一隻大花貓,我是天下大好佬!
鵝向鴨子和公雞說:「咱們走吧。我得回家去淘米洗菜了。」「正是,我得趕快回去看看妹妹,熱度退了沒有。還要到井邊去擔水,水缸里沒水了——」公雞對於時間的感覺是最最靈敏的,「太陽快升到頭頂上了!」是啊,到了天午時分,他還得站在村莊的廣播台上報告時間哩。
喔喔啼!喔喔啼!
「我想是的,他是一個最勇敢的航空家。」「我想一定是的!」貓高聲地嚷起來,伸起腳掌來抹抹自己的鼻子。「這個故事裡頭的貓,就是我啊!」麻雀不服氣。「我說不是的,你不會飛!」「我當然也會飛!」貓想也不想,立刻大聲地回答出來。
在半空中,他翻了個跟頭,喊著:「啊,壞了!壞了!」快掉到地面上時,他倒栽著摔下來。
沿著湖岸,長起一叢又高又密的蘆葦,像一座聳起的綠屏風,把鏡子一般的湖面遮住了。貓沒有看見鴨子正在湖裡頭洗澡。四周靜悄悄的,他覺得很無聊,而且有點兒疲倦,「在這兒瞌睡一下再說吧。」在老柳樹斜對面的槐樹蔭下,貓睡著了。
「我是貓!——我要飛!」貓在樹頂上站得老高老高的。
貓的眼珠滴溜溜地直打轉,不懷好意地盯著鴨子。「呢,你慢走,我們再談談。」「你既然不肯參加大掃除,和你多談也白費。浪費時間!」鴨子真的要走了。
公雞也忍不住說:「貓兄弟,咱們失敬了!從來還不知道你會飛!」貓不作聲,他有點兒後悔了。但是當他看見大家的眼光都射在他身上,他想起「我是貓!我一伸爪子——我難道就在這些小子們面前丟臉不成!」他越想越煩惱,虎出了牙齒,粗暴地說:「好吧,我飛給你們看!」於是貓昂著頭,弓著身子,屈著一雙後腳,豎著尾巴,注視著銀杏樹,眼睛里幾乎冒出火來,用力往上一躥,抓住了一根樹枝。
公雞早看出貓在假裝睡覺,現在他不客氣了,搶前一步,把脖子伸到貓的耳朵旁邊,像一個勇敢的號手樣地大聲地吹起來:
鴨子驚訝地低下頭去,彷彿一個近視眼般地仔細看看貓,只見他的胸脯一起一伏地抽|動著,眼睛鬧得緊緊的。
鴨子耳朵不很靈,又只顧迎接朋友,沒聽見。
「辦法還有一個,看你們贊成不贊成?」公雞說著,提起一隻腳來,抖了抖他的花衣服。「貓兄弟搞錯了,以為現在還在半夜裡,所以睡得那麼香。其實,樹林中、果園裡、農場上,到處照耀著陽光,時候已經不早,讓我唱起一曲『喔喔喔』,保管他就會醒來。」「這個好。」鵝的長脖子點了兩點。
鴨子睜大了眼睛,覺得事情太奇怪。
公雞抬起頭來,冠子抖動了一下,披在脖子上的長發也飄動起來,多雄壯的樣子。他唱起來了:
大的不肯來,小的也將就。
鴨子歪著脖子,又像近視眼般地仔細看看貓。「他沒有翅膀,怎麼飛?」鵝伸著長脖子,昂起了頭,默默地想:「貓不該這樣誇口!」「呢,應該謙虛點!」公雞抖一抖他的花衣服。
「不過,如果下個星期日她仍舊起不來床,我主張甭等了,我頂兩份工作得了。」這清晰的是公雞的聲音。
現在貓更加驕傲起來。一忽兒爬上槐樹,一忽兒又跳下來;一忽兒在草地上奔過來又奔過去,一忽兒躺下來打滾。他得意得忘記了疼痛。
忽然間小麻雀飛來了。他一五一十地把事情全告訴了喜鵲。
「呼嚕——呼嚕——呼嚕——」貓打著鼾聲。
貓沒有醒來。「呼嚕——呼嚕——」的鼾聲反而更加響了。
「貓兄弟,你好!」鵝跟上去。
貓突然覺得尾巴上劇烈地疼痛,就亂甩起來。咦!一條黑色帶斑的身體滾圓的烏魚,在地上蹦著,蹦了又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