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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雙鞋

十八雙鞋

作者:陳益
媽媽從來也沒有對我這樣凶過。我哭了,心裏有說不出來的懊悔和委屈。我知道自己應該愛惜鞋子,這是媽媽的心血呀!可是,我能夠不參加課外活動嗎?籃球場、乒乓台和一圈圈的跑道,是多麼吸引人哪!為了愛惜鞋子,從此以後,我只能站在運動場邊上,眼睜睜地看著同學們雀躍奔跑了。
每雙鞋子剛穿時,總是有些緊狹,但不幾天,就變得又合腳,又舒服了。不知是什麼原因,我穿著新鞋子到學校去時,心頭總是又興奮又莊嚴,好像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在督促著自己……我小學畢業以後,順利地考取了初中,到學校去的路遠了一倍,課外活動時,還經常和同學一道打籃球、跑步。這樣,鞋子就費得多了。拇指厚的鞋底,不多久就磨剩了薄薄的一層,走在路上,要是碰巧踩到了小石子,腳跟還會硌得生痛。
有一天,我和幾個同學打了一場籃球,滿頭大汗地回到家裡,忽然發現右腳的鞋頭豁開了,腳趾鑽了出來。我慌了,知道自己闖了禍,忙盡量避開媽媽的目光。可是,我越是把腳悄悄往凳子下縮,越是露出破綻。媽媽一看見,頓時生氣了,抄起一根竹竿,使勁朝我屁股打來:「你看看,我辛辛苦苦做起來的鞋子,讓你糟蹋成這副樣了!看我以後還給你做……」
還是在我國遭受三年自然災害的六十年代。那時,我們兄弟姐妹多,九-九-藏-書爸爸工資低,媽媽又沒有固定的工作,家裡生活很困難。媽媽有時候為人家縫補衣服,有時候幫合作商店擺攤賣豆腐,每天總是天不亮就出門,快到中午才趕回家生火做飯,沒有辦法照管家裡。儘管這樣,媽媽仍然想辦法給我和弟弟妹妹做鞋子,保證開學時每人都有新鞋子穿。
「媽媽,你歇歇吧。」我忙說。「你看,你手背都凍裂了,線勒上去,不覺得痛嗎?」媽媽笑笑說:「不,不痛。我給你做新鞋子哩!」「媽媽,我有鞋,你上次補的鞋沒有壞,我會愛惜的……」「憨孩子,做了新鞋子,開學的時候好穿呀!」「我不要,我不要!」我抓住她手裡的鞋底,大聲懇求道,「媽媽,我穿舊鞋子,也一樣去上學,一樣當三好學生!你不要做了,答應我,不要做了!……」媽媽一下把我緊緊摟在懷裡,我抬起頭,看到她那過早出現皺紋的臉上,緩緩滑下兩顆淚珠,在夜色里閃著光……弟弟妹妹在媽媽的大衣下,都甜甜地睡著了。這時,寒風又送來了自鳴鐘的聲響:當……仍然是一下!啊,現在才一點半。距離輪船開航,還有四個半小時啰!
然而,怎麼也沒想到,第二天起床時,卻發現鞋子已經補好了。不僅鞋頭上縫得嚴嚴實實,兩隻鞋底也釘上了橡膠,這是媽媽把舊膠鞋剪掉了鞋幫,給我釘上的,釘得歪歪扭扭,九-九-藏-書比起鞋匠的手藝差得很多,但是,它畢竟使我又有了一雙耐穿的鞋子!我咧開嘴,高興地朝著媽媽笑了。猛然,我發現她左手食指上,有一個蠶豆大的紫血泡。我的心一陣緊縮,禁不住喊了聲「媽媽」猛撲在她的懷裡,啜泣了起來。
「媽媽,這裏多暗、多冷啊!我們回家去睡覺吧……」「你困了?睡吧,在媽媽的膝蓋上睡一會兒,等你醒過來,我們就上輪船啦!」她把我摟在懷裡,用體溫溫暖著我,用扎鞋底的有節奏的聲音撫慰著我。我感到既寧靜又舒適,漸漸睡著了。睡夢中,我看見自己穿了一雙金色的布鞋,穿過了風雪瀰漫的山谷,掠過了堅冰層層的湖面,向那太陽升起的地方飛奔……嗚——輪船即將開航的汽笛聲,把我從夢中驚醒了,睜開眼睛一看,媽媽手裡拿著一隻剛剛做好的鞋子。
媽媽伸手輕輕地摩挲著我的頭,柔聲說:「憨孩子,快吃早飯吧,你不是還要早鍛煉嗎?……」學期結束的時候,我被評為三好學生,我把金光閃閃的獎狀交給媽媽。媽媽用圖釘把獎狀別在牆上,高興得合不攏嘴。我想了想,說:「媽媽,你讀書的時候,成績肯定也是呱呱叫的吧?」誰知媽媽卻嘆了口氣,臉上黯然失色。她小時候只讀了兩年書,連初小也沒有念完,就挑起了家務的重擔。窮人家的女孩子,過日子要緊,多https://read.99csw.com讀幾年書,還不如學會一手好針線……怪不得,至今,她看到我們念書還是那樣的羡慕。
不知是從什麼時候定的規矩,每當新學期到來,媽媽總要讓我和弟弟妹妹穿上簇新的布鞋,每人一雙,誰也不會少。開學那天,同學們有的穿著花花綠綠的裙衫;有的穿著漂漂亮亮的外套,結著伴,像過節似的去學校。我呢,穿著用爸爸舊中山裝改的衣服,背著打過補丁的書包,顯得很寒磣。但我的腳上,卻穿著一雙新鞋子。這是一雙多麼好看的布鞋啊!淺黑色橫貢呢的鞋面子,深黑色的鬆緊帶,扎得密密麻麻的鞋底……它給我帶來了無比的自豪。看到它,心裏就甜絲絲的,誰拿皮鞋或者球鞋來換,我都捨不得吶!
候船室還沒有開門,我們只好坐在階沿上。四周是那樣的幽暗、靜謐。星星從遙遠的天際落到黑沉沉的河裡,又泛起青冷的光。一陣陣的西北風,帶來了刺骨的寒意。我和弟弟妹妹偎依在媽媽的身邊,披著一件舊大衣,像一群雛雞簇擁在母雞的翅膀下。我迷迷糊糊地問:「媽媽,輪船開走了嗎?」「沒有,我們來得早,還要等等呢。」媽媽說著,從口袋裡摸出鞋底,往手指上套好針箍,一戳一拔,很有節奏地扎了起來。遠處,傳來了自鳴鐘的聲響。當——打了一下。媽媽停住手,凝神想了想,自言自語道:「哦,是一點半?不九-九-藏-書是剛才聽錯了?等吧,等一會吧……」她抓緊時間扎鞋底。滋啦,滋啦……針線穿過鞋底的聲音,顯得十分清晰。我怔怔地凝視著前方。我多想幫她扎幾針,讓她也休息一會兒啊!可是我不會扎。我為什麼偏偏是個男孩子呢?
一個人一輩子要穿掉多少雙鞋?這個問題提得挺奇怪,有誰去認真計算呀!可是我卻記得很清楚,從小學到初中,我一共穿掉了十八雙鞋子。這十八雙鞋,都是媽媽湊著暗淡的煤油燈,一針一線做出來的。
記不清是哪年冬天,我們突然得到了祖父病危的消息,父親立即趕去探望了。第二天,又帶信來叫我們馬上都去。祖父住在十裡外的一個小鎮邊上,到那兒去,只有水路可走。小輪船又開得特別早,天不亮就啟航。因此,那天臨睡時,媽媽再三關照我們,早晨一定要起得早,無論如何不能睡過頭。
常常是這樣:晚上,爸爸開會去了,一張陳舊的飯桌上,昏黃的燈光隨風搖曳,我們圍坐在一起,媽媽一針一線地做鞋子,我和弟弟妹妹看書,做作業。不多一會兒,我們接二連三地打起了呵欠,媽媽連忙安頓我們睡覺,她自己呢,仍然端坐在燈影里,直到很晚,很晚。「滋啦,滋啦……」鞋底線穿過鞋底的聲音,就像一首單調卻又動聽的搖籃曲,伴隨著我們滿懷美好的希望,漸漸進入夢鄉……頭天黃昏,我們看她剛鋪好荷包爿和硬襯,https://read.99csw.com第二天清早,一隻結結實實的鞋底,就出現在桌子上了。那密密麻麻的針眼,就像依著尺畫上去似的,十分勻稱。
從小學到初中,媽媽給我做了十八雙布鞋。如今,這些鞋子一隻也找不到了。可是。許許多多關於鞋子的故事,卻長久地留在我的記憶里,永遠也不會消逝。
最有趣的是開學的那一大,天剛亮,我們兄妹幾個就醒了,爭先恐後地鑽出了被窩。揉揉惺忪的眼睛一看,床前已經整整齊齊擺好了一排新布鞋。「穿新鞋子啊!——」大家歡呼一聲,跳下床,搶著鞋子就往腳上穿,穿錯了,丟掉了再換一隻。一會兒是鞋跟拔不上了,一會兒又嫌鞋頭太緊,嘰嘰喳喳鬧成一團。那情景,可真比過年還要熱鬧!媽媽昨天夜裡不知什麼時候才睡覺,眼睛裡布滿了紅絲。她用植頭把鞋子植一楦,給我們一雙雙穿好,然後仔細端詳著,像欣賞一件件珍貴的藝術品似的,臉上露出了心滿意足的笑容。
陳益,1949年出生。上海人。著有散文集《十八雙鞋》、《沒有櫓的船》等。
不知睡了多久,我被媽媽急促的聲音叫醒了,眼睛發澀,頭也暈暈乎乎的,趕緊穿好衣服起床。家裡沒有鍾,只聽到鄰居家的鍾隱隱約約響了一記「哨……」為了不驚醒人家,我們沒有去問時間。媽媽一股勁地催著我們洗臉、吃粥,急匆匆地鎖了門,趕往輪船碼頭。